门铃再次响了。勒洛夫斯医生的去世,让安娜悲痛不已,她喃喃低语着:“噢,天啊!我的老天!”她打开门,门外是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和阿代勒·塔克马。伊娜来到过道里和她们见面,她俩还不知道医生的死讯。当听到这个消息并看到达恩和哈罗德在起居室里时,她们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很克制,因为妈妈就在楼上——紧接着就是反复盘问,在悲痛和混乱中,大家都在互相询问怎样做才好:告诉妈妈这个坏消息,还是不告诉她……
“我们总不能永远不说吧,”奥蒂莉·斯泰恩说,“妈妈甚至不知道塔克马先生……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哦,这太可怕了,天呐!阿代勒,你要上去吗?”
“不,不。”由于知道了真相,阿代勒·塔克马退缩着说。“不,奥蒂莉,我得回家去了,除了我,你妈妈还有很多客人。”
在得知这个噩耗后,她尽量避免见到老夫人。尽管她和奥蒂莉·斯泰恩一起来到了这栋房子,但她不会上楼。“奥蒂莉,”达恩·德克斯对她妹妹说,“你最好告诉她,关于勒洛夫斯医生……”
“我?”奥蒂莉·斯泰恩吓了一跳,惊讶地说。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从街道过来,凑在窗子边朝里看。
“那是斯泰恩。”哈罗德失望地说。
斯泰恩按响门铃,随后被领了进来。从没有人见过他如此生气,无礼得一句问好都没有,径直奔向他的妻子: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低沉地对她吼道,“我看到你那宝贝儿子了,他和你一起从伦敦过来的!”
奥蒂莉挺直身体,傲慢地说:“哦?然后呢?”
“你为什么对我隐瞒这位年轻绅士的到访,非要我在街上遇到他,这算是给我惊喜吗?”
“休和我一起过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来干嘛?”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想知道就自己问他去。”
“嗬,你什么时候有钱,他就什么时候露面!”
“很好,就是为了钱。不管怎么说,那还不是你的钱!”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但是斯泰恩不想再继续讨论钱的事情,因为奥蒂莉继承了塔克马先生一部分的遗产。休·查威利不管什么时候,总能嗅到钱在哪儿。这并不是说斯泰恩把妻子的钱当成了自己的,但是,作为老塔克马的遗嘱执行人,他为自己妻子的儿子这么快就追着钱来而感到羞愧……他停下话头,沉默不语,但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燃起的仇恨。
哈罗德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道:“弗朗斯,勒洛夫斯医生去世了。”
“去世?”斯泰恩重复道,整个人都呆了。
伊娜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边留心着他们的对话。这个下午真是有太多事情了。就算她对那件事一无所知,她也听到了其他各种事情:她听说医生突然去世,听说泰蕾兹姑姑要从巴黎过来,听说休·查威利现在在海牙。现在,她几乎听到了关于那位老绅士遗产的事情。他肯定给奥蒂莉姑姑留了些钱,但是,究竟有多少呢?是一大笔遗产吗……就这样,事情多得整个下午都被塞得满满的,她的眼睛不再有疲倦的神情,而是像蛇怪一样闪闪发光……
这边,兄弟俩却在和斯泰恩商议:你怎么认为?到底是告诉妈妈勒洛夫斯医生的死讯呢,还是跟她保密?他们沉默地思考着。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冰冷的雨;风呼呼地刮着,乌云压了下来。屋内的火炉发出红色的亮光,在云母的窗格后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在渐渐降临的黄昏中闪闪发光。与此同时,那件往事出现了……一直盯着哈罗德,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几乎完全闭上了。那件往事,哈罗德小时候就知道了;达恩是最近这几个月才听闻的,他从东印度回来找他的哥哥就是因为这件事;在楼上,那个老妇人知道这件事;斯蒂芬妮和安东也都隐隐约约猜到些,但他们都不愿意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以免被打扰当下的生活;不过,楼下的阿代勒和斯泰恩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封老先生没有撕毁的信件,被撕成了两片、四片、八片;在巴黎,泰蕾兹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就要到荷兰来了;在东印度,那个小官员也知道……但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段正在消逝的秘密——哈罗德和达恩还不知道阿代勒和斯泰恩已经知晓;他们中也没有人知道远在巴黎的泰蕾兹也知晓此事;斯泰恩和阿代勒不知道在东印度的小官员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达恩也知情,不知道哈罗德已经隐瞒很久了……但是伊娜听说了那个小官员,她知道发生了些事,虽然她对阿代勒和斯泰恩一无所知,也从未怀疑过他们也知道……他们从不提起这件事,然而这件事却一直影响着他们,若有若无。唯一一个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有猜测的是奥蒂莉·斯泰恩,她全心全意地为自己逝去的生活而忧郁悲伤,不能自拔:那时候,男人们对她无限殷勤,赞美她,真是充满激情的生活。过去,她是美丽的莉切;而如今,她只是个老女人,厌恶着她那三个丈夫,不过,她最讨厌的还是斯泰恩!也许是因为她受到那件事影响最小,哈罗德轻轻地牵着她的手,下意识地说:
“是的,奥蒂莉,你……你必须告诉妈妈勒洛夫斯医生的死讯。虽然这对她来说,会是晴天霹雳,但是我们不能,我们不能瞒着她……至于塔克马的死讯,啊,妈妈很快就会知道的,就算没人告诉她……”
他那温柔的声音平复着大家内心的沮丧和困惑,奥蒂莉说:
“哈罗德,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告诉她……那我会上楼去试试……我会试着告诉她……但是,如果我不能在谈话过程中告诉她……那么我不会……我就不告诉她了……”
她走上楼,无辜得像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六十多年前,她的母亲曾参加过一场谋杀,正是那个耳聋的老医生帮她隐瞒下来;她知道塔克马是她亲生父亲,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亲生父亲伙同她的母亲谋杀了她哥哥的父亲,也是她姐姐泰蕾兹的生父。她走到了楼上,当她走进客厅时,斯蒂芬妮和安东起身走了,这样妈妈就不会同时有太多客人。
这个时候,只要“孩子们”不同时都来打扰,老夫人就乐得和客人聊聊天,或是惬意地静静坐着,不会因此感到疲惫。能看到那两个小生命,她还有些高兴,那是莉莉·范韦利的孩子。她对斯蒂芬妮和安东说起了他们,她不知道这两个婴儿是他们的教子和教女:因为没人告诉过她。她真的以为一位小妮塔的名字是奥蒂莉切,于是唤她作小莉切:他们知道她说的是谁。
奥蒂莉·斯泰恩一个人留下陪着她母亲。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是坐在母亲的旁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啊,她的心被触动了!在那边,老夫人一直盯着的地方,是个空荡荡的椅子,而老塔克马先生再也不能坐在那儿了……她的父亲!她爱他,就像是女儿爱父亲那种!她从他那继承了10万荷兰盾,但他再也不会把一张100荷兰盾的钞票交到她的手上,带着他那一贯的温柔。
老夫人仿佛猜到了她女儿的心思,她抬手指了指那个椅子,说:“老塔克马先生病了。”
“是的。”奥蒂莉·斯泰恩说。
老夫人有些悲伤地摇了摇头,感叹道:“我也不指望这个冬天能再见他了。”
“他会好的……”
“就算好起来,他也出不了门……”
“不,”奥蒂莉无力地说。“也许会好的,妈妈……”
她紧紧地握着那骨瘦嶙峋的双手……她知道,楼下的哥哥们正在等着她;斯蒂芬妮可能也在等;伊娜也是……阿代勒·塔克马已经走了。
“妈妈,”她突然叫了母亲一声,“你知道还有人也病倒了吗?”
“不知道,谁呀?”
“是勒洛夫斯医生。”
“勒洛夫斯?对了,我是没见到他……有两天没看到他了。”
“妈妈,”奥蒂莉·斯泰恩说着转过去她那张悲伤的小脸——那还是一张漂亮的脸蛋——用那双蓝色的孩童似的眼眸注视着她的母亲,“有件事非常令人伤心,但是……”
不,她实在说不出口。她非常想收回刚才的话,而不是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位老妇人一下就抓住了这几个词的关键之处。
“他死了吗?”她很快问出了这一句。
她的声音仿佛把奥蒂莉·斯泰恩的心都撕碎了,她甚至没有力气接下话茬去否认:她满脸心碎,强挤出笑容,点了点头。
“啊!”老夫人叹了口气,不知所措。
她死死地盯着塔克马的椅子上。她老了,干涩的眼睛里甚至挤不出来一滴眼泪,只能死死地盯着椅子。她一动不动,直直地坐在椅子上。过去的一个个片段在她的眼前浮现,脑子嗡嗡作响。但她仍然直直地坐着,盯着前方。
“他什么时候走的?”最后,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奥蒂莉·斯泰恩简短地告诉了她。她哭了,而她的母亲却没一滴眼泪。这个年老的女人看到了六十年前的自己,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让他封口,她把整个人都给了勒洛夫斯……他也从没有说过那件事……他一直都是她的朋友,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始终如一,同她和老塔克马一起承担着那丑恶的过去。不,他从来没有说……他们已经老了,没有……没有人会知道了……没有人知道那件事,包括她的孩子们……过去,还有人时常会谈论那件事,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那是过去,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塔克马自己,再没有人知道,因为可怜的勒洛夫斯死了。他向她要了高价,不过他确实一直保持缄默……
奥蒂莉·斯泰恩在抽泣,她握紧了母亲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天已经很晚了:陪护走进来,点上了灯……风在窗外低吼着,大雨狠狠地敲打着窗棱,阴冷的湿气让奥蒂莉很不舒服,好像总有股寒气在屋子里流窜;火炉里的火苗稀稀疏疏地跳跃着,因为这个老妇人无法承受过高的温度。在屋子中间,桌子上的吊灯投下一圈光晕,房间的其他地方仍然在黑暗中:四周的墙、椅子和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椅子都在黑暗中。陪护已经走了,老妇人突然发问:
“奥蒂莉,塔克马先生?”
“什么?妈妈……”
“他,他也,病了吗?”女儿被她母亲的表情吓了一跳,母亲的黑眼珠子眼神涣散……
“妈,妈妈,你怎么了?”
“他病了吗?还是说……他也……”
“生病?啊对,他是病了,妈妈……”她实在接不下去。
她的母亲直直地凝视她的前方,盯着对面那张掩藏在墙壁影子中的空椅子。奥蒂莉有些害怕起来,她的母亲现在终于从她的腿上颤颤巍巍地举起胳膊,做着僵硬而又非常艰难的动作,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指颤抖地指着一个地方……
“妈妈,妈妈,那是什么……”这个老妇人死死地盯着,指着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在那……就在那里!”她结结巴巴地说,“那里!”
老妇人还是继续直直地盯着,指着那个方向,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她在看。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并没有移开,手还在指着那里,再慢慢地缩回来,慢慢地,慢慢地……奥蒂莉按了两次响铃,陪护立即冲进房间,楼下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微弱的喊声,以及安娜的“噢,天啊,噢,天啊,我的老天”的低语。伊娜、达恩和斯蒂芬妮一起上了楼,他们并没有进门,陪护示意他们没必要进来……
老妇人那僵硬的手臂缓缓地收回到她的身边,但她仍然盯着那儿,身体慢慢地往回缩……
她终于不再像奥蒂莉之前看到的那样恐怖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其他的感官都还在,她说出的唯一一句话是:
“我去睡觉了!睡觉!”她异常疲惫地吐出这几个字。安娜和陪护把她扶上床,她一句话也不说,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眼睛还是圆瞪着。但她的内心却十分清明……她知道的,她知道,埃米尔·塔克马,那个人她深爱着的男人,爱到天荒地老的人,走了,永远的离开了她,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