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到达了荷兰角港。陪她一起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个长相英俊、体格健壮的年轻英国人,头戴旅行帽,肩膀宽厚,身着格子外套和灯笼裤,干净的脸庞白里透红。他们搭火车去了海牙。
奥蒂莉·斯泰恩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中,但她可以把情绪收放自如,所以也一直没开口谈起这件事;但是她有所怀疑,甚至确信塔克马是她父亲,她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爱戴。
“他总是对我很好,”她用英语对她儿子休·查威利说道。“我一定会很想念他的。”
“他是你父亲,”休冷冷地说。
“才不是,”奥蒂莉反驳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休。人们总有些闲言碎语。”
“是他给了你钱来英国。”
奥蒂莉妈妈不知为何,但她有时和休在一起,确实比在家面对洛要诚实得多。她爱这两个儿子,但她爱洛是因为洛对她很好,她很喜欢休是因为休长得英俊、肩膀宽厚,总让她想起查威利,这个她最爱的男人。她从没告诉过洛,老先生对她很慷慨,但她有时会对休坦白。能和休一起旅行,能坐在他身边,她很是开心;但是休和她一起回来,她却很不开心。他从没来过海牙,她觉得这只会令她和斯泰恩之间变得复杂,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
“休,”她说道,宠溺地用双手握着他的手,“休,和你一起妈妈很开心,我的孩子。我太少见到你了。我很开心……但是,或许你不去海牙会更好。”
“我敢说,一定是因为斯泰恩,你自己心里清楚。”休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说道。
“我不会见那个人,我不会踏进你家半步。我去住旅馆。你觉得我想见那恶棍吗?为了他,你离开了我父亲,我想见那个恶棍?我不去!我只是来查清我的财产。我不会惹事的。但我想知道,你会从那个老男人那里得到多少钱。我知道他是你父亲,你肯定会有钱的。我想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他有没有给你留下遗产,留了多少。一旦我知道了这些,我就回去。除此之外,我不会打扰任何人,甚至不会叨扰你。”
奥蒂莉坐着,瞪着前方,像个挨了骂的孩子。车厢里就他们俩,于是她哄着休说道:“孩子,亲爱的孩子,别那样和妈妈说话。我很开心,有你在身边。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很像你父亲,我爱过你父亲,哦,胜过斯泰恩,远远胜过斯泰恩!斯泰恩毁了我的生活。我本该和你父亲,和你们大家,和你,和约翰,和玛丽待在一起。别这么尖酸,我的孩子,这样我很受伤,还是对你母亲好点吧!她什么都没了,她这辈子什么都没了:洛结婚了,老先生去世了。她什么都没了,如果你再不对她好,就再也没人对她好了。过去……过去每个人都对她那么好,是啊,过去……”
她开始哭起来。她为老人遗憾,她生洛的气,他结婚了,她嫉妒埃莉,她还同情自己。她那如婴孩般的手指,摸着休强壮的手臂。他那英俊、干净的嘴边露出微笑,心想她这老女人还真有趣,但也意识到她也曾魅力四射。他心里浮现某种善意,虚情假意地用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说道:“好了,别哭了,来这儿。”
他把她拉到身边,她像个孩子般靠上来,依偎着他的花呢外套;他轻轻拍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欣喜若狂,然后躺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他,微笑着摇着头,低头看着他的母亲。
“你要去哪家旅馆?”她问道。
“双城旅馆,”他说,“你能多给我点钱吗?”
“不能,休,”她答道,“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买车票,还有……”
“你身上所有的钱?”
“是的,孩子,真的,我钱包里一个子儿都没了。我也不想要钱,剩下的你留着吧!”
他摸了摸口袋:“没有多少。”他觅着机会又说道,“你到了海牙可以再给我点。将来有一天,等我有钱了,你可以来和我一起住,安享晚年。”
听到这些话她很满意,她笑着轻抚着他的脸颊,给了他一个吻,她从没这样吻过洛。他是她最喜欢的儿子,她真的很宠爱他。为了听休勉强说句好话,她愿意走上几英里,而他的一个吻能让她欢欣鼓舞一小时。为了讨好他,她的声音和爱抚不经意间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诱惑力。休从不觉得她爱生气,洛却常这样觉得——她过去会打洛,甚至现在,她都常常冲动地扬起手想要打他;她对休就没这样发过脾气。一个儿子的男子气概震住了她,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为了这种男子气概,她可以委屈自己,她总是这么做,现在对儿子也这样。
到了海牙,她答应休随时与他保持联络,叮嘱他要友善,别做什么讨人厌的事后,便走了。休答应后,便自己离开了。她回到家,发现丈夫在等她。
“老先生怎么走的?”她问道。他简短地做了说明,然后说道,“我是遗产执行人。”
“你?”她问道。“为什么不是洛?他可是埃莉的丈夫。”
他耸了耸肩,觉得她这么问很狡猾。
“我不知道,”他冷冰冰地说道。“老先生这么安排的。再说了,我什么事都会和洛一起做。他过两天就回来了,殡仪馆的人今晚过来,明天就举行葬礼。”
“不能等到洛回来吗?”
“蒂伦斯医生觉得这么做不太可取。”
她没告诉他休和她一起来了,午饭过后,她去了毛里斯码头,拥抱了塔克马姑姑。姑姑垂头丧气的,仿佛那些红色的信,那些褪了色的血书,还在她呆滞的眼前打转。奥蒂莉·斯泰恩请求见老先生最后一面。她看到他,在昏暗模糊的灯光下脸色惨白,他苍白的老脸枕着白色的枕头,还有几缕头发。老人眼睛闭着,鼻子和嘴两旁的线条消失了,皱纹松弛,像褪色的羊皮纸。她搓着手,哭了起来。她曾经非常喜欢老人,他也总是对她特别好,像个父亲那样……像父亲那样……她会一直这么记得他。对于德克斯爸爸,她一无所知。他,他才像是她的父亲。从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很宠她;后来,她遇到什么钱的问题,他总是帮衬着她……就算是怪罪她,他也总是轻声责备。因为她总是如此游戏人生:她第一次离婚,和波夫分开时,他有责备;第二次离婚,离开查威利,他也骂了。她全记得:在东印度,在海牙。他很喜欢波夫,不喜欢查威利,而他最后总结说,斯泰恩终究是个好人。是的,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处理她的风流韵事,他也从没厉声责备她,他总是对她特别好……她会想念他,在妈妈的晨室里,或者那些日子,她去书房找他,他给她一些钞票,吻吻她,说:
“别告诉别人。”
他从没说过他是她父亲,她总是喊他塔克马先生;但她猜到了,而且现在她能感觉到,十分肯定——这种爱,也许是最后的爱,要离开她了,已经离开她了……
晚上,她和斯泰恩一起又来了,蒂伦斯也来了,看着尸体放进棺材。阿代勒姑姑说她不怕和尸体待在一座房子里,女佣们也不怕:她们昨天夜里就睡得不错。第二天,葬礼这天也是,阿代勒姑姑很镇静。她静静地招待着勒洛夫斯医生,医生捂着肚子,喘着气呻吟,他本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墓地,但感觉自己不够格,于是他就和阿代勒一起待着。德克斯一家子都来了:安东、哈罗德和达恩;斯泰恩来了;德尔堡和他女婿弗里茨·范韦利一起来了;女人们也来了:奥蒂莉·斯泰恩、斯蒂芬妮姨妈、姨妈弗洛尔、伊娜以及金发小新娘莉莉;他们都和勒洛夫斯医生以及过于沉静的阿代勒姑姑一起待着。葬礼队伍散开的时候,女人们说,这对奶奶来说多难受啊;而老医生也开始哭起来。看着这个身体走形、微微欲坠的老男人蜷缩在椅子里,大声地哭喊着:“好吧好吧……是是……哦,是!”他大声地哭泣,这场景看着真可怜,但阿代勒依然很镇静。奥蒂莉·斯泰恩就不是这样了,她哭得很凶,他们都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父亲悲伤,虽然没人开口说出来,甚至没有交头接耳。
第二天早上,斯泰恩见了律师。他回到家后,对他妻子说:“阿代勒得了三万荷兰盾的遗产,埃莉和你每人能得到十万多。”奥蒂莉妈妈啜泣着,“亲爱的好先生!”她啜泣着,磕磕巴巴地说,“亲爱的好先生!”
“只是我们觉得,奥蒂莉,我和律师觉得,为了妈妈,最好尽量不提遗产的事儿。”
“老先生承认我是他女儿吗?”
“没有认不认的问题,他把一半财产留给了你。减去阿代勒得的,你和埃莉平分。只是我们觉得,我和律师觉得,为了妈妈,最好不要对不必要的人提起此事。”
“好的,”奥蒂莉说。
“你选择沉默,你就能沉默,你知道的。”
她看着他:“我不会说的,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从老先生的账簿上看到,他经常给你钱,至少有条目是‘给O. S.’。”
她脸红了,辩白地说:“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是没有,但是你总说你在橱柜里找的钱,你自己日子过得更不上心了。”
“老先生自己让我别跟人说这钱……”
“你不说倒是很正确。我只是说,你选择沉默,你就能沉默,所以现在要沉默。”
“我不要你的建议,谢谢!”她大发雷霆,但是他已经离开了房间。
她紧握拳头。哦,她恨他,她恨他,尤其是他的声音!她无法忍受他冰冷低沉的声音,他冷静沉着的言语。她恨他,她想要扇他耳光,看看他还会不会继续用这种冰冷审慎的腔调说话。她对他的恨与日俱增,她是如此恨他,她恨不得他去死!她在老人的尸体旁哭泣,却能在斯泰恩的尸体旁跳舞!哦,她还没意识到她究竟有多恨他:她想象着他死了,被车轧死,或者一刀扎进他的心或者对着他的太阳穴崩一枪,让他重伤致死……她知道,如果这样,她的心里一定喜不自胜。这都是因为他冷冰冰地说话,从不对她说好听的话,也从不拥抱她!
“10万荷兰盾!”她寻思着。“这可是一大笔钱。啊,我还是希望亲爱的老先生还活着!用他那种慈爱的方式,时不时给我几百荷兰盾,那会令我魂牵梦绕!我现在的确有钱了,可我别的什么也没了!”
她握着手,又开始抽泣,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悲痛欲绝:老人走了;休虽然在海牙,却住在宾馆里;还好洛那天晚上正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