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屋内徘徊,焦虑急躁,坐立不安。她听到她的儿子,大学生波尔,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紧邻前门的房间,波尔和几个朋友正坐在里面抽烟。她走过时,耳边传来小伙子们的吵闹声。这时,门铃响起,她最喜爱的小儿子格斯回来了。听到他快乐而充满活力的叽叽喳喳声,她非常高兴,暂时把那份令自己备受折磨的狂热好奇抛到了脑后。
她现在想去书房找她的父亲,但是,晚餐时间就要到了,她有些担心,因为父亲讨厌在这个时候被打扰。她实在是焦躁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来回踱着步子。想象一下,如果父亲破产了,他们该怎么办呢?斯蒂芬妮姑姑可能会给格斯留些钱,她喜欢格斯超过喜欢任何人;但是,姑姑的侄子、侄女实在太多了。如果斯蒂芬妮姑姑不把她那点儿小钱作为遗产分给别人就好了!作为母亲,她关心的始终是金钱问题,她总是为三个孩子的未来生计着想。对莉莉,她倾尽全力,讨好斯蒂芬妮姑姑和安东伯伯。至于波尔,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即使他有一百万,他还是会感到手头拮据。晚餐时间快到了,她和德尔堡以及两个儿子一起在餐厅等待父亲下楼。哈罗德·德克斯走进餐厅时,她觉得父亲那始终有些驼背的瘦高身材愈发佝偻了,一种胆汁般的黄色令他凹陷的脸颊蒙上了一层深金属色。伊娜喜欢正式而欢快的餐桌气氛,食物简单但却可口。在家中,她总是端着架子,俨然是尊贵的女主人。她教导孩子们要绝对遵守礼仪,因此她无法理解莉莉为什么一结婚就变得不受约束:弗里茨和莉莉的家总是那么邋遢凌乱!想到这儿,她便对男孩子们非常满意,他们的餐桌礼仪令人愉快:波尔欢快活泼地说着什么,但又不是太聒噪,不会吵到爷爷;格斯时不时地开个小玩笑,然后伊娜就会笑着抚摸他的头。哈罗德·德克斯几乎不说话,他听着男孩子们聊天,唇边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德尔堡负责把食物切开。通常,爷爷有自己单独的食物:由于消化和肝脏不好,他吃东西必须非常小心。事实上,病痛总是折磨着他,有时,他会疼得皱起眉头。他从来不向别人说起他的痛苦,只是默默地遵照医生的嘱咐去做。他一向沉默寡言、温文尔雅,但又有一种无声的威严。他的身体因为病痛而衰弱不堪,他的灵魂因为忧郁而支离破碎,这忧郁就闪现在他衰老褪色的温和眼中。伊娜负责照顾她的父亲,着手为他准备特制的食物。她喜欢把家里和餐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然而,吃甜点时,她的心中再次燃起无法控制的好奇之火。问题就在她的唇边,但她当然不会在晚餐时发问……她又一次因为格斯的话而大笑,摸了摸他满是卷发的脑袋。身穿家居服的她显得格外慈爱。她和身材肥胖、东印度味十足的弗洛尔婶婶并肩坐在一起时,帽子上不停晃动的白色天堂鸟下,那双慵懒的眼眸一颦一顾都表现出过分的优雅,但是,和格斯在一起时,她不会这样。她的父亲推开甜点,站起身客气地说:
“抱歉,伊娜,我今晚很不舒服……”
“可怜的爸爸!”她亲切地说。
老人离开了房间,波尔立即跳起来为他开门。父亲、母亲和两个儿子继续坐了一会儿。伊娜把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的事儿告诉了他们,他们被那20副中国牌逗笑了。格斯是个优秀的模仿者,他还记得弗洛尔姨婆几年前来访时的样子,于是便模仿起她的东印度口音来,伊娜因为儿子的聪明而愉快地大笑。格斯仿佛受了鼓舞,又开始模仿斯蒂芬妮姑婆,他把自己的脸弄得像是一张老鸟的脸,脖子也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德尔堡开怀大笑,但是大学生波尔却叫道:
“不要忘了,格斯,你还想要继承姑婆的遗产呢,你可不能让她知道你模仿她!”
“你这样说可真不好。”伊娜说道,语气中带着轻微的责备。“别这样,波尔,这样可不好。你知道妈妈不喜欢‘遗产’之类的话。波尔,这可不是好品味……我不明白你爸爸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但是,格斯让欢乐的气氛持续了下去。当他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模仿安东舅公时,伊娜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三人都被逗得大笑,联合起来笑话德克斯家族,就像高贵的乡绅德尔堡家族笑话那些东印度的叔叔、婶婶、舅公和姨婆们一样。
“当然了,外公是他们中间最好的。”波尔说,“外公总是很高贵。”
“哦,曾外祖母”,伊娜像孩子们那样称呼老夫人,“曾外祖母虽然很老了,但仍然是个非常高贵的女人!”
“咱们家的老人可真是一抓一大把!”格斯不恭敬地说。
伊娜制止了他,不许开老夫人的玩笑;他们所有人都对老夫人心存敬畏,因为她已经活了那么久,而且还是那么高贵。
“奥蒂莉姑姑60岁了,不是吗?”伊娜突然问,宿命般的60岁,这个数字在她眼前放大,令她感到一阵恍惚。
德尔堡父子的话题已经从金钱转移到了家人身上。除了祖母和岳父——对男孩子们来说是曾外祖母和外祖父——他们把其他人都说得一无是处。格斯把所有人都模仿了个遍:除了安东舅公、斯蒂芬妮姑婆和弗洛尔姨婆外,他还模仿了达恩舅公,模仿了那个在东印度拥有一家法律办事处的儿子,模仿了井里汶驻外公使的妻子“沙恩”。所有这些被模仿者都曾在为期二到十二个月的假期内回到荷兰,因此格斯在荷兰见过他们,他们总会成为德尔堡家的谈资笑料。但是伊娜没有再笑,她站了起来,强烈的好奇心煎熬着她,甚至变成了身体上的痛苦。
哈罗德·德克斯正坐在楼上房间的大书桌前。一盏带有绿色灯罩的台灯使他看起来愈加蜡黄,皱纹深深地刻在老人疲倦的脸上。他蜷缩在椅子里,用手捂住眼睛。他的面前摆着大张大张写满数字的纸,应达恩的要求,他必须要核对这些数字。他凝视着前方,六十年前他目睹了那件事。那件事正在缓慢地消逝,但消逝过程中时不时又会回来,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他看到的景象使他当时年幼的心灵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一生都活在惊恐之中。他能够平静地活到这么老,超过他必须要活到的年纪,完全是因为他的自制……过去的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像是个幽灵,一边向他靠近,一边用眼睛瞪着他,身后拖着隐隐的迷雾,飘过沙沙作响的树叶,飘过两侧林立着阴森树木的小径,树叶不断地从树上落下……那件事简直就是个幽灵,在它完全消失之前,一边消亡一边越靠越近;但是,始终没有什么东西从树后伸出令人生畏的手,抓住那件缓慢拖行的可怕的事……树后是不是有影子在晃动,是不是真的有人出现了,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一只手,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指向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让它停止前行?哦,如果它能快点过去就好了!它消逝得太慢,太慢了!六十年了,它一直在慢慢,慢慢地消逝……老先生和老夫人坐在各自的家中,或者一起坐在窗边,等待它彻底消逝,但是,只要他们还活着,它就不会消逝!哈罗德·德克斯为老先生和老夫人感到难过……哦,如果它能过去就好了!已经有多少年了啊!他们已经那么老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活到那么老!是对他们的惩罚吗,对他们两人的惩罚?现在,他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在这桩可怕的罪行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达恩告诉了他;马·波滕告诉了她的儿子;那个小官员又告诉了达恩。有这么多人知道!老人们却以为没人知道……没人知道,除了……除了年老的勒洛夫斯医生!哦,这么多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那件事,知道那件已经埋在土里却总是鬼魅般出现的事,那个不断浮现在阴冷迷雾中的秘密……哦,他为什么要活到这么老,现在到连达恩也知道了!希望达恩能守口如瓶,不要告诉弗洛尔!他能守口如瓶吗?那个小官员能继续保持缄默吗?必须得给他点儿钱,至少在老人们,那些可怜的老人们去世之前……在那件事随着他们成为过去之前……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门开了,他看见他的女儿站在门口。
“最亲爱的爸爸。”她娇媚地说。
“什么事,亲爱的?”
伊娜走上前。
“我没打扰您吧?我来看看您怎么样。我觉得您吃饭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
她像个好女儿一样地伺候他,他对此心存感激。他的心敏感而柔软,他感谢家人的陪伴,伊娜的照料和男孩子们的朝气,使他冷漠的心灵感受到了亲切的温暖。他把手伸向她。伊娜在他的椅子旁坐了下来,迅速扫了一眼放在他面前的纸张,她对上面的数字很感兴趣,这些数字一定说明了父亲和达恩叔叔的财产状况。随后她开口问道:
“您病了吗,亲爱的爸爸?”
“是的,”他呻吟着说,“我身上很疼。”他被她的温情所感动,接着说道,“这一切最好早点结束。”
“别这么说,我们可不能没有您。”
他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笑着说:
“你的麻烦会少点。”
“哦,您知道您对我来说绝对不是麻烦。”
这是真的,她说的时候满怀真诚,他的女儿慈母般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诚挚。
“但是您不该总是这么操劳。”她继续说。
“我没怎么操心。”
“那这些数字是什么?”
她露出动人的笑容。他知道她有很强的好奇心,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了解这一点,他曾经发现她在他的书桌上翻找东西。从那时起,他就把所有东西都锁了起来。
“是生意,”他答道,“东印度的生意。我得帮达恩叔叔核查这些数字,好在工作量并不大。”
“达恩叔叔对生意满意吗?”
“满意,他很满意。我们会富起来的,亲爱的。”
“您这样认为吗?”
她的声音听上去急切贪婪。
“是的。别担心,我会给你留点儿钱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苦涩讽刺。
“哦,爸爸,我真的没这么想。有时我确实会为钱发愁,但那是为了我的儿子们,为了莉莉,她嫁了个一名不文的人,弗里茨和莉莉要怎么生活呢?我自己可不在乎钱。”
这差不多是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已经变成了事实。一年年变老的她开始为了孩子而考虑钱的问题,母爱渐渐充盈了她的内心,尽管这颗心仍然世俗而渺小。
“的确如此,”哈罗德·德克斯说,“我明白。”
“您的情绪很低落,爸爸。”
“我和平常一样。”
“不,达恩叔叔让您不愉快了。我能看出来。”
他沉默了下来,保持着警惕。
“您从来不说,爸爸。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是什么让您这么消沉?”
“没什么,亲爱的。”
“不,一定有事,一定有事。告诉我是什么让您这么难过。”
他摇摇头。
“您不想告诉我?”
“没什么事。”
“不,有事。也许是什么可怕的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
“爸爸,是秘密吗?”
“不,亲爱的。”
“是的,是秘密。一定是秘密,一个让您感到压抑的秘密……我不知道它困扰您有多久了。”
他的四肢变得冰凉,他的心灵筑起了一道防线,就像穿上了铁甲一般。他就那样保持着警惕。
“孩子,你在胡思乱想,”他说。
“不,我没有,但您就是不愿意说。看到您这么悲伤,我很难过。”
“我身体不舒服。”
“您情绪低落……是因为那件可怕的事……那个秘密……”
“真的没什么事。”
“不,一定有事。是关于钱?”
“不是。”
“是不是达恩叔叔把钱……”他看着她。
“伊娜,”他说,“有时达恩叔叔对于不折不扣的商业诚信有不同的看法,不同于我,但是他最后总会接受我的观点。没有什么金钱上的秘密让我感到难过。”
“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没有秘密,亲爱的。你在胡思乱想。”
“不,我没有。我……我……”
“你知道什么?”他大声问道,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
她一阵惊慌。
“不,不,”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觉得……”
“什么?”
“有个秘密让您情绪低落。”
“关于什么?”
“关于……关于过去发生的一些事……”
“你知道?”他说。
“不,我不知道。”
“什么也没发生,伊娜,”他冷冷地说。“我是个有病的老人。你让我很累。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紧张而激动。她抬起慵懒的双眼,脸上带着优雅的、母亲般的表情,那是艾瑟尔蒙德家族特有的表情,她一直以拥有这个家族的血统而骄傲。
“我不打扰您了,爸爸,”她的声音很尖锐,但却合乎社交礼仪,听起来有些做作。“我不打扰您了,我让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我来找您,想和您说说话……因为我觉得……您有烦恼……有伤心事。我想要为您分担,但是现在我不再这么坚持了。”
她慢慢地走了出去,带着一种受了冒犯的、贵妇式的高傲神态。哈罗德·德克斯记得他的母亲在某次谈话后离开房间时也是同样的神态。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自责的温柔,让他几乎想要把她叫住,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让她离开了。对他来说,她是个好女儿,但也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她的心中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充满了对渺小、虚荣事物的愚蠢幻想,因为她的母亲是弗罗伊勒·艾瑟尔蒙德家族的一员。她还总是表现出一种狂热的好奇。他让她离开了,让她离开了房间。孤独再次将他包围。他缩回到椅子中,用手捂住了眼睛;绿色灯罩下透出的灯光照在他痛苦疲惫的脸上,令皱纹显得格外清晰。他凝视着前方。她知道了什么?她猜到了什么?她是不是偷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她来找他们时在暖房里偷听到了什么?他试着回想他和达恩说的最后几句话,但是他记不起来了。他确信伊娜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在猜测,因为他比过去更忧郁了……哦,真希望那件事快点过去!哦,真希望那些老人早些死去!哦,真希望没人知道!够了,够了,年头已经够久的了,那些很老很老的老人一直在自责,一直在默默承受内心的惩罚……
他盯着前方,仿佛那件事就在眼前。
整个晚上,他一直坐在椅子里,眼睛紧盯着前方,脸部因为疾病和痛苦而扭曲。然后,他坠入了梦乡,那是老人式的浅睡,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一次看见了13岁的自己,在那个夜晚,在那座山庄里,他听见母亲的声音:
“哦,上帝!哦,上帝!不,不,不要扔进河里!”
他看到那三个人,他的母亲、塔克马、马·波滕——他们还很年轻,他们的中间是父亲毫无生气的尸体,一切就发生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可怕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