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娜·德尔堡在她女儿莉莉和女婿弗里茨·范韦利的小房子里等着他们——莉莉,是一个开朗爱笑、有着一头金发的年轻母亲,现在还在坐月子;而弗里茨,是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军官。莉莉生了两个孩子,分别是一岁大的斯蒂芬纳斯和刚刚两周大的安东瓦妮特。他们有一个又胖又自大的月嫂,还有个女佣忙着照顾小婴儿。午餐的剩饭还没有清理,但屋子里充满了小生命的喧闹:一个在欢闹,另一个在尖叫;月嫂发出嘘嘘声,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都是她肥胖的身影。女佣一边在等牛奶煮开,一边打开了窗户,于是,一股猛烈的冷气流一下子涌了进来。伊娜嚷道:
“杨斯,你把冷风放进来啦!赶紧把窗户关上,快点儿!哦,安东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来了!”
女佣杨斯知道安东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是孩子的教父和教母,急忙扔下沸腾的牛奶,赶紧飞奔去开门,却忘记了关窗。于是,新到的客人们就迎着打转儿的冷风进了门。斯蒂芬妮姑姑刚被安东伯伯的浓烟刺激到的嗓子,现在咳嗽得更厉害了,她含混不清地说:“这可不太对头啊,竟然有这么冷的风!这么冷的风!”
杨斯在客厅生的火又一次熄灭了,本来尽其所能希望让两位老人高兴的莉莉和弗里茨,现在只好把他们带回了餐厅。杨斯原本在热情地擦着桌子,擦着擦着却打碎了一个盘子,于是她惊呼了一声。莉莉抱怨了几句,伊娜则失望地瞥了女婿弗里茨一眼。莉莉是个有点儿自由懒散的女孩儿,但她的这种性格可不是从她母亲伊娜那里得来的——因为伊娜很像艾瑟尔蒙德家人,而他们总是很小心谨慎——莉莉更像德克斯家里的人。现在,弗里茨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对安东伯伯彬彬有礼才行,虽然他其实非常讨厌安东,因为安东每次见到莉莉时,都会使劲儿亲她。事实上,莉莉同样恨透了安东,甚至一见到他就反胃——但她得听妈妈的话,讨好安东。她和弗里茨是裸婚,但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很快就发现了钱也是不可小觑的东西,而能够给予他们俩些许接济的两个人就只有斯蒂芬妮姑姑跟安东伯伯了。
不情愿地被姐姐拽过来的安东,在给了莉莉一个长吻之后,立刻恢复了好心情。他的拳头像泥块一样,放在他的两膝上。当女佣抱来那个哭喊的小顽皮给他看时,他一边暗自发笑,一边赞许地点头。虽然,他嫉妒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但是在这嫉妒之中,又有一种另外的感情:他喜欢看着这些年轻有活力的孩子们。初出茅庐的严谨小军官弗里茨,其实充满了男子气概,没准儿会是一个好丈夫。他向莉莉点头,然后又向弗里茨点头,表示他能理解他们,而他们则面无表情地回了他一个微笑——他们不理解他心里的想法,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他猜测,这对夫妇依旧深爱着彼此,即使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淘气的孩子需要照顾;他还猜测,他们在盯着他那点儿小钱。怎么说呢,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的话,也没有什么错,他只是稍微有点看不惯伊娜,因为自从德尔堡帮他解决了和那个洗衣店女孩的麻烦事之后,她对他总是有一点傲慢,总觉得多亏自己这个有影响力的侄女把鲁莽的伯伯从麻烦中解救了出来。他咧开嘴笑了,看透了这些做作的奉承,还在心里暗自嘲笑,这些全都是白费劲!他根本没打算把自己的那点儿钱留给他们。不过,他可没准备把这点告诉斯蒂芬妮或者这个家庭中的任何人,相反,他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些好话,他开心地看着弗里茨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摆上苦味杜松子酒——不过干点儿活儿也让那小子不觉得冷了,不是吗?他还穿着好大衣呢!他觉得这整场闹剧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开心地笑了,好像是一个非常爱护孩子们的和蔼慈祥的伯伯,但实际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马来人说的好:烦吧,扰吧,闹吧——反正你们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他美滋滋地咯咯笑了起来,他想没准儿自己会乐意给那个胖月嫂几个荷兰盾呢!他们——斯蒂芬妮姑姑、伊娜和这对年轻的夫妇——看到伯伯举止得体,慷慨大方,一定都会上当的:他们觉得他上钩了;而他呢,则任由他们做着美梦!他早已聪明地看透了这一切。想到这儿,他的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怒意:他用得着关心这些年轻人吗?他们有的还不多吗?他们有青春,有充满活力的身体,他们还非得垂涎他那几千个荷兰盾吗?他又为什么要关心那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淘气安东瓦妮特呢?他对新生的婴儿有一种恐惧,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等到他们长大几岁之后也挺可爱的。事情开始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隐约的怒意和虚伪的想法,于是,他依旧表现得像一个好伯伯、好教父,要将所有财产留给孩子们。
“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昨天到的。”伊娜·德尔堡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她总是觉得有几个东印度亲戚是件拿不到台面上的事。“我们本来说今天拜访他们去呢,是吧,斯蒂芬妮姑姑?”
“那样她就能省下一笔车费。”安东·德克斯想。
“是啊,”莉莉说,“我们不妨现在就动身吧,您觉得呢,伯伯?”
“当然了,亲爱的。”
“弗里茨,你在兵营里做完事情就会马上过来的,是吧?我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先过去。安东伯伯,您能过来看看孩子真是太好了,我本来都觉得您不会来了,因为您很久之前就向我说过来看孩子的事了……”
“你看,伯伯总是说话算话的吧,我亲爱的孩子。”
他显得十分和蔼地说了上面的话,并且在莉莉经过自己的时候,他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又给了她一个深长、缠绵的吻,像是因为这次探访温柔了他的心似的。她发着抖,飞快地跑开了。在走廊里,她碰见了正在戴剑的丈夫。
“别再让那个猥琐的老流氓那样亲你了!”弗里茨生气地说道。
“我该怎么办?那畜生真让我恶心……”
他走了出去,将大门重重地甩上,心想,他原本年轻单纯的幸福已经因为经济上的拮据而受到了玷污,而他们自己也因此变得庸俗不堪。在餐厅里,伊娜、伯伯和姑姑在等着莉莉收拾好行装就出发。
“达恩叔叔一定十分富有,”伊娜说道,眼中闪着光,“爸爸肯定知道,但他总是不谈钱,所以也从来都不说达恩叔叔到底有多富……”
“那你觉得他到底有多富有呢?”斯蒂芬妮姑姑问道。
“哦,姑姑,”伊娜说道,很有修养地抬了抬她那慵懒的双眼,“我从来不谈钱,也不去想它,而且,我的确不知道达恩叔叔到底有多少钱……但是,我想他应该至少得有七10万荷兰盾吧!为什么他们这个冬天要突然来荷兰呢?爸爸说是因为生意——他应该知道的,不过你也知道,爸爸不爱说话,尤其不爱说生意和钱的事。但我自己总是琢磨,达恩叔叔会不会是赔掉了自己所有的钱?记住我的话:要是真是那样的话,爸爸一定会拿自己的钱出来帮他。”
达恩叔叔和弗洛尔阿姨,虽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印度亲戚,也有他们自己的孩子,所以从那时起,就没有什么从他们身上拿到钱的指望了。而且,伊娜对他们有一种深刻的怨恨,她嫉妒他们的富有,她尽其所能地去说他们的坏话。
“你真的那么觉得?”斯蒂芬妮姑姑说道。
“他们总是一起做生意,”伊娜说道,“所以如果达恩叔叔没钱了的话,爸爸一定会接济他的。”
“可如果,他真的有七10万荷兰盾呢?”安东·德克斯问。
“是啊,要是那样倒好了。”伊娜贪婪地说道,“但也许他压根就没那么多钱,反正我不知道,我从来不谈钱。别人有的又不是我的。”
莉莉下来了,看上去真是一个围着漂亮围巾、一头金发的甜美小妇人。他们四个上了马车,而杨斯将门开得太大,又一大股新鲜的冷风涌了进来。
伊娜坚持让安东伯伯面向前坐,坐在斯蒂芬妮姑姑的旁边,而她和莉莉背着前进的方向坐着;而安东伯伯则假装很有风度,要把座位让给她坐,虽然最后,他很高兴她最终没接受他虚伪的殷勤。这个家庭只是由血缘生硬地连在一起而已,每个人都觉得没什么好的。斯蒂芬妮,长得像只老鸟一样的女人,生生把他从温暖的屋里拽出来,让他没法享受他的书,他的烟斗,他的苏埃托尼乌斯和他美妙的想象,就只为看看他一个子儿都不打算给的小孩儿;然后,他还得再去看一个决定在寒冷的12月从东印度来到荷兰的弟弟: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而人的一辈子,得做多少这样毫无意义的事儿啊!有些时候你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作为补偿,他将自己的膝盖挤向莉莉的膝盖,感受她青春的体温。他的视线模糊了。
马车在一所大房子前面停下来,达恩叔叔从东印度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他们立刻就被带进屋去见弗洛尔婶婶,而她早就从窗户里看到他们来了。一个佣人正站在屋门口。
“进来!快进来!”弗洛尔婶婶用她低沉的嗓子使劲儿喊道,“最近怎么样啊,斯蒂芬妮?你呢,安东?伊娜呢?还有你,小莉莉——啊啊啊,都有两个小、小孩子了,已经!小小的真可爱!”
弗洛尔婶婶一直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们,她躺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正在按摩她那两条大象腿,手在她的睡衣下面来回滑动着。
他们几个又说了一些欢迎来荷兰之类的话,问候了几句舟车劳顿之苦。弗洛尔婶婶生气地说:“我都感冒啦!”就好像别人应该负责似的。“我是在从巴黎来这儿的火车上得的感冒。你得相信、信我,我当时僵硬得就像一块木板、板儿似的。真搞不懂,达恩到底是怎么了,偏偏非要在这个时候来荷兰!真搞不懂……”
“那您为什么不留在东印度呢,婶婶?”伊娜说,十分有教养地抬了抬她那慵懒的双眼。
“那不可能!我可不能让达恩一个人来!不可能的,亲爱的,我们是夫妻呀,达恩去哪,我就去哪。像我们这么老的人,对彼此都很依赖啦……达恩现在和哈罗德在一起呢,在另一个屋儿里——你爸爸刚到,伊娜——当然了,他们正谈生意呢!我问过达恩:‘你到、到底为什么要去荷兰呢?’‘生意事儿!’达恩说。生意,生意,老是生意!我真是不能理解,生意是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东西!一年又一年,我们都只有生意事儿,可是到最后呢?我们还穷得跟耗子似的……行了行了,萨里帕,苏达,捏够了,虽然我现在还是冻得像块儿木板儿似的。”
两个佣人离开了房间,无烟煤炉子像个烤箱一样,在云母石小门之后闪着红光。弗洛尔婶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她的中国人式的眼睛微微上斜,脸又胖又黄,像一轮圆月在依旧黝黑的头发中隐现;她的头发向后梳得又平又滑,在最后面打了个大结。就连她坐着的方式也颇有中国人的样子:法兰绒晨衣的衣角夹在双腿中间,肥胖臃肿的小手放在圆圆的膝盖上,就像安东·德克斯坐的姿势那样。她下垂的胸部像波浪一样,在她肚子的褶儿上翻滚。这些曲线给了她一种高高在上的庄重,尤其是,她像现在这样直直地坐着,露出一副僵硬又愤怒的中国人式脸庞。她的两片长长的耳垂下面,带着两个硕大的宝石耳钉,闪着耀眼的光芒,看起来和她穿着的宽松的法兰绒衣服不是很搭,倒像是一座神像上镶嵌了一块宝玉。她还不到六十岁呢,和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一样大。
“老母亲还好吧?你们来看我们真的是太好了。”她说道。要知道,在这句话之前,她对她的亲戚们可一句好话都没说。
现在,她那果冻一般的身躯在沙发上颤动得更欢快了。她旁边坐着一脸皱纹、像女巫一样的斯蒂芬妮;而安东,正回想着四十年前的弗洛尔: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年轻高大的少女,她的华人血统有种异域风情,让男人们着迷;而伊娜·德尔堡,这个严谨而得体的荷兰人,正很有教养地眨着眼;他们身边还有个一头金发的年轻小妇人莉莉。
“怎么达恩没来?”弗洛尔婶婶喊道,“莉莉,去看看你的外、外祖父和你的叔叔干什么呢?”
“我去吧,婶婶。”伊娜·德尔堡说。
“你呆在这儿吧,亲爱的。她还不能走太远的路,婶婶。”伊娜正想要看看达恩和弗洛尔的房间,她站起身,穿过姑姑的卧室,顺便还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大皮箱。一个佣人正忙着把裙子放进衣橱。
“先生们在哪呢,阿姨?”
“在书房,夫人。”
佣人给伊娜指路,顺着暖房指去。的确,这儿的房间都很漂亮,而且毫无疑问,价格不菲。伊娜知道,这公寓可不便宜!达恩和弗洛尔夫妇几乎没有可能过得像“耗、耗子”一样穷。看,叔叔就有他自己的卧室,旁边还有一个单独的书房。现在,爸爸很显然正和叔叔在书房里谈事情,因为他们在好几桩生意上都有合作,共同利益很多。在家,爸爸从来不谈生意上的事情,一丝风声也不透,这常常令伊娜很沮丧……她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她在想,要不要蹑手蹑脚地溜过暖房去偷听他们的谈话,没准可以听到一些关于达恩叔叔财产状况的消息,谁知道呢?出于单纯的好奇,她靠上前去,可是突然之间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了达恩叔叔——虽然他们五年都没见,但是他的声音依然如旧——在说:
“哈罗德,你一直都知道这事吗?”
“嘘!”她听到父亲的声音。
然后,达恩叔叔低声重复道:
“你一直都知道这事吗?”
“别这么大声。”哈罗德·德克斯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见有人……”
“没事,是佣人清扫房间的声音……她又不懂荷兰语……”
“别管怎样还是小点儿声,达恩。”哈罗德·德克斯说,“是的,没错,我一直以来都知道!”
“一直以来?”
“是的,六十年了。”
“我一直……一直都不知道。”
“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她现在去世了吗?”
“是的,她已经去世了。”
“她叫什么名字?”
“马·波滕。”
“对对,是马·波滕。我当时才13岁,而她是妈妈的女佣,也照看我。”
“是她的孩子先来纠缠我的。她把那件事情告诉她儿子了,她儿子在当地一间租借办公室打工。”
“原来是这样。”
“那小子就他妈是个恶棍!我给了他些钱。”
“你做的没错……不过你看,达恩,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别对弗洛尔说起这事。”
“当然,当然,我从来都没有对她讲起过这件事情。这也是我让她跟我过来的原因:如果她呆在海牙的家里,那个可恶的恶棍有可能就……是呀,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而且这件事情正在成为过去……在消逝……过不了多久就……”
“是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逝去……不过,想想你,哈罗德,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知道!”
“别这么大声,别这么大声!我听见暖房里有声音……”
那是伊娜裙子发出的声音。她偷听着这段谈话,心砰砰跳,整个人被强烈的好奇心折磨着。虽然她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她记住了那个已经过世的女佣的名字:马·波滕。
现在,她开始故意地让她的丝绸裙发出响声,装作是刚刚从暖房过来。她一下子打开门,站在门坎上,“达恩叔叔!达恩叔叔!”
她看到两个老人,爸爸还有他的弟弟坐在那儿。他们一个73岁了,另一个也有70岁。他们还没有从刚才的表情中恢复过来,两个人苍老的脸上,那紧绷的沮丧也都来不及退去,他们的两眼仿佛还在空洞茫然地盯着遥远的过去。伊娜觉得他们两个的表情都恐怖极了。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什么需要极力隐藏的?爸爸知道什么事情六十年了,达恩叔叔又是刚刚才知道了的?她感到一阵战栗传遍全身,像是什么湿冷的东西爬过她的身体。
“我来看您来了,达恩舅舅!”她尖叫着,夸张地做出来极为热情的样子,“欢迎来到荷兰,舅舅,欢迎!虽然这几天天气不是很好……总是阴冷……您在火车上一定很冷吧!可怜的弗洛尔婶婶一定在车上都冻僵了。安东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也来了,还有我的莉莉呢!我没有打搅你们……谈生意吧?”
达恩叔叔亲了亲她,客套地回应了她的问候。他又矮又瘦,弓着背,皮肤黝黑,穿着散发着东印度气息。他头顶上的一小撮灰色的头发加上他的侧影,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鹦鹉;一张小鸟一般的脸,像极了他的妹妹斯蒂芬妮。正和她一样,他也有一双机敏警觉的眼睛,虽然,它们现在还因为之前和他哥哥哈罗德的谈话而不安地颤抖。他抓来几张纸,把它们塞进一个档案袋里面,好让人觉得他们刚才在谈生意,并且说他们马上就来。他们和伊娜一起回到客厅里,达恩叔叔和到访的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寒暄着。
“弗洛尔婶婶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伊娜想道,回忆起刚才她还说起他们的荷兰之行。
他们为什么要来?到底是什么事情?爸爸已经知道六十年而叔叔不久前才得知的到底是什么事?那件事是他们来荷兰的原因吗?是不是跟钱有关:一项他们共同拥有的遗产?嗯,应该就是,一项遗产,或许他们可以变得比现在更有钱。斯蒂芬妮姑姑知道吗?安东伯伯知道吗?奥蒂莉姑姑呢?祖母呢?还有,塔克马老先生呢?还有还有,如果是一项遗产的话,那有多少钱呢……她简直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点燃,不过还是表现得举止谨慎而得体,甚至比平时还要谨慎一些——和她那带着东印度人的散漫、喜欢穿着拖鞋的达恩叔叔,以及有着波浪般起伏的胸脯、乳房耷拉到圆圆的肚子、像个中国神像的弗洛尔婶婶,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好奇心炙烤着她,她的眼睛疲惫地扫视着,而她仍然十分有教养地、努力地去隐藏她那急于找出答案的心情。人们的谈话,完全无法引起她的兴趣。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说起他们的孩子:马里纳斯,一家大型制糖公司的经理,现在和他一大家子住在直葛;让娜·沙恩,弗洛尔婶婶说她是荷兰驻井里汶代表的妻子;多尔夫,还没有结婚,已经是一个地方法官了。而她,伊娜·德尔堡,一丁点儿都不在乎那些表亲,不论男女,甚至都不愿见他们:一群东印度人……她只需要让自己开心就行了!不过,有时候——这种时候并不多——她也会屈就自己,假装对这些故事感兴趣:比如,马里纳斯的女儿克拉拉最近结婚了;或者,“沙恩”的儿子埃米尔总是惹麻烦。
“是的,”弗洛尔婶婶说,“现在呢,我们就在荷兰了,在这个破、破旧的公寓住着……为了生意……什么都不为,只为生意……是啊,没错,不瞒你说,我们现在还是像耗、耗子一样穷!这五个月我要干什么呀?如果这天气还这么下去的话,我可受不了!幸好,我们还有婷·迪塞尔曼和多尔·佩雷尔坎普,这两个东印度的老太太,他们马上就要来看我啦!他们还写、写信给我,让我带些中国纸牌来,我带了20包呢!我想这个应该可以帮我熬过这五个月……”
而弗洛尔婶婶正怒气冲冲地对着她的丈夫,拉长声调:
“达——恩。”
“哦,亲爱的!小可怜!”
不是这样的,伊娜想,弗洛尔婶婶还不知道遗产的事——很可能不是关于遗产的事——不过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和莉莉坐着来接哈罗德的马车里回家了,而安东则坐斯蒂芬妮的那辆回去。伊娜一点儿功夫也没有浪费,立刻开始找她的丈夫。她必须找个人聊聊,而这个人非他莫属。于是,伊娜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利奥波德,我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问。
“我马上要开一个咨询会。”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她知道利奥波德在撒谎,他根本就没事。于是,她就静静地坐着,没摘帽子也没脱披肩。
“利奥波德……”
这下他有点儿被吓着了。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我们必须搞清楚为什么达恩叔叔和弗洛尔婶婶要来荷兰。”
“哦,我的天哪!”他叫道,“爸爸的那些事儿没出什么岔子吧?”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但是,达恩叔叔来一定是有原因。”
“有原因?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有!应该是一件爸爸在13岁时就发现了的,到现在有六十年的秘密。达恩叔叔前不久才刚刚知道这个事儿,而他来荷兰就是为了向爸爸求证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只管听我讲就行了,我还知道很多呢!”
“那么这个秘密是什么?”
“是一件弗洛尔婶婶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达恩叔叔也不想告诉她。老夫人的老保姆叫马·波滕,这保姆去世了。她的儿子,是直葛的员工,而且,达恩叔叔给过他钱。这些就是我知道的了。”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两个人都面色苍白。
“可是这个故事也太破碎了吧!”大律师利奥波德·德尔堡说,接着耸了耸肩。
伊娜,还像往常一样很有教养地,有点儿慵懒地抬起了眼,道:
“这个秘密非常重要,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它确实很重要,我真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是和遗产有关的呢?”
“遗产?”德尔堡重复道,不明白伊娜是什么意思。
“比如一些本来该属于我们的东西?那个直葛的员工可能知道是什么,如果达恩叔叔真的给了他钱的话。”
“或许吧。”德尔堡说,“我猜应该和钱有关,而这笔钱应该是爸爸和达恩叔叔的共同财产……”
这一次,伊娜的脸色变得刷白了。
“不可能!”她喊道,“应该是……”
“你不知道,也猜不到,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不要谈它。再说了,爸爸任何时候都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的。”
伊娜的好奇心占据了她此刻的心思,不过,她还是戴着那顶插着白色天堂鸟的帽子,很有教养地点了点头:
“我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你得跟爸爸谈,问问他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
“为什么事情而烦恼?我从来没见过他什么时候不烦恼,自从我们结婚以来到现在这整整23年!爸爸从来不和我谈,他甚至还专门另找了一个律师解决他的事务,这你也知道。”
“那么我去问爸爸。”
“那也不是个好主意。”
“我必须知道。”伊娜抬高声调,说道。
“其实听你讲了这些之后,我还是看不出这里面会有什么财产纠纷。哦,亲爱的,我的亲爱的,谁知道是什么事呢?可能是关于钱的什么……”
“肯定是关于钱的。”
“爸爸和达恩叔叔可能一起……”
“可能要一起偿还,如果……”
“你这么想的?”
“他们经常在一起做生意,很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纠纷发生。而且,对于在一块儿做买卖的人们来说,应该很有可能……”
“是,我明白。”
“或许,你最好不要把自己掺合进来了,还是谨慎一点儿好。谁知道你伸手去够的是不是个马蜂窝呢!”
“这应该是六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六十年前啊,多久之前的事了!”伊娜说道。这想法几乎让她有些恍惚。
“的的确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已经过去的过去了。”德尔堡装得毫不在乎,虽然他实际上心里一震。
“不,”伊娜说,摇晃着帽子上的白色天堂鸟,“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全成为过去,还没有。但爸爸希望快一点……”
“什么?”
“让它成为过去。”
他们的脸色看起来都很苍白。
“伊娜,伊娜,一定要谨慎啊!”德尔堡说道,“你可不知道现在插手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不会轻易罢休的!”她说着陷入了沉思。
她必须知道,一定得知道。她决定,这天晚上,就去找他的父亲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