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寒风刺骨,雪花纷飞。
斯蒂芬妮·德拉德姨妈一开始并不打算出门,因为她一直在咳嗽,而且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可能没法挨过这个冬天。妈妈和塔克马先生都是长寿的人,但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像他们一样,活得那么久。而她现在,已经是77岁了——这年龄也差不多了,不是吗?可她还不想死,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极为惧怕死亡;她的眼前,常常浮现出一副阴森可怖的地狱情景。毕竟,不管你为人处世多么善良正直,对信仰的坚守多么坚定虔诚,对上帝的服侍多么尽心尽责,你永远都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等待你的会是什么。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哦,感谢上帝——自己的一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把柄!她的一生平平静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任何世俗复杂的亲属关系。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巨大无比的悲痛——虽然,她很是喜爱的两只猫先后死去时,她十分痛苦;虽然,几年来,她每天眼看着她的小鸟在笼中慢慢老去,掉尽羽毛。直到一个晴朗的清晨,当她发现平时靠修长的爪子立在栖息棍上的小鸟,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时,她也十分悲伤。当她想到自己的家族没有宗教信仰时,她感到可悲,因为德拉德一直是信仰宗教的家庭;当泰蕾兹在巴黎变成天主教徒的时候,她感到极为可悲,因为她确信,天主教是邪教,认定只有加尔文才能洞悉万物的真理。她存了好多钱,但是,就是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这笔钱:她本来立了许多遗嘱,提到了遗产的分配,可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撤消了之前立的遗嘱;不过,她还是打算捐一大笔钱给慈善机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身体都十分健康,虽然尽是皱纹,但是精悍如她,总是一副精力充沛、活力无限的样子——多年来,她坚持上街跑步的模样,简直就像一只田鸠。现在,她那张女巫一般的脸,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发黄变黑,干枯缩小,爬满皱纹;而她那副短小的身材,再加上一对干瘪的乳房,无论如何,和耄耋之年却仍高贵庄严的老奥蒂莉一点儿都不像。她的一生,只有骄傲的自我,没有情绪、爱情和渴望,像一片贫瘠的荒野,在一点点榨干,而她,却不会感到有半点儿的忧伤或失落。恰恰相反,她感到很欣慰,因为现在自己能够无愧地敬畏上帝。在鸟儿尖利的啁啾声中低声吟诵经书的日子里,她给自己留下的是一个清澈净化的灵魂,而没有任何令她坐卧不安的罪孽。她很庆幸自己从来都没有像德克斯一家子一样,歇斯底里、疯疯癫癫地过日子——出于某种对母亲的孝顺和尊敬,她并没有把这种疯疯癫癫和她亲爱的妈妈联系起来,而是直接归咎于德克斯一家。但是,每当她想到,在这个年纪上,自己的妈妈还是很少花费心思想想天堂和地狱的事,而是依然背负着年轻时种下的罪恶感,继续和老塔克马见面,她还是会无奈地摇摇头。安东呢,是个肮脏十足的老恶棍,虽然一把年纪了,一个月前,他还无耻地去挑逗自己雇佣的洗衣工的小女儿,差点儿没逃掉严厉的惩罚,虽然,最后他还是躲过一劫。斯蒂芬妮姨妈是很了解伊娜的,她觉得伊娜受到她丈夫德尔堡不少影响,因为整个家里就他丈夫一个人的所有亲戚都没干什么下场不好的勾当,也没什么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事儿。但是,斯蒂芬妮姨妈还是觉得安东实在是个作恶多端的疯子,甚至可以说已经不可挽回地向魔鬼撒旦靠拢的人,她恨不得同他断绝往来……要不是他还算有点儿钱,而她又唯恐他把这些钱留给那些坏人去做坏事……尽管,伊娜应该会把这笔钱处理得挺好。现在,天气糟糕透了,她决定叫一辆计程车,出趟门:她可以照原来打算的那样,先去接安东,然后和他一起去莉莉和弗里茨的家,看看他们的教子斯蒂芬纳斯和安东瓦妮特——这两个孩子,是她和安东的教子。虽然,那孩子并不是她的,而且事实上,她也对安东的教子指手画脚,但是一想到这些孩子,她那自私自利的老处女一般的心里,瞬时涌现出一种温柔。她一点儿也不用分担孩子们的诞生所伴随的罪恶,想到这儿,她非常得意。毕竟,她认为尽管披上了婚姻的神圣面纱,肉体的结合多多少少还是一种罪过。
她叫的计程车来了,斯蒂芬妮姨妈披着一件很旧很旧的皮大衣,开心地站起身登上车,觉得自己身体还很棒。死亡终于快来了吗?她是不是就快要一病不起呢?哦,只有当她确定自己去天堂而不是地狱的时候,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也就是说,只要她还不确定,她就宁愿好好活着,宁愿像妈妈和塔克马一样,一直活到一百岁!现在,计程车已经在安东的小楼前慢慢停下,她琢磨着自己是该等他出来还是进去找他,最后,她还是打算下车去叫他。当女房东把房门打开后,她拒绝了司机的帮助,自己走下车。她径直走进哥哥的房子,老式披肩和陈旧的皮大衣上还沾着几片雪花。安东嘴里叼着烟斗,坐在封闭的火炉旁边看着书。屋子里烟雾弥漫,沉重缓慢地像云朵一样漂浮着。
“我说,安东,你是在等我吧,对吗?要不是的话,那可就不对了!”斯蒂芬妮姨妈带着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带着一种轻快和敏捷,她趾高气扬地向安东走去。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尖利,而此时由于寒冷,皮衣的破毛领上女巫一般的小脸不停地抖着。
“你说得对,我是在等你呢!”安东·德克斯说,但是并没有起身,“不想先坐下吗,斯蒂芬妮?”
“计程车还在外面等着呢,安东,这可是白白扔钱!”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你觉得我们真的有必要去看那些小子?”
“反正你必须要去看你的教子,这是应该的,因为那样才合乎情理。看过孩子们之后,我们还要和伊娜还有莉莉一起去达恩和弗洛尔的宾馆那儿,再看看他们去。”
“哦,我知道,他们昨天刚到……不过我说,斯蒂芬妮,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呢?你总是想对别人指手画脚,让他们干这干那。你瞧,我在这儿看书,本来舒舒服服的……”
火炉散发出来的暖意让老斯蒂芬妮·德拉德感到一阵愉悦,她用手紧紧抱住自己有些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双脚,但满屋子的烟味儿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是,是,你不过是坐在那儿看书;但是,我也看书啊,而且我看的书可比你的好多了……我看看,你看什么书呢,安东?这是什么?拉丁文?”
“没错,是拉丁文。”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看拉丁文。”
“你本来就对我一无所知。”
“是啊,还好我了解你不多。”斯蒂芬妮生气地大喊道,“不过这本拉丁文的书到底讲的是什么啊?”她好奇地追问道。
“这是一本邪恶的书。”安东故意逗斯蒂芬妮。
“我猜也是,什么名字?”
“苏埃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
“哦,原来你沉溺在这些野兽们的生活里了,他们可是把早期的基督徒们折磨得够呛!”
他大大地咧开嘴,笑了。坐在那儿的安东,看上去肥胖而沉重,黄里透红的胖脸蛋儿上的赘肉一叠又一叠,正因为她的反应而散发出高兴的光彩。他那灰黄色的山羊胡子尖儿甚至因为快活而直了起来了,但是,他虹膜发黄的双眼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妹妹——她从来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啊,错过了太多,安东轻蔑地想。他向前探了探身,一双泥块一般的大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厚实的双膝上,长筒雨靴的沿儿在裤腿下面露了出来。上身,马甲没扣上——斯蒂芬妮都可以一眼看见他里面的吊带背心;下身呢,裤子的头两个扣儿没系。
“想不到,你很懂历史嘛!”他又咧开嘴坏笑道。
她觉得这个人真是讨厌,于是,她开始有点儿焦躁地环视起这个屋子来了。她看到了屋子里有许多的书橱,都没有拉上挡帘。
“这些书你都看了?”她问。
“我都在看第二遍了。除了看书,我什么都不做。”
斯蒂芬妮·德拉德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不过脚总算热乎了。虽然她有一副刀枪不入的铁打身板,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快被浓烟呛晕过去了。
“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吧,安东?”
可他连一点儿走的意思都没有。现在,他读着苏埃托尼乌斯的书,正在兴头上,而斯蒂芬妮却在他沉浸在自己臆想出的小世界中无法自拔的时候生生地打断了他。不过无论如何,斯蒂芬妮是一个为达目的从来都不怕磨破嘴皮的人,而他却很易屈服。
“我洗洗手总行吧。”
“当然,一定得洗,你的手上尽是难闻的烟味。”
他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没人知道他守在心里的那些关于肉欲的幻想,而这种幻想,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性功能的退化,却越来越频繁和激烈;没人知道他自己想象出的欲望的世界是怎样,也没人知道他是怎样一边读苏埃托尼乌斯,一边想象自己就是古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一个古老的时代里,在荒僻幽暗的卡普里岛上,声色犬马,在放荡的荒淫里杀死与他作乐的女人,然后带领一群围绕在他四周的丘比特一样漂亮的孩子们,将那些死于他欲火之中的受害者们从礁岩上扔到大海中。带着一种对外界的害羞与胆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仔细阅读和体会书中的情境,秘密地享受自己超凡的智力和想象力——他心里想的很多东西,都是和他打交道的人根本猜不到的。在他的书架上,在那些小说和法律书籍的背后,偷偷藏着神秘学和撒旦教的书籍。他被里面古老中世纪的诡异的神秘故事近乎病态地吸引住了,常常幻想自己穿越到那个古老的时代,他的前世,找到归属于自己的肉身和灵魂——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人们只知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官员,一个爱看书、爱抽烟、不时做点儿下流事的官员。他把自己的秘密藏得紧紧的,但实际上,他却经常想要偷窥别人的秘密,而这一点,所有人,就连她的母亲,还有塔克马,都丝毫不知。
安东一进屋,斯蒂芬妮姨妈就站了起来,轻快地走到那些书架旁边,开始飞快地用眼睛扫视着书名。安东的书可真多呀!看,这个书架上全部是拉丁文的书,安东有那么博学吗?还有它们后面的,看看他在这些拉丁文书的后面放了些什么书呢?好像是看上去不错的相片集和档案夹,里面有什么呢?她有时间看一眼吗?她从那些拉丁文的书后面抽了一本,像小鸟一样飞快地瞅了卧室一眼,打开来看。这是一本有着庞贝城图片的相片集……咦,这些奇怪的图画和照片是什么呀?她看到了一些雕塑、壁画和天花板壁画,但几乎都是裸体的……真是变态的玩意儿,她想。全是这种东西吗?这些奇怪的事物、人们和他们的身体和姿势?难道是她无法理解的恶作剧?不管怎样,这些照片已经足以使她惊得脸色苍白,嘴巴大张,长满皱纹的小女巫一般的脸也因为惊慌而拉得越来越长。她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一点儿不落地看到所有她正在看到的东西,然后,她又翻回几页曾让她印象深刻的地方,再看一遍。这个世界,充满了野蛮粗俗的人、野兽,以及扭曲的兽人,充满着原始的、堕落的情欲和罪恶的世界,在她惊呆的眼前一闪而过,对几乎没有体验过什么是性欲的斯蒂芬妮来说,是一个从未料想过的陌生世界。一种邪恶的力量好像让她暂时陷入催眠,而她衰老的手指颤抖着,捧着这本越来越重的册子,灼伤了她,可她就是无法把它放回原来的隐藏之处……只是因为她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种事情……只是因为她太好奇了……只是因为她从未料到这么邪恶的罪孽……这些简直是地狱之门,做或想那种事的人们一定会被地狱之火烧死,而她不会,感谢上帝!
“你在做什么?”
安东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发出一小声尖叫。册子从她的手里滑了下来。
“你就非得到处窥探吗?”安东粗鲁地问。
“我连看看这些书都不行吗?”斯蒂芬妮姨妈结巴着为自己辩护,“我做的没什么不对。”
安东把相片集捡起来,粗暴地扔到了那些拉丁卷集的后面。然后,他又和之前一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咧嘴笑了笑,两眼眯成一条缝。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斯蒂芬妮依旧结巴着说,“你突然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你好了吗?我们走吧?”
安东系上大衣扣子,跟在她敏捷的小步子后面出了门。他轻蔑地冲她龇牙一笑:她有多少东西没有见识过啊!要是刚才她真看见了点儿什么,一定吓得够呛!
“他简直就是个恶魔!”她惊骇地想着。“他简直就是个恶魔!要不是为了那可恶的钱——如果伊娜拿不到的话就太可惜了——我绝对要和他断交!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他简直太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