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走出去两三步就是花园。
“你现在来看冬景的话太早了些,”奥蒂莉说。“还早着呢,现在大自然还沉睡在夏日灼热的日光下。”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爱的休眠期。”洛挽着他的姐姐说。
“是啊,一个很长的爱的休眠期。”奥蒂莉学着他的话说道。“在初秋,这儿常有大雨。雷阵雨经常说下就下,直让人受不了。那阵子过去之后,冬天便开始萌芽了。这儿却还热闹!那时,在北部,你看不到一片树叶或者一朵花朵;在这儿,人们挖开土壤,种下草籽,金合欢、康乃馨盛放着,还可以采到紫罗兰。你们来得太早,但还是可以看到这个变化的阶段。看我这最后一拨夏日玫瑰,肆无忌惮地盛放着,还有天芥菜,看上去很赞,是吧?嗯,这株也是极好的。瞧瞧我的梨树!你见过这样大的梨吗?让我来数数,三、四、五……六。我们要摘了它们,都已经熟得差不多了,如果果实落在地上,不出一会就会被蚂蚁吃光……阿尔多!阿尔多!过来一下……来摘一些梨子,好吗?我够不着,洛也够不到……埃莉,你看到我种的葡萄了吗?快过来看看我的葡萄架,这还可以当绿廊,对吧?还有那些树莓,你一定得尝尝。试试这串,太美味了!一会儿午餐时,我们就会吃到这些梨子。它们就像是散发着甜蜜和芳香的雪花……给你无花果。这是一颗很老的树,但是它仍然是个丰收的象征。自己去摘吧,要多少摘多少!这是我摘的桃子。太阳还是这样毒辣,像个蒸笼一样!我爱所有天然的果香,这些葡萄有时真是让我爱得发疯!”
她把白色长袍袖掳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臂,伸进灰蓝色的葡萄串中间,不停地摘着,越摘越多。这是一场丰盛的筵席,桌上摆满了葡萄。阿尔多挑选出最好的果实给埃莉,他刚过不惑之年,优雅的动作透露着冷静和睿智,他显然是一个热情的男人,那种南部人特有的热情、温柔和友好,无关乎性格。他穿着宽大的灰色法兰绒西装,挺直身体,朝最高的那串葡萄伸出手,他那优美的轮廓、和谐的线条,无不展现出一种柔韧有力的美;却散发出一种矛盾感,如同一座经典的雕塑披着一件现代的外衣。他魁梧的面颊上带着平静的笑容,让洛想起他在意大利看到的那些半身雕像:比如梵蒂冈的赫尔墨斯,阿尔多不像朱庇特神殿的安提诺乌斯那样聪明,却比他更阳刚;又比如宛若新翼陈列室里的摔跤选手,虽没那么年轻,却更健壮一些……阿尔多用微笑回应着奥蒂莉,甜蜜而宁静,展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幸福瞬间。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即便时光飞逝,这种存在的幸福也好像是葡萄佳酿一样醇美香甜……洛觉得当下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和埃莉是幸福的,但是他又开始嫉妒,因为那对才子佳人身上所散发的幸福,有一些非常原生态的东西,就像是这南部的秋日里蕴含着的古典美,存在于这些丰盛的浆果中。他肯定自己的肉体难以抵达这种幸福:因为北部就存在于他的灵魂中,无论他的灵魂多么想要逃离那样的地方;因为他感觉到了将要到来的年岁可能带来的恐惧;因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对埃莉的爱是出于同情和秉性;因为他天性不爱物欲享受。这让他觉得自己需要某种东西,这种欲望让他嫉妒,而这种嫉妒心遗传自他的母亲……他们俩,阿尔多和奥蒂莉都没有病态的忧郁和恐惧,而他自己的幸福无论多么丰富,都带有秋天干枯的色彩,如同周围的景致一般。一阵欢腾的风粗暴地伸出手拨乱了闪闪发亮的悬铃木叶子,枯黄的叶子散落在葡萄架上,杂乱的玫瑰丛一阵颤动,一只熟透了的梨子落在地上。这就是秋天,阿尔多和奥蒂莉的年岁都不小了,却拥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年轻。他们领悟了真谛,不管他们之前的遭遇如何,大家各自走着属于自己的路!哦,那自由自在的幸福,那一刻!哦,洛的嫉妒之心燃烧着!哦,他多么渴望像阿尔多一样,那么高大,那么有力,如古典雕像般英俊,那么自然的一个古典的灵魂!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哦,北部冰冻了他的内心,他那强壮的手臂无力抓住那一瞬间;恐惧,他所恐惧的是:慢慢老去,虽说他还很年轻!……他看向自己的妻子,灵魂瞬间安静下来。他爱她。内心的阴郁、恐惧都是他的命运,无法救赎,只能接受,任之摆布。这种极度欢喜的情绪一度吞没了他:即便这不是属于他的幸福。这种欣喜让他沉醉:胸腔中的热血不够燃烧!他沐浴在爱河中,竭尽所能去爱着;他很幸福,力所能及地幸福着。他就是这样,毕竟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并心存感激。对埃莉的温柔,汹涌地流经他身体的每一角落,他觉得他和她的灵魂是一体的。过多的压力并不适合他,过去那些秘密总是压着他,使他不能张开两臂去拥抱生活……
阿尔多在里面喊他,于是他扔掉了那串葡萄藤,跟了进去。这个意大利人抱着胳膊,面露难色:
“奥蒂莉正准备唱歌。”他说,“你的妻子非要请他唱。”
他的法语带有南部柔软的磁性。
奥蒂莉在客厅里边弹边唱,她饱满的音色回荡在宽敞的大厅里,声音如小溪般纯净婉转,幸福的音调甚至让花园里的空气都为之振颤。这是一首意大利歌曲,洛不知道作曲家是谁,这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是奥蒂莉在即兴创作。这是一段简单的音乐,乐声缓缓地开始,中段明快起伏,像是一个人在哈哈大笑,结尾醉人地融化开去,像一个仙女依偎在农牧神的怀抱。
“下次我来唱些严肃点的歌曲。”奥蒂莉说。“这只是个简单的呐喊,生命的呐喊,仅此而已……”
他们坐下来吃午饭。烈日当头,迎面的风粗鲁地抚过面颊,这让人很有食欲,番红花马赛鱼汤馋得他们直流口水。在另一边,篮子里堆着大量的水果,昭示着室内同样有秋日的丰硕。
“洛,”埃莉突然喊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感受到了南部。”
“我们可怜的北方人!”洛说。“奥蒂莉和阿尔多,他们给人南部的感觉。”
“但我也是!”埃莉说道。
“尼斯会让你见识不少的,埃莉,特别是在你回意大利之前!”奥蒂莉说。“你真的在这里感受到南部了吗?在空气中?”
“是的,空气中弥漫着南部的感觉……也在我身体里,我的灵魂中……”
“好吧,热情深深融于我们的血液中,”奥蒂莉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立刻有南部的感觉呢?阿尔多就无法感知北部:我当年在斯德哥尔摩唱歌的时候,他还曾跟我一起去过。”
“你感受到北部了吗?闻到了吗?”洛问。
“当然了!”阿尔多说。“那儿又冷又荒凉的,但那是冬天,我实在感受不到其他东西了。你们北方人可能对事物感知更敏锐,我们的感觉也许,更残酷更彻底……我们的血液更温暖,你们有种天赋,能感觉得到细微的差别,而我们没有。我感知事物时,只能囫囵吞枣。当奥蒂莉现在去感知一件事物时,她也有这样的感觉,但并不总是如此。”
“阿尔多在把我变成南部人!”奥蒂莉说,“他是在清除我的小差别!”
外面,北风起,在旋转的悬铃木黄叶间呼啸着。
“秋天走了。”奥蒂莉说。
“冬天来了。”洛无奈地说。
“但是这里的冬天会有新的生机。生活总是翻开新的一页,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所以没有死亡,就永远这样周而复始?”洛微笑着问道。
“没有死亡,就永远继续!”她的声音突然很大。
哦!那一刻……似乎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洛觉得他没有这力量,但却有他的自己的小确幸。要是生活一直如此该多好!他已经领悟到小幸福,要是不会孤独终老就好了!他看着他的妻子,黄玉色的葡萄酒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的红晕替代了往日的苍白。她在和阿尔多和奥蒂莉开玩笑,洛从未见过她如此开心,她变得很迷人,开始用意大利语大胆地和阿尔多说话,慢悠悠地说出完整的句子,阿尔多一边纠正着她,一边忍着笑。
“谁知道呢,”洛陷入沉思。“她会有什么感觉?才23岁而已。她是很喜欢我,在她爱我之前,曾有过一段爱情的心伤。谁能告诉这些年都带来了什么?哦,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没有那些经历,就没有此刻,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我永远不想忘记……我很幸福,这是我最幸福的状态了。埃莉一定也觉得很幸福,她是重生了,她好像不再压抑,重获呼吸一样。她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太久了,过去的压抑笼罩着她的家,也笼罩着外祖母家,就连我们家,因为妈妈,也笼罩在这种压抑下……那里的生活不会重获新生,它们只能死去、消逝,过去的阴霾甚至压抑着我们这些年轻一代。哎,埃莉在意大利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这种沉醉,十分诱人,却对我们的感官刺激太过完满、太过残酷;而那里……在那里,我们一起工作,我们就会找到幸福,我就知道!幸福就在某个地方,那里不像尼斯这般世俗,却更具智慧,消逝的历史在那里绽放,我们小心翼翼地为它拂去尘土……是的,我们会在那儿幸福地一起生活,一起工作……”
阿尔多打开香槟,洛轻声耳语道:“埃莉!”
“啊?”
“你感觉到南部了吗?”
“是的……哦,洛,非常确定!”
“嗯,我……我觉得很幸福!”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微笑从她的唇边荡漾开来。她永远不会忘记生命中的这一刻,无论未来是什么样的,即便她那北部的灵魂中带着一丝丝悲伤,她仍然感受到了南部和她的幸福……而有些一闪而逝的东西,他们似乎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