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已经在巴黎呆了几天了。埃莉是第一次来巴黎,她完全被迷住了。卢浮宫,克吕尼修道院,街头和咖啡馆里的生活,夜晚的剧院,这些几乎让她把泰蕾兹姨妈忘得一干二净。
“哦,我们还是不要去看她了!”一天早晨洛这么说道,当时他们正沿着林荫道散步。“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
埃莉感到一阵良心不安,说道:
“我们订婚时,她给我写了一封非常亲切的信,还给我们送了结婚礼物。洛,她一定知道我们是谁。”
“但她不知道我们在巴黎,我们不要去看她了。泰蕾兹姨妈,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但我还记得她很久以前的样子……在妈妈的最后一次婚礼上。那时我还是个18岁的小伙子,泰蕾兹姨妈一定有48岁了。她是个漂亮女人,甚至比妈妈还要像外婆:她高贵、端庄、光彩照人,就和你在外婆早年的画像上看到的一样。外婆现在还是这样,像女王一样坐在她的椅子上,这一直让我印象深刻……非常苗条、漂亮、优雅……沉静、安详、相貌出众,带着令人愉快的微笑。”
“蒙娜丽莎的微笑。”
“蒙娜丽莎的微笑……”洛重复道,因为他的妻子如此沉醉于巴黎而笑了起来。“但是我要顺便说一句,埃莉。米洛的维纳斯,我们站在她面前时我没法告诉你,因为你那么安静,那么着迷。但是,我有很多年没见到她了,我觉得她让我很失望。只要想一想……”
“什么,洛?”
“我想她变老了!”
“但是,洛!”
“我向你保证,我觉得她变老了!是不是所有事物都会变老,就连神也会变老?我还记得她过去的样子:矗立在鲜艳的深红色天鹅绒背景前,虽然有残缺,但却沉静、安详、庄重、雪白。这次,我觉得她不再庄重、不再雪白了,她就像是个可怜的残疾人,天鹅绒背景也不再鲜艳了。一切都变老、变灰暗了,我很震惊,很悲伤……说真的,我现在觉得他们应该挑个早晨,把她从头到脚清理一遍,再换一块新的天鹅绒垂帘。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如果我心情好的话,我想她在我的眼中会再一次变得安详、雪白的。但是,就她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来说,我觉得她变老了。这让我非常震惊。我心烦意乱了一个小时,但我没让你发现……其实,我觉得巴黎整个儿都变得非常老了:这么脏,这么旧,这么粗俗;街区、小镇都挤在一块儿;和十五年前完全一样,但却更老、更脏、更陈旧。看!这儿有只纸糊的广告鸡——过去歌剧院大道上也有——它一直在烤肉叉上转着,油腻腻的黄油从它身上滴下。埃莉,它已经转了15年了!昨天晚上在法兰西喜剧院,我也感到非常震惊,就像今天看到米洛的维纳斯时一样震惊。法兰西喜剧院已经变得那么老,那么老了,到处充斥着讨厌的喧闹声,我问自己:‘它是一直都这么老呢,还是因为我自己变老了才觉得它老的?’”
“但是,泰蕾兹姨妈……”
“那么,你坚持要去看她喽……真的,我们最好别去了。她也老了,对她来说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我们还年轻……我仍然还年轻,不是吗?……你没有觉得我——你的不爱享乐的丈夫——很老吧?在意大利,我们会找到真正的快乐……”
“啊,那里的一切更老!”
“是的,但是那儿的一切都不会再继续变老了。它们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它们显然都是陈年往事了,所以才那么安静。它们都已经死了。”
“但是,那个国家肯定还活着?现代生活还在继续?”
“我不关心这个,我看见的都是过去。它们没有了生命,那么美丽,那么安静。这并不让我悲伤。让我悲伤的是那些仍然活着的、非常非常老的、离我们渐渐远去的老人和旧事。但是,意大利那些悄无生命的、非常美丽的事物,不会让我悲伤,它们会让我平静下来,让我赞叹一切活着时美丽、死后仍然美丽的事物。巴黎让我悲伤,因为这座城市正在衰亡,整个法国都在衰亡;罗马却让我振奋,我看到的罗马已经死了。在这座城市里,我感到我还年轻,还充满活力,这让我很高兴,有些自私地高兴,虽然我对死去的、安静美好的事物充满了崇敬之心。”
“那么,这就是你下一篇文章的主题喽。”
“你在取笑我!如果我一说话就要被指责是在写文章的话……我还是闭嘴吧。”
“别生气啊……那么泰蕾兹姨妈怎么办?”
“我们不去了……哦,说谁谁到!天哪,巴黎太小了!就是个小村庄!”
“怎么了,怎么回事,洛?”
“那是泰奥!泰奥·范德施塔夫!”
“泰奥,泰蕾兹姨妈的儿子?”
“是的。你好啊,泰奥!最近怎么样?真是奇怪,我们竟然会碰上你!”
“我不知道你们在巴黎,你们是在度蜜月吗?”
他身材矮胖,四十多岁,圆脸上长着一双闪亮的小眼睛,这双眼睛斜睨着埃莉,透出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对这位年轻新婚妻子的好奇。他是一个不断追求肉体享受的好色之徒,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情、快乐、殷勤的气息,似乎立刻想要邀请他们去高档饭店共进午餐,然后再带他们拜访别的地方。由于长时间呆在国外,他的衣着、谈吐和举止有了变化,少了几分土生土长的荷兰人的傻气。但这显得颇为滑稽,因为他的优雅中到底还保留了一丝笨拙。他的耳朵像萨梯一样高高竖着;眼睛闪闪发光;带笑的嘴唇很厚,像是有东印度血统;牙齿很小,保养得当,在两片唇间闪闪发亮。有女人走过时,他迅速一瞥就能让她瞬间一丝不挂;然后,有那么一两秒钟,他会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我们刚才正说到你母亲,泰奥。真奇怪,我们竟然会碰上你,”洛重复说。
“我每天早上都沿着林荫道散步,所以我们碰上是很正常的。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向你们道贺……妈妈?我想她很好。”
“你最近没去看她?”
“我有一个星期没去看她了。你们是要去拜访她吗?那我也一起去好了。然后我们一起上哪儿好好吃顿午饭好吗?我会不会妨碍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和我一起吃午饭吧。我们不去那种人人都知道的大饭店,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一个小地方,但很精致。那儿有非常棒的美式龙虾!”他吻了吻自己肥胖的指尖。“你们现在就想去妈妈那儿吗?很好,我们坐马车去,她住得很远。”
他拦下一辆马车,然后报了地址:
“女士街,125号。”
他殷勤地帮埃莉上了马车,然后又帮了洛,自己则坚持坐在狭小的后座上,一只脚搭在马车踏板上。按照惯例,他漫不经心地问候了海牙的亲戚,就像是在问候只见过一两次面的陌生人。到达女士街后,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扇高高的栅栏门前,门后有一堵木板围墙,让外人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就是妈妈住的修道院,”泰奥说。
他们走下马车,泰奥按响了门铃。一位修女打开大门,告诉他们范德施塔夫夫人在家,然后带领他们穿过院子。这座修道院属于露得圣母无染原罪传教女修会;泰蕾兹姨妈和另外几个虔诚的老妇人一起住在这儿。修女带领他们走进底楼的一间小会客室,然后拉开百叶窗。壁炉架前的两个枝状烛台之间立着一尊圣母玛利亚像;沙发和几把椅子上罩着白色的套子。
“修女,院长嬷嬷在吗?”泰奥问。
“在,先生。”
“她现在方便见我吗?您能告诉她我来拜访她吗?”
“可以,先生。”
修女离开了房间。泰奥眨了下眼睛:
“我早就该这么做了,”他说。“我可要抓住机会。院长嬷嬷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比妈妈明理一倍。”
他们等着。空荡荡的会客室冷得让人发抖。洛打了个寒战说道:
“我可做不到,不,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泰奥说。
首先进来的是院长嬷嬷。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整个儿被埋在了宽大的修女服中。额头上的白色带子下,两只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范德施塔夫先生……”
“夫人……”
他握了握她的手:
“我一直都想来看您,告诉您我有多么感激您对我母亲的照顾。”
他的法语措辞听起来彬彬有礼、殷勤周到。
“请允许我介绍我的表亲,波夫先生和太太。”
“我想你们是新婚吧,”院长嬷嬷微笑着欠了欠身。
洛很惊讶她居然知道这一点:
“我们来拜访我的姨妈……,和您,院长夫人,”他礼貌地补充道。
“请坐。夫人马上就到。”
“妈妈还好吗?”泰奥问。“我有日子没见到她了。”
“她非常好,”院长嬷嬷说。“因为有我们照顾她。”
“我很清楚这一点。”
“她不会照顾自己。你知道,她总是走极端。天主可不希望我们像夫人这么极端。我做祷告的时间还不到夫人的四分之一。夫人总是在祷告。我没那么多时间。天主不希望这样。我们有工作要做;我有一家护理院,那儿工作很忙。现在,几乎所有的修女都要出去做护工。我还有一家佣工介绍所。我们可不能一直做祷告。”
“妈妈可以,”泰奥笑着说。
“夫人祷告得太多了,”院长嬷嬷说。“夫人是个狂热的人……”
“她过去一直都是这样,做任何事都这样,”泰奥说,眼睛盯着前方。
“她现在还是这样。对于她的新信仰——我们这个教派,她非常狂热。但她不应该走极端……不应该斋戒过度……有一天我们发现她晕倒在祷告室里……我们有我们的小办法:如果不是必须斋戒,我们会趁她不注意在她的菜汤里或蔬菜上加点肉汤……夫人来了……”
一位修女打开了门,范德施塔夫夫人——泰蕾兹姨妈,走进了房间。洛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外婆本人,虽然年轻一些,但仍然是个老太太。她穿着一件光滑的黑袍,身材瘦高,气度高贵,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动人的优雅。外婆过去一定就是这样。她的眼睛仍然保留着克里奥尔人的特点,黑色的眼眸里徘徊着梦幻,她似乎很难透过这层梦幻看清事物。她的嘴唇,虽然已经很苍老了,但却挂着自然的微笑,同时又透露出一种宗教狂热。她让泰奥吻了她,然后用法语对洛和埃莉说:
“你们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这就是埃莉?我很多年前见过你,在荷兰,塔克马爷爷家。那时你还是个14岁的小姑娘。你们能来太好了。坐下吧。现在我不去荷兰了……但我经常想起,经常想起……我的亲戚们……”
她的眼中徘徊着梦幻,微笑中透露着宗教狂热。她把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细长的手指像是一根根小棍,就和外婆的一样。她的声音也很像外婆。她坐在那儿,穿着黑色长袍,笼罩在会客室清冷的光线之中,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同样清冷的寒意。这样的她和外婆惊人得相似,女儿和母亲一模一样,仿佛就是母亲本人!在这奇妙、难忘、清冷的白光里,往昔的岁月似乎又回来了。
“他们在海牙都怎么样?”泰蕾兹姨妈问。
他们就家族成员交谈了几句。很快,院长嬷嬷轻轻起身,向他们道别,并对他们的来访表示感谢。
“哈罗德舅舅怎么样?妈妈怎么样,夏尔?我经常想起她。我经常为妈妈祷告,夏尔……”
她长期沙哑的声音带着克里奥尔口音,听起来非常甜美,比纯粹的荷兰语更加温柔。洛和埃莉都被这沙哑声音中的某种温柔打动了,而泰奥则痛苦地盯着前方,在他妈妈面前,他感到压抑和拘束。
“您没有忘记我们真是太好了。”洛大着胆子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母亲,”泰蕾兹姨妈说。“我现在见不到她了,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但是我非常非常喜欢她……我为她祷告,经常为她祷告。她需要祷告,我们都需要祷告。我为他们所有人祷告……为整个家族。他们都需要祷告。我也为妈妈,为你的外婆祷告。埃莉,我还为你爷爷祷告……我已经祷告了很多年了,我已经祷告30年了。天主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
这种情况下很难说些什么,埃莉只是接过姨妈的手握了握。泰蕾兹姨妈稍稍托起埃莉的下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然后又看向洛。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两人有些相像,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泰蕾兹姨妈知道。她现在不去荷兰了,她想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妹妹,再也见不到塔克马,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她知道妹妹是塔克马的孩子。但是她做祷告,尤其为那些老人祷告,因为她知道真相。她曾经也像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爱交际、充满激情的女人,拥有一颗敢爱敢恨的克里奥尔人的心灵。有一次她听到高烧中的母亲亲口说出了那件事,自那以后,她就知道了真相。她曾经目睹母亲看见了什么——尽管她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她曾经目睹母亲看见幽灵隐隐出现在房间的一角;她听到母亲乞求宽恕,乞求结束对她的惩罚。她并没有像哈罗德·德克斯那样在六十年前亲眼目睹那件事,但是三十年来她一直知道那件事。这对她焦虑紧绷的心灵来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冲击。她原本是个敢爱敢恨、喜欢冒险的克里奥尔女人,一个热恋之后又会由爱生恨的女人。了解真相后,她任自己陷入虔诚的沉思,沐浴在神圣的教堂窗玻璃中透出的宗教狂热中。一天,在巴黎,她找到一位神父,说:
“神父,我想做祷告。我被您的信仰所吸引,我希望成为天主教徒,这个愿望已经伴随我好几个月了。”
于是,她成了一名天主教徒,现在她不停地做祷告。她为自己祷告,但更多的是为母亲祷告。她那颗紧绷的心整个儿地投入到了为母亲祷告之中。她也许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但母亲让她承受了痛苦,她希望为母亲赎罪,让母亲在死后免受过于可怕的惩罚。是母亲阻止他——她的父亲——自卫。他的心中充满了嗜血的愤怒,手中紧握着武器想要报复,但是她紧紧抓住他,直到另一个男人从他的手中夺过武器……她知道。泰蕾兹姨妈知道。于是她做祷告,不停地祷告。要乞求上天的宽恕,再多的祷告都不为过。
“妈妈,”泰奥说,“院长嬷嬷告诉我您曾经在祷告室里晕倒,她说您不吃东西。”
“我吃的,吃的,”泰蕾兹姨妈缓缓地轻声说,“不要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泰奥。”
对儿子的轻视令她苍老唇边的微笑透出一丝怨怒。和儿子说话时,她的声音变得冷漠严厉,仿佛这位经常祷告的女人在面对儿子时,突然又变回了过去的那个女人——儿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她对他由爱生恨。
“我吃东西的。”泰蕾兹姨妈说,“真的,我吃得太多了。那些好心的修女们,她们有时会忘记我们要斋戒。她们给我吃肉,我就接受,然后把肉给我可怜的……再跟我说说,孩子们,再跟我说说海牙。我还有些时间。过一会儿我得去祷告室。我和修女们一起做祷告。”
她询问了每个人的情况,所有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女:
“我为他们所有人祷告,”她说,“我也会为你们祷告,孩子们。”
她突然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侧耳听着走廊里的声音。泰奥对洛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们站起身。
“不,”泰蕾兹姨妈向他们保证,“我不会忘记你们。把你们的照片寄给我,好吗?”
他们答应了。
“你姐姐在哪儿,夏尔?”
“在尼斯,姨妈。”
“把她的照片寄给我。我也为她祷告。再见了,孩子们,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
她向洛和埃莉道了别,然后梦游似地走了出去,都忘了和泰奥打招呼。他耸了耸肩。小会客室对面是一个较大的房间,那是祷告室,里面传出吟颂祷文的声音。
他们在走廊上遇到了院长嬷嬷,她正要去祷告室:
“你们觉得你们的姨妈怎么样?”她低声说,“很极端吧,我想。是的,她总是走极端。看!”
她让埃莉、洛和泰奥透过祷告室的门偷偷往里看。修女们跪在祷告椅上吟颂祷词。椅子中间的地板上,泰蕾兹姨妈全身俯卧,脸埋在手心里。
“看!”院长嬷嬷皱着眉说,“就连我们也不会这么做,没有必要,这甚至不合礼仪。我一定要告诉院长先生,让他和夫人谈谈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再见,女士,再见,先生们……”
她像个世俗女人那样鞠了个躬,脸上带着微笑和一种平静的优越感。
一位修女把他们带到大门处,送他们出去……
“呼!”泰奥叹了口气,“几个月来的又一次尽孝。”
“我可做不到,”洛喃喃地说,“就是做不到。”
埃莉什么也没说。她睁大眼睛凝视着什么。她理解虔诚,理解天命。虽然她的理解和泰蕾兹姨妈不太一样,但是对她来说,她理解这些。
“现在去吃美式龙虾吧!”泰奥大声说。
他拦下一辆马车,肥胖的身躯似乎因为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而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