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晚上,老波夫先生来车站接洛和埃莉。
“我的孩子啊,我的宝贝儿子,你好吗?哦,这就是你的新娘子!孩子们啊,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幸福快乐!”
他双臂大开,先拥抱了洛,然后又拥抱了一下埃莉。
“我在米特罗波利斯给你们订了房间,但我想你们会先来家里吃个晚饭什么的,对吧?这样,我也算参加了你们婚礼了。我想你们还不累吧,对吗?”
“当然不累,这点儿旅行根本不算什么。”
“先把行李直接送去宾馆好了。我雇了马车,我们现在一起回家吧?”
“这车装得下我们三个人吗?”
“可以的,没问题,刚刚好坐得下。”
这是埃莉第二回见这位老绅士,订了婚之后,她曾跟着洛去拜访过他一次。作为一个已经七十岁的人,他的身体保养得很好,面色白里透红;他身上有种坚定与威严,还有种令人振奋的快乐——特别是现在,因为他又见到洛了。他将在自己的住处——确切的说,是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他们两个,因为他现在住在单身公寓里。他用钥匙打开房门上的弹簧锁,并且赶在洛前头付了车马费,然后推着这对年轻夫妇上了楼。他点起了楼道里的汽灯,说:
“你们也看到了,晚上我从来不需要外人来照顾,女工只在上午来,而我平时会自己在外面的饭馆里吃饭。其实,我本来还想招待你们俩下馆子呢,但我想这样可能更温馨……瞧!”
他点起客厅里的汽灯,动作敏捷得像个年轻人。埃莉冲着他微笑。餐桌摆好了,上面摆着花,还有些海德西克香槟装在冰壶里。
“欢迎,我亲爱的孩子!”老人说道,然后吻了吻埃莉。
他帮她脱下帽子和披风,放进卧室里:“你最好也把大衣放到这里来,洛。”
“你父亲真是太好了!”埃莉说道。
小小的客厅惬意舒适,里头摆的都是老波夫自己的家具:书随处可见;墙上挂着很多照片以及马和狗的版画;猎枪和其他的装备都摆在架子上;装备下方的照片迷住了埃莉——她第一次看到奥蒂莉的照片,惊为天人。相片里的奥蒂莉,二十出头,戴着旧式软帽,衬托出她精致的美,仿佛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怪了,埃莉心想,斯泰恩的房间里也有狗和马的画;斯泰恩也曾是个打猎好手,喜欢户外活动;还有,斯泰恩也很英俊。她一想到,原来一直就是这种男子汉气概吸引着奥蒂莉,便笑了,和洛时常冲着他母亲露出的那种笑容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可真像。”他们在桌边落座时,老波夫说道,“瞧,孩子们,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一切准备就绪,你们瞧,这是餐前点心。你们喜欢烤面包蘸鱼子酱吗?”
“我超爱鱼子酱。”洛说道。
“我就知道!嗯,吃完点心,还有鱼肉蛋黄酱。哦,可能鱼肉太多了……我还得自己想些凉菜来做,因为我不但没厨子,连个像样点儿的厨房也没有。这是冷鸡肉和水果蜜饯,专门给你们准备的一道荷兰菜,其实这里的人从不把这两个菜放一起吃,法国人也是。下面,还有肥鹅肝酱饼。对了,还有给你的果子馅饼,埃莉。”
“我也很喜欢果子馅饼呢!”洛说道,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这道菜。
“那就更好了!别忘了来点上好的波尔多红葡萄酒、艺甘姆堡白葡萄酒和海德西克香槟。我给你们备了些新鲜水果,还有咖啡、利口酒、一根雪茄……还有,给你备了一根香烟,埃莉。就是这些啦,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哦,爸爸,我们真的很喜欢呢!”
老绅士正给香槟去塞子,他拧了拧开瓶的金属丝,又快又灵巧:“好了,孩子们!”
酒一下子涌了起来,浮起高高的泡沫。
“等等,埃莉,等等,让我来给你斟满……好了,敬你们,孩子们,祝你们幸福!”
“您和洛长得真像。”埃莉说道。
“我?那么说的话,应该是洛像我吧。”
“对对,我就是那意思。”
“没错,但是洛……洛也很像他母亲。”
“是的,我很像妈妈。”洛说道。
他身材矮小瘦削,皮肤有些苍白,看上去弱不经风的,而老绅士则身体结实,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一头浓密的白发中还夹杂着几缕青丝。
“没错,可我觉得洛也像您一样能说会道,尽管他长得像他母亲。”
“哦,所以你是在说我能说会道了,是吗?”老波夫大笑着说道。
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张罗着,现在,正摆弄着桌上的点心。
“你能相信爸爸有七十了吗?”洛说道,“爸爸,我每次看到您都很吃惊!您是如何保持年轻的呢?”
“我不知道,孩子,生来就这样。”
“你从没怕过变老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我从没怕过……变老或者别的事。”
“那我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呢?妈妈也没有这种恐惧,但是我却有……”
“你是个艺术家;艺术家都有些奇怪的想法。我就是个普通人。”
“是啊,我倒希望像您这样,高个子,宽肩膀,我每次看到您都很羡慕。”
“好了,洛,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埃莉反驳道,帮洛对抗他自己心里的不满意。
“如果你长得像我,你妻子就看不上你喽!你说是吗,埃莉?”
“唔,这可不好说,爸爸!”
“家里现在如何,孩子?”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你妈妈还好吗?”
“身体很好,是的。但精神上,她很压抑……因为我结婚了。”
“她和斯泰恩处得怎么样?”
“他们老是吵架。”
“啊,你那个妈妈!”波夫说道,“埃莉,这个蛋黄酱你来帮把手好吗?不不,洛,把艺甘酒给我,我来……你那个妈妈总是喜欢吵吵嚷嚷的。真是的,瞧她这性子,暴脾气,说狠话……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就像和我在一起的那会儿一样。其实她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是很好的,就像一个甜美的洋娃娃!”
“是的,”洛说道,“我长得是很像妈妈,只是比她丑了点儿。”
“他可不是那个意思。”埃莉说道。
“哦哦。”老绅士说道,“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你这自负的家伙!”
“说来说去,我还是愿意长得像您,爸爸。”
“洛,说什么瞎话呢……埃莉,再来点蛋黄酱吗?不要吗?那我们来尝尝冷鸡肉。你别切,洛,递过来给我。我来切……那么你们的婚礼很冷清喽?没有宗教仪式?”
“没有。”
“你们不打算搞婚宴?”
“是的,埃莉在荷兰也没几个朋友,我也一样。我们在海牙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其实我在意大利认识的人反倒比在海牙认识的多些,整个家族也都是自己过自己的,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话说回来,除了德尔堡家里的人,那儿真的也没有什么熟人了。”
“那倒也是。”
“那些已经很老很老的人当然很难找到熟人了。”
“是的,爷爷、外婆……还有那位老医生……”
“安东舅舅也是自己过自己的。”
“嗯,嗯……是的……”
“哈罗德舅舅也老了。”
“他比我年长两岁。”
“但他身体很差。”
“是的,而且人很古怪。他一直是这样,沉默、忧郁。可是,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在家住,跟斯泰恩和妈妈一起,何必要费劲周折办什么宴会呢?”
“你忘了说斯蒂芬妮姨妈了,她身后能留下一笔钱;当然,安东舅舅也能留点儿,但是你姨妈的钱可绝对不少。”
“哦,洛对继承遗产的事儿可并不怎么关心!”埃莉说道。
“不论怎样,你们俩也不会很穷,”老波夫说道,“你们是对的,举办婚宴做什么?对熟人来说……”
“我们俩都没什么钱。”
“其实也很有趣,比如,住在东印度的那几户亲戚就会常常互相串门,我们过去把这种行为叫作‘漩涡’。”
“哦,这个我不知道:我们周围可没有熟人的‘漩涡’!”
“才不是呢,其实我们自家人之间的‘漩涡’已经够多了,至少你妈妈是那样!”
“不过,妈妈也因此失去了不少朋友。”
“当然了,妈妈的生活可真算不上体面……她有三个丈夫!”
“唔,没错。虽然我从来不允许自己为这一点而苦恼,但我们家族的名声的确不是很好。”
“是这样。从外婆开始,她跟妈妈一样,年轻时也不顾后果,随心所欲。”
“我听过不少流言蜚语……”
“唔,我也听到过很多传言,不过它们说得都跟真的似的。外婆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在爪哇有不少裙下之臣。”
“他们说妈妈……”
“我不清楚,但是很有可能。至少,你们俩长得很像,说不定就是表兄妹。”
“唔,最多也就我们俩是表亲。”埃莉说道。
“是的,是从外婆开始的……有许多传言……哦,他们现在都这么老了!同辈人都走了,那些过去的事情也终将过去的。现在还有谁能想起去谈论这么久远的事呢?”
“外婆的情人们?”
“数不胜数!”
“那个老医生也是?”
“他们是这么说的,还有埃莉的爷爷。”
“天啊,这些老人们啊!”埃莉说道。
“他们也曾年轻过。”
“我们有一天也会变老,”洛说道,“实际上我们正在变老了。”
“别说了,孩子!等你70岁了,会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的。是的,德拉德外婆,德克斯外婆,我记得五十年前她在东印度的样子。”
“哦,天呐,记了这么久!”洛哆嗦着说道。
“再喝点香槟吧,如果变老的事让你毛骨悚然……五十年前,我只能算是个大男孩,只有20岁。而你外婆当时四十好几,但还是个美貌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世了,所以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嗯,我想想,那么德克斯溺亡的时候,她就……大概……36岁……你妈妈就是那之后出生的。”
“多久以前了!”洛说道,“回忆往事就会让人头晕。”
“那是六十……是的,六十年前的事了。”波夫陷入沉思,说道,“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10岁。我还记得那件事。当时我在三宝垄,我父亲在出纳处当值,我们一家人认识德克斯一家。那时,对那件事人们议论纷纷。虽然我还小,但是印象很深。有太多人议论那件事了,一直持续了很多很多年。还有人一度提出过要开棺验尸。可后来,他们说太迟了,因为那时他已经埋了好几个月了。他们还说……”
“说一个当地人……用短刀……因为,一个女人……”
“是的,而且他们说的还远不止这些。他们说塔克马那晚也在山庄,而你外婆……不过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和你们两个有什么关系?”埃莉脸色苍白。
“孩子,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洛整个人都在抖,虽然,这是很久之前发生的旧事了。
“你说那些老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有可能。”波夫说道,“好了,我们喝点香槟吧,别再说这事儿了。连他们自己这会儿也都忘那些过去了吧,等到你那么老的时候……”
“会变得迟钝的。”洛说道。
“那你们明天启程去巴黎?”
“是的。”
“去看泰蕾兹姨妈吗?”
“是的,是这样安排的。”埃莉说道,“毕竟我们可不能像野蛮人一样行事,总要遵守些规矩和礼仪。”
“那之后呢?”
“我们应该会去尼斯。”
“哦,是吗?然后,你们到那儿会去看奥蒂莉吗?”
“我们当然会去的。”洛说道,“对,对……哦,现在您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可能和那些体面的圈子来往了吧?奥蒂莉时不时给我写信,说她现在正和一个意大利人同居……他们为什么不结婚?这真让我难以理解。”
“不过,他们又为了什么非得要结婚呢?”洛问道。
“可是,洛,”埃莉说道,“我和你结婚了!”
“我们比奥蒂莉更传统。其实,我一直比奥蒂莉传统。我绝不敢向你提议同居但是不结婚。但相比之下,奥蒂莉比我坚决果断多了。”
“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好姑娘,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美女。”波夫说道。
“现在您可以说她长得很像您了。”
“至少是个好看的翻版!”老绅士戏谑地说,“来吧,埃莉,多吃点鱼子酱。但是,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想结婚,我是不能也永远不会理解的。说到底,我们每个人毕竟还是要结婚的呀!”
“这怎么说?”洛说道。
“我不得不指出来了,洛。在这大婚的日子,你可是没为婚姻的存在积极辩护啊!”
“奥蒂莉亲眼见识过身边太多不幸的婚姻了。”
“她信里是那么写的。但我觉得,这算不得理由。岂有此理!难道不应该是一个人先是坠入爱河,然后顺理成章结婚嘛!在市长和教区牧师的见证下宣布结为夫妻。是的,实话告诉你吧,我觉得你们俩没在教堂里结婚可不太好。”
“可是,爸爸,你肯定也不把得到教区牧师的婚姻祝福看成多重要的事吧!”
“我不那样,但有人觉得是。周围的人们都这么做,我们不能特立独行。”
“是不能,可社会准则也在改变啊。”
“好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我坚持认为你们应该在市长和教区牧师的见证下完婚。至少,你们两个已经由市长宣布结婚了,可奥蒂莉完全就是拒绝结婚。你们都希望我认可这是一种自然发展的、进步的现象,我无法理解,也做不到。而且,我为她的选择感到遗憾。本来她的一切都很好,她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但是,如果有一天她回到了我们这个普通人组成的圈子里,她会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哎,你要怎么指望外人主动和这种家庭打交道?”
“的确,人们不怎么和我们打交道,这点我倒很开心。我在意大利认识了很多可爱的朋友,他们……”
“孩子们,你们也许是对的。奥蒂莉不结婚,可能也是对的。当然,你们只在市长的见证下完婚,可能也是对的。”
“不管怎么说,”埃莉说道,“我从不在意这些形式。就算没有婚宴,我们也有如此惬意的小晚宴。”
“而且如此丰盛!”洛说道,“埃莉,这些果子馅饼简直棒极了!”
“我们只是不该坐在这里对过去的事刨根问底。”老绅士说道,“洛都起了鸡皮疙瘩了。看,这小子吃果子馅饼的样子!你母亲以前就是那样。小孩子,完全就是个小孩子!”
“是的,我有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但不如妈妈那么夸张。”
“她现在要去英国了吗?”
“她答应我不去的,可她的话不能作数。毕竟我们离她那么远,而且我们整个冬天都会留在意大利。不过,有件事让我比较省心,妈妈没有钱。我走之前去了银行,交代他们说,如果妈妈来取钱,就编个故事说服她说不能取,说没有钱……”
“但她总能取出钱,她总能办到。”
“银行经理告诉我他会帮我,他不会让她取出一分钱。”
“那她还是能拿到的。”
“从哪里拿?”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拿到的。她总是能拿得到钱,我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
“可是,爸爸!”
“是的,孩子,你要生气便生气吧,我这是经验之谈。我几时晓得妈妈的钱是怎么来的!一开始没有一个子儿,然后,忽然就有了!”
“妈妈算术不好,而且她还不爱整理家务。所以,她常会从橱柜里翻到钱。”
“是,这我都知道。过去她总从橱柜里找出她想找的东西。如果她能继续找到,那是也算是好事了。但即便这样,要不是因为钱,我们也不会分开。要不是因为那个可恨的查威利,我们可能现在还……不过你妈妈一旦爱上谁,她就………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看,你们知道这张老照片。很吸引人,对吗,埃莉?是啊,她以前就长这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我从没爱过别人。我现在老了,孩子们,但是……但是我相信,我还爱着她……有时候,我以为一切已经都过去了,所有的都过去了、了结了。可是,有时候,纵使年老,我却依然会因为失去了她而感到十分痛苦,心里不痛快……我相信我还爱着她……如果你妈妈换个性格,换个脾气,如果她没遇到查威利……可是,这里头包含了太多‘如果’了。当然,如果她没遇到查威利,她也不会遇到斯泰恩……她总会遇到别的什么人……来吧,埃莉,倒点咖啡。你要不要再来点查特酒或者甜露酒?再坐坐,再聊聊,我们轻松些,不聊陈年旧事了——聊年轻人的事吧,年轻人的事,聊聊你们自己,你们的计划,还有意大利……现在还不晚,才10点半……当然了,你们才新婚不久……好吧,我送你们去宾馆。我们走着去吧?没多远……让你们的老父亲送你们去宾馆,到门口吻吻你们,道声晚安。然后祝你们幸福美满,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