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洛说道。他出了屋子,用双手揉了揉耳朵,他的耳朵快被鸟鸣声震聋了。“埃莉,咱暂时别去那些三亲六戚家了。来这儿一趟,我可不去哈罗德舅舅和德尔堡家!一个外婆,一个未来的爷爷,一个舅舅,一个姨妈,加上一个老态龙钟的家庭医生:一天见这么些老人也够了!我今天没法再去看别的老人家了,就算是可爱的哈罗德舅舅也不行。一天内见到这么多老人,实在太压抑了,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要是不累的话,我们去走走吧。天气很好,吹吹风能清醒些,这天不会下雨……跟我去沙丘吧。火车来了,我们坐车到维特布鲁格,然后去沙丘边。一起走吧!”
他们搭车到了维特布鲁格,随后便到了沙丘。他们坐在沙滩上,强劲的海风从头顶掠过。
“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老,”洛说。“埃莉,你不觉得一天天变老很可怕吗?”
“这是你最讨厌的事吗,洛?”埃莉问道。她微微一笑。
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脸色近乎苍白,但是看到她的微笑后,他努力放低声音道:
“比那还要糟。简直是梦魇。你眼看着皱纹一天天爬上皮肤,头发一天天变白;你的记性越来越差,情感也渐渐变得迟钝;你能感觉肚子上多了赘肉,衣服不再合身;一路走来,身上背负的过去的重担压得你背也弯了,力气也没了……你却无力阻止!衣服旧了,买身新的便是,不过也得有钱。但是身体和灵魂却只此一次,你得带着它们进坟墓。你若瞻前顾后,便枉此一生,而你若恣意挥霍,又得付出代价……而那过去,伴你一路徐行的过去,日复一日无情地堆积起来。我们就像骡子,行迈靡靡直至山穷水尽,直至筋疲力竭暴毙而亡……噢,埃莉,这太可怕了!想想今天见到的那些老人!想想塔克马爷爷和外婆!我看着他们就不寒而栗……他们整日整日地坐在那儿,一个93岁,一个97岁,两人都望着窗外。他们谈些什么呢?我想,他们话题寥寥:谈谈小病、天气;谈谈老得说不动话的老人,他们都麻木了。他们记不得事儿。过去携着岁月沉沉,压垮了他们,只给他们一种生活的表象,活过的表象:他们过完了一生……他们的谈话有趣吗?你知道,我认为对他们来说一定很有趣,否则他们也不会费劲见面。他们一定一起经历了很多。”
“据说爷爷……”
“是的,说他是外婆的情人……那些老人,现在再看他们,叫人如何相信这种说法!如何在这些老人身上发现爱和激情!……他们一定一起经历了许多。我不知道,但每每看到他们一起,我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往复传递着一种奇怪的东西——某个分崩离析的悲剧,余下的零散线索,却仍浮现在两人之间……但他们的灵魂必定麻木不仁:我认为他们谈得不多,他们不是看着对方就是盯着窗外。那些散落的线索,仍将两人的生命连结在一起……谁知道呢,也许很有趣,也许其中有小说的题材……”
“现在打算写写吗?”
“不,多年没有写小说的想法了。我觉得我该停笔了。你看,埃莉,我变……老了,没法给年轻人写书;可除了年轻人还有谁读小说呢?”
“可你又不只是为了大众写书,你有自己的艺术理想!”
“这种想法很不切实际。年轻时当然没问题:年轻时畅谈艺术理想,何乐而不为;你热衷写作,一如旁人热爱运动或者热衷陶冶情操……艺术并非全部。艺术很美,但确切地说,它不该成为人生目标。艺术家们既自命不凡却又胸无大志。”
“可是,洛,他们产生的影响力……”
“仅凭一本书、一幅画、一部剧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即便对于在乎作品的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消遣。别以为艺术家能发挥巨大的影响力。每门艺术都是一个小小的象牙塔,塔上只有通往启蒙之路的小门,它们对生活的影响微乎其微。现代的作家给出了‘艺术’二字的释义,告诉你艺术是这、艺术是那。所有这些关于艺术的愚蠢界定都只是一连串夸张的句子而已。艺术其实是一种娱乐形式;画家是表演者;作曲家也是;小说作者亦然。”
“哦,不,洛!”
“我向你保证是这样的。你所理解的艺术还是阳春白雪,埃莉,但你最后会明白的,亲爱的,这就是装腔作势而已。从最初的游吟诗人时代开始,艺术家们就是表演者,他们用精巧的表达,为自己,也为他人表演,一直如此。你尽可以按照自己的领悟将它解读成多么精妙绝伦的作品,但归根到底,他们还是表演者。艺术家不是神,我23岁时——就像你现在一般年纪,也曾将他们想象成受人崇敬的神。可表演者才是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为自己和他人表演,他们通常自负、小气,嫉妒心重,容不下同行,并且骄傲自满,因为自诩有崇高的人生目标——原则和艺术,他们和其他行业的从业者一样小肚鸡肠,嫉贤妒能。所以,我为什么不能称作家为表演者?他们用自身的苦难和情绪娱乐自己,用忧伤的十四行诗或者朦胧的小说来娱乐阅读这些作品的年轻人。年过三十不干这一行的,就不会再读小说或诗。以我的年纪,也不再适合给年轻人写作了。我现在写作时,有个远大的志向,希望自己的读者是些同龄人,是些将到不惑之年的人。他们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心理上可以想见,但用具体事实表达,而不是反映在幻想之中,也不是通过虚构的人物来歌颂或者戏剧化。这就是我当记者并且乐在其中的原因。我喜欢立刻抓住读者的心,然后立刻放开,因为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多余的时间。生活在继续。但是明天我又能重新抓住他的心,而我放手之后他也不再留恋。我们短暂的一生中,新闻便是短暂而真实的艺术,因为我要的就是脆弱却朴素的体裁……我不敢说我现在已经达到这程度,但这是我的艺术理想……”
“那你不再写小说了?”
“谁能断言以后自己就不会再重拾旧业?就算下了定论……也可能违背当初的意愿。谁知道我一年后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果我了解外婆的内心生活,也许能写本小说。那简直是本史书。因为我关心我们时代的故事,对我们的未来怀抱期望,所以历史于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尽管历史压抑人性、让人沮丧,尽管我们自己的长辈让我难过。外婆的一生几乎就是部历史,里面有另一个时代的情感和经历……”
“洛,我希望你能开始认真工作。”
“我们一到意大利我就开始工作。埃莉,好在我们还不必考虑房子的事。不需要立刻决定是和妈妈一起住,还是要自立门户。我们继续漫游。等我们很老的时候,有的是时间去考虑在哪里定居。意大利的引人之处就在于她那非凡的历史。我试图通过文艺复兴追溯其古代历史,但我却没能做到。在古罗马广场上我还是常常想起拉斐尔和达芬奇。”
“所以我们先去巴黎,然后去尼斯……”
“然后如果你愿意,接着再去意大利。到了巴黎,我们得去看望另一个姨妈。”
“泰蕾兹姨妈?”
“是的。就是比教皇还要信仰天主教的那位。到了尼斯去看奥蒂莉姨妈……埃莉,你知道奥蒂莉和一个意大利人同居,没有结婚。你还愿意去看她吗?”
“应该会吧,”埃莉温柔地笑着说道。“我很想再见到奥蒂莉……我上一次听她唱歌还是在布鲁塞尔呢。”
“她有着天籁般的嗓音……”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她长得像爸爸,身材高挑,一点儿也不像妈妈……她和妈妈总是合不来。所以她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多些……她也不再年轻了,比我年长两岁……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她变成什么样了?我很好奇她是不是还和那个意大利人在一起……你知道他们怎样认识的吗?是在火车上偶遇的。他们乘同一趟车从佛罗伦萨到米兰去。他是一个军官,他们在车上聊得投机,从此就一直在一起了……之后他辞去了公职,陪着她四处演出。至少,我认为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可耻、疯狂’,斯蒂芬妮姨妈会这么说!……谁知道呢?也许奥蒂莉遇见了幸福,而且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啊,人们遇见幸福时多半犹豫不决,左顾右盼!”
“我们和奥蒂莉不一样,洛,我们没有左顾右盼或者犹豫不决……”
“埃莉,你确定你爱我吗?”
他平躺在沙滩上,埃莉俯下身,伸手按住他的两只手臂。她感觉到自己的爱意浓烈,一股越来越炙热的渴望在心中升腾起来——她渴望为他而活,为他完全磨灭自己,激励他去工作,去从事伟大的工作,非常伟大的事业……悲伤过后,她的爱就这样绽放开来……广阔的天空下,云团如大批船队,白帆鼓鼓漂浮天际,有那么一刻,一丝不明的疑虑不自觉地浮上心头——他是否需要她那样奉献自己。但是这种模糊的、潜意识里的感觉很快便随着拂过面颊的微风消失不见了,她母亲般的爱意如此强烈、炽热,虽对生活和未来仍有疑虑,她却对自己充满信心。于是她俯下身,亲吻他,说道:
“是的,洛,我很确定。”
得到她爱着他的证据,如此温柔简单,他由衷地笑了,任何疑虑都已消散。他独自沉浸在这温柔而又让人惊叹的狂喜之中,仿佛看到幸福正在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