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塔克马非常快乐,她的气色很久都没有这么好了。“真不错!”为塔克马爷爷料理家务的阿代勒堂姑这样想。阿代勒堂姑也是塔克马家族的一员,一直没有结婚,她认为,一个姑娘在二十岁出头时经历了第一次令她伤心的小爱恋,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埃莉之前的未婚夫常常在晚上与她约会后去会情妇,他们的婚约因此而破裂。尽管她伤心了一段时间,但是洛·波夫的出现让她重新开心了起来,她的气色好多了,唇边总是挂着愉快的笑容,脸蛋儿也焕发出荣光。
阿代勒堂姑被埃莉唤作阿代勒姑姑,她有着东印度式丰满健美的身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更生气勃勃。她一点儿也不像是料理家务的穷亲戚,相反,她就是能干的女主人,掌管着家里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家人,为自己井井有条的家感到无比自豪。她从未去过东印度,她以真正的荷兰式的勤恳细心管理着老先生的宅子,让埃莉可以尽情沉迷于她各个时期的爱好。埃莉对于自己的爱好总是孜孜不倦,直至达到尽善尽美,然后她会再找一个新的爱好。18岁时,她就已经是著名的网球手了。她在锦标赛中得过奖牌,以精巧、有力和优雅的球风出名,她的名字出现在所有的体育报纸上。球技达到完美后,她突然感到了厌倦。她用粉色丝带把球拍高高挂起在自己的卧室中,周围饰以奖牌。之后,她开始热衷于慈善社团工作,频繁探访贫民区、看望病人,社区里的人对她评价很高。然而,有一天,一个病人给她看了自己带窟窿的腿,她当场晕倒了。醒来后,她觉得这超出了自己的博爱极限,便放弃了慈善工作。随后,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敏感而灵活,于是便开始动手为自己制作帽子,不仅如此,她还制作雕塑。在这两个方面,她都获得了成功:帽子非常漂亮,以至于她很认真地考虑要开一家女帽店,以此谋生;雕塑也十分迷人,最初上了几节课后,她开始从生活中寻找灵感,她的“乞讨男孩”头像还入选了展会。之后,埃莉深深地坠入了爱河,她的婚约持续了三个月,然后便破裂了。尽管兴趣一直在改变,但埃莉是一个做任何事都全心投入的人。因此,失恋让她痛苦异常,她日渐凋零憔悴,而且病得很重。直到有一天,她走出了阴影,只留下一丝忧郁作为这段感情的唯一纪念品。
后来,23岁的她开始写作。她把自己的订婚经历写成短篇小说,并用笔名出版。这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由于这个新爱好,她逐渐接触到了夏尔·波夫。他也是个作家,主要为报纸写文章。埃莉觉得自己很快就到达了文学极限。在呕心沥血写出这篇短篇小说后,她再也不写作了。她已经23岁了,老了,她的生活起起伏伏。但是,生活仍然有意义,她遇到了夏尔。他温柔、软弱、算得上聪明,有着和他母亲一样富有吸引力的眼睛,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系着过于浅的蓝色领带。他不是她的梦中情人,有时她仍会感到深深的忧伤。但是,她喜欢他,非常喜欢,她觉得,他写过两本非常棒的小说,但现在却把才华浪费在了为报纸写文章这样的琐事上,这样事儿对他来说太轻松了。对此,夏尔会反驳说这也是一门艺术。然而,在埃莉看来,过去十年来他没有写过任何严肃的作品。埃莉是一个任何事都要做到极致的姑娘,现在她的忧郁和悲伤都化作了浪漫,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有义务敦促洛写一些真正的、高雅的作品。她不能再为自己忙碌了,她要为另一个人,为洛忙碌。洛有那么多优良品质,却没有好好培养它们。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她邀请他喝茶,他们一起聊天,长时间地聊天。洛尽管没有真正爱上埃莉,却也觉得和她在一起十分愉快。受到激励的他开始写小说,写到一半却才思枯竭。埃莉在他的脑中植入了他需要她的暗示,于是,他向她求婚了。尽管两人并没有坠入热恋,但是她非常快乐,他也是。他们憧憬着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未来,他们将会一起聊天,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旅游,过上心灵契合的日子:他有一颗柔弱、空虚、愤世嫉俗、充满艺术气息的心灵,最重要的是,他能够非常宽容地迁就他人,他的性格中还有一丝玩世不恭和一种对变老的深深担忧,这担忧对他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她的心中,如今满是严肃的念头,她想要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想为自己的生活树立一个和他人息息相关的高尚目标。
这天早晨,埃莉唱着歌儿,初秋的叶子在窗边灿烂的金色阳光中乘风飞舞。她正忙着用她那还没有完全丧失的天赋改造一顶冬帽,这时,阿代勒堂姑走进了房间:
“爷爷昨晚睡得很糟,我一直听到他翻来覆去。”
“是啊,那些说话声一样的嗡嗡声困扰着他。”埃莉说道,“你知道,爷爷总是听到那些声音,蒂伦斯医生认为这是全聋的先兆。可怜的爷爷!我马上就去看他……我得先把帽子弄完,我今天想要戴它。我们要去看德克斯老夫人和斯蒂芬妮姨妈……姑姑,我太高兴了。洛这么好,又这么聪明,我确信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快乐。我想经常去旅行,洛热爱旅行……我们谈过和斯泰恩、奥蒂莉一起住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是希望单独住。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洛的妈妈,毕竟她是洛的母亲。可我喜欢和谐的环境,而斯泰恩和她经常争吵。我就叫他斯泰恩,叫他先生太拘谨了,我也不会叫他爸爸,而且洛也叫他斯泰恩。这可真难,这样的家庭,如果我叫斯泰恩爸爸,他自己也会觉得别扭的……帽子弄成这样,你喜欢吗?我明天会把你的帽子也改一改。看,这完全是一顶新帽子了!我这就去看爷爷,他昨晚没睡好?”
她走出房间,没关房门。阿代勒姑姑环顾了一圈,房间里堆满了帽子装饰品。“乞讨男孩”在角落里微笑,奖牌环绕着用粉色丝带挂起的网球拍,便签纸像马赛克一样镶嵌在书桌上。
“真乱!”阿代勒姑姑说。
她不敢动那些便签纸,尽管她很想把它们收拾干净,看到这样一堆散乱的纸片,她简直无法忍受,她不得不极力控制住自己发痒的手指。但是,她迅速收拾了帽子装饰品,把它们装进硬纸盒里。然后,她走下楼梯,女佣们正在楼下打扫餐厅。埃莉轻快地走上楼,她听见敲打扶手椅的声音,感觉就像是敲在她自己的背上一样,于是她加快脚步跑上楼,来到上一层爷爷的房间。她在房门外停住了脚步,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然后敲了敲门,安静地走了进去:
“您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爷爷?”
老先生正坐在一张下方可容纳双膝的桌子边,往抽屉里张望。埃莉进来后,他不动声色地锁上了抽屉。她走上前吻了他:
“听说您没有睡好?”
“没有,孩子,我觉得我根本没睡。不过爷爷不睡觉也没问题。”
塔克马爷爷93岁了,他结婚很晚,他的儿子也结婚很晚,于是他便有了埃莉这个年龄的孙女。但是,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可以说年轻得多,这也许是因为他看似对外表漫不经心,实际却十分在意,这两者在他身上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象牙色的头顶周围有一圈薄薄的灰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就像是一张带有斑点的羊皮纸;他的嘴,由于装了假牙,仍然保持着年轻的轮廓,笑起来也和年轻时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是清澈的褐色,虽然戴了眼镜,却仍然显得明亮而敏锐。他个子不高,身材纤细瘦弱,像个年轻人一样;他消瘦而微驼的背上披着一件很短的夹克,夹克的前面敞开,后面有很多褶皱;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相对于他矮小的身材来说,这双手显得太大了,但却有着精细的纹理,而且总是非常干净;他颈部的肌肉时不时会发生痉挛,将他的头拉向一侧;他说话的声调欢快生动,但友善得有些做作,不论要表达多么简单的意思,他都字斟句酌地说得很慢。坐在椅子上时,他总是挺得笔直,即便是在普通场合,他也从不会弯腰驼背,似乎始终保持着警惕。走路时,他总是精神奕奕,僵硬的腿迈着很小的步伐,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他有风湿病了。他曾经在东印度做过公务员,最后成为了东印度国会成员,多年前还曾领取过东印度的养老金。从他的谈吐可以看出,他一直关注政治,关注殖民事务,他总是温和地讽刺嘲笑这些事。与他打交道的都是他的晚辈,除了97岁的德克斯·迪伦赫夫特夫人和88岁的勒洛夫斯医生,再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人了。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他和善谦逊,他知道,他看到的世界一定与别人看到的不同,哪怕对方是六七十岁的人。但是,他太友善了,有时候友善得像是装出来的,让人觉得他所说的并非他的真实想法。他让人觉得像是个外交家,总是保持着警惕,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来获取他想知道的信息。有时,镜片后面那双明亮的眼睛会闪过一道光芒,仿佛他突然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他的头会因为颈部痉挛而甩向一边,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然后,他的嘴会扭曲成笑容的形状,这时,他会急急忙忙地表示赞同,不论与他交谈的是什么人。
最令人惊奇的是,如此高龄的他尽管颤颤巍巍,却还有着敏捷清晰的思维,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他的感官保持敏锐、健全和耐用。他还保留着大量阅读的习惯,尽管需要眼镜的帮助;他仍然拥有灵敏的听力;他对酒十分讲究,因为他的嗅觉丝毫未损;他还能在黑暗中找到东西。只是有时在交谈当中,会有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向他袭来,他的眼睛会突然呆滞地盯着前方,随后便坠入梦乡。与他交谈的人不会去打扰他,并且礼貌地不让他察觉到。5分钟后,他会醒来,继续谈话,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经历了短暂的无意识状态。没有人能看出他醒来后内心感到的震惊。
埃莉每天早上都去看爷爷,陪他聊一会儿。
“我们今天下午要出门。”埃莉说。“去串串门,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门了。”
“甚至都没有去看外婆。”
“今天下午我们先去看她。爷爷,我们已经订婚3天了,你可不能一有高兴的事儿就去打扰大家。”
“你非常幸福,孩子。”爷爷亲切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
“我很抱歉,我没法把你留在身边,你和洛。”他继续轻声说道。有时他会用一种空洞的语调来说严肃的话题,每当这时,他单薄的声音总会显得过于平淡。“但是你看,我太老了,没法和年轻人住在一起!而且,你们自己住会有意思得多……宝贝儿,你和我,我们从来没谈过钱。你知道,你爸爸什么也没留下,他在爪哇做过各种生意,把你妈妈的钱挥霍一空,却一事无成,你可怜的父母从来都没交过好运。好了,宝贝儿,我不是有钱人,但我可以在毛里斯码头的房子里维持这样的生活,因为老人需要的并不多,而且阿代勒姑姑很精明,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计算过了,我每个月可以给你200荷兰盾,但也就这么多了,孩子,就这么多……”
“可是,爷爷,这真的已经很多了。”
“你可以从爷爷这儿得到这笔钱。毕竟,你是我的继承人,但你不会孤身一人的。不会的,爷爷还认识其他人,有好心的熟人,还有好朋友……我活不了多久了,孩子。你不会很富有,因为这栋房子是我唯一的奢侈品。其他所有东西,你知道的,都不值什么钱。但是,你会衣食无忧的,特别是以后,洛好像挣得不少。哦,孩子,他在乎的不是钱,而是……而是……”
“是什么,爷爷?”
老人突然感到了一阵倦意。然而,几分钟后,他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们要和斯泰恩住在一起……”
“是的,但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奥蒂莉是个好人,但脾气暴躁。”老先生这么说道,陷入了沉思,他似乎想到了其他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我同意,那也是看在她是洛的妈妈的份儿上,爷爷,她对洛太依恋了,我更愿意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经常旅行的。洛说他有办法很便宜地旅行。”
“孩子,如果你表现得机灵一些的话,就能做到这一点,我指的是和斯泰恩夫妇一起住的事儿。奥蒂莉确实非常孤独,可怜的人。谁知道呢?也许你可以给她一点爱,一点同情……”
他空洞的声音变得温柔、饱满、真诚了。
“我们会注意的,爷爷。您是想呆在楼上,还是下楼吃午餐?”
“把吃的送上来吧。我没什么胃口,没有胃口……”
他的声音又变得虚幻,就像是沙沙的风声。
“今天风很大,我想就要下雨了。今天下午您还要出去吗?”
“要出去一会儿,我想……去德克斯夫人那儿……”
“去外婆那儿……”
“是的,是的,最好叫外婆。你一看到她,就要叫外婆。这样就不显得那么生分了,她会喜欢的……虽然你和洛还没有结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想到了其他什么事,一些更重要的事。随后,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头突然偏向一侧,并且在这个姿势上保持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埃莉觉得爷爷今天的状态不好。倦意又一次向他袭来,他的头垂了下去,眼神变得呆滞。他坐在那儿,看上去那么虚弱,那么无力,生命在他身上轻得如同飞舞的羽毛一般,似乎只要毫不费力地一吹,就会离开他的身体。埃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轻轻的关门声令老先生惊了一下,突然恢复了意识。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之前翻看的书桌抽屉,取出一些纸片,那是一封被撕碎的信。他尽可能把纸片撕得更碎,然后把它们扔进装着其他废纸的纸篓里。接着,他开始撕下一封信,然后是第三封,他读都没读就把它们撕得粉碎。他将小纸片扔进纸篓,把纸篓晃了又晃,僵硬的手指因为撕信而感到疲惫,胳膊因为晃动纸篓而感到吃力。
“下午再撕一些。”他喃喃地说。“还有时间,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