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堡礁到了,船工吆喝了起来,船身靠岸,孟恬恬恍恍惚惚听到耳边有人喊她“恬恬”。
抬起头一看,对上男人那关切的眼神,忍不住脸上一红:“你……你扶我一下。”
“把裙摆提起来,舢板那里有浪。”郑长荣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热爱裁缝这一行的,骨子里都有点锦衣配佳人的浪漫。
他看着眼前眉眼弯弯的姑娘,心说要是她稍微瘦点,他那些天马行空的设计就可以都拿出来给她试试了。
不过不急,这姑娘还没长开呢,脸上明显是婴儿肥。
他先跳下舢板,向她伸出手来,怕自己粗糙的手心刮疼了她,还贴心地垫了块手帕。
孟恬恬却掀开手帕,直接抓住了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我没有这么娇气,再说了,这些老茧都是你流血流汗得来的,很光荣啊。”
这话听着是在夸老茧,其实是在变相地夸郑长荣勤奋刻苦,听得他别过脸去,让喧嚣的海风给热辣辣的脸上降降温。
缓了缓,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小手:“那下次不垫了,走吧。”
两人上了岸,并没有跟物资队一起走,而是向着最西边的一处石堡走了过去。
“这一片是最后解放的,那群人为了负隅顽抗,建了七座碉堡,却还是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现在我手底下有两支连队驻扎在上面,你平时要是想过来,记得找我开介绍信。”郑长荣边走边介绍着七堡礁的特点。
孟恬恬点头说好,海风拂面,晕船带来的恶心稍微缓解了些,但走路还是打晃,只得紧紧抓着郑长荣不松手。
她看着沿途的椰子林,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上面长的就是你上次给我喝的那个吧?这么高,掉下来不会砸到人吗?”
“会,所以起风的时候要绕着走。”郑长荣知道她好奇,但还是不敢让她乱跑,这边风大,指不定能摇下一两个来,砸着了可不得了。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郑长荣像个导游,告诉她棕榈皮可以制作蓑衣,渔网,绳索,床垫等等,七堡礁的知青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做这个。
还告诉她前面那些就是香蕉,没成熟的时候就摘下来,等运到大陆的时候都还带着绿呢,要放上一段时间才能吃。
再往前还有芒果和火龙果,他去找那负责人买了两个:“到了大哥那里切开给你尝尝。”
不一会,两人来到一处小作坊面前,果然看到这里的人都在制作渔网和蓑衣,其中一个面相老成的男人见着郑长荣,赶紧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老五,你怎么来了?今天有物资队过来?”
“嗯。”郑长荣把手里的芒果和火龙果扔了过去,“咱妈呢?我找她有事。”
“在七堡那呢,跟我来。”郑长丰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他身边的小胖妹,“这姑娘是谁?看着像是北方人。”
“对,跟咱老家离得不远。”郑长荣介绍了一下,“我对象,孟少阳他妹孟恬恬,我带她来见见咱妈。恬恬,这是大哥郑长丰,丰收的那个丰。”
“大哥好。”孟恬恬乖巧地招呼了一声。
郑长丰点点头:“原来是少阳的妹子啊,看着挺有福相的,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有一座碉堡,上面留了很多口子,方便架枪射击,门口挂了个小木牌,用繁体字写着“柒”。
碉堡里光线还算充足,头顶正好遮住大太阳,里面凉飕飕的可以乘凉。
孟恬恬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小老太太,看着年纪不小了,但精神头却挺好,正伏在桌案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记录着什么。
郑长荣招呼了一声妈,小老太太也没抬头,气性大,没办法,做儿子的想跟她和解简直难如登天。
孟恬恬见状,回头看了郑长荣一眼,示意他去忙别的,她来接触看看。
郑长荣一想也好,便叫郑长丰把大嫂喊了过来,在旁边陪着点,他们哥俩下厨房去。
孟恬恬站在碉堡的洞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里面的老人家。
老人家今年五十九了,头上却看不到什么白发,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后面挽了个髻,用黑色的棉布包着,不让发丝散乱下来影响写字。
皮肤状态也还可以,虽然有些皱纹,但自然老去的容颜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上身穿了件老式对襟盘扣的短褂,明媚的鹅黄色看着特别有朝气,下身是条老式的直筒裤,白色的裤腿上有一滴墨,她也全不在意。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气息匀称,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正记录着她行医多年的心得。
孟恬恬看着那沾满墨汁的笔,落在纸上化作了一行行饱含热情的文字,仿佛穿过了岁月的长河,看到了一个年轻又充满野心的大家闺秀,怀揣着满腹医典,为了一个济世救民的理想而奔波在华夏大地上。
她忽然有些同情她,前半生赶上了乱世,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人到暮年终于可以在和平的岁月里喘口气,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传承衣钵的接班人,何其辛酸。
这等于是被最亲近的人否定了她这一生存在的意义,这样的打击是很沉重的。
可她却化悲愤为力量,哪怕不被理解,也要在这个人迹罕至的碉堡里,用文字把这一生的光和热留给后世评说。
孟恬恬真的非常感动,她佩服每一个为了理想而坚定前行的人。
她忍不住走近一些:“婶儿,你在写医书吗?我可以在旁边看着吗?”
郑锦绣早就知道她来了,没抬头不过是手头的这一段没写完,这会儿她依旧低着头,把最后一句收尾,这才放下了毛笔,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孩子,你晕船吧?还贫血,气血两虚,虚胖而已,得好好注意饮食平衡啊。”郑锦绣一看就知道这小姑娘强撑着不舒服过来的,强作坚硬的医者之心,瞬间就有了些许的松动。
不过她没动,这些年每次她好心要给晕船的人行针,人家都会怀疑她要害人,直接避如蛇蝎。
她的心,早就被那些蠢人伤得千疮百孔,慢慢地就学会了视而不见。
身后医箱里的针囊,已经好几年没动过了。
她淡然地收回视线,客气地说了声:“坐,想看就看吧。”
不想,这姑娘却忽然开口:“婶儿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晕船和贫血?婶儿你真厉害。能帮我治治晕船吗?我好难受。”
郑锦绣眉头一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姑娘,我可不是西医,我这没有晕车药。”
“中医好像有别的办法?婶儿你不会吗?”孟恬恬一脸虚弱地看着她,“哎,那我还是忍忍吧。”
“你肯信中医?”郑锦绣已经在这里等了八年了,八年,除了小儿子没有任何人愿意找她看病,更没有任何人愿意跟她学习中医。
她的心早就冰冷得没有温度了,可这一刻,她居然从这姑娘的眸子里看到了期待和渴望。
她不敢让自己高兴太早,想想还是冷下脸来:“想要我治病的多了去了,你带钱了吗?没钱我可不给看啊!”
“带了带了,婶儿你看,够吗?”孟恬恬把自己帆布包里的钱一股脑儿都掏了出来,有一分的,五分的,有两毛的,五毛的,唯一一张大面额的十块钱,还是用纸糊了的。
她又翻了翻,长荣哥哥还给了她两百块,她都没动,一下也给掏了出来,随后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热切地凝视着故作冷漠的小老太太。
她笑了笑:“够吗婶儿?不够我也没办法了,我穷,所有的家当都在这了。”
姑娘的眼神赤诚而热情,让小老太太强撑的冷酷摇摇欲坠。
她把钱全都装回了帆布包,一分也没要,臭着脸道:“你可想好了,我这一针扎下去,说不定会死人的!”
“哈哈,婶儿说气话呢,婶儿是良医,肯定舍不得让我死的。好婶儿,你就帮我扎一针,等我好点了来帮你研墨。”孟恬恬笑着拆穿了这个矫情的小老太太,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
小老太太看得眼中一热,扭头打开了医箱,取出了她尘封多年的针囊。
一针下去,孟恬恬果然好多了。
她赞不绝口:“我就知道,婶儿一定会妙手回春的!婶儿年轻的时候,没少救死扶伤吧?婶儿真厉害,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别人也就不敢欺负我了。”
孟恬恬委屈地低下头,眼中噙着泪,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
果然激发起了老人家的保护欲,赶紧问了问:“好孩子,谁欺负你了?我看你跟我家长荣一起来的,他没有护着你吗?”
“他太忙了,让一个女民兵陪着我,可那姐姐心大,看不出那个坏医生想害我。我就想啊,要是我也会看病就好了,回头岛上的人就不用看他的脸色,帮他抢我的茶叶票了。那可是长荣哥哥给我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喝,结果却被那个坏医生全部抢走送给坏女人了,呜……”孟恬恬的眼泪说来就来,趴在桌子上哭得稀里哗啦。
小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
气得她立马叮嘱大儿媳去把老五喊过来,她倒要看看,好好的医生不去救死扶伤,居然要仗着行医的本事害人!
片刻后,老人家从郑长荣口中得知了更多蔡兵为非作歹的行径。
气得她拍案而起:“这个混账东西!我今天就去会会他!”
作者有话要说:问:怎么治好小老太太的傲娇?
答:打直球+装可怜,双管齐下疗效好。
郑长荣:我媳妇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小老太太骗上贼船了。
郑长丰:就是,小老太太可是在大润发杀了八年的鱼啊,不好意思嘴瓢了,小老太太可是在七堡礁吹了八年的海风啊!
孟恬恬:婶儿是嘴硬心软啦,还不许人家傲娇一下吗^ω^
郑锦绣:哪有!我的心可是比花岗岩还硬的!
孟恬恬:嘤,蔡兵欺负我≥﹏≤
郑锦绣:好孩子不哭,婶儿收拾他!
吃瓜群众:这花岗岩可真硬, 微笑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