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在希思罗机场等待着蕾拉·盖德。她搭乘的航班由埃及起飞,马上就要降落了。尽管他们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但她一通过海关,他立刻就认出了她。她仍然是他们一起在埃及历险时的那个拥有一头乌发的娇小女人。她那可爱的高颧骨和深邃的黑眸好似依然嘲讽着他。
“兰德,又见到你真高兴,”她说,飞快地留给他妹妹式的一吻,“好久不见了。”
“的确如此。我希望可以弥补一下。”他帮她提着行李,领着她走到停在机场停车场的汽车旁。
“我们去伦敦吗?”她问道。
“先把你安顿下来。我答应过你要带你游览英国乡村,我会信守诺言,”他飞快地朝她一笑,“在泰晤士河上航行游览可没有机会让尼罗河美人鱼施展魅力。”
她一脸欢快,“泰晤士河不是被污染得油腻腻的吗?”
“上游没有污染。我们先去阿宾顿,从那里驾船到汉普顿皇宫,沿途走走停停。四五天的自由行,你将体验到最具魅力的英国乡村生活。”
“隐秘通讯局能放过你吗?”她笑容灿烂地问道。
“我正在休假。隐秘通讯局现在离我很遥远。”
“很好!”
这几年中,他们曾经一起在埃及历险三次,那时候俄国将大笔财力人力投入那个地区,局势极为紧张。虽然现在俄国已经撤离,但最近一次阿以战争的阴影仍未消散。蕾拉最终选择辞掉开罗大学的工作,来英国度个暑假,可能还打算在一所英国大学里谋个教书的工作。
他们在兰德为她租的公寓里呆了一会儿,就驱车前往阿宾顿。时间尚早,避开了下午的交通高峰时段,一路上,兰德畅谈英国的政治和这几日正在进行的选举。“要是你离开,会错过投票的。”蕾拉说道。
“小损失。我所在的那片选区根本没有竞争。托利党主导大局。”
“托利党?”
“保守党。”他嗤笑一声,解释说。
“关于你的国家,我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事情。”
“其实也是你的。你告诉过我,你母亲是苏格兰人。”
“是的,但我一直住在埃及。”
兰德与她相谈甚欢。颇为熟悉的英国乡村景色,也因为有她相伴,令兰德觉得耳目一新。此时,他那间混乱不堪的隐秘通讯局办公室遥远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所以,当她开口发问时,他几乎有些生气。“这段时间的间谍工作怎么样?”
“对我来说,糟糕透了。塔兹从莫斯科退休了,政府要裁员,所有人都谈论着局势趋缓。”
“在我的世界里,战争和杀戮从未停歇。”
“是的。”
“但和英国已经没有关系了?”
“和我们有关,还存在其他很多问题。我们的经济形势很不乐观。”
她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兰德——”
“我希望你叫我杰弗里。”
“好的——杰弗里。我们还是别谈工作了——这个星期不要谈。我不应该向你提起间谍工作的。”
“你说的对。”他笑着拍拍她的手,踩下了刹车。他们到了。他们到了阿宾顿。
为这一周的游览,兰德租了一艘全长二十八英尺的漂亮的老式船,这种船被称为泰晤士斜尾船,因为其船尾倾斜,与水面齐平而得名。船上还有一个足够容纳三人的小座舱,帆布顶棚在不需要时,还可以折到后面。“喜欢吗?”他问道。
“简直爱上它了!我们开着这个顺流而下?”
他点点头,“大概四十英里。”
“我没想到这里的泰晤士河段竟然如此狭窄。”
事实上,看起来还不到五十码宽。“这样航行才惬意。直到经过温莎城堡时,河面才逐渐变宽。”
他们松开缆绳,随着柔波驶向下游。“上游是什么地方?”她好奇地问道。
“牛津。想不想去看看,谋个教职?”
“不用了,谢谢。不要在假期!”
她的专业是考古,曾经在尼罗河底和金字塔顶上下求索。此时,他们在洒满阳光的河面上,以最高限速五英里每小时的速度航行,她又对河岸两旁矗立着的都铎王朝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产生了浓厚兴趣。
时值六月底,许多庄园都把私有船只泊在河中,系在将茵茵绿草和湛蓝河水隔开的隔离栏上。大部分是那种在高级俱乐部和船坞中常见的现代奢华游艇,但也有少数一些整修过的、立着大烟囱的汽船。
“船的种类真多!”蕾拉惊叹道,“是艘房船!”
“我本来也想租一艘房船的,但我想你可能更愿意在岸上的一些特色小旅馆里过夜。”
“算你猜对了。”
他在下一个码头靠了岸。他们到一家名为“上游垂钓者”的小餐馆吃了晚餐。品尝着鸡尾酒,蕾拉说道:“泰晤士河竟然如此平静美丽,真令我惊讶。不像是一条大河,倒像是一条小运河。”
“的确很像运河。事实上,我们会经过下游的一些船闸。”
吧台周围掀起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粗花呢外套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当他经过他们位于门廊的桌子时,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在这个国家里言论自由呢!”
“怎么了,先生?”兰德听出这个人的美国口音,问道。
“他们这里不让外国人发表政治评论。”他说。他沙色的头发乱蓬蓬的,粗花呢外套也被吧台侍者推搡拉拽得开了线。
“选举持续升温,”兰德笑着说道,“来吧,为什么不和我们坐在一起?他们不会介意你呆在门廊这里的。”
男人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来。“谢谢,老兄。很高兴你们这里还有些文明人。我叫威廉姆·桑德斯,是个游艇买卖中间人。”他一边向兰德和蕾拉介绍自己,一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
“我想这里正是买卖游艇的好地方。”兰德说。
“嗯,没错儿。只不过高额利润来源于大型游艇,而真正的大型游艇又不能在这里航行。但是,做这种买卖还是不错的营生。”
“我得说这是美国典型的一种营生方式。”蕾拉评价道。
他瞥了一眼她,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并未追问下去,只是对兰德说:“我希望选举赶快结束。”
“明天就完了。”兰德说。
“刚一入夏就选举,这时间不奇怪吗?”
“政府一旦失去公众信任,新一轮选举就可以开始了。不过竞选过程很短。”
“每个人都等到半夜看电视上的选举结果吗?就像美国那样?”
“伦敦是这样。但是在小城和村镇里不一样。在一些小地方,第二天一早才会唱票。晚上,投票箱就锁在当地监狱的囚室里。”
“太奇怪了!”
兰德笑了,“这里是英国。来吧,跟我们喝几杯。”
他们闲聊了半个小时,直到上菜。美国人向蕾拉鞠了一躬,便告辞离开,消失在黄昏中。“他这个人不错,”他离开后,她说,“我无法想象那个下流的吧台招待竟然把他赶了出来。”
“这些乡村餐馆喜好清静。他们可不喜欢有个美国人在一旁大谈本地政治。”
“我猜这也是英国特色了。”
兰德笑了笑,“晚饭以后我带你见识更多。”
清晨很早就来到了六月末的英格兰。还不到四点,阳光就已经穿过了旅馆里兰德房间的窗户。在他伦敦的公寓里,厚厚的窗帘阻隔了这种阳光侵略,但在这里,他只能享受太阳的恩赐了。
他翻身下床,见通向隔壁蕾拉房间的门仍然紧闭着,便开始回想她的一切。最终,他又把头埋进枕头里,想再睡个回笼觉。但一个小时后,他起床,叫醒蕾拉吃早饭。
“现在刚五点!”她抗议道。
“我们吃早饭,然后赶在河道拥挤前出发。”
上路后,她的抗议声才消失。当他们的船离岸,被轻柔荡漾的河水包围时,她叫道:“太美了!谢谢你把我叫醒!”
他们顺流而下,途经多尔切斯特和沃灵福德,穿过格令峡谷到达彭伯恩,之后驶到中型城市雷丁。河两岸常有友好的民众挥手致意,或是其他船只停船问好。他们在一家安静的乡村餐馆吃了午饭,河的对岸是一座高耸的哥特式教堂,若是在其他城市,这样的规模足以成为当地的主教堂。
他们在离开雷丁市前往汉利的路上,与一个碰到麻烦的游人不期而遇。这个中年男人站在他的小游艇的甲板上,向他们求助。“我说,老伙计,我的船没油了。实在麻烦。”
兰德将船靠过去。“我还有一罐备用汽油,可以给你。虽然只有两加仑,但也够你撑到市区了。”
“多谢了,先生。”他的下巴上冒出胡碴儿,兰德猜他是一个平日公务繁忙的伦敦人,刚刚开始休假。他们经常留两三个星期的胡子,再在回去工作之前刮掉。“我叫克雷顿,”他说道,接过汽油桶,伸出一只油乎乎的手,“德夫·克雷顿。”
“杰弗里·兰德。”
“很高兴遇到你。你的船可真不一般。”
“只是租的。”兰德申辩道。
“来吧,最起码让我请你和你的妻子喝一杯!我得报答你们。”
兰德身旁的蕾拉羞红了脸,但并未对这种关系加以否认。“好极了,”兰德同意了,“你把我的酒瘾逗起来了。”
事实证明,德夫·克雷顿是一位不错的酒友,虽然他所谓的请客喝酒不过是邀请他们上船,然后在塑料杯子里盛上冰块儿和廉价的苏格兰威士忌罢了。“我是科比大学的植物学家,”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碴儿,介绍说,“一边教书,一边搞研究。但是这个夏天我放假。”
“我是个公务员,”兰德轻描淡写地说,“在伦敦做文职工作。从我的办公室可以俯瞰这条河,所以我一直想来这度假。”
“正赶上好时节,”克雷顿赞同道,“我需要加点儿冰,”他拿起空塑料桶,跳上岸,向附近的一家餐馆走去,“马上就回来。”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蕾拉开口问:“你想他会不会是间谍?”
“在休假时也能遇上一个,只能说明我运气太好了。”
她望向外面,用力拽了一下兰德的手臂。“那人在干什么?”
一个留着长发、戴着眼镜的消瘦青年拦住了走向餐馆的克雷顿。年轻人用力推了克雷顿一把,将空冰桶打翻在地。兰德一跃上岸,奔过草坪。
“离我远点儿!”黑发男人叫嚷道。
“喂!住手,否则我叫警察了!”克雷顿喊道。
“你叫啊!”
“怎么回事?”兰德问道。
“这家伙找碴儿打架。”克雷顿怒气冲冲地回答道。
“我们不想惹麻烦,”兰德对那年轻人说,“你走吧。”
他那两条粗重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德,而后上前一步,挥起右拳向他打来。兰德退后一步,轻而易举地闪过这一击,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轻一扭,男人摔倒在地。“我说过了,走吧。”
兰德等着那人站起身,可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
“就是想找茬打架,”克雷顿说,“过来就推我!”
“你认识他吗?”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家伙。”
“回去吧,”兰德说,“我们可以去别处买冰。”
他们一直和德夫·克雷顿呆到晚上。
他终于离开后,蕾拉总结着对他的评语。“他比你更像英国人!”
兰德微微一笑,“很多人都是这样。”
他们在另一家看起来不错的乡村餐馆吃了饭,正要离去时,蕾拉突然拽住了兰德的胳膊。“那不是找茬打架的那个男人吗?”
兰德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他,没错儿。我想知道他现在想干什么。”
黑发青年在餐馆门口徘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兰德停下脚步,将蕾拉拽到一片阴影中,远远地观望。一群人从停车场向餐馆走去。那年轻人一看到他们走近,扭身把什么东西砸向餐馆的窗户——一块石头或是砖头。玻璃应声碎裂,引起一阵混乱。
“他把玻璃砸碎了!”蕾拉叫道,“他一定疯了!”
“或者吸了毒。他身上没有酒味。”
“你要不要阻止他?”
“好像已经引起了注意。”兰德说。三个男人从餐馆里跑出来,其中一个是经理,制服了闹事者。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到了。
“热闹看完了。”蕾拉说着,转身向他们泊船的河边走去。他们打算入夜前再走一段路。
“奇怪。”兰德在她身边停住了脚步,喃喃自语道。
“什么事奇怪?”
“那个男人。整件事。他先是找克雷顿的茬打架,现在又砸坏了一扇窗户。切斯特顿曾经写过一篇以布朗神父为主角的小说,一个牧师犯下了一连串罪行,让警察追查。”
“好吧,如果他想见警察,现在如他所愿!他们会把他关进监狱。”
“可能这正是他的目的。”
“你这样想吗?”
“在我看来,他至少两度试图让自己被逮捕。今天下午,他甚至催促克雷顿报警。”
“但是怎么会有人想被捕呢?”蕾拉问,“小城镇的监狱可不是什么过夜的好地方。”
“特别是在选举当晚。”兰德说。
“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之前告诉过你,有些城镇会在晚上把尚未统计的选票锁在监狱里。我想知道他们这里是不是也这么做。”
“这很重要吗?”
兰德考虑着可能性,“可能很重要。来吧,我们回城里去。”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当地监狱。根本不用兰德开口询问,一辆车停在门口,三个金属投票箱在警察的守卫下被搬下了车。一个满头白发的高个儿男人走上前,监督整个过程,兰德猜测他可能就是候选人之一。他向一个旁观者证实。
“那家伙?他叫迈克尔·维斯比奇。他代表议会参选。”
“我想也是,”兰德说,“你觉得他会获胜吗?”
“我希望不要!我投了兰姆斯一票。”
兰德同情地咕哝一声:“你能告诉我哪位是典狱长吗?”
“是福克斯通。我没看见他。他一定在里面。”
“谢谢。”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蕾拉拽着他的袖子问,“你现在正在休假,记得吗?”
“只要我怀疑有罪案发生,无论是不是休假,我都会尽职上报。”
“但是你的怀疑无凭无据。”她争辩着。
“那人想被逮捕——我深信这一点。他想在监狱里过夜,这其中必定有鬼。假如他身上藏有工具——撬锁一类的工具。假如他打算从囚室里溜出来,进入存放选票的房间。”
“你只是猜测而已。”
“我当然是猜测,但是有这种可能性。”
“我想我们最好走我们的路。”
兰德没有理她,在一个路过的警察跟前停下来,“我能不能和福克斯通警长说两句话?”
“除非你有紧急事件报告,先生。他被选举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我能帮助你吗?”
兰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大事。”
他回到蕾拉身旁,她问道:“怎么样?”
“我改主意了。这可能是个很愚蠢的想法。”
“我们要不要回船上去?”
“不,”他做出决定,“我们去看看旅馆还有没有空房。”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就起床了。蕾拉把头埋在枕头下,咕哝道:“你肯定习惯早起了。”
“我睡不着。我要去见典狱长。”
“别又是那件事!”
“恐怕是的。我放不下。”
她翻了个身,“等你回来再叫醒我。”
这座小城监狱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忙。统计选票的人已经到了,典狱长坐在办公室里品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仿佛告诉人们他一生都在海上度过。
“福克斯通警长?”兰德站在门口问道。
“典狱长,”这个人坚定有力地纠正道,“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昨天晚上我恰好看到你们逮捕了一个男人。”兰德将他的怀疑道出来。
福克斯通典狱长聚精会神地听着。兰德讲完后,他说:“很有意思。你应该昨天晚上告诉我。”
“你能不能现在查证一下?”兰德问,“你能不能查看一下他是否在投票箱上做了手脚?”
福克斯通干笑一声,“没机会了!这个犯人名叫爱德华·布莱根,他走不出他的囚室了。事实上,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他死了。”
“死了!”
“被刺死了。我们认为刀子是从囚室窗户外面飞射进来的。”
吃早饭时,蕾拉同情地说:“杰弗里,你不能把他的死归咎在你自己身上。即使昨晚你就去找典狱长,他也可能会被杀害。”
“可他是被谁杀害的?为什么被杀?”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想法,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威廉姆·桑德斯——美国游艇买卖经纪人——正穿过餐厅,显然正在寻找空位。他看到兰德向他挥手,就走过来和他们坐在了一起。“你听说选举结果了吗?维斯比奇击败了兰姆斯。票数相差无几!”
“他就是你昨晚表示支持的那个人?”
“就是他!我正在向维斯比奇推销一艘游艇。这也是我来这儿的目的。直到选举结束,他才肯出钱购买。”
“统计选票前发生了一件怪事,”兰德对他讲,“昨晚选票被存放在本地监狱。有一个犯人在他的囚室里被杀了。”
美国人饶有兴致,“你不详细说说吗?我还没听说有这事,”他和他们一起喝了咖啡,但好像急于离去,“我必须去找维斯比奇,”他解释说,“一会儿见!”
“你觉得他会吗?”蕾拉好奇地问。
“什么?”
“一会儿见我们?”
“谁知道呢?这是条小河。”
“我们准备好起航了吗?”
他考虑了一下,“还没有。我要再去一趟监狱。昨晚那里出了点儿事,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回船上去,做好开船的准备。我用不了太久。”
监狱里仍然一片繁忙。兰德认出了迈克尔·维斯比奇那高个子、白头发的身影,他正从楼里出来,迎着向他道贺的民众走来。当他走到他身边时,兰德说:“祝贺你获胜。”
他将深邃的蓝眼睛转向兰德。端详了他一会儿后,简单地回了句:“谢谢你。”
维斯比奇乘着一辆加长版的黑色劳斯莱斯离开后,兰德走进监狱,径直来到典狱长的办公室。“又是你,”福克斯通从文件中抬起头,说,“这次又怎么了?”
“还是那件事。布莱根被杀的事,”兰德决定亮明身份,“这可能是一宗关系国家安全的事件。”他说,虽然他知道有点儿夸大其词。
福克斯通摸着他的下巴,“好吧,我能帮你什么?”
“我要检查死者的私人物品——他被逮捕时身上的一切东西。”
“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我们逮捕他时,他给了我们一个名字和一个伦敦地址。他身上唯一的物品就是这个小笔记本,还是他死后我们才发现的。还有就是一些钱和一条手绢。”
兰德翻开小笔记本。上面没有写名字——没有可以显示主人身份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本账簿,记录着进账和支出。最后的几页白纸上,潦草地写着一些字。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这个:Cryptogams至周二。虽然拼写有误,但是意思显而易见。也许这又是隐秘通讯局的任务了。
“我要拿走这个。”他对福克斯通说。
“必须签张借据。我们这里照章办事。”
兰德签了借据,离开监狱,脚步匆匆地走上了大街。尔后,又转念一想,他绕过了大楼。他想看看刀子能否从铁窗缝隙中扔进去。如果行不通,他可能还有问题要问福克斯通典狱长。
窗户本身很好找。就在大楼底层靠后的位置,玻璃破损的窗户上已经钉上了木板。窗户距离地面大约八英尺,兰德猜想如果凶手用石头打碎玻璃,引布莱根走到窗边,再掷出匕首。确实可行。或者他是被监狱里的某个人杀害的。
“兰德先生?”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面容温和、笑容可掬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件开领运动衫,拿着一份伦敦《泰晤士报》。“是的。”兰德答道。
“有个人想和你谈谈。我有车。”兰德刚想推辞,就看到这个人手中折着的报纸向上抬了抬,刚好露出对准他的枪口。“请吧,兰德先生。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看来我别无选择。”
他跟着这个年轻人走到一辆等候的小轿车旁。另一个男人坐在后座上,身材几乎是第一个人的两倍。“别耍花招,兰德先生,”他说,“我们是朋友。”
“你们当然是。”他靠在椅背上。现在担忧还为时尚早。
小轿车穿过晨光,不时经过有农民耕作的田地。他们向东——伦敦的方向行驶,但是没走多远,司机就把车开上一条甚少使用的岔道上。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停着另一辆车。
“我们到了,”司机说,“他正等着你。”
兰德独自下车,朝着等候的汽车走去。一个男人坐在后座上。兰德打开门,坐在了他身旁。
“好了,兰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希望你原谅我们的这场骗局。”
是黑斯廷斯——英国情报局复杂的人事结构中,兰德的直属上司。
“真是一个惊喜,”兰德诚恳地说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我以为你在休假。”
“我是在休假——和一个朋友在泰晤士河上航行游览。”
“啊!这么说你是偶然被卷进这个事件中了?”
“是的。事实上,我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一个男人想方设法被拘捕,引起了我的怀疑。今天早上我调查他时,得知他昨晚在自己的囚室里被杀害了。”
“我知道,”黑斯廷斯郁闷地说,“他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
“你知道的,在隐秘通讯局里,我除了要监督你的工作以外,还有别的职责。其中就包括内部安全。”
“为什么布莱根——不管他的真名是什么了——想要被逮捕?”
“我也不知道。”黑斯廷斯回答道。
“和选举有关吗?”
“他的任务和其中一个候选人有关。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你的意思是说,一个英国情报员把自己关进监狱,企图篡改选举结果?”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黑斯廷斯急忙辩解,“好吧,看来我得把事情向你和盘托出了。至少将我们已知的告诉你。布莱根——我们就这么叫他——正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昨天参选的其中一位候选人是个有黑道背景的商人。你知道,美国公司是禁止向俄国出售某些战略物资的。这个人从英国的一些傀儡公司购进这类物资,然后转手卖给俄国。他没有违反任何英国法律,所以我们无法拘捕他。但是如果他进入议会参政,那我们的处境就很尴尬了。”
兰德想起在监狱外面打量他的男人,“是不是维斯比奇?”
“是的。”黑斯廷斯回答说。
“他赢了。”
“他赢了,”黑斯廷斯附和道,“而我们的布莱根输了。被刺了一刀,惨败。”
“另一个候选人兰姆斯呢?”
“他全然不知情。”
“你可以在竞选时将这消息透露给他。”
黑斯廷斯眨了眨眼,“那样做可不够光明正大。”
“我懂了,”又是英国的老传统,“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黑斯廷斯指了指他们后面的一辆车,“你吃早餐时被他们认出来了。你也知道,你在这行里可是尽人皆知的。”
“他们一定要用枪来请我吗?”
“我想这比解释来得容易多了。我道过歉了。”
“既然我在这里,你想让我做什么?”
“兰德,处理这种事你很在行。既然当时你在场,让我看看你都知道了什么。”
他想起了衣袋里的笔记本。“维斯比奇一定有个联络人——为俄国工作的联络人。”
“是的。”
“可能你的人一直在追查他。如果你们动不了维斯比奇,你们可以拘捕他的联络人——作为未经登记的外国间谍被拘捕。”
“这可以解释他把自己关进监狱的原因吗?”
“可以。如果他不是自己想在投票箱上做手脚,也许是为了防止其他人篡改选举结果才入狱的。”
“其他人?警察内部的人?”
兰德耸耸肩,“告诉我——布莱根的任务里是否牵涉到密码?代码,暗号,或是什么秘密讯息?”
“就我所知,没有。密码归你们部门管。”
“好像是这么回事,”兰德赞同说,“连休假也不放过我。你是要待在这里,还是回伦敦去?”
“哦,我想回去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留个人手。”
“不用了,谢谢,”他刚要下车,又问道,“布莱根怎么办?他有妻室吗?”
黑斯廷斯一脸茫然,“我不清楚。要查他的档案才能知道了。我们会做好善后工作的。有发现了就给我打电话。”
“如果我有的话。”
他们握手后,兰德朝另一辆车走去。那个年轻人又将他送回城里,这时手枪已经不见了。“天气真好,是吧?”其中一个说道。
蕾拉在小艇旁的河岸上等着他,“你去哪儿了?我都快急疯了!”
“说来话长了,”他瞥见驾驶舱里有人影晃动,“我们有客人?”
“德夫·克雷顿。他路过,停下来和我聊天,我甩不掉他。”
兰德笑了,“他可能想要我们回请他。”他走到河边,打着招呼。
克雷顿探出头,“这位女士很为你担心。”
“我被事情绊住脱不开身。监狱里出了点儿事。还记得昨天和你找碴儿打架的那个人吗?”
“当然记得。留着长长的黑发。看着像个共产党员。”
“昨天晚上,他惹事被捕了,后来又被杀死在自己的囚室里。”
“见鬼!”他跳上岸,站在兰德身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们看见他故意用石头砸碎餐馆的窗户玻璃,把自己送进监狱。起初我认为他企图篡改尚未统计的选票。”
“是这样吗?”克雷顿朝着他自己的游艇走去,“来吧,老伙计,带上你老婆。还有些威士忌。”
他们跟随他上了船。兰德倒酒时,蕾拉找了张折叠椅坐下。“我以为你这时候早走远了呢。”兰德说。
“又回来了,”克雷顿咕哝着,递给兰德一个杯子,“这个被杀的人是什么来头?和选举有关吗?”
“我说了,起初我是这样想的。否则为什么会有人自找麻烦,把自己送进一所乡村小监狱过夜呢?”
“到底为什么呢?”克雷顿放下杯子,发动了小艇的引擎。“我们去兜兜风。我会把你们送回来的。”他伸手解开缆绳。
“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推理得出了另一种可能性,”兰德坦言,“全部都说得通了——为什么他向你挑衅,又为什么打碎窗户。”
“为什么?”
小艇慢慢驶离河岸,随着河水的微澜起伏荡漾。“他打碎玻璃是为了让自己被逮捕,没错——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知道有人追杀他,监狱看起来是最安全的避难所。很不幸,还是不够安全。”
“但是为什么向我挑衅?同样的原因?”
兰德摇了摇头,“我想通后,才发现找碴儿和你打架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你听着,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掏你的口袋——偷走你身上的小笔记本。”
德夫·克雷顿表情变得冷酷。“你的推理结果,我照单全收,”他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手枪,“我已经杀了一个人,如果有必要,我会再开杀戒。”
蕾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但仍快不过克雷顿。他挥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推倒在地。“不许动!”他警告着,而后转向兰德重复道,“把笔记本给我。”
兰德一动不动,“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放我们活着离开。”
“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
“我有个不错的猜想。是一本账簿,里面牵涉到刚刚选出的议会成员——迈克尔·维斯比奇先生。他一直在和俄国人做生意,转卖美国的战略物资,而你,就是中间人,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很聪明,”克雷顿说,“作为一个公务员,你聪明过头了。”
“可能我没有将我的工作说清楚,”兰德咧开嘴笑着说,“我在英国情报局的一个分支工作。借汽油时,你选错了船。”
他们仍然顺流而下,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风门却关闭着。兰德想他是不是打算把他们从船上扔下去。“我太倒霉了,”克雷顿自认道,“还有,你是怎么知道那是我的笔记本的?”
“有可能是属于死者自己的,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快就被我排除了。他身上没有铅笔、钢笔或是其他书写工具。所以他为什么带笔记本呢?我推测这笔记本是他从别人那里得来的。而且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进监狱时也没有上交。他把它藏在身上。我想,他觉得对于他和笔记本来说,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直到第二天。
“如果他知道杀害他的凶手会来追索笔记本,那就意味着这笔记本是他偷的。我想起他向你挑衅,这时,我才弄清楚原因。你透过监狱的铁窗杀死了他,打算以后再找机会拿回笔记本。今天早上,你大概是装作他的亲属,典狱长告诉你我拿走了笔记本。于是你就找来了。我刚才回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可疑,好像在搜查我们的船。”
游艇被波浪托起,突然另一艘船截住了他们。“怎么回事?”克雷顿粗声叫道,猛然转过身。
“只是些朋友,”兰德告诉他,“抓住他,蕾拉!”
她擒住他的脚踝,兰德趁机夺走了枪。另一艘船此时已经靠了过来,黑斯廷斯的两个年轻手下站在船上。兰德身下的克雷顿仍然挣扎着,他抓住他的胳膊,触到他袖子里坚硬的物体。
“你抓到他了?”蕾拉问。
“把刀从他袖子里拿出来。这很可能和杀害布莱根的那把刀是一套。”
游艇靠岸后,那两个年轻人上船,把他押上了岸。兰德很惊讶地看到黑斯廷斯也在。“我以为你回伦敦去了。”
“他们向我报告了你的计划,所以我决定留下来。我们谈话时,你应该把克雷顿的事告诉我。”
“他们送我回城时,我才想到,我们先去图书馆查找cryptogams这个词。如果笔记本是属于杀害布莱根的凶手的,那么我想我能从中发现些什么。的确如此。cryptogams这个词和密码暗号无关。这是一种旧式植物学分类,指的是没有种子的植物,例如蕨类和苔藓,”兰德把笔记本递给他看,“这是克雷顿植物学课程的记录。也让我知道了这笔记本一定是他的。”
“你也应该早点儿把笔记本的事告诉我。”黑斯廷斯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兰德意味深长地笑着回答。之后,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这里有个美国人试图向迈克尔·维斯比奇推销游艇。他不会也是你的人吧?”
黑斯廷斯清了清嗓子,“你负责克雷顿。把维斯比奇留给我们。”然后又转向蕾拉,他满面堆笑,说:“这位一定就是蕾拉·盖德了!杰弗里和我说起过无数次你们在埃及的经历。我真诚希望你喜欢我们这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