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早上,我八点半进到办公室,立刻就被琴蜜、曼莎、菲尔和若柏团团围住。看到我没事,他们全都松了一口气,询问我被洪水困在电梯里、以及后来如何脱身的经验。
“我设法在手机没电之前,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我解释。“他来了……嗯,之后一切就没事。”
“是康先生,对不对?”若柏问。“戴维告诉我的。”
“我们的房客康先生?”琴蜜问道,我怯怯的点头令她咧嘴一笑。
凡妮来到我的小棒间,一脸关切。“海芬,你还好吗?雷凯莉打电话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我了。”
“我没事,”我说。“跟平常一样准备工作了。”
她哈哈大笑。或许只有我听得出她笑声中隐含的嘲弄。“你真是敬业,海芬。很好。”
“对了,”琴蜜告诉我,“我们今天早上接到六通电话,都在问你是不是电梯里的女子。我觉得本地的媒体想从崔家的角度来大幅报导,所以就装傻说据我所知,那不是你。”
“谢谢你,”我察觉凡妮的眼睛微微瞇起。无论我有多不喜欢姓崔,她都比我更厌恶。
“好了,大家听着,”凡妮说,“回去工作吧。”她等到别人都离开我的隔间后,才愉快地说:“海芬,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喝个咖啡讨论你昨天跟凯莉开的会。”
“凡妮,对不起,但我没办法把开会讨论过的每一点都记得很清楚。”
“纪录在计算机里,不是吗?”
“我的计算机没了,”我抱歉地说。“沈在水里。”
凡妮叹气。“噢,海芬。但愿你对公司的财物更小心一点。”
“对不起,但我救不了它。水一直升高,而且——”
“那就查看笔记吧。你有做笔记吧?”
“有,但放在公文包里……包包里的每样东西都烂了。我会打电话给凯莉,尽力重现昨天开会的内容,但——”
“老实说,海芬,你就没法把公文包举起来吗?”她略带责备地看着我。“你非得惊慌失措、把每样东西都扔掉吗?”
“凡妮,”我谨慎地说,“渗进电梯里的水不只是地板上的小水洼而已。”她显然不明白当时的状况,但你万万不可告诉凡妮她对事情不了解。
她翻翻眼睛,露出微笑,好像我是捏造故事的小孩。“你这么会演戏,其实情况到底如何太难讲了。”
“嘿。”一个圆润轻松的声音插进来。杰克。他来到小棒间,凡妮转身面向他。她纤细的手指优雅地将一束完美的浅色发丝塞在耳后。“你好,杰克。”
“你也好。”他进来,把我端详个彻底,然后伸手将我拉入怀里,很快地抱一下。我有点僵住。“对,我才不管你不喜欢被人碰触,”杰克说,继续抱着我。“你昨晚把我吓死了?我几分钟之前去过你的公寓,但没人应门。你来这里做什么?”
“工作啊,”我露出歪斜的笑容。
“今天不要。你今天休假。”
“我不需要休假,”我抗议,意识到凡妮冷硬的视线。
杰克终于放开我。“要,你要休假。放轻松,小睡一下。然后一定要打电话给盖奇、乔伊、爸爸,还有托德……他们全都想跟你说话。大家不敢打去你家,怕你在睡觉。”
我扮个鬼脸。“我得把整个故事重复四次?”
“恐怕是。”
“杰克,”凡妮甜甜地打岔,“我觉得没必要叫海芬休息,我们会好好照顾她。而且这可能有助于让她不去回想被困在电梯里的灾难。”
杰克表情怪异地看她一眼。“那不只是被困在电梯里,”他告诉她。“我妹妹像被困在饵料罐里的小鱼。我跟昨晚拉她出来的人谈过。他说电梯内部几乎已经淹满了,而且一片漆黑。他不知道换作其它女人,有没有办法像海芬处理得这么好。”
翰迪那样形容我?我既高兴又受宠若惊……我也着迷地看着凡妮的脸几不可见地迅速扭曲了一下。
“嗯,那你今天当然要休息,”她宣称,并且一手揽住我的肩,让我吓一跳。“我完全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海芬。你该告诉我的。”她热情地捏了我一把。她那昂贵香水的辛辣气味和手臂搭在我身上的感觉,让我起鸡皮疙瘩。“可怜的小东西,回家休息吧。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谢谢,没有,”我一点一滴地抽身。“真的,我没事,而且我想留下来。”
杰克疼爱地看我一眼。“去吧,甜心。你今天休假。”
“我有一大堆工作,”我告诉他。
“我不管。可以明天再做。对吧,凡妮?”
“对,”她开心地说。“相信我,要帮海芬代班一点也不难。”她拍拍我的背。“保重啊,小可爱。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
她离开时,高跟鞋在办公室地毯上留下深深的尖印子。
“我真的应该留下来,”我告诉杰克。
他露出倔强的表情。“去看看爸爸,”他说。“他想见你。你们两个偶尔像文明人一样谈谈话又何妨?”
我叹息着拿起皮包。“当然。我过去这一、两天还不够刺激就是了。”
杰克的手插在口袋里,瞇起眼睛注视我。他把声音放低。“嘿……康翰迪昨晚有没有对你采取行动?”
“你是以哥哥、还是以朋友的立场在问?”
他不得不想了想。“朋友吧,我猜。”
“好吧。”我用轻到不行的耳语说下去。“我对他出手,而他拒绝我。他说他不想占我便宜。”
杰克眨眨眼。“真想不到。”
“他对这件事真的很专制,”我暴躁起来。“整个就是『我是男人,我才不会受你的态度左右。』”
“海芬,他是德州人。我们不是以感性和圆滑出名的。你若想要那样的男人,就去找个都会型男吧。我听说奥斯汀市那种男人很多。”
气归气,我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我很怀疑你知道什么叫都会型男,杰克。”
“我自知不是那种人就够了。”他微笑着坐上我办公桌的一角。“海芬,大家都知道我对康翰迪素无好感。但这件事上,我必须赞同他的作法。他做了正确的决定。”
“你怎么可以替他辩护?”
他黑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女人啊,”他说。“男人对你们主动时,你们不高兴,而男人不主动,你们却更生气。我发誓,男人说不过你们。”
有些男人对女儿很偏心。我爸不是那种人。假使我们能多相处一些,也许爸爸和我会有共同的观点,但他总是太忙、事情太多。我爸把抚养女儿的责任让给母亲独自掌控,而无论她如何削磨,就是没办法把方桩打进圆孔里。
母亲试图要我做个乖女儿,使得我态度更加恶劣。在她眼中毫无女人味的东西:我的弹弓、玩具枪、牛仔与印地安人塑料玩具组、乔伊给我的巡警玩具,要不是消失不见,就是转送出去。“你不想要那些东西,”她在我抱怨时说道。“那些东西不适合小女孩。”
母亲的两个姊妹对她的困难很同情,因为她显然拿我没办法。但我觉得她们为此暗自得意。尽避丈夫买不起河橡图的豪宅,但她们有办法制造出像凯琳、洁希和素姗这般完美的小淑女。似乎拥有世间一切的母亲,却对我一筹莫展。
我向来知道,要是母亲还在世,我绝对无法上韦斯利学院。她非常坚决地反对女性主义,我并不认为她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传统价值观对她这个有钱人的妻子很适用,也可能是因为她相信女人永远无法改变世事的秩序,和男人的本性,而她可不会拿自己的头去撞墙。她那一代的许多女性都相信容忍性别歧视是种美德。
不管理由为何,母亲和我显然是有差异的。她的死让我得以拥有自己的信念、去上我想上的大学,这让我很内疚。爸爸对这一点当然不太高兴,可是他太哀恸,不想为此与我争执。而且把我送离德州,他可能也松了口气。
我在往河橡园的路上打电话给爸爸,确定他在家。既然我的车被停车场的洪水彻底给毁了,我是开租来的车。管家西丽在前门迎接我。就我记忆所及,她一直为崔家服务。连在我小时候,她看起来就很老了,脸上一道道皱纹深得可以塞一角钱的硬币进去。
西丽朝厨房去时,我去见爸爸,他悠哉地待在客厅里。那个房间的两边入口各有一座落地壁炉,大得足以容纳一辆车。我父亲在房间一端,轻松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双脚跷起。
从离婚之后,我还没跟爸爸真正相处过。我们只短暂见过几次,周围都有其它人在场。我们两个似乎都觉得单独谈话所造成的麻烦会比好处更多。
看着父亲,我发现他变老了。他的头发白多于灰,深如烟草般的肤色也转淡了,显示他较少待在户外。他有种就此安顿的气质,看起来像个停止奔波劳碌、不再急着忙下一件事的男人。
“嘿,爸。”我倾身亲吻他的脸颊,坐在他旁边。
他深色的眼睛仔细端详我。“你刚经历大难,但看起来还不坏。”
“是啊。”我朝他咧嘴笑了。“谢谢康翰迪。”
“你打电话给他,是不是?”
我知道他想谈什么。“是的,幸好当时带了手机。”他还来不及追问,我已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猜心理治疗师收假回来时,她就有精彩的故事可听了。”
一如我所预料的,爸爸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你去看头部医生?”
“别用『头部医生』(head doctor)这个词,爸爸。我知道以前大家是这样称呼心理医生的,但现在它有不同的意思。”
“什么意思?”
“俚语中,用来称呼擅长……某种卧室行为……的女人。”
案亲摇摇头。“年轻人啊!”
我笑开了。“那个词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是让你跟得上时代。所以……对,我有去看谘商师,到目前为止,她给了我很多的帮助。”
“那是浪费钱,”爸爸说,“付钱要人听自己诉苦。他们只会说些你爱听的话。”
就我所知,爸爸大概跟心理谘商八竿子扯不到一块儿。“爸,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心理学的学位。”
他阴沈地看我一眼。“不要告诉别人你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认为你有问题。”
“我不介意有人知道我有问题。”
“你仅有的问题都是你自找的。像我明明叫你不要,你还是偏要嫁给谭尼克。”
我悲伤地微笑,想到父亲从不肯放过任何一次说“我早就告诉过你”的机会。“我已承认你对尼克的看法是正确的。你大可不断提醒我,我也可以再三承认我错了,但我想那没什么意义。况且,你处理的方法是错误的。”
他的眼中闪过恼怒的光芒。“我过去坚守原则,将来也一样。”
不知他这些为父之道的概念是哪里学来的?或许他认为,让他的孩子拥有他童年不曾有过的严父,对孩子是有益的。他害怕承认自己有任何不对,他认为这象征力量。在我看来,这象征软弱。
“爸爸,”我迟疑地说,“我很希望即使在我做错的时候,你也能在感情上支持我。但愿连我搞砸的时候,你也能爱我。”
“这跟爱没有关系。你需要学习生命中的决定都有后果,海芬。”
“我早已学到。”我面对过连爸爸都不晓得的后果。如果我们的父女关系不是这样,我好想向他倾诉。但那需要好几年才累积起来的信任感。“我不该一头热地匆忙嫁给尼克,”我承认。“我应该更懂得判断。但爱上错误对象的女人,也不是只有我一个。”
“你这一生,”他苦涩地说,“只想要反叛你妈妈或我所说的话。你比三个儿子加起来更叛逆。”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得到你的注意。我愿意做任何事,换得跟你相处一段时间。”
“你长大成人了,海芬玛莉。你需要克服小时候有或没有得到的东西。”
“我正在克服,”我说。“我已经不再期望你不是你。我希望你也能为我这样做,那么我们或许就不会再对彼此如此失望。从现在开始,我将努力做出较好的选择。但如果那表示会做出让你生气的事,我不在乎。你不需要爱我。反正我爱你。”
爸爸似乎没听见那句话。他专心地想查明某件事。“我想知道你和康翰迪之间是怎么回事。你在跟他交往吗?”
我淡淡一笑。“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名声远播,”爸爸警告。“他生活的步调就是放荡不羁。不是结婚的料子。”
“我知道,”我说。“我也不是。”
“我警告你,海芬,他会像上了蹄铁的马一样践踏你。他是个没用的东德州红脖子。不要再给我理由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我叹气看着他,爸爸永远认为他最懂。“告诉我,爸……哪个男人适合我?举例给我看看,哪个男人是你赞许的。”
他舒舒服服地往后靠,粗壮的手指在上腹部打鼓。“梅乔治的儿子飞栩。他有一天会发财。个性好、一家子都很可靠,长得也好看。”
我吓呆了。我曾经跟梅飞栩念同一个学校。“爸,他是全世界最枯燥、最没精打采的人他跟冷掉的意大利面没两样。”
“那许山姆的儿子呢?”
“许麦可?乔伊的老朋友?”
爸爸点头。“他爸爸是我所知最好的男人之一,敬畏上帝,工作勤奋。麦可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年轻人。”
“麦可吸食大麻成瘾了,爸。”
案亲一脸受到冒犯的表情。“他才没有。”
“你如果不相信我,就去问乔伊。许麦可自己一人就可以负担哥伦比亚数千个大麻农民一年的收入。”
爸爸厌恶地摇头。“年轻一代的人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说。“但如果这两位是你最棒的人选,爸……那个没用的东德州红脖子看起来要好得多。”
“如果你跟他交往,”父亲说,“你要确保他知道他绝对无法染指我的钱。”
“翰迪不需要你的钱,”这么说让我很有快感。“他自己有钱,爸爸。”
“他会想要更多的钱。”
苞父亲吃完午餐后,我回到公寓小睡。醒来时,我重新思考我们之间的对话,很难过他对真正的父女沟通缺乏兴趣。我觉得很沮丧,知道我永远无法从他身上获得我愿意给予他的那种爱。于是我打电话给托德,把这次的拜访告诉他。
“你说对了某件事,”我说。“我的确有可悲的恋父情结。”
“大家都有啊,甜心。你并不特别。”
我轻笑。“要不要过来一起去酒吧喝一杯?”
“不行。今晚有约会。”
“跟谁?”
“一个非常火辣的女人,”托德说。“我们一起健身有一段时间了。你呢?跟翰迪结案了没?”
“没。他今天应该会打电话来,但到目前为止——”我听到插拨声时顿了顿。“那可能是他。我得挂了。”
“祝你好运,甜心。”
我切到第二通电话。“哈啰?”
“你还好吗?”翰迪拉长的语调缓缓刺激着我每根神经。
“还不错。”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吱吱响的气球。我清了清喉咙。“你好吗?……昨天有没有拉伤哪一条肌肉?”
“没有,一切都正常运作。”
我闭上双眼吁口气,沈浸在等候对方开口时的温暖静默之中。
“还在生我的气?”翰迪问。
我不禁露出微笑。“大概没有吧。”
“那么今晚愿意跟我出去吃晚餐吗?”
“好。”我的手指紧紧缠着电话。我纳闷自己在做什么,竟答应跟康翰迪出去约会。家里的人会晕过去的。“我喜欢早点吃,”我告诉他。
“我也是。”
“六点到我公寓来?”
“准时到。”
他挂掉电话后,我静静坐了几分钟思考。
我知道爸爸会说我居然跟康翰迪出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一开始约会的时候,本来就无法确定会如何演变。必须要给他机会展现真正的自己……而且要相信他的表现。
我穿着牛仔裤、高跟鞋和水仙黄的系颈露肩上衣,用闪亮的小别针将系带与上衣固定好。我用电烫棒把头发整理得闪闪发亮、发尾全部往上翻。因为天气闷湿,我化了最清淡的彩妆,只刷了点睫毛膏和搽点樱桃色的唇彩。
我忽然想到自己对于跟翰迪上床,比以前把第一次交给尼克时,更要紧张得多。可能是跟第一个男人上床时,他会因为我没经验而通融。然而,跟第二个男人上床,对方会有比较多的期望。我最近做女性杂志上的小测验一点帮助也没有。测验标题是“你的床上功夫好吗?”而我的得分被列在羞怯可人儿这一级,上面写满各种增进淫荡魅力的建议,其中大部分听起来都很疯狂、不舒服,甚至很不雅观。
我听到门铃响起时,是六点刚过几分钟,我的精神已经绷到全身骨骼感觉像被人用金属螺丝栓紧。我打开门。但门外不是翰迪。
尼克站在那里,西装领带俱全,打扮得很完美,面露微笑。“惊喜吧,”他说完,就趁我来不及移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