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私奔就是到拉斯韦加斯、偷偷举行由猫王证婚的仪式,谁知佛罗里达、夏威夷和亚历桑纳州也都有旅馆提供“私奔结婚套装行程”,内容包括婚礼服务、旅馆住宿、按摩,还有餐点。盖奇和莉珀支付我们私奔到佛罗里达小岛的费用,那是他们送给我和尼克的结婚礼物。
爸爸坚守立场,反对我嫁给尼克,彻底执行要把我从遗嘱中完全删除的威胁。不给钱,不沟通。“他会让步的,”几个哥哥告诉我,但我断然表明不稀罕老爸的让步,我已经受够了他长久以来的控制。
莉珀试图告诉我桥祺一直、而且依然都很疼爱我,使得我们起了第一次争执。
“他当然疼爱我,”我唐突地对她说。“他疼爱任他摆布的棋子,他疼爱小孩子。但像我这样有主见、有个人好恶的成年人……不,他不爱。他只爱一辈子卖力讨好他的人。”
“他需要你,”莉珀坚持。“将来——”
“不,他不需要,”我说。“他有你就够了。”我自知这样抨击她很不公平,但我克制不住。“你去当乖媳妇吧,”我不在乎地说。“我这辈子忍受他已经够多了。”
后来莉珀过了很久都没跟我说话。
尼克和我搬到达拉斯北边的普雷诺,他在那里的一家建筑事务所担任估价专员。那不是他想要长久做下去的工作,但薪水很不错,尤其是加班费。我在达林顿旅馆找到一份初阶的工作,担任营销整合,协助信息部门的主管推展公关和营销企划。
达林顿是一家雅致而且现代化的旅馆,独栋的椭圆形建筑看起来很像阳具,但多了一层粉红花岗岩的遮屏。或许达林顿获选为达拉斯最浪漫旅馆的部分原因该归功于这层下意识的暗示。
“你们达拉斯人的建筑真是的,”我告诉尼克。“城里每栋建物看起来不是像阴茎,就是像麦片盒。”
“而你只喜欢那匹红色飞马,”尼克指出。
我得承认他没说错。我抗拒不了那个霓虹灯做的飞马,它是从一九三四年起就高高竖在木兰大楼顶端的标志。呆板的天际线因为它而多了几分个性。
我不确定该如何形容达拉斯。和休斯敦相比,这里干净而国际化,人与人间的联系较为紧密。牛仔帽较少,人们大多很有礼貌。而且达拉斯的政治立场始终一致,不像休斯敦每次选举的公共政策都会激烈摆荡。
斑雅沉着的达拉斯似乎想证明什么,像个太担忧第二次约会该如何打扮的女人。这可能是因为达拉斯不像世上多数的大城市,这里没有港口。达拉斯是一八七○年代因为休斯敦中德州铁路和德州太平洋铁路两线在这里交会,才使得这座城市成为大型商业中心。
尼克的家人都住在达拉斯市内或附近。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异,并各自嫁娶。他有继父母前一段婚姻产下的兄弟姊妹,也有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还有同父同母的手足,我弄不大清楚谁是谁家的子女。不过这似乎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并不亲近。
我们买了一间附两个停车位的小鲍寓,小区里有游泳池。我以便宜但色彩明亮的现代家具来装饰公寓,加上一些篮子和墨西哥风格的陶器。客厅里挂了一大张复刻版的老式旅游海报,海报画了个提水果篮的黑发女孩,上头有斗大的标题写着:来壮丽的墨西哥玩吧。
“这是我们自己的特殊风格,”尼克抱怨家具难看,说他讨厌西南方风情的饰品时,我这么告诉他。“我称之为Ikea风格。”我认为这是引领风潮,大家很快就会仿效我们。况且,这就是我们负担得起的装潢。
“我们买得起一座该死的王宫,”尼克阴郁地说,“都怪你父亲太可恶了。”
他这股恨意像是凭空打下来的闪电,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对公寓这么高兴,反而让尼克不高兴。他说我只是在玩家家酒。他倒想看看等我过了一阵子中产阶级的生活,还会不会如此开心。
“我当然会开心啊,”我说。“我拥有你,不需要大房子也很开心。”
我并不觉得环境的转换有何难以适应,但那对尼克的影响竟然比我更严重。他说他是为了我而气恼我们的预算只有那么一丁点。他很不高兴我们买不起第二辆车。
“我真的不介意,”我说,而那让他更加火大,因为如果他耿耿于怀,我就该介意。
然而在风暴过后,和平更加甜美。
上班时,尼克一天至少打两次电话给我,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们总是在谈天。“我希望我们能把每件事都告诉对方,”有天晚上他说,我们刚喝掉半瓶葡萄酒。“我的父母总是各有各的秘密。你跟我应该百分之百的诚实和公开。”
理论上,我很喜爱这个主意。不过实际上,这让我的自尊心很难受。百分之百的诚实和公开,其实不见得仁慈。
“你好漂亮,”有天晚上做完爱,尼克对我说。他一只手在我的全身游移,往上来到我微微隆起的胸脯。我的胸部不大,罩杯顶多只有小B。即使在婚前,尼克就曾笑着抱怨过我的上围不够伟大,还说要不是像我这么娇小纤瘦的女人挺着巨乳太过可笑,他会花钱要我隆乳。“褐色的大眼睛……可爱的小鼻子……美丽的嘴唇。没有身材没关系。”
“我有身材啊,”我说。
“我是指胸部。”
“我也有胸部,只是不大而已。”
“嗯,反正我爱你。”
我很想指出尼克的身材也不完美,但我晓得那会引发争吵。尼克不大能接受批评,哪怕说得再轻微而且立意良善。他不习惯有人指出他的错误。另一方面,我一直是听人批评长大的。
母亲总是把她朋友的女儿多么能干的故事详尽地告诉我,说她们多么有教养,会乖乖端坐上钢琴课,用面纸折花送给她们的妈妈,或一听到暗示就懂得展现最近学到的芭蕾舞步。
我也曾全心全意地许愿,希望能做个那样的小女孩。偏偏我生性叛逆,像导演选错了人,我真的演不了崔艾华第二。后来她过世了,留下我充满悔恨,自觅永远也无法弥补母亲的缺憾。
婚后的每个假日,无论是第一个感恩节、第一个圣诞节、第一个新年,我们都是自己安静度过。我们还没加入哪个教会,而且尼克的朋友和他称之为家人的那些亲戚,全都有各自的家庭要顾。我把烹煮圣诞晚餐当作化学课的实验计划,研究食谱、做图表、设定定时器、秤好材料,仔细将肉和蔬菜切成适当的大小。我知道这番努力的成果只是过得去,但尼克说这是他吃过最棒的火鸡、最佳马铃薯泥,和最好的胡桃派。
“这一定是因为你看到我戴烤箱手套的关系,”我说。
尼克模仿卡通里的臭鼬,沿着我的手臂撒下啧啧有声的亲吻。“你是厨房女神。”
达林顿旅馆在假期时生意兴隆,我不得不加班,而尼克的工作要到新年过后才会开始忙碌。我们的时间表合不拢,一直开车来来回回,让他觉得气馁又浪费时间。事情永远做不完……公寓老是一团乱,冰箱内的东西很少补齐,总有好几堆脏衣服要洗。
“我们花不起把衬衫全部送洗的钱,”尼克在圣诞节的隔天说道。“你必须学会如何烫衣服。”
“我?”我生平一件衬衫也没烫过。把衬衫烫平简直跟黑洞和黑暗物质一样,是宇宙间神秘难解的课题。“你怎么不自己烫呢?”
“我需要你帮忙。请你帮我弄一下衬衫会太过分吗?”
“不,当然不会。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担心我做不好。”
“我做给你看,你可以学。”尼克微笑着拍拍我的背。“你只需要唤醒你心中的马莎.史都华。”(译注:美国电视节目著名的家事女神。)
我告诉他我一向把心中的马莎.史都华锁在地下室,但为了他,我愿意将她松绑。
尼克很有耐心地把过程一步步教我,让我看他究竟喜欢衬衫怎样上浆和烫平。他格外要求细节。起初还算好玩,就像补墙壁缝隙一开始也很好玩……直到要面对一整间浴室的瓷砖,或一整篮的衬衫。无论我有多努力,似乎都无法将衬衫烫到尼克满意的地步。
我烫衣服的技巧变成他每天视察的重点。尼克会走到衣柜前翻看一排烫过的衣物,挑出我做错的地方。“烫边缘时需要慢一点,才能压乎所有的小绉褶。”或是“腋下的交缝要重新烫过。”“桨不要上那么多。”“背部不够平整。”
我气恼又沮丧,终于开始用我自己的钱——我们每周各有同样金额的钱可以花用——把尼克的衬衫送给专业的人来清洗熨烫。我觉得这个解决之道还不错,但尼克发现衣柜里的衬衫都用塑料套包好时,他很不满。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他简短地说,“你要学会烫衣服。”
“我是用自己的钱。”我朝他露出安抚的笑容。“我是烫衣白痴,或许我需要多吃综合维他命。”
他拒绝报以微笑。“你不够努力。”
我觉得为衬衫这种琐事争吵,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应该跟衬衫无关吧,或许他觉得我对这段关系的付出不够多。也许我需要付出更多爱情,给予更多支持。他正面临压力,节日的压力、工作的压力、新婚成家的压力。
“我会更努力,”我说。“但,亲爱的……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困扰?除了烫衣服之外,有什么要一起商量的吗?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尼克冷冷地瞪我一眼。“我只需要你把他妈的一件事做好,都不可能。”
我气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心里充满恐惧。我把婚姻搞砸了,而婚姻明明是我最想做好的第一要务啊。
于是,我拨电话给托德,他很能体谅,说每个人都跟伴侣有过愚蠢的争执。我们都认为这只是正常关系中的一部分。我不敢跟家里的任何人说,因为我宁死也不要让爸爸怀疑我的婚姻不顺利。
我惨兮兮地向尼克道歉。
“不,是我不对,”他用双臂圈住我,温暖而坚定地拥抱我。他的原谅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感觉泪水冲上眼眶。“我要求太多了,”他继续说道。“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从没想过要帮别人的忙。但在现实世界里,男人就靠这些小动作、小事情来了解你对他的爱。如果你愿意多做努力,我会很感激。”吃过晚餐后,他按摩我的双脚,要我别再道歉。
棒天,我看到洗衣柜里有罐新的上浆喷雾。烫衣板已经架好在那里等我,好让我在尼克弄晚餐的时候,可以练习。
有天晚上,我们和另外两对夫妻一起出去,男方都是在尼克上班的建筑事务所的同事。我对能有一点社交活动,感到非常兴奋。虽然尼克在达拉斯长大,但他没什么老朋友可介绍我认识,这让我很意外。他告诉我他们都搬走了,或不值得费神来往。我迫不及待想在达拉斯交朋友,也想给这两对夫妻留下好印象。
我用午休时间到旅馆的沙龙,请设计师帮我将长发修掉几吋。她剪完,满地都是沉重的黑色波浪鬈发,我的头发修成中等长度,滑顺有型。“你的头发不该超过这个长度,”设计师告诉我。“以你这么娇小的个子,之前的长度太厚重了,会使你的五官不够突显。”
我没跟尼克提起剪头发的事。他喜欢我留长发,我知道他一定会说服我不要剪。况且,我想他一看到新发型有多好看,更别提保养起来容易得多,他的想法就会改变。
尼克一来接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看来你今天很忙啊。”他紧紧抓住方向盘。
“你喜欢吗?感觉很棒。”我学发型模特儿左右甩甩头发。“也该是修剪一下、维持发质健康的时候了。”
“那才不是修一下,你的头发几乎都剪掉了。”每个字都透出强烈的不赞同和失望。
“我不想再留大学时代的发型,我觉得现在这样比较时髦。”
“你留长发看起来很特别,现在显得很平凡。”
我觉得像是有人给我的血管打入一针焦虑剂。“我很遗憾你不喜欢,但留长发太麻烦。而且这是我的头发。”
“可是我得每天看着你。”
我的肌肤似乎开始萎缩,缩到把我的身体压成一个扁平的信封。“设计师说头发太长无法突显我的五官。”
“很高兴你和她都认为全世界需要多看看你那张该死的脸。”他咕哝。
我忍受了约十五分钟沈闷窒人的静默,尼克则在六点钟的车阵里费力穿梭。我们要直接去餐厅跟他的朋友碰面。
“对了,”尼克猛然说道,“先跟你知会一下,我告诉他们你叫玛莉。”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侧面。玛莉是我中间的名字,除非我惹出大麻烦,不然几乎没有人这样叫我。听到全名,总会让我觉得事情出了大错。
“你为何不告诉他们我的第一个名字?”我好不容易问出口。
尼克没有看我。“因为那个名字听起来像乡巴佬。”
“我喜欢我惯用的名字。我不想做玛莉,我想要——”
“天老爷,我就不能有个名字正常一点的普通老婆吗?”他的脸色转红,呼吸粗重,敌意在空气中凝结。(译注:Haven意译为避风港,比较嬉皮化一点。)
整个状况感觉太不真实了。我所嫁的男人不喜欢我的名字!他以前一句话也没说过。这不是尼克,我告诉自己。真正的尼克是我嫁的那个男人。我偷瞄他一眼,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且气愤的丈夫。他要求正常,而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快到餐厅了,进餐厅时可不能一副刚吵过架的模样。我觉得脸上像笼罩了一层玻璃。“好吧,”我说。“那我们今晚就是尼克与玛莉。”
“好。”他似乎放松了些。
那一晚的气氛很融洽,之后,尼克几乎不再叫我海芬,就连我们独处时也一样。他说我应该早些习惯玛莉这个名字,以免在外出作客时搞混。我告诉自己换个名字可能也不坏。我可以摆脱昔日的包袱,变成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一个更好的人。何况,我急于讨好尼克。
我是玛莉,我告诉自己。玛莉已婚,住在达拉斯,在达林顿旅馆上班,懂得如何把衬衫烫平。玛莉有个爱她的丈夫。
我们的婚姻变成了一具我终于学会如何操作、但永远不明白其内部运转的机器。我知道做哪些事情可以保持机器平顺运转,晓得所有大大小小、能使尼克保持心情稳定的要求,而奖赏就是爱情。但若有事情惹恼尼克,他会变得乖戾暴躁,可能要花个几天才能哄得他回到好心情。他变化无常的心情,是控制我们家的温度调节器。
接近结婚周年时,我发现尼克心情不好的日子,也就是我该体谅、弥补每件让他不顺遂琐事的日子,已经远超过他心情好的天数。我不知该如何挽救这个现象,但我暗忖是我不对。我知道其它人的婚姻不一样,他们不会时常担忧该如何满足丈夫的需要,不必总是感觉如履薄冰。我父母的婚姻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真要说起来,崔家是绕着我母亲的需要和希望在运转,而父亲只是偶尔出现来取悦她的人。
尼克对我家人的怒气有增无减,他责怪我父亲没给我们买房子的钱。他催促我去跟父亲和哥哥联络,跟他们要东西,而我的拒绝令他非常生气。
“不会有用的,”我告诉他,虽然那不是实话。姑且不论父亲,只要我开口,哥哥们什么都愿意给我。尤其是盖奇。难得几次讲电话,他都会问有什么可以帮上我和尼克的地方,我说没有,绝对没有,一切都很好。我好怕让盖奇知道任何真相。只要他抓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事情就可能整个揭穿。
“等我们有了小孩,你爸爸就必须开始帮我们了,”尼克告诉我。“让孙子住在破烂的屋子等于公开羞辱他,他就必须吐出钱来,那个吝蔷的混蛋。”
尼克把未出生的孩子当成撬开崔家金库的工具,使我非常担忧。我一直计划等准备周全就生个孩子,但目前的处境养不起要求必定很多的婴儿。我竭尽全力也只能使要求很多的丈夫大致开心。
我以前不曾有过睡眠困扰,但现在我逐渐在夜里惊醒,隔天便疲惫不堪。因为我辗转反侧让尼克睡不着,我半夜常改到沙发上躺着,裹着毯子颤抖。我梦见掉牙齿、从高楼坠落。
“好奇怪,”有天早上尼克喝咖啡时,我跟他说。“我昨晚作的那个梦很奇怪。我在某个公园里自己一个人走着,右腿竟然脱落了。没有流血什么的,就像芭比娃娃那样。我很难过,想着少了一条腿要怎么办,接着我的手从手肘以下断掉,我赶快捡起来想拼回去,心里想“我需要这只手,我得找人把手接回去。”所以接着——”
“你今天早上吃药了吗?”尼克打岔。
我从两人开始上床后就定时服用避孕药。“没有,我一直是用完早餐才吃药的。怎么了?一你认为是荷尔蒙使我作恶梦的吗?”
“不,我觉得是你自己要作恶梦的。我那么问,是因为你该停用避孕药了。我们该趁年轻生小孩。”
我瞪着他,心里涌起强烈的不愿意,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可是我又充满无力感。但我不能拒绝。那会让尼克心情恶劣好几天。我必须想办法让尼克改变主意。“你真觉得我们准备好了?”我问。“先存点钱可能比较好。”
“不需要。你爸爸一发现不是只有盖奇和莉珀才有办法生小孩,他就会讲理多了。”
我发现尼克对婴儿本身远不如可以藉此要挟崔桥祺更有兴致。孩子出生后,他会改观吗?他会在看见他协力带到这世上的小人儿,就融化在为父之乐中吗?
我再怎么努力也想象不出尼克有耐心应付尖叫的小婴儿,面对搞得一团乱的学步幼童,或照顾孩童的需要。一想到有了婴儿,我会变得多么依赖他、更被紧紧地绑在他身边,我就感到害怕。
我去浴室准备上班,刷上睫毛膏,搽上唇蜜。尼克跟进来,在洗手台上的各色化妆及美发用品间搜寻。他发现装避孕药的塑料容器,打开看看里面的药丸。
“你不必再吃这个了。”他把药丸扔进垃圾桶。
“我得吃完一个周期才可以,”我抗议。“而且通常在想要怀孕之前,必须先去做个检查——”
“你很健康,没事的。”我弯腰想拾回药丸,他却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强迫我起身。“别管那个了。”
我冒出一连串不敢置信的笑声。为了婚姻和谐,我调适了好几个月来忍受尼克的阴晴不定,但这太过分了。我不要被迫产下两人都没准备好要养育的婴儿。
“尼克,我宁愿等一等。”我拿起梳子用力刷过纠结的头发。“现在不是谈养育小孩的好时机,我们两个都得上班,而且——”
“什么时候谈什么问题,由我决定!”他暴怒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弄掉了手上的梳子。“我不知道还得该死地跟你预约,才能谈我们的私人生活!”
我的脸因为警觉而发白,心脏乱了节奏而狂跳起来。“尼克——”
“你有没有为别人设想过?”怒火在他喉间凝聚,他脸部的小肌肉也因此僵硬起来。“你总是在说你想要的生活……你这自私的贱货,那我想要的生活呢?”
他怒气冲天地逼近,我往镜子那边退缩。“尼克,我只是……”我嘴巴好干,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想要……可以……稍后再谈。”
这话使得他用足以撕裂灵魂的鄙视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这或许没什么好谈的,或许这整桩婚姻可能连屁都不值。你觉得嫁给我是在给我天大的恩赐吗?是我可怜你才对。你以为谁会忍受你的满嘴屁话?”
“尼克——”我惊慌又困惑地看着他走回卧室。我跟了几步又里足不前,怕会刺激他更生气。我家的男人通常不轻易发怒,而脾气一炸开,也很快就消退。尼克的脾气不一样,他是自燃的火焰,会比起火的原因更加窜升坐大。我不确定怎么处理是最好的方式……如果我跟在他后面道歉,反而只可能火上加油。但如果我留在浴室,他可能觉得备受漠视,而多了新的理由发飙。
我在门口徘徊,在两个房间之间观望,观察尼克想要什么。他走到衣柜前,一把粗鲁地推开衣服找衬衫。我决定撤退,回到浴室。
我的双颊看起来僵硬、没有血色。我轻轻刷上粉红色的腮红,但颜色似乎停在皮肤上层,融不进去。我的手因为紧张而流了一层薄汗,刷子没拿好,画出两道红晕。我伸手想拿毛巾揩掉,就在此时,世界整个爆炸。
尼克回来了,把我逼到角落,一手抓住某样东西。尖叫。我不曾听过有谁当着我的面叫成这样,更别说是男人在尖叫,那像某种死亡。我退化成一只遭受攻击的动物,在茫茫的恐惧中无法逃脱,无声而困惑地在原地冻结。
他手上拿着一件条纹衬衫……我不知怎地把它弄坏了……犯错……可是尼克说那是破坏。他说是我故意弄坏的。他今天早上要穿这件出席一个重要会议,而我说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每个字都使得他的表情更是气得像要杀人,他的手臂往后,然后世界燃烧起来。
我的头摔向旁边,脸颊热辣辣的,汗滴与泪水齐飞。一片烧灼的静止。我脸上的血管肿胀悸痛。
我慢慢了解到尼克打了我。我摇摇晃晃地站着,脑袋一片空白,摸索着从热辣转为麻木的脸。
我眼前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只听到尼克充满反感的声音。“都是你逼我出手的。”
他回到卧室。
无路可退。我无法逃离公寓。我们只有一辆车。而且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我拿起毛巾浸湿冷水,坐在盖着的马桶上,用滴水的毛巾胡乱摀住脸颊。
我无人可诉苦。这件事托德或其它朋友都无法安慰我,这不是正常婚姻应有的情况。羞耻弥漫我的全身,从骨髓间渗出……我觉得一定是我活该,不然怎么会挨打。我知道这不对。
但内心有一部分、一种长期以来的习惯,使我逃不出蔓延扩散的羞愧。那感觉在我体内潜伏了好久,等着要浮上台面。等待尼克或像他这样的人。我把感情弄脏了,像是隐形墨水……在正确的光线下,污渍就会跑出来。
我动也不动地等待,尼克做好出门上班的准备。我听到他打电话到达林顿旅馆,我连动都没敢动,听他告诉旅馆我今天请假。我太太生病了,他懊悔地说,可能是感冒之类的,他也不晓得。他的语气充满同情和关切。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话,他听了轻笑一下。“好,”他说,“我会照顾她。”
我等待,直到听见钥匙的声响,前门关上了。
我像个老妇人似地慢慢移动,探进垃圾桶找出药瓶,丢一颗进入嘴里,用手掬起水伸到嘴边,痛苦地把药吞下去。
我在卧室地板发现条纹衬衫,把它放在床垫上。我看不出衬衫有哪里不对,找不到让尼克气得发狂的瑕疵。“我做了什么?”我出声自问,手指沿着条纹画过,像在抓住牢笼的铁条。我做错了什么?
我病态地想要讨好尼克。我知道,但还是那样做。我把条纹衬衫重新清洗、上浆并且烫好。棉织品的每一条线都压得再平整不过,每颗扣子都干净得发亮。我把它挂在衣柜里,检查其它每件衬衫,排好他的鞋子,将每条领带挂得整整齐齐,底端对准同一条水平线。
尼克回家时,公寓很干净,餐桌也摆设好了,烤箱里热着焗烤鸡肉,他晚餐最爱吃的料理。我不太敢看他。
但尼克进来时一脸忏悔的微笑,拿着一把混合的花束。他将这芬芳的求和礼物送给我,花瓣包在层层薄纸和玻璃纸中沙沙作响。“给你,甜心。”他靠过来轻吻他早上掴过的脸颊。我那一侧的脸肿成粉红色。我静止不动,让他的嘴碰触我的肌肤。我好想抽身离开,好想还击。我最想要的,是痛哭一场。
但我只把花接过来放在水槽里,机械式地解开包装。
“我早上不该动手,”尼克在我后面说道。“我整天都想着你。”
“我也想着你。”我把花束插入瓶子、注满水,无法将花卉裁剪再排好。
“看到你把我的衬衫搞成那样,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缓缓地擦拭流理台,用纸巾画着密密的小圈圈。“我不懂是哪里不对。”
“你多上了十倍的浆,我简直可以拿袖子去切面包了。”一阵长长的停顿后,他叹气。“我反应过度了,我知道。但就像刚说的,那是最后一根稻草。还有其它好多事情把我逼疯了,看到你乱弄我的衬衫让我受不了。”
我转身面对他,手指像收起的猫爪般紧握住长袖的袖口。“其它什么事情?”
“每件事,我们的生活方式。这地方一直很乱,我们从没吃过自家做的好菜。到处都有垃圾。”他像在替自己辩护,挥手一比,看着我说道。“噢,我知道,现在看起来很好了。我也看到烤箱里热着晚餐。我很感谢。但那应该是每天的常态,而如果我们两个都上班,那就不可能做到。”
我立刻明白尼克想要什么。但我不明白原因何在。“我不能辞掉工作,”我麻木地说。“我们需要那份薪水。”
“我快要加薪了,我们不会有问题。”
“可是……那我一整天要做什么呢?”
“做我的妻子啊。打理房子,照顾我,还有你自己。”他靠得更近。“我也会照顾你。反正你很快就会怀孕,到时候还是得辞掉工作,不如现在就辞。”
“尼克,我觉得不——”
“我们两个压力都很大,甜心。这有助于摆脱压力,你可以做好以前没时间做好的事。”尼克轻轻握住我一只手举到他脸颊旁。“早上真是对不起,”他低语,鼻子磨蹭我的掌心。“我发誓绝对不会再那样做了。绝对不会。”
“你吓坏我了,尼克,”我低声说。“你早上像变了个人。”
“你说得对。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他备极呵护地把我搂进怀里。“没有人像我这么爱你。你是我的一切。我们会相互照应,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嘶哑紧绷。我的内心不曾如此拉扯过,既想要留下,又想离开;爱他,却也畏惧他。
“如果你想要,随时都可以再找工作啊,”尼克合情合理地说。“但我们先这样试试看。我想要你空闲下来,做个改变。”
我听见自己低语:“尼克,请别再动手了。”
“永远不会,”他立刻说道,亲吻我的头、耳朵和脖子。他非常轻柔地摩挲我红肿的脸颊。“可怜的宝贝,”他呢喃。“幸好我当时手指张开,不然你会严重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