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经历并不是很可怕。特伦特医生还如往常般冷淡唐突,但是他没有说自己的病是臆想的。他听过华兰茜的症状后又问了些问题,然后很快地检查了一下,接着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华兰茜认为他的眼神有些遗憾,她屏息了一会儿。问题很严重吗?哦,当然不可能,根本就不是很严重,只是最近才有点加重而已。
特伦特医生张开嘴,刚想说话肘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华兰茜在一边看着,他听着电话,脸色突然变了:“是的,是的,什么?是的,是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叫道,“天哪!”
特伦特医生放下听筒,冲出屋子向楼上跑去,根本没看一眼华兰茜。她听到他在楼上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又对某人喊了些话,可能是他的管家。然后他手拿一个小包就下楼了,从衣架上摘下帽子和大衣,猛拉开大门,朝着车站跑去了。
华兰茜独自坐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愚蠢。愚蠢又羞耻。这就是按照约翰·福斯特的教导抛开恐惧的后果吗?在亲人眼中她是个失败者,又没有爱人和朋友的陪伴,就算做病人也这么被忽视。特伦特医生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完全专注于电话里的那件事了。背叛了本杰明叔叔,违抗了家族的传统又有什么收获呢?
她一度要哭出来了,这简直太荒谬了。可接着她听见特伦特的管家下楼来,华兰茜起身走向办公室门口。
“大夫完全把我给忘了。”她勉强微笑着说。
“哦,真是的。”帕特森夫人同情地说,“但是也不足为奇,可怜的人。那是一个来自港口的电报,他儿子在蒙特利尔出了车祸,伤得很重。医生只有十分钟去赶火车。要是奈德有什么三长两短真不知他会怎样,他太爱这个儿子了。斯特灵小姐,你不得不下次再来了,我希望你没什么事。”
“哦,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华兰茜也那么说。她现在感觉不那么难过了,难怪可怜的特伦特医生会把她忘了。可是,走在街上时,她还是垂头丧气的。
为了抄近路,华兰茜回家时走的是情人巷。她经常不走这条路,但是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迟到是不可以的。情人巷在村子的后面,路边种的是高高的橡树和枫树,浪漫得名副其实。走这条路经常会看到卿卿我我的情侣或者成群结伴的女孩子们,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聊着自己的小秘密。对华兰茜来说,这两种场景都让她窘迫不安。
今天傍晚这两种场景她都遇到了,先是遇到了康妮·海尔和凯特·贝利,她们穿着新买的粉色蝉翼纱裙子,光滑柔顺的头发上还别着鲜花。华兰茜从来没穿过粉色裙子,也没在头上戴过花。接着她经过一对不认识的情侣,他们在路上闲逛,完全沉浸在爱情里,那个男青年肆无忌惮地用手臂环抱着女孩儿的腰。从来没有男人用手臂揽着华兰茜的腰散步。她觉得自己应该很惊讶才对,至少这种事应该留到天黑后去做吧,但是华兰茜没有惊讶,反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羡慕。当她经过他们时,华兰茜确定他们在嘲笑她,可怜她:“她就是那个古怪瘦小的老姑娘,华兰茜·斯特灵,据说她从没有过追求者呢!”华兰茜疾步跑过了情人巷,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暗淡瘦小,微不足道。
就在情人巷与大街交口的地方停着一辆老旧的汽车。华兰茜很熟悉那辆车,听声音就可以辨别出来,迪尔伍德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它。那是“罐头盒里兹”在迪尔伍德流行之前的事了,这车是里兹当中最小的,不是福特而是一款老式的灰色斯劳森。车体已经破旧不堪。
那是巴尼·史奈斯的车。巴尼正在车底下修理它,工作服上浑身是泥。华兰茜一边小跑一边快速瞥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臭名昭著的巴尼·史奈斯,尽管在他搬来穆斯科卡的五年里她已经听过他的许多故事了,第一次见他是一年前在穆斯科卡的路上。他从车底下爬出来,朝华兰茜灿烂地一笑,开玩笑似的样子像个滑稽的小丑。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尽管人们对他风言风语,但她不相信他是坏人。当然他在正常人都睡觉的时候开车横穿迪尔伍德确实让他名誉扫地,更何况还带着经常在夜晚狂喊的老“咆哮亚伯”,“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的天哪。”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逃犯,一个拖欠债务的银行职员还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是“咆哮亚伯”——老亚伯·盖伊的不合法女婿,是他私生外孙的爸爸,是个骗子,还有很多作恶多端的角色。可华兰茜还是不相信他是个坏人,一个有着那样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的,无论他做过什么。
从那一晚起,蓝色城堡的王子变成了一个下巴棱角分明、头发发白的浪荡子,他留着长长的茶色头发,一双发红的深褐色眼睛,两只耳朵向外突出,使他看起来十分机警,当然没有突出到招风耳的程度。但是他的下巴看起来很坚毅。
现在巴尼·史奈斯看起来还不如往常,很明显他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裸露的手臂上满是黑黑的油渍。可他还是愉快地吹着口哨,看起来快乐得让华兰茜羡慕。她羡慕他的无事挂心和了无责任,还有他在米斯塔维斯湖上小岛的那间神秘的小房子,甚至羡慕他那辆破旧的灰色斯劳森,他和那车一样都不用装作体面或是按照传统习惯生活。几分钟后他从她身边咯吱咯吱地开车过去。他斜着坐在车里,没戴帽子,任长发在风中飞扬,嘴里还叼了一个老旧的黑色烟斗。她又开始羡慕他了,男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不管是不是坏人,他毕竟是个快乐的人。而她,华兰茜·斯特灵,一个体面有教养的人,却总是不快乐。有什么办法呢?
华兰茜刚好赶上了晚饭。阴云密布,又下起了令人沮丧的小雨。斯迪克斯堂姐又神经痛了,所以华兰茜不得不做针线活,没时间看《翼之神奇》了。
“不能明天做吗?”她乞求道。
“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弗雷德里克夫人冷冷地说。
整个晚上华兰茜都在织补,听着母亲和堂姐在织着没完没了的黑袜子时对家族里的事说长道短。她们谈论二表妹莉莲即将到来的婚礼,总的来说她们是满意的,二表妹准备得很好。
“尽管她不着急,也都二十五岁了。”斯迪克斯堂姐说。
“幸运的是我们家中没有很多老姑娘。”弗雷德里克夫人悻悻地说。
华兰茜缩了一下,针尖儿扎了手。
三表哥亚伦·格雷被猫挠了,手指中了毒。“猫是最危险的动物,”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我永远都不会养猫的。”
她透过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华兰茜一眼。五年前,华兰茜曾要求养一只猫,后来她再没提起过,但是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怀疑她有这种想法在心里。
一次华兰茜打了个喷嚏,现在在斯特灵家里当众打喷嚏已经被认为是举止不雅了。
“想打喷嚏时你就把手指按在上嘴唇上。”弗雷德里克夫人勒令道。
晚上九点半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堂姐斯迪克斯因为背部的神经痛需要涂抹雷德芬药油,华兰茜得帮忙,一直如此。她很讨厌雷德芬药油的味道,还有药瓶标签上那个戴着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雷德芬医生的头像,胖胖的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睡觉时她的手指沾染上药油那令人反感的味道,怎么洗也不掉。
华兰茜这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又去了,开始和结束一样,她都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