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大他们一行有八人,称兄道弟做了十几年人牙子,专做这门见不得人的勾当,从南边到北境这条路他们不是第一回走,但这一次怎么都没料到,会意外遭到覆灭。
人的命与运,都是难以预料的。
楚慕见那胖子朝她跑来时,下意识起身要往周围逃,刚动身手腕被人轻轻扣住了,不让她离开。
她茫然看去,是周始。
少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腕,“你一个人跑什么?”
“是他们……”楚慕欲言又止,周始知道这些是人牙子,冷笑道:“是他们又如何?”
边境常有骚乱浑人闹事,当地百姓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三个大汉气势汹汹的将他们二人围住,这下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周始松开她的手,坐着伸了个懒腰,楚慕见他身上没有佩剑,赤手空拳,心里不禁有些担忧:“你……你能行吗?”
知道他杀过人,但毕竟没亲眼见到,这会和几个虎背熊腰的人牙子对上,周始倒显得有些清瘦。楚慕见状难免慌了起来,她知道这些人牙子身上有些功夫,周始再强,也一人难敌四拳。
“要不还是跑吧,不丢人的……”楚慕缩在周始身旁轻声低语,拉了拉他的袖子。
周始睨她一眼,意味不明:“这几个歪瓜裂枣有这么可怕吗?”
“什么瓜啊枣的!你们俩在这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胖子打断两人谈话,对着楚慕一顿劈头盖脸:“你这小贱人真是让爷爷好找!快跟老子回去!看老大回来了怎么搞死你!”
这胖子完全忽视了周始,说着便上前几步来抓楚慕的肩,横眉怒目,一副要将她按回去的驾势。
楚慕连忙往后躲,眼睁睁看着他那只粗壮肥厚的大手袭来,眸中划过一丝惊恐,胖子见她敢躲骂道:“操还敢躲?!”
“还不给我过来!!”
楚慕直接缩到了周始背后,只露出半张惨淡的小脸。
这个胖子在人牙子里排行最小,众人都叫他老八。他的手伸的更长了,直接举在周始面前破口大骂,唾液四溅,下一刻,空中骤然掠过一道刺眼的光芒。
熟悉的清鸣在楚慕耳旁响起,眼前的一切仿佛停滞,她怔怔看着,周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轻轻一弹,如水蛇般灵活的剑身飞快挥出,几道光影交错,一道惨烈的尖叫声猛然贯穿半空。
周始动作太快,除了楚慕,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将腰间软剑抽出,少年出剑动作干净利落,无半分停滞,这一剑下去老八的手指直接被斩断几根,鲜血直流。
是刚刚那只要碰她的手。
楚慕蓦然想起,想起雪地里那具双臂俱断的尸体,那个人也是这般吗?
又一剑落下,面前的惨叫声陡消,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动不动。老八被周始一剑划断了脖子,地上猛然砰的一声,哗啦啦的鲜血顺势流出来,淌了一地。
和许老大他们死的一样。
楚慕盯着地上的血,恍然抬首,眼前是少年高大的背影,视线被他遮挡,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又感觉什么都看到了。
那一刻楚慕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一切发生的太快,另外两个围着他们的人呆呆站了许久,全然没反应过来,瞪着地上的尸体表情骇然不已。
“老八!”倏然,右边响起一道暴喝:“我要杀了你们!!去死吧!!”
“啊啊啊——”
耳边回荡着各种声音,打斗,兵刃相交时的锋利尖锐,风声被割裂撕破,不一会四周又静了下来,砰的几声,直叩人心,如古寺里绵长悠远的钟声。
“杀人了……杀人了!!”周遭围观的人瞬间喊了起来,响起阵阵哗然尖叫,街边小巷乱成了一团。
周始眼神冷漠,目光从地上移开,盯着剑上的血痕眼底滑过几分厌恶,楚慕越过少年身影,瞧着地上僵直的尸体,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了。
她不觉得他们是好人,也不为他们的死而惋惜,这些人牙子死有余辜,但她在看到这些死人尸体时,还是会怕。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杀人。
而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楚慕还没想明白,便被周始一把拉走了。在边境死人是常事,这里少有人管辖治理,更别提这乱世了,新起的王朝忙着收拢旧臣权力,根本无暇管着边远之地。
于他而言,杀人如同家常便饭,但十方楼有个规矩,斩草要除根。
竟然出手了,就不能给自己留下麻烦。
“这些人牙子共有多少人?”
“啊?”楚慕听到他这个问题,眼里明显露出了不解。
周始停住脚步,回头,漆黑的眼里带着几分试探:“你难道不清楚?”
楚慕立马反应过来,“八……八个!”
那还有两个。周始没犹豫,又问:“都在什么地方?”
楚慕:“山上的破庙里。”
周始轻扯唇角,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带我去。”
山上的破庙荒了十多年了,据闻初建之时求签许愿极灵验,因而香火不断,后来求愿的人多了,发觉并不是人人都能如愿,便渐渐荒废了,成了临时的搭脚点。
绕过竹林,山上的雪化了不少,头顶日光正盛,灌木低矮挡路,破旧的寺庙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
寺庙无门,青色石板爬满苔衣,少年一言不发,上前而去,手里的剑闪着阵阵寒光,楚慕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低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静日长,愈静愈长,偶有风声掠过惊起林中一片沙沙声响,又很快复原,如此反复无常倒是令楚慕心静了不少。
望着这天,这日光,她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份宁静。
直到门口传来几道凌乱的脚步声,慌慌张张的很是急迫。楚慕偏过头,几个女子抱着包裹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寺庙,头也不回,飘扬的轻纱被风鼓成一个大包,像极了天上的云,那是自由自在的。
楚慕识得她们,都是被人牙子从路上拐来的女子,她收回目光,往寺庙里面看去,心里已有了决定。
寺中清静破旧,她走进去时,周始正站在阶上擦拭剑身,雪白的锦帕上血色如花,叫人难以忽视,却又心惊。
少年身姿如松,配剑恰如其分。
周始瞥见她身影,动作陡停,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愕然,眉头微皱。
她不是走了吗?
在门口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一个人拿着剑走了进去,解决完所有事后,也不见她的身影,便以为她走了。
不过,她是该走了。
他往旁移动一步,挡住身后的尸体,轻轻挑了挑眉:“还有东西落在这?”
楚慕摇摇头,她没什么东西,有也被人牙子拿走去换银子了。
“这里有些赃物,你拿去吧。”周始将剑收回腰间,楚慕走上前,倏然瞧见地上的血迹脸色瞬间变了变,停住了脚步。
周始见状,低眸笑了。
“怎么,怕了?”
楚慕斟酌了片刻,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般年纪,身手便如此不凡,心性胆识更非常人能比,楚慕看着他,清澈的眼底满是茫然。
少年立于台阶之上,一步之遥,黑色衣摆轻扬,周始慢声道:“我什么人?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你不觉得晚了吗?”
“我……”楚慕微顿,轻眨了眨眼,嘴里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少年动作打断,周始突然走下台阶,眼里意味不明,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他一步步走到楚慕面前,楚慕不安的往后退,他却没停。
懒散的声调透着狠劲,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上难掩冷色,风一吹,冷漠的声音飘过来:“我这种人,专做杀人勾当,吃死人饭的。”
楚慕眸光微颤,没再后退,周始却停住了脚步,两人仅隔一步,这一步之遥,宛如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少年轻哂,漆黑的眸微微眯起:“我这样的人,你还想跟?还敢跟吗?你不要命了?”
楚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轻飘飘几句话,就将她所有的路都堵死,只是为了不让她跟着他。
可是为什么……
周始说着丢给她一个钱袋,深蓝色云纹镶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从山上下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言罢,他越过楚慕,目不旁视往寺院外头走去,楚慕看着手里的钱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闷声说了一个字。
风声阵阵,沙沙作响,周始侧过头眼里有几分木然:“你说什么?”
楚慕偏头看他:“我说想。”
没等他反应过来,楚慕先将手里的钱袋塞回给他,她顿了顿,轻声道:“这钱也许能帮我一时,却救不了我的命,我想跟着你。”
“可以吗?”
风止树静,参天枝桠缠绕茂密,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多了几丝变化,他盯着楚慕半响,才缓缓道:“你不怕?”
楚慕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怕。”
国破家亡,被拐流浪,从辽远的南边来到这北境,这些她都挺过来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小姑娘一瞬不瞬盯着他,周始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懒洋洋地应了声,“行,不怕死的话,你就跟着我吧。”
“有我一口吃,便有你一口。”
他倒没什么好说的,竟然人家小姑娘都说不怕了,他更没什么好怕的。
不就一小姑娘,应该还挺好养活。
楚慕没想到这回他如此直爽,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真的吗?”
周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抬腿便往寺院门口走,见她发愣,道:“快走吧,再不跟上我可不管你了。”
他声调懒懒的,楚慕连忙回神,反应过来后心里乐开了花,边走边说道:“我来了你等等我啊小恩人!”
嗯,小姑娘还挺听话的。
等等……小恩人是什么东西??
周始步伐陡滞,转过身去,微眯着眼盯向跟上来的楚慕:“你叫我什么?”
楚慕笑语盈盈道:“小恩人啊!”
他虽年纪轻轻,却救了她很多次,叫他恩人也不为过,楚慕心想。
少年蹙着眉道:“难听死了。”
楚慕眨眨眼,有些困惑道:“那我该唤你什么才好?”
她这么一说,周始才猛然想起两人并没有互通姓名,他看着楚慕,一字一句道:“我叫周始,不准再叫什么小恩人了。”
“直接唤名字即可。”
楚慕却问:“是哪个始啊?”
她不太明白,周始补充:“始终的始。”
周始,始终的始。楚慕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念着念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
——周而复始。
周始周始,周而复始。她莫名觉得,这个词与他的名字甚是相配。
“想什么呢?”他忽然靠近。
楚慕难得有些慌张,连忙抬起头道:“哦那个那个,我叫楚慕。”
他淡淡应声,忽而想起一件事,眼前的这小姑娘似乎对他有不轨之心。
“……”竟把这事给忘了。
周始静了一会,清清嗓子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虽救了你,允许你跟着,但我不会对你负责,你自己注意点。”
话落,少年转身就走。
楚慕轻轻哦了一声,跟上周始,却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话里的意思是……跟着他可以,但若是走丢了或惹了什么事便不会管她生死了?是这个意思吧?!
楚慕这么一想,立马跟紧,行至少年身旁一步也不敢远离,生怕被他抛下。
他快一步,她紧追其后,周始颇为怪异的看她一眼,小姑娘冲他扬眉浅笑,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却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这小姑娘绝对是看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