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祝捷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