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时候,我才知道,家外多了一个妹妹。”
闻玙在电话里说出这句话时,声音仍是泛着淡淡的苦涩。
“当时那个女人带着她找上门来,我妈脸都白了,还以为是骗子。”
他轻笑一声,很是嘲讽。
“真是骗子就好了。”
“妹妹的出生自然是无辜的,如果追责,是我爸毁了两个家庭。”
“但是他仍是大摇大摆的过日子,甚至喝酒的时候和同事吹嘘,说自己儿女双全。”
闻玙说到这里,就不肯再往后讲了,像是被恶心事抵着胸口般长长缓了一口气。
“我不该问的,”温郁捂着电话道:“这种事……一定很不好受。”
“——郁郁,跟谁聊这么久呢?”身后传来开门声:“你爹我买臭豆腐回来了,快来吃宵夜!”
“是闻玙!他讲完题跟我闲聊了几句。”温郁回顾门口,紧张道:“我先挂了,你早点睡。”
“嗯,晚安。”
温郁再转回亲爹面前时,面上有些心虚,但并未被温健武发觉。
“小贩多撒了点香菜,你要是不吃就给撇开。”他乐呵呵道:“今天爹高兴!”
“你又谈成生意啦?”
温健武对儿子一向没什么避讳,甚至先前借贷多少去开公司,又如何赚翻也会津津乐道。
他一向觉得孩子懂事越早越好,免得稀里糊涂败掉家业最后睡大街。
“你爸啊,要跟人合伙再开一个公司,去倒腾汽油!”
颜晚馨正抱着笔记本边办公边看电视剧,闻声瞥向他:“别胡闹啊,守好你现在的公司就不错了,听说现在原油价格忽上忽下的,一崩盘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你可千万别随便当什么法人代表之类的——”
“知道知道,我心里都有数,”温健武嬉皮笑脸地打断掉唠叨,把另一份臭豆腐捧到老婆面前:“尝尝,热乎着呢。”
“臭死了!拿开!”
家里笑声一片,传到院子里都是一片热闹。
温郁回忆到这里,坐在石榴树下的秋千里久久没有动静。
深秋里蛐蛐还在鸣唤,客厅里有细碎的走动声,只是一家人不再团圆了。
他坐在这里发呆许久,久到颜晚馨拎着抹布出来佯装要擦栏杆又看了两眼,也一直没有动静。
不行,就算要走,他也得把事情讲清楚。
温郁心里清楚,如果说他自己是个作精,难哄还难追,那闻玙比他还要难哄一百倍。
两个人作来作去只不过是仗着几分喜欢罢了。
“我有个U盘落学校里了,得回去拿一趟。”
“非要今天拿?”颜晚馨闲不下来,又拿墩布去池子里涮:“明儿周末啊。”
“得去一趟,要备课。”
他抓起手机走出去,动作快到忘了带外套,刚出门刮了阵风就冷得打喷嚏。
顾不上那些了。
电话没响几声被接通。
“玙哥。”温郁一面唤他,一面回头看亲妈有没有跟上来:“有事跟你说,去学校方便吗。”
他这时候反而不敢和闻玙去街上。
街坊邻居的眼神有时候出奇的好,周末附近的学生也多,唯独去学校里不会惹人怀疑。
闻玙很快应下,听出来他情绪不对还带着点鼻音。
“穿外套了吗?”
“没,”温郁哑声道:“我妈过来了。”
闻玙那边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一路下楼梯,一路继续问。
“今天来的?呆多久?”
“可能呆很久。”温郁头疼起来:“她还不知道你在这,我在想我到底该换工作还是换住处。”
对面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对策。
“校门口见。”
周末校门口仍有保安值守,小门房里灯光温暖还有歌舞晚会的外放,像是要把凄冷秋夜全然割离开。
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默契地一路往没有监控的操场走,像是饭后过来散步的一对闲人。
直到进入完全没有视线的无人操场以后,闻玙才解开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令人安心的气息立刻将温郁包围淹没。
温郁没有拒绝,低着头拉紧衣服。
他虽然还没完全松口,但在这种时刻脑子里很明白。
等三言两语情况交代完,男人叹了口气:“明着不能谈恋爱了啊。”
“明着本来就不能谈!”
“那就偷呗。”
“……!”
温郁忍不住想,这个人是怎么能把偷情这事说得跟出门买颗白菜一样理所当然。
他一时无话,随男人缓缓地兜圈子。
闻玙手机震动起来,像是个电话,他并没有看是谁打来的,径直摁掉。
他们一起浸在黑暗里,周围静到能听见脚步的起伏声。
“我一直在想,”闻玙低声开口:“当年我们是怎么暴露的。”
温郁刚消失的那几天,他几乎是调用了全部的理智去压制情感,一次一次地复盘和寻找自己的错处。
班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老师也毫无察觉。
他们明面上一直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甚至比那些动辄搂抱乱摸的男生要疏离克制。
“不是你暴露了,”温郁深呼吸着,缓缓开口:“是我。”
“我不知道,麻//醉药有时候,和吐真剂是一个效果。”
人在完全麻醉的情况下,潜意识的防备也会被尽数卸除。
有时候医生会不小心听见病人的银行卡密码,甚至知道他们是否出轨。
温郁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出柜。
那天他骑车出门,被醉驾司机迎面撞上,送去医院里抢救。
还好出血不严重,但是腿骨折了,需要做手术上钢钉,即时调整。
父母当时全都到场,得知手术一派顺利,且预后良好的时候,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爸守在病床旁边,跟我开玩笑,想让我早点从麻醉状态里醒过来。”
温郁在夜色里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爸说,快点醒,你已经睡到二十七岁,再大一点不好找女朋友了。”
“我当时处在半睡半醒地状态,当着医生和爸妈的面,说了一句话。”
闻玙停下脚步,指甲掐进掌心里。
“我不要女朋友,我只要玙哥。”
“我妈以为我跟他开玩笑,还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赶紧睁眼睛,别乱开玩笑。”
温郁浅浅地笑了一下。
“谁会把喜欢你这种事当作开玩笑?”
后来,他醒过来,意识到情况不对。
在诱导式提问下,该交代的已经全交代了。
出院之前,他们家就已经办好转学手续,甚至不是离开西城区,而是直接离开北京。
温郁最后见闻玙的那一天,少年还在笑着说,明天给他带蛋黄青团。
他想了又想,一万种开口解释都说不出口。
一万种告别的方式都像在拿刀子捅另一个人的心。
然后一晃就是十年。
闻玙半晌才开口。
“现在亲你一下,不过分吧。”
温郁把这些旧事全盘说出来,已经是抱着又要抽身跑路的悲情心态了,瘪着嘴鼻尖发酸。
“不想亲。”
男人俯身轻吻一下他的额头,触感温暖,像是与他交融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每一次遇见他,心下都会觉得柔软又无措。
像是想要舔舐他的伤口和彷徨,想要把他深藏。
“你不用搬家,也不用换工作。”
“温郁,很多事我都在等候着陪你一起面对。”
“你唯一需要决定……是否继续爱我。”
温郁只觉得荒唐。
“会这么简单吗?”
“你想过彻底地信任一个人吗。”闻玙神情平静:“最初决定喜欢你,我只想选这一条路。”
同你生,同你死,让你把后背和喜悲都尽数交付。
温郁怔住两秒,再开口时声音发颤。
“……我好想勇敢一次。”
牢狱,欠债,社会,父母,禁忌,同性恋。
一系列的词在他脑海里滑过,然后消失。
“我妈当时问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再复述这些的时候,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十几岁的人,荷尔蒙作祟,什么昏头的事都干得出来。”
“不要耽误自己,更不要耽误一个本该有灿烂前程的旁人。”
她以笃定的语气,如同解剖一般,把少年们共同的脉搏一语切断。
混乱又放肆的吻,无法分割的黏腻,不过是青春期里的一次昏头。
“我一直在想,闻玙,你那天亲我,是不是只是一时昏头。”
“可是一个人十七岁时昏头,二十七岁也还在为同一个人昏头,我走了这十年,你一点都没有变。”
他露出希冀又脆弱的笑容,像是看透面前男人。
“玙哥,以前是我太想后退,生怕伤到谁。”
“……你不会想听我说对不起。”
你想听我说,我愿意,我知道的。
闻玙望着他笑。
温郁只感觉自己要做这辈子最荒唐也最放肆的一件事。
他可能要和另一个人坠入深渊。
“真是疯了。”
他伸手勾住男人的脖子,用力亲了下去。
闻玙只比他更快地拥紧接住。
他们吻得不管不顾,甚至重到咬破唇瓣,任由血味流溢蔓延。
又好像只有这样才是畅快又尽兴的,本该如此也早该如此。
说不清是谁带着几分惩罚性,又是谁终于卸下防备去尽数索取。
外套的气息融入拥抱里,胳膊被勒到痛也不想松开手。
都疯掉算了。他一边喘息一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