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老师姓孟,是个说话做事都利落的漂亮女人。
温郁做题总是忘了看题干,有时候孟老师会拿笔敲敲他肩头,无可奈何地拉长声音。
“题干——题干。”
温郁往往抱着头卖乖,一考试又忘了。
他抱着小喜鹊冲去生物教室时,孟老师在往鱼缸里滴高锰酸钾溶液,缸里有几只金鱼像是长了溃疡,不仅掉鳞片,创口也在溃烂。
“哪儿捡的鸟?”
孟老师看见温郁,示意他先把鸟放桌子上,去旁边洗手:“胆子真大,也不怕禽流感。”
温郁听见话才反应过来,洗完凑到旁边看。
孟老师递他一副塑胶手套,摆弄小鸟时褐色长发垂落而下,声音放缓少许。
“没有外伤,但是得人工喂食,它不一定会在笼子里照顾自己。”
她找来一个装过教具的纸盒,把喜鹊放进去,铺了两张纸。
“你们谁打算带回家养?”
温郁这才看见闻玙站在门口,露出求助神情。
“我妈不让家里养动物,乌龟都不行。”
闻玙后退一步:“我家房东也不让,搬家的时候还反复强调过。”
两少年一块看着老师,后者举起双手:“校长那解释起来很麻烦的。”
“您就当教具呗,”温郁试探道:“要不,就暂时借您教具室一个月,等它长大点我们就放飞回去,行吗?”
孟老师柳眉一蹙,叹了口气:“只能养在教具室里,每天过来喂它三到五回,小米泡软了再给它吃。”
温郁跑去食堂要了一杯底小米,等着泡软了才拿勺子喂它。
小鸟完全没吃东西的概念,叽叽喳喳半天一个劲喊饿。
“闻玙,玙哥!”
闻玙在窗边观察篮球赛战况,闻声看向他。
“过来帮我一下,”温郁被这小家伙弄得虎口上都是小米:“你帮我固定一下,它太小了,咱只能用注射器先喂着。”
闻玙心想我抽风来玩过家家干嘛,坐到他的身边,伸长手帮忙固定。
温郁拧着眉毛看他:“坐,近,点。”
闻玙象征性搬了下凳子,两只手支老远去够鸟。
温郁抽了口凉气,默认他两半点默契没有,直接把自己椅子搬到他的身边。
两人肩靠着肩,体温透过校服黏在一起。
闻玙动了下,还是低着头帮忙护着喜鹊,看他如何给幼鸟喂食。
“听天由命了,但愿能活。”温郁喃喃道:“学校里随便抱只流浪猫也比它好喂……”
闻玙很少离他这样近,一时间被浅淡清香包围着,一时脑子短路。
温郁没心没肺惯了,靠着闻玙还觉得省力又舒服。
后者沉默一会儿,起身站起来。
“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下楼,小心老师点名。”
温郁抬眸看他,忽然叫了他一声。
“闻玙。”
少年转头看他。
“我怎么总感觉,你关着一扇门呢。”
“你希望门开着?”
温郁摇一摇头。
“有这扇门关着,不是为了挡我。”
“我有时候感觉你虽然在闹在笑,但总感觉你绷着,不允许自己出错。”
“坦白一点说,”他凝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你……看不到门。”
回忆里的温郁,没有半分对人的戒备,与世故二字截然相反,很纯。
哪怕是过了十年,再回想一下,闻玙也会为这样的不设防感到诧异。
像是根本不惧怕任何冷色,不防备任何恶意,夏日溪水般清澈透亮。
他大概是在很久以前,就在喜欢那样的他。
电话这边闻玙久久没有声音,陈柏学也跟着回想了会儿青春岁月,发觉自己也有好些都记不得了。
“那段时间你们两天天去喂喜鹊,后来我也凑过去看一次,养得跟小圆球一样,逗它它还叨人,怪可爱的。”
“后来你们两一块把它放飞了?那得算功德圆满。”
闻玙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放飞了两天,放学的时候,看见有只流浪猫在吃肉。”
“郁郁蹲下捡了两枚羽毛,再也没提过那只喜鹊。”
陈柏学还在网咖里没有下机,叫住他别挂电话,噼里啪啦键盘猛敲一通。
“你等着啊我看看,能不能淘宝买个鸟蛋啥的。”
“奇了怪了,怎么没有……闲鱼也没有。”
“喜鹊是没法人工繁育的,”闻玙笑得很怀念:“它们喜欢呆在高高的地方,和其他的鸟儿不一样。”
温郁连续摸鱼一个月,逐渐掌握了其中诀窍。
音乐教师的办公室位置很偏僻,如果说教学楼像老鹰张开双翼,那他的办公室就是翅膀尖儿的最末端,平日里无人问津。
他以前在乐团做过几年首席小提琴手,早已习惯了集体生活与集体工作。如今生活重归寂静,反而不习惯。
又是一天上完课,他坐回电脑前玩蜘蛛纸牌,微信弹出来一条消息。
[南之]:酒吧乐队缺人,来玩吗。
[不乐]:?
[不乐]:你家酒吧需要找人拉小提琴?
[南之]:他们插电,你不用插,跟着拉就行,会特意打个空拍让你SOLO。
[南之]:我们这也算……营销策略。
[不乐]:我大学那会儿出去兼职,一小时两百,蒋老板开多少啊。
[南之]:一小时两千,你想拉多久都行。
[不乐]:那敢情好,我能拉到你们酒吧拆迁。
温郁先前住在广州的时候,家里还有门禁,冷不丁意识到自己重归自由,跑衣柜前翻了半天穿件什么好。
他表姐就一向衣品很好,往门口一站是个活招牌,每天被搭讪到烦。
西装太正式,T恤阔腿裤太学生气,他翻来翻去,想起了闻玙上次那一身,也挑了件类似的黑衬衣。
闻玙这人成年前就肌肉紧实,不会有欧美大块头的粗犷感,在劲瘦两个字上踩得很准。
温郁自己换了一身,去镜子前解扣子,本来只想解一颗,想了想又开了一颗。
都去酒吧了还装什么乖,自在点。
手都放下来了,又拿起来。
……领导应该不会在酒吧瞧见我吧?
人民教师能去酒吧拉小提琴吗?
实在不行就说我是去什刹海旁边捕捉艺术气息为人民艺术氛围做贡献?
他思考几秒,又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目光温润,穿着黑衬衣看起来清瘦又文气,没半点玙哥的荷尔蒙味。
温郁叹了口气,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们聊过这个。
“咱两名字这么像,但是性格……好像没有半点重合。”
那时候闻玙把他搂在怀里一块荡吊床,两人一起仰着头看飘落的银杏叶。
“未必。”
怎么就未必?
青年摸了把镜子上的灰,轻轻嘀咕了一句。
晚上六点,酒吧的生意只算刚开场。
什刹海这一转的特产生意很好做,外地游客多,随便卖点义乌小商品都有人捧场,价格总是虚高。
但是开酒吧的人太多,同质化过重,一小杯酒四五十,大多数人只是坐下来歇会儿就走,很多家店门前的沙发常常空着。
温郁提着琴盒过去的时候,鼓手和贝斯在各玩各的,两边乱奏一起没一个音有关系。
蒋南之正在门口抽烟,瞧见他来了,示意手下赶紧去搬一把高脚椅来。
“知道你不耐站,坐这拉。”
主唱瞧见,笑嘻嘻打了个招呼:“咱这摇滚配小提琴,挺潮啊,哥们今天想拉什么?”
温郁跟大学生出来兼职一样透着股青涩:“我都行,流行歌基本都可以。”
主唱上下瞅他一眼,跟蒋南之打招呼。
“姐,你这弟弟现在状态不对,缺点酒。”
蒋南之又抽了一口,吐完烟才看向他们:“你自己想喝别扯人家。”
“哪是这样啊。”主唱大大咧咧道:“你看他正襟危坐的,像要去维也纳演出一样,那调性能跟咱乐队合一块吗。”
“来来来,他这杯我请,上杯爱尔兰威士忌。”
温郁进场子就不怵了,任由红蓝霓虹光交织着扫过身上,接过冰块晃荡的酒液一饮而尽,还觉得坐门口有点热:“再来一杯。”
“行啊,”主唱看着他乐:“喝嗨了小心摔下来。”
“摔下来跟你姓。”
架子鼓点一响,噼里啪啦的节奏声夹杂着电吉他一块儿晃荡起来,透着股浪劲儿。
小提琴声辗转起伏,像是突然就带来了风。
是夏日的风,摇晃着翻卷着,吹开杨柳湖面,把攘攘人潮里的潮热一尽驱散。
有游人闻声停下脚步,张望是谁在拉琴。
刚好鼓声停了两拍,提琴声如海豚般骤然跃至上空,下一秒又扎了个猛子潜回深海,与鲸鱼们乘着洋流遨游。
蒋南之原本是怕弟弟在家里憋坏了,随便找个由头让他出来透透气,没想到糅杂的效果会这样好。
乐队池嵌在酒吧的进出口两侧,夜风与空调共同吹着,每个人都还是淌着汗。
温郁却像是渴了很久的鱼扎进了海里,乐声追逐着鼓点又与键盘一块儿乱摇,周身惫懒的劲儿扫了个干净。
人们也许没学过音乐,但都懂情感。
没等主唱酣畅淋漓搞完两首歌,已经有不少人举起手机跟着拍。
温郁来之前铺子前的露天沙发原本还空着,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等位了。
晚上这个点,闻玙在跟朋友们一块儿吃饭,一个人回家也没有事,陪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狼人杀。
陈柏学第一轮就被投了出去,在旁边玩手机,玩着玩着把闻大法官拉到旁边看短视频。
“看这个,你老婆上热门了。”
闻玙示意狼人赶紧决定好今晚杀谁,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然后笑容僵住。
某人正哼着小调在酒吧里拉小提琴,旁边几个玩摇滚的跟着一块嗨。
下头一堆男的女的点赞。
“黑衬衫小哥帅爆了!!球一个联系方式!!”
“他看起来好自信啊,第一次听见这种摇滚风的小提琴啊啊啊我的少女心!!”
“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楼上我出五百块求一个微信号!”
闻大法官起身让开椅子,声线没什么波动。
“天亮了,七号被刀,柏学你来当法官。”
陈柏学冷不丁被推到NPC的位置,眼瞅着哥们拿外套走人。
“你这会儿酒吧伴舞去?”
后者没太大反应。
“我回家。”
温郁玩到凌晨三点才被表姐送回去,半醉半醒,但是玩得很开心。
“行了行了,睡一觉自己起来再洗吧,我也懒得收拾你了。”
蒋南之收好备用钥匙,在他床边刷了会儿手机。
“哟,今天你被人拍了,热度还挺高。”
温郁透支完体力这会儿打蔫儿,半问半嘟哝:“明天不上班吧……”
“周六上什么班,睡吧。”
等蒋南之走了,家里一片寂静昏暗,温郁裹好被子,没意识到自己今天喝得有点多。
[不乐]:我今天可好看了,他们还给我加了滤镜。
[不乐]:你理不理我
[不乐]:其实我还会吹口哨
[不乐]:[语音·5秒]
闻玙点开语音条,听见噗呲一下口水声。
对方很快又发来一条语音。
又困又傻,尾音跟小动物哼哼似的。
“我喝醉了一犯傻,你是不是特开心?”
闻玙望着手机笑,就是不回他消息。
“我就是想看你多开心一会儿。”温郁打了个哈欠,眼底含着暖意。
“玙哥,多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