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宗清在冰石上下了道术法,阻了凉感,轻轻置在女人熟睡的面皮上。

乖儿的小肥脸隔着镜面贴在母亲的面皮上,撅着身子呼呼大睡着。

无人再闹,宗清松了口气。

他蹑手蹑脚将一大一小搂入怀里,阖目缓缓睡去。

翌日一早,

趁穹绵未醒之前,宗清将冰石收了起来,冰石压了一晚,她面皮都被压出一道浅浅的小坑。

宗清刚毁石灭迹到脖颈子里,手覆在穹绵白皙的面皮上,想施道术法掩了这痕迹。

还没伸到,

就对上了她幽幽转醒的眼珠儿。

宗清滞了滞,若无其事收回骨白的手,柔色一笑:“夫人醒了。”

穹绵未察觉到任何不妥,她掀起衾被懒懒起身,寝眠了一晚,晨醒难免腹中饥饿。

她一边爱惜地拢着自己的乌丝,一边理所当然地使唤道:“男儿本该顶天立地,志在四方,夫郎为何偷懒还不去生火烧饭?”

宗清:“......”

都哪拐出来的歪理?

宗清阖目稳了稳心神,弱不禁风地起身去一旁的木架上扯了件白袍,系在身上。

似是怕他多想,穹绵此地无银地苍白解释道:“夫郎莫不信,男儿勤苦些才能成王道,小到为我梳妆挽鬓,大到洗衣生火,里里外外夫郎都应事无巨细安排妥当的,若无这般缜密的心思,夫郎何时能建功立业、飞黄腾达?”

“......”

阖目稳心神已经压不住他了,宗清背着她,克制不住地手抖着捻碎了一盒穹绵的胭脂,心中稍缓了气。

宗清才温和道:“早日我蒸些小包,夫人还要加些清粥小菜么?”

穹绵纠结半晌,才勉为其难道:“也可。”话落,又不放心嘱咐几句:“夫郎,面团记得多揉两个时辰,我喜欢吃筋道些的,清粥熬得久些,不细绵软糯我吃不下去,小菜记得......”

“外面灶上温着水,为夫先打水给夫人盥洗。”宗清柔声打断她,背着穹绵,宗清的脸都快冷得轧刀子了。

两个时辰,她怎么不让他揉上一天,谁都别吃。

宗清去打了温水给她盥洗,而后他长身玉立在案板前,阖目,睁眼,阖目又睁眼。

缓了些气,

他才开始心平气和地揉着面团。

穹绵坐在铜镜前,疑惑用圆润指腹搓了搓她脸上的小坑,

她夜里睡觉不老实么。

这是哪里压到的?

小坑洼洼委实盖住了她祸国殃民的妖姬脸,穹绵不太开心地想找盒胭脂水粉遮住。

却发现找到不了。

穹绵起身去找正在揉面团的宗清:“夫郎,你可见到我那盒梨花样式的胭脂了?”

宗清神色坦然:“未曾。”

穹绵拧起漂亮的啼眉,正待要说话,就被夫郎打断了。

宗清一手黏粉面的转过身,温声道:“不过一盒胭脂,夫人若喜欢,为夫过几日再给你多置办些。”

穹绵这才未再言语。

可能他揉得时辰短,穹绵吃进嘴里明显不甚满意,饭后拉着他回书房,好生教训了他顿,很是逞了一把威风。

冠冕堂皇说了些成王之道。

她口中那些所谓的成王成霸之道,尽是怎么对她好的,和她生活中一些需要万分注意的矫情小习性。

能把两者无稽之谈捏在一起与他说教,宗清不动声色压住想要掐死她的手。

垂眸温声应着她。

又是一日的漫长读书日。

这般陪着他熬了一月有余。

风和日丽,秋风气爽,

穹绵到底闷得捺不住性子想要出去走走,宗清未阻止,将她捂的严严实实牵着出去透风。

穹绵平日极少出来走动,她对这般穷壤的小村子没什么探知欲,但在家憋久了,也要出来透透气的。

草泊村里的村民都很热情纯朴。

路上遇见哪位大婶老伯,都会亲切地与夫郎交涉几句,唠些闲杂。

夫郎都会温声一一回应着。

“宗家小郎君,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都不多出来走动走动的,怪让人挂念的,哟,这是你家的小娘子吗?”老伯问道

宗清颔首:“这是内子,她久病初愈不久,还需安养些时日。”

“那也不能总闷在家里,今日正巧是女庙日,晚上村里有篝火集会,小郎君带着你家小娘子来热闹热闹。”

宗清本想拒绝,他并不喜人多。

但衣襟却被人在后面轻轻扯了扯,宗清一顿,颔首温笑着回:“我晚日会带着内子去的,谢谢老伯了。”

女庙会,穹绵有些疑惑。

草泊村的人似乎很重视这次的女庙会,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骄傲感。

仿佛能举办这场女庙会,是什么天大的荣耀般。

没过多久,穹绵就解惑了。

这里有一座女帝庙,

被供奉得很好的女帝庙,香火延绵,且不断。

不拜菩萨,

不信天不信佛祖。

他们虔诚跪拜的,甘之信仰的,

是他们的开国女帝,大夷历朝历代,唯一的女帝。

铁骨铮铮的女帝。

为了纪念与缅怀她,大夷为她设了无数金碧辉煌的女帝庙,每年一日的女庙会,皆为显示女帝在大夷至高无上的尊位。

无人可以媲拟女帝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女帝就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神。

篝火晚会,

草泊村的百姓们喜笑颜开地围绕在一起,双手合十,为女帝献上最虔诚的祈愿。

在他们双手合十时,一旁的篝火瞬间点亮,燃起的星星之火就像是女帝在庇佑着她的子民一样。

女帝在他们心中,

是神,

是光,是至高无上的寄托和希望,

将最真挚的祈愿献给女帝后,大家才开始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跳着篝火舞。

幸福、温馨的氛围洋溢在每一个子民的脸上,能为至高无上的女帝祈愿,

是每个大夷子民的荣幸,他们引以为傲更甘之如此。

大许是为了将这股至高无上的荣耀传至千秋万代,

每当女庙会时,大夷子民都会教育稚嫩的小儿。

有板有眼、活龙活现地为稚嫩小儿们讲述女帝曾为至死守护他们,

做过的那些气冲霄云的英雄轶事。

“大夷开国之初,恰逢魔界举兵征伐四方,女魔头喜珠儿野心勃勃,刻意放纵麾下无数爪牙走狗为虎作伥、草芥人命,毁仙门,屠仙人,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那时仙人们艰难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连凡界,都不能幸免于难。”

“凡人在魔君刍狗们眼里,无亚于一只手就能碾死的蝼蚁,太微不足道了,仙门难以攻破,必定是场极为冗长的拉锯战,为了寻找平衡,魔君刍狗们将目光投到凡界,他们将攻打凡界视为取乐,闲暇时的逗闷。”

“滥杀无辜,草芥人命,这儿,就成了凡人的噩梦炼狱,阿鼻地牢。”

“在魔君刍狗面前,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除了任他们宰割,就是心如死灰的无望逃窜,连挣扎的权利都无,那时凡人信仰仙人崇拜仙人,他们整日在心中祈祷,妄图仙人能听到他们的绝望祷告,能来救救他们。”

“可仙人自身都难保,哪来的分身乏术救他们,凡人如蝼蚁,魂飞魄散不过是魔君刍狗抬抬手的事,谁能反抗,谁都反抗不了。”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所失,每个人心里都像是死灰的灰烬,绝望到心死,那是对生的心死。”

“是女帝。”

“是女帝捍卫了他们,女帝一身戎装立于战马之上,战袍掀起,手执长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唤醒了他们,“子民们,”

“怕什么。”

“怕,就能得到救赎吗,丧胆亡魂,只会成为刍狗们的刀下豕畜。”

“我大夷子民,宁站着死,也绝不能跪着死如蝼蚁。”

怕...什么?

...刀下豕..畜...

一条廉价贱命,再命贱,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满腔热枕的人!

横竖都要死,他们,怕什么?

哪来的怕,

他们开始反抗了,

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地追随女帝,奋起反抗。

女帝身边有个常年沉默寡言的小随从,但他们却从不敢小瞧他,只要有小随从征战过的沙场,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他们大受鼓舞,奋起的更汹涌了,他们可以赢,他们不是蝼蚁,他们不能,

跪着死。

*

穹绵听得热血沸腾,代入感极为强烈,气的她狠狠锤了一把旁边的木头,锤得她手腕子都阵阵发疼,:“欺人太甚,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狼心狗肺之人。”

“......”

宗清一脸面无表情。

这段女帝的英雄轶事,大夷子民每年女庙会都会翻出来讲与稚嫩小儿们听,淳淳教诲着他们。

每一年,

穷凶极恶的女魔头喜珠儿,都会被他们扒出来鞭尸唾骂。

渐渐地,

女魔头喜珠儿,便成了每一个稚嫩小儿心中最扭曲最妖魔化的恶人。

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哪怕她已经死了。

穹绵气愤地拉着草泊村的乡民们,一起狠狠唾骂了那个丧尽天良、尽不干人事的大魔头。

骂到情深处,还拽了拽宗清的衣袍,继续声情并茂地讨伐:“夫郎,你说这个女魔头是不是很不是个东西?”

“......”

宗清垂眸看了看她,

沉默半晌,见她还是一副“你不跟着我骂你也不是啥好东西”的眼神。

宗清喉珠滚动,吐了几个字眼:“确实挺不是东西的。”

穹绵一脸认同地点点头,心中还是很气愤地拉着夫郎回家。

一路上还在喋喋不休地谴责着。

小嘴就没停过。

宗清一路沉默不语地听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有些恍惚记起。

当一切谎言被戳开,

女人还是一副不以为意地诱骗他道:“我名唤喜珠儿,喜得珠色无双的喜,喜得珠色无双的珠。”

“本尊这般光芒万丈、贵不可言,你还有甚可不满意的,为何总与本尊闹别扭?”

她撕破了脸面,不肯放他走,将他囚于魔笼里,隔着笼子抚上他的脸:“宗郎,你得听话些,莫要惹我生气。”

其实过得太久了,他都快记不清她那时是何等模样了,或许是猖狂至极,或许是傲慢无比的。

“夫郎,你怎么了?”

衣袍被一阵轻微拉扯,宗清回神看向她,但一定不是这样的。

磨平了棱角,没了不甘和野心,

眉眼温柔。

“无事,可是冷了?”宗清拢了拢她的手,问道,

“倒是不冷,就是有点锤疼了。”

宗清:“......”

骂自己骂得手肿了,还肿得跟个白胖大萝卜似的。

“......”

宗清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巴巴牵着她回去上药。

都过了这般久了,宗清确实没想到,“喜珠儿”这个名讳,竟在凡间遗臭万年了。

就连三岁稚儿,只要一提起这个名讳,都气得竖起眼睛挥着小拳头,作势要将这个大恶人挫骨扬灰。

问起七八岁的稚儿“你长大的梦想是什么?”,都一脸坚定地挺起腰板,眼神决绝毅然大义凛然地握紧拳头道:“我要保家卫国、惩恶扬善,手刃女魔头喜珠儿。”

宗清:“......”

她都死透了,你要给她扒出来鞭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