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4年
在圣诞节到新年之间的快乐日子里,当宫廷庆祝节日,而查尔斯·布兰顿在低地地区对着一扇门大喊大叫的时候,他在重读帕多瓦的马西略的著作。1324年,马西略为我们提出了四十二条观点。主显节之后,他去见亨利,把其中的一些向他提了出来。
有些观点国王知道;还有些他从未听说。有些对他现在的情形很适用;有些被他斥为异端邪说。这是一个明亮的、寒冷刺骨的早晨,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我们轻松上阵去碰碰运气。
马西略告诉我们,基督降临人世时,并不是作为统治者或法官,而是一位子民: 他所降临的国家的子民。他没有试图统治,也没有交给他的门徒统治的使命。他没有对哪一位使徒给予比其他使徒更多的力量;如果你不信,就再去读一读关于彼得的部分吧。基督没有选出教皇。他没有给他的追随者们制定法律或征收税赋的权力,可教士们认为这两者是他们的权利。
亨利说,“我从来不记得红衣主教这样说过。”
“如果您是红衣主教,您会说吗?”
既然基督没有劝导他的追随者们得到世俗的权力,那么,又怎么能够认为当今国王们的权力是来自于教皇?事实上,根据基督的教诲,所有的神父都是子民。应该由国王来统治他的国民的身体,谁结了婚和谁可以结婚,谁是私生子和谁是婚内生子,应该由他说了算。
国王是从哪里得到这种权力,以及执行法律的权力呢?是通过一个代表着国民的立法机构。国王是通过在议会中表达出来的人民的意愿,才得到他的王权。
他说这些的时候,亨利似乎竖起了耳朵,仿佛他可能会听到从大路上蜂拥而来、要把他赶出王宫的人们的声音。他让他放心: 马西略并没有赋予叛乱者以合法性。国民的确可以联合起来,推翻一位暴君,但是他,亨利,不是暴君;他是一位依法治国的君王。亨利骑马穿过伦敦时,喜欢民众向他欢呼,但明智的国王并不总是最受欢迎的国王;他明白这一点。
他还有其他的观点要告诉他。基督没有给他的追随者们封地、加官、进爵或授予他们垄断的权力。凡此种种都属于世俗权力的范畴。一个人既然发誓甘于清贫,又怎么可能有财产权?僧侣怎么可能是地主?
国王说,“克伦威尔,凭着你在大数字方面的天赋……”他凝视着远方。他的手指扯着袖口的银色饰边。
“立法机构,”他说,“应该保障神父和主教们的日常生活。在此基础上,它应该能够将教会的财富用于公众的利益。”
“但如何把它弄出来,”亨利说,“我想可以砸掉圣坛。”他自己身上缀满宝石,所以想到的是那一类可以称量的财富。“如果有人敢这样的话。”
亨利就是这样,会在你之前跑到一个你并没有打算去的地方。他本意是想巧妙地说服他,启动一个复杂的将财产剥夺和收回的法律程序: 维护君王的古老权利,收回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他会记住,是亨利最先建议拿起凿子把圣人的蓝宝石眼睛凿下来。但是他很愿意顺着国王的思路。“基督教会了我们怎样记住他。他给我们留下了面包和酒,身躯和血液。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我看不到他在哪儿说过要建圣坛,或者要拿身体的部位、拿头发和指甲来做生意,或是要我们做石膏像来崇拜。”
“你能不能估算一下,”亨利说,“即使……不,我想不行。”他站起来。“哦,太阳出来了,所以……”
最好抓紧时机。他收起今天的文件。“我可以结束了。”亨利走到一旁去穿他那件双层衬垫的骑马服。他想,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国王成为欧洲的穷人。西班牙和葡萄牙每年都有从美洲源源而来的财富。我们的财富在哪儿?
看看你的周围。
他的估算是,神职人员占有了三分之一的英格兰。不久后的一天,亨利会问他,怎样才能将它变为王室所有。这就像是对付一个孩子;有一天你拿来一个盒子,孩子问,里面装的什么?然后他去睡觉,就忘了,但是第二天,他又问一遍。他会纠缠不休,直到你打开盒子,把好玩的东西拿出来。
议会即将再次开会。他对国王说,我会让本届议会比有史以来的任何议会都更加努力地工作。
亨利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会支持你的。”
这就像是你等了一辈子才听到的话。就像是听到一行美丽的诗,用你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懂得的语言说了出来。
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但是发现红衣主教在一个角落里等他。他穿着红色法袍,胖得像个垫子,脸上是一副好战、固执的神情。沃尔西说,你知道吗,他会把你的好主意算成他自己的功劳,而把他的坏主意推到你的头上?一旦命运之神跟你过不去的时候,你就要挨她的鞭子了: 永远是你,决不会是他。
他说,亲爱的沃尔西。(因为既然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红衣主教,他就把他当做同行,而不是主人来称呼。)亲爱的沃尔西,不完全是这样——他没有怪罪查尔斯·布兰顿把长矛插进他的头盔,而是责备自己没有放下面甲。
红衣主教说,你以为这是比武场吗?你以为有规则、惯例、裁判来保证公平竞争吗?有朝一日,当你还在那儿调整马具的时候,你会一抬头,发现他大吼着朝你奔来,把你掀下山去。
红衣主教呵呵地笑着,不见了。
下院的会议尚未召开,他的对手们就已经在一起商讨方案。他们的聚会并不是秘密。仆人们进进出出,他对付波尔家族密谈的方式可以重新使用: 克伦威尔府的年轻人可以降低身段,系上围裙,端着一盘比目鱼或大块牛肉。现在,英格兰的贵族们都希望在他的府里为他们的儿子、侄儿或被监护人谋一个职位,认为他们可以跟着他学习治国本领,学写秘书文件,从事外文翻译,以及知道作为朝臣该读些什么书。他很看重别人对他的信赖;他很和气地从这些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手里接过他们的匕首和笔,与他们交谈,了解在这些十五至二十岁的年轻人的激情和自负背后,他们到底有多大的前途,了解他们的能力以及遇到胁迫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如果冷落别人或打击别人的自尊心,你就永远不会了解别人。你必须问问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哪些是他们能够做并且只有他们才能做的事情。
孩子们对这种问题很惊讶,他们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也许以前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谈过。他们的父亲显然是这样。
这些孩子不管是性情粗暴,还是学识肤浅,你让他们做一些卑微的工作。他们学习赞美诗。学习怎样使用剔骨刀和去皮刀;只是在这之后,出于自卫而且不是在正式的课堂上,他们学会了estoc,那“哧”地一下捅进肋骨的动作,只需手腕一翻你就胸有成竹。克里斯托弗毛遂自荐当指导。这些先生们,他说,他们可真是高雅。他们在割下鹿头或鼠尾什么的,送回家给他们的老爸。只有你和我,先生,还有理查德·克伦穆尔,只有我们才知道怎样结果一个小浑蛋,让他当场玩完儿,连哼都不用哼一声。
春天还没到的时候,有些总是站在他的大门外的穷人走进了他的府里。目不识丁的人的眼睛和耳朵与上等人的一样敏锐,你不一定非得学富五车才有一副好脑子。马夫和养犬员可以偷听到伯爵们的秘事。拿着引火柴和吹风器的侍童在进去生火的时候,能听到凌晨时睡梦中的秘密。
在一个阳光强烈、突然暖得反常的日子里,瑞斯里大步走进奥斯丁弗莱。他大声大气地说,“早上好,先生,”一边脱下夹克,坐到他的桌旁,并把凳子拖近。他拿起他的羽毛笔,看着笔尖。“好了,您对我有什么吩咐?”他的眼睛发亮,耳朵尖红红的。
“我想加迪纳肯定回来了,”他说。
“您怎么知道?”“简称”扔下笔,跳了起来。他走来走去。“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总是争呀,吵呀,不停地追问呀,其实他根本就不在乎答案!”
“你在剑桥的时候可很喜欢这样。”
“哦,那个时候,”赖奥斯利说,好像对年轻时的自己很不屑。“那是为了培养我们的思维。我不知道。”
“我儿子说,那种学术争议的练习把他累坏了。他称之为徒劳争论的练习。”
“也许格利高里还不是太蠢。”
“我会很乐意这么想的。”
“简称”的脸猛地变得通红。“我没有不敬之意,先生。您知道格利高里跟我们不一样。相对于一般人来说,他太好了。不过也不需要像加迪纳那样。”
“以前红衣主教的顾问们开会的时候,我们会提出方案,可能会有些争论,不过我们最后会达成某种意见;然后我会完善方案,并付诸实施。国王的枢密院却不是这样运作的。”
“它怎么可能呢?诺福克?查尔斯·布兰顿?他们会跟你对着干,就因为你这个人。即使他们赞同你的观点,他们也会跟你对着干。即使他们知道你是正确的。”
“我猜加迪纳一直在威胁你。”
“要毁了我。”他把一只拳头握进另一只手里。“我不在乎。”
“但是你应该在乎。温彻斯特是一个权势显赫的人,如果他说要毁了你,那就真的想这样做的。”
“他说我不忠诚。他说我在国外的时候,应该考虑他的而不是您的利益。”
“我的理解是,你听命于秘书官,不管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谁。如果我,”他犹豫着,“如果——赖奥斯利,我给你,如果我被任命为这个职务,我会让你负责印玺处。”
“那我就是主管了?”他看出“简称”在盘算自己的好处。
“那么好了,去加迪纳那儿吧,向他道歉,让他给你开更好的条件。你不要明确表态。”
“简称”显出惊惶之色,脚下没有动。“去吧,小子。”他拿起他的夹克扔给他。“他现在还是秘书官。他可以把他的印章拿回去。不过告诉他,他必须亲自来这儿把它们取走。”
“简称”笑了起来。他抚摩着额头,有些反应不过来,仿佛刚才跟人打了一架。他穿上外套。“我们真是没用,对吧?”
两个积怨已久的对手。两只争夺动物尸体的狼。两头争抢基督徒的狮子。
国王召见他,还有加迪纳,一起商定他建议提交给议会的议案,以确保安妮的孩子们的继承权。王后也在场;他想,许多没有官职的贵族都不像国王这样经常看到自己的妻子。他骑马,安妮也骑马。他打猎,安妮也打猎。她接受他的朋友,并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朋友。
她喜欢在亨利的肩膀后面读东西;现在她就是这样,一边将一只探索性的手从他光滑的身体上滑过,穿过那一层层衣服,让一片细小的指甲钩在他衬衣的绣花衣领下,将衣服从他那王者的白皮肤上稍稍掀起,掀开一条小缝;亨利的大手伸过去抚摸着她,动作心不在焉,像在梦中一般,旁若无人。草案一次又一次地,也将是很正确地,提到“您最亲爱的妻子安妮王后”。
温彻斯特主教目瞪口呆。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让自己不看这个场面,但作为一位主教,他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喉咙。安妮置若罔闻;她只是我行我素,并念着议案,突然,她惊愕地抬起头来: 这里提到了我的死!“如果您最亲爱的妻子安妮王后不幸去世……”
“我不能不提这一点,”他说。“国会可以做任何事情,夫人,除了有违自然的事情之外。”
她涨红了脸。“我不会因为难产而死的。我很强壮。”
他不记得丽兹怀孕的时候变得不可理喻。如果说有变化的话,她只是变得更冷静,更节俭,经常列一些储物清单。安妮王后从亨利手上夺过草案。她非常激动地晃着它。她生那张纸的气,妒忌纸上的墨水。她说,“这份议案说如果我去世,它说我现在去世,说我因为热病去世,说我没有留下子嗣就去世,那么他就可以再娶一位王后来取代我。”
“亲爱的,”国王说,“我无法想象任何人能取代你。这只是假设。他必须提到这种预备措施。”
“夫人,”加迪纳说,“请允许我为克伦威尔说几句,他设想的只是习惯性的情形。您不会想要陛下当一辈子鳏夫吧?我们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对吧?”
安妮充耳不闻,仿佛温彻斯特并未开口。“而如果她生了个儿子,这里说,那个儿子将继承王位。这里说,合法生育的男性继承人。那么我的女儿和她的权利呢?”
“嗯,”亨利说,“她仍然是英格兰公主。如果你接着往下看,上面还说……”他闭上眼睛。上帝赐予我力量吧。
加迪纳抢着说出下面的内容:“如果国王一直没有儿子,没有与任何女人合法婚姻所生的儿子,那么您的女儿将成为女王。这就是克伦威尔的提议。”
“但为什么要这样写呢?上面哪儿提到西班牙人玛丽是私生女?”
“玛丽小姐不在继位之列,”他说,“所以意思很清楚。我们不需要多说。如果有任何措辞不近人情,您得原谅。我们制定法律的时候尽量谨慎。并尽量避免带上个人色彩。”
“天啊,”加迪纳煽风点火地说,“如果这都不是,那还有什么算是个人色彩?”
国王邀请史蒂芬来参加商讨,似乎就是为了跟他唱对台戏。当然,明天可能会是另一番情景;他来的时候,可能会看到亨利与温彻斯特手挽着手,在一片雪花莲中漫步。他说,“我们打算用宣誓来确定这项法案。陛下的臣民要宣誓拥护本文件所制定并由议会通过的王位继承权。”
“宣誓?”加迪纳说。“什么样的法律需要通过宣誓来生效?”
“你总会发现这样一些人,说议会受到误导,或者被收买,或者在某些方面不能代表联邦。而且,你还会发现有些人否认议会有能力就某些问题进行立法,说应该把它们交给某个其他的司法机构——也就是罗马。可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罗马在英国没有合法的发言权。在我的议案中我要表明一种立场。一种有理有节的立场。我这样写,议会可能会乐意让它通过,国王也会乐意签署。然后我就要请求全国上下的人支持。”
“那么,你会怎么干呢?”史蒂芬说,语气有些嘲弄。“让你奥斯丁弗莱的小伙子们全国上下去跑,到酒馆里把别人拉出来宣誓?让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来宣誓?”
“我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宣誓?你觉得他们就因为不是主教,便是牲口吗?所有基督徒的誓言都没有区别。看看这个王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主教大人,你都可以看到废墟,看到贫穷。路上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牧场主发展得那么大,让小农户失去了土地,耕田的人流离失所。过了一代人之后,这种人可以读书。耕夫可以拿起书本。相信我,加迪纳,英格兰可能会跟现在不一样。”
“我让你生气了,”加迪纳注意到。“因为生气,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问你他们的誓言有没有用,而是问你打算让多少人宣誓。不过当然了,你在下院已经提交了一份反对羊的议案——”
“是反对圈地养羊的人,”他笑着说。
国王说,“加迪纳,这是为了帮助普通百姓——每一位牧场主的羊不能超过两千头——”
主教把国王当孩子似的打断了他的话。“两千头动物,是呀,当你的官员们跑到各个郡里去清点羊群的时候,也许他们还能同时让牧民们宣誓,对吧?还有你那些将来会读书识字的耕夫?以及他们在沟渠里找到的邋遢鬼?”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主教太激动了。“大人,为了保障王位继承权的安全,并把全国上下团结在我们身后,任何有必要宣誓的人我都会让他宣誓。国王有他的官员,有他的治安法官——枢密院的大人们会被要求用自己的荣誉担保让它生效,否则我会了解原因的。”
亨利说,“主教们会宣誓的。我希望他们会服从。”
“我们需要一些新主教,”安妮说。她提名她的朋友休·拉蒂摩。还有他的朋友,劳兰德·李。看来,她的头脑里似乎的确装着一份名单。丽兹制作泡菜。安妮任命牧师。
“拉蒂摩?”史蒂芬摇摇头,但是他不能当面指责王后喜欢异教徒。“劳兰德·李,就我所知,他有生以来还没有站过讲坛。有些人只是出于野心才加入宗教生活。”
“甚至都不屑去掩饰一下,”他说。
“我的路主要是我自己走过来的,”史蒂芬说。“我当初是被引上了这条路。老天作证,克伦威尔,我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抬头看看安妮。她的眼睛里闪着快意。她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亨利说,“温彻斯特大人,你出使国外,离开这个国家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
“希望陛下认为这于他有利。”
“没错,但是你没能照看好你自己的教区。”
“作为一名牧师,你该看好自己的羊群,”安妮说。“也许还要点点数。”
他鞠了一躬。“我的羊群安全地呆在羊圈里。”
除了亲自把主教踹下楼去,或是让卫兵把他拖出去之外,国王已经无计可施。“尽管如此,还是要随时照看一下,”亨利喃喃道。
从一条准备战斗的狗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野性而难闻的气息。这股气息此刻在房间弥漫开来,他看到安妮有洁癖似的转向一边,而史蒂芬则将一只手放在胸口,仿佛在露出牙齿之前,要弄乱自己的毛,提醒别人注意他的体型。“我一周之内再来觐见陛下,”他说。这动听的言辞是发自他内心的咆哮。
亨利哈哈大笑。“而在这一段时间我们喜欢克伦威尔,克伦威尔对我们很好。”
温彻斯特刚刚一走,安妮又粘到了国王的身上;她朝一旁使着眼色,似乎要让他卷入密谋。安妮的胸衣仍然系得很紧,只有胸部稍稍有些丰满,表明了她的状况。还没有正式宣布;从来都不会宣布,女人的身体是难以确定的东西,可能会出现失误。但整个宫廷都相信她怀了继承人,她自己也这么说;这一次没有提到苹果,她怀公主时喜欢的所有食物都让她感到厌恶,所以这都是好的迹象,表明会是个男孩。他将提交给下院的议案并非如她所想的那样是对灾难的预计,而是确保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她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曾经有多少年,他嘲笑过她扁平的胸脯和发黄的皮肤?如今她成了王后,就连他也能看出她的美。她脸上的轮廓似乎完全是雕刻出来的,那颗脑袋像猫的一样小巧;她的喉咙上闪着矿物质的光泽,仿佛洒有黄铜粉一般。
亨利说,“史蒂芬无疑是一位坚定的大使,但是我不能把他留在身边。我总是让他来参加一些最内部的会议,他却跟我背道而驰。”他摇着头。“我讨厌忘恩负义。我讨厌不忠不信。所以我才看重像你这样的人。你的旧主子陷入麻烦的时候,你都对他那么好。这一点让我最为欣赏。”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那麻烦跟他个人无关;仿佛沃尔西是被天上的雷劈下了台 。“还有一个让我失望的人就是托马斯·莫尔。”
安妮说,“你写议案反对假女先知巴顿时,把莫尔也加进去,跟费希尔一起。”
他摇摇头。“这行不通。议会不会同意的。针对费希尔的证据有很多,而且下院不喜欢他,他对他们讲话时,仿佛他们是土耳其人。但是莫尔在巴顿被捕之前就来找过我,表明他跟这件事情毫不相干。”
“但这会吓唬吓唬他,”安妮说。“我想吓唬他一下。恐惧可以毁掉一个人。我就看到过这种事情。”
下午三点: 蜡烛端了进来。他查看着理查德记下的日程安排: 约翰·费希尔正在等着。到了刺激他的时候了。他试图去想加迪纳,但是却笑个不停。“调整您的表情,”理查德说。
“你绝对想象不到史蒂芬欠我的钱。他到温彻斯特就任是我付的钱。”
“把它收回来,先生。”
“不过我把他的宅邸拿来给王后了。他还在为这个难过呢。我最好不要把他逼过头。我该给他留一点余地。”
费希尔主教坐了下来,枯瘦如柴的手拄着一根乌木拐杖。“傍晚好,大人,”他说。“你为什么那么轻信别人呢?”
主教对他们没有祈祷就开始似乎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小声做了祈恩祷告。
“你最好请求国王的原谅。恳求他的恩典。恳求他考虑你的年老体弱。”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而且,不管你怎么想,我并没有越活越糊涂。”
“但我觉得你活糊涂了。要不然你怎么会相信巴顿这个女人呢?如果你在大街上碰到一场木偶表演,你难道不会站在那儿喝彩,喊着,‘看啊,看它们那小木腿在那儿走路,看到它们怎样挥舞手臂了吗?听听它们吹喇叭。’你难道不会这样吗?”
“我觉得我从未看过什么木偶表演,”费希尔悲哀地说。“起码没有看过你说的那种。”
“但你却身在其中,主教大人!看看你的周围吧。整个一场盛大的木偶表演。”
“但的确有很多人相信她,”费希尔温和地说。“渥兰自己,以前的坎特伯雷就是。还有几十、上百位虔诚的学者。他们见证了她的奇迹。既然受到了神启,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呢?我们知道我主在施神迹之前,会通过他的仆人提醒世人,因为先知阿摩司说过……”
“别跟我来这一套,老兄。她威胁国王。还预见了他的死亡。”
“预见并不等于希望,更不是策划。”
“啊,但是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她从来没有预见。她跟国王的敌人们坐在一起,告诉他们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你指的是埃克塞特勋爵,”主教说,“他显然已经被赦免了,还有格特鲁德夫人也是。如果他们有罪,国王就会起诉了。”
“这不一样。亨利希望和解。他愿意宽容。对你他可能也会这样,但是你必须认错。埃克塞特从来没有写文章反对国王,可你写了。”
“在哪儿?拿给我看。”
“你做得很隐蔽,大人,但是瞒不过我。现在你不会再发表什么了。”费希尔的目光朝上看去。他的皮肤下的骨头轻微地动了动;他的手握着拐杖,拐杖柄上是一只镀金的海豚。“你在国外的印刷商现在已经为我工作了。我的朋友史蒂芬·沃恩给他们开了更高的薪酬。”
“你是因为离婚之事才揪住我不放,”费希尔说。“不是因为伊丽莎白·巴顿。是因为凯瑟琳王后向我咨询过,而我给了她建议。”
“我只是要你遵守法律,你却说我揪住你不放吗?别想把我从你的女先知身上引开,否则我就把你带到她那儿,关在她的隔壁。如果在安妮被加冕为王后之前的一年里,她就在哪一次的幻象中看到了这一幕,并且看到上帝在对此微笑,你还会那么愿意相信她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敢说,你会称她为女巫。”
费希尔摇摇头;他又显出迷惑的神情。“我以前一直都很纳闷,你知道,我不明白在福音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跟马大的姐姐马利亚是否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困惑了我很多年。伊丽莎白·巴顿肯定地告诉我说是的。在这整个事情上,她毫不犹豫。”
他笑了起来。“哦,她跟那些人很熟。她总在她们的家里进出。她经常跟我们的圣母同喝一碗汤。你瞧,大人,虔诚和单纯一度是很好的事情,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在战斗。不要因为皇帝的军人没有在大街上撒野,就自欺欺人——我们在战斗,而你却站在敌营里。”
主教沉默着。他在凳子上有些摇晃。接着哼了一声,“我知道沃尔西为什么会用你了。你是个无赖,他也是。当今得势的这些人如此缺乏虔敬之心,我当了四十年的神父,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么邪恶的枢密院委员。”
“生一场病,”他说,“卧床休息。这就是我的忠告。”
2月21日,一个星期六的上午,针对圣女及其同党的剥夺公民权议案被提交到上院。里面有费希尔的名字,同样,根据亨利的旨意,莫尔也名列其中。他去塔里看看那个叫巴顿的女人,看她在死期确定之前是否还有其他需要坦白的东西。
这个冬天,她被带到各地做户外忏悔,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高台上,但是她熬了过来。他自己端了一支蜡烛进来,发现她佝偻着腰坐在凳子上,就像一堆胡乱捆着的破布;空气既寒冷又难闻。她抬起头,仿佛继续以前的一场谈话似的说,“抹大拉的玛利亚说我会死。”
他想,也许她一直在脑海中跟我谈话。“她有没有告诉你日期?”
“你觉得这有用吗?”她问。他心里想,不知道她是否了解议会因为对莫尔被卷进来而大为恼火,因此可能将针对她的议案一直拖到春天。“我很高兴您来了,克伦威尔先生。这里什么事儿也没有。”
就连他最持久、最机敏的审问都没有吓倒她。为了把凯瑟琳拖进来,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但是毫无效果。他说,“你吃得还行吧?”
“哦,是的。衣服也有人洗。不过我想念以前去朗伯斯见大主教的日子,我喜欢那样。看得到河流。人群熙熙攘攘,还有船在卸货。你知道我会被烧死吗?奥德利大人说我会被烧死。”听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奥德利是她的老朋友。
“我希望你能幸免。这得由国王说了算。”
“这几个晚上我总是去地狱,”她说。“路西法先生让我看一把椅子。是人骨雕成的,垫着火焰垫子。”
“是为我准备的吗?”
“上帝保佑您,不是。是为国王准备的。”
“你看见沃尔西了吗?”
“红衣主教还在我上次看到他的地方。”坐在未出世的人中间。她顿了顿;一阵良久的沉默。“他们说把身体烧掉要花一个小时。圣母玛利亚会赞美我的。我会沐浴在火焰之中,就像沐浴在喷泉里一样。对我来说会很凉爽。”她朝他的脸望去,一看到他的表情,又转移了视线。“有时他们会在木柴里加上火药,对吗?那样就快一些。跟我一起走的有多少人?”
六个。他说出他们的名字。“本来会有六十个的。你知道吗?是你的虚荣心让他们落得这个下场。”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也可以说是他们的虚荣心让她落得这个下场: 他还看出她宁愿死的是六十个,她希望看到埃克塞特和波尔家族身败名裂;这会让她名垂青史。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肯指证凯瑟琳参与了密谋呢?一位先知毁掉一位王后,这会是多大的胜利啊。唉,他想,我其实不该那么保守的;我应该利用她贪图出名的心理。“我不会再见到您了吧?”她说。“不过没准我受难的时候,您也在那儿?”
“那把椅子,”他说。“那把人骨椅子。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让它传到国王的耳朵里。”
“我认为他应该知道。应该有人提醒他,在他死后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已经打算这样对我了,还能把我怎么样呢。”
“你不想以你的肚子作借口吗?”
她的脸红了。“我没有怀孕。您在嘲笑我。”
“我会建议任何人以任何可能的方式,争取多活几周。说你在路上被人糟蹋了。或者说你的看守侮辱了你。”
“如果那样,我就得说是谁干的,他们就会被带去审问。”
他摇着头,很同情她。“当看守欺侮犯人的时候,他是不会把名字留给她的。”
不管怎么说,她显然不喜欢他的主意。他离开了她。伦敦塔就像一座小城,上午的日常事务在他周围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卫兵们和铸币厂的人跟他打着招呼,国王的驯犬员跑上前来说,吃饭的时间到了——那些牲口吃得很早——他想不想去看看喂食的情景?非常感谢,他说,不过还是放弃了这种乐趣;他自己还没有吃早餐,稍稍有些恶心,他能闻到那腥气扑鼻的血,能听到从笼子的方向传来的抢食的哼哼声和低沉的怒吼声。在看不见的河面之上的城墙高处,有人在哼着一支老调,到重复部分时还唱了起来;他是快乐的护林人,他唱道。这很可能不是真的。
他环顾四周找他的船夫。他心里想,不知道圣女是不是病了,不知道她能否活到被处以死刑。当他拘禁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受到伤害,而只是受到困扰;一两个晚上不能睡觉,但不会长过国王的事务让他不能睡觉的时间,而且,他想,你不会看到我坦白任何事情。已经九点了;到十点钟吃饭的时候,他会与诺福克和奥德利在一起,他希望他们不会像那些牲口一样吼叫并且气味难闻。太阳半掩着面,冰冰的;河面上湿气很重,笼罩着一层薄雾。
在威斯敏斯特,公爵把仆人都赶了出去。“如果我需要喝的,我会自己拿的。走吧,出去,都出去。把门也关上!如果有谁趴在锁眼那儿偷看,我会活剥你们的皮,把你们腌起来。”他转过身,低声骂着,气咻咻地坐了下来。“如果我求他会怎么样?”他说。“如果我跪着求他,说,亨利,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托马斯·莫尔的名字从被剥夺公民权的人的名单上拿掉,会怎么样?”
奥德利说,“如果我们都去跪着求他呢?”
“哦,还有克兰默,”他说。“我们得把他拉上。他可不能躲过这精彩的一曲。”
“国王明确说过,”奥德利说,“如果议案遭到反对,他会亲自去议会,必要的话上下两院都去,去坚持他的意见。”
“他可能会栽跟头的,”公爵说,“而且是公开地。看在上帝的份上,克伦威尔,别让他那么干。他以前也知道莫尔跟他作对过,却让他跑回切尔西去闭门思过。但这一次,我猜是我的外甥女要惩罚他。她把它当成了私人恩怨。女人就是这样。”
“我觉得是国王把它当成了私人恩怨。”
“依我看,”诺福克说,“这未免太脆弱。他干吗要在意莫尔怎么评价他呢?”
奥德利不确定地笑了。“你说国王脆弱?”
“说国王脆弱?”公爵大步上前,像一只学舌的鹦鹉似的对着奥德利的脸叫道。“你在干什么,大法官,表达自己的意见吗?你通常都会等到克伦威尔发话之后,然后才叽叽喳喳,是的—先生—没有—先生,照你说的办,汤姆·克伦威尔。”
门开了,瑞斯里探进了半个身子。“天啊,”公爵说,“如果我手里有弓,我会把你的脑袋射下来。我说过谁也不许进来的。”
“威尔·罗珀尔来了。他带来了他岳父的信。莫尔想知道您会怎么帮他,先生,因为您也承认他并没有触犯法律。”
“告诉威尔,我们正在排练怎样恳求国王把莫尔的名字从议案中拿掉。”
公爵端起给自己斟好的酒一饮而尽。他把杯子“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你的红衣主教过去常说,亨利宁可丢掉半个王国,也不愿别人阻挠他。他不会被人哄着改变自己的任何意愿的。”
“不过我猜想……你看呢,大法官……”
“哦,是的,”公爵说,“无论你怎么猜想,汤姆,他就会怎么猜想。嘎嘎嘎。”
赖奥斯利似乎感到愕然。“我能把威尔带进来吗?”
“那么我们说定了?跪着求他?”
“克兰默干我才干,”公爵说。“凭什么一位教外人士该累垮他的关节?”
“我们要不要把萨福克大人算上?”奥德利建议道。
“不要。他儿子快要死了。他的继承人。”公爵伸手擦了擦嘴。“他的十八岁生日只差一个月了。”他的手指摸索着他的圣章,他的圣物。“布兰顿只有一个儿子。我也是。你也是,克伦威尔。还有托马斯·莫尔也是。就那么一个儿子。上帝保佑查尔斯,他得跟他的新妻子再生一个了;我敢肯定,这对他会是件难事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如果我能出一笔钱把我妻子打发掉的话,我也可以娶一位娇滴滴的十五岁的小姑娘。可是她不肯走。”
奥德利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脸红了。“大人,您结婚已经二十年了,而且很美满。”
“我难道不知道吗?感觉就像把你自己塞进一个灰不溜秋的皮袋里。”公爵枯瘦的手放了下来;捏了捏他的肩膀。“帮我离婚吧,克伦威尔,行吗?你跟大主教大人,想办法找些理由。我保证这件事情上不会出现谋杀什么的。”
“哪儿有谋杀?”赖奥斯利说。
“我们准备谋杀托马斯·莫尔,对吧?还有老费希尔,我们在磨刀对付他,是吗?”
“但愿不要。”大法官站起身,披上法袍。“这不是可判死罪的指控。莫尔和罗彻斯特主教只是从犯。”
赖奥斯利说,“这的确是够严重的了。”
诺福克耸耸肩。“早晚得干掉他们。莫尔不会宣誓的。费希尔也不会。”
“我很肯定他们会的,”奥德利说。“我们得使用有效的说服手段。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全,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不会拒绝宣誓拥护王位继承权。”
“那么,”公爵说,“凯瑟琳也会宣誓拥护我外甥女的孩子的王位继承权?还有玛丽——也要让她宣誓吗?如果她们不答应,你有什么建议?把她们装进囚笼拖到泰伯恩吊起来,任她们乱叫乱踢,让她们的皇帝亲戚看到?”
他与奥德利交换了一个眼神。奥德利说,“大人,您中午之前不该喝这么多的酒。”
“哦,吱吱唧唧,”公爵说。
一周前他去了哈特菲尔德,去看看王室的两位小姐: 伊丽莎白公主和国王的女儿玛丽小姐。“一定不要把称谓弄错了,”在他们骑马前去的路上,他对格利高里说。
格利高里说,“您已经在后悔没有带理查德来了。”
他本来不想在议会这么忙的时候离开伦敦,但是国王劝说他: 只用两天你就可以回来了,我需要你去了解一下情况。出城的路上到处流着融冰后的水,在太阳照不到的矮树林里,一潭死水的小水洼上仍然结着冰。当他们踏进哈特福德郡时,有气无力的太阳在朝他们眨眼,一蓬蓬的黑刺李四处开着花,向他们挥手,抱怨着寒冬的漫长。
“很多年前我经常来这儿。当时这里是莫顿红衣主教的官邸,你知道,当开庭期结束,天气转暖的时候,他就会离开城里,我九到十岁时,我叔叔约翰总是让我坐在一辆装着最好的奶酪和馅饼的食品车上,以免有人在我们停车的时候想偷东西。”
“没有守卫吗?”
“他担心的就是守卫。”
“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
“是我,很显然。”
“那您会怎么办?”
“不知道。用牙齿咬他们?”
那座老砖房的正面比他印象中的要小,不过人的记忆总是这样。大小侍从连忙跑了出来,马夫们牵走了马,还有热酒在等着他们,这热热闹闹、咋咋呼呼的情景,跟多年前来这儿时很不一样。搬柴提水,为炉灶生火,这些活儿超出了一个孩子的体力和能力,但当时的他不愿服输,只是跟大人们一起干着,身上脏乎乎的,饥肠辘辘,直到有人发现他快要倒了: 或者直到他真的倒了。
约翰·谢尔顿爵士是这座奇特的府邸的主事者,不过他选了一个约翰爵士不在家的时机;他想跟女士们谈谈,而不是晚饭后听谢尔顿唠叨马、狗以及他年轻时的壮举。但是迈进门槛时,他几乎改变了想法;只见布莱恩夫人从嘎吱作响的楼梯上疾步走了下来,她是独眼龙弗朗西斯的母亲,负责照料小公主的起居。她已经年近七旬,完全是一副老祖母的样子,他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就能看见她的嘴巴在动: 殿下睡到十一点,然后哭闹到半夜,把她自己累坏了,可怜的小家伙!睡着了一个小时,醒了之后又哭,满脸通红,可能是发烧,谢尔顿夫人被叫醒了,医生们也都叫了起来,小东西已经出牙了,在这种时候!给她喂了一点镇静的药,太阳出来时才安静下来,九点钟又醒了,吃了一顿……“哦,克伦威尔先生,”布莱恩夫人说,“这不可能是你的儿子!上帝保佑他!这么可爱、这么高大的年轻人!他的脸多英俊,肯定是从他母亲那儿遗传的。他现在多大年龄了?”
“到了说话的年龄,我想。”
布莱恩夫人转向格利高里,她容光焕发,仿佛准备跟他一起唱童谣。谢尔顿夫人神态傲然地走了进来。“白天好,先生们。”她稍稍有点犹豫: 王后的姨妈该向珠宝屋的主管行礼吗?她觉得大概不用。“我想,布莱恩夫人把她份内的事情已经全部向你汇报了?”
“的确是的,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听听你这边的情况?”
“你自己不去看玛丽小姐吗?”
“会去的,但事先了解一下……”
“当然。我可没有动粗,尽管我的外甥女王后建议我拿拳头对付她。”她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揣摩着;空气中有了紧张的意味。女人们是怎么干的呢?也许,可以学得会;他感觉到,而不是看见,他的儿子在后退,直到一台橱柜挡住了他,柜子里已经摆满伊丽莎白小公主的各种金银器物。谢尔顿夫人说,“我的职责是,如果玛丽小姐不听话,我就应该,用我外甥女的话说,狠狠地像对私生女一样揍她,她本来也是私生女。”
“哦,圣母玛利亚!”布莱恩夫人呻吟道。“我以前当过玛丽的保姆,她倔得像个婴儿,所以现在不管你怎么揍她,她都不会变的。你们想先去看看小家伙,对吧?跟我来……”她握紧格利高里的胳膊,牵着他走了。她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 你瞧,这么小的孩子,发烧可能有各种原因。可能是要出麻疹了,但愿不是。也可能是天花的前兆。一个才半岁的孩子,你不知道会是什么……布莱恩夫人喉咙上的青筋在跳动。她边唠叨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他终于明白亨利为什么要他来这儿。这里发生的事情不能写进信里。他对谢尔顿夫人说,“你是说王后给你写过信,要你那样对玛丽小姐吗?”
“没有。她只是让人捎来了口头吩咐。”她在他的前面走着。“你认为我该照着做吗?”
“也许我们得私下谈谈,”他低声说。
“是啊,为什么不呢?”她说: 转过头,也低声回答。
小伊丽莎白被一层层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两只拳头也藏了起来: 这样也好,她看上去像是要打人一般。姜黄色的短头发从她的帽子底下露了出来,她的眼睛很警惕;他从来没有见过摇篮里的孩子这么容易生气的样子。布莱恩夫人说,“你认为她长得像国王吗?”
他犹豫着,试图不偏向任何一方。“该多像就有多像。”
“但愿她的腰身不要像他,”谢尔顿夫人说,“他真是发福了,对吧?”
“只有乔治·罗奇福德说不像他。”布莱恩夫人俯身看着摇篮。“他说,她从头到脚都像博林家的人。”
“我们知道,我的外甥女过了三十年守身如玉的生活,”谢尔顿夫人说,“但即使是安妮也做不到童贞生子。”
“但是这头发!”他说。
“我知道,”布莱恩夫人叹了口气。“恕我冒昧,而且我对陛下也毫无不敬之意,你简直可以把她当小猪娃带到集市上去。”她把孩子的帽子从发际线上掀起来,手指忙碌着,想把那些短头发塞进去。小家伙皱着脸,用打嗝表示抗议。
格利高里朝她蹙着眉头:“她可能是任何人的孩子。”
谢尔顿夫人抬起一只手,掩住自己的笑容。“格利高里,你的意思是说,所有的娃娃长得一个样。走吧,克伦威尔先生。”
她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走。布莱恩夫人留在那里给小公主重新打包,她的包裹有些地方似乎松了。他扭过头去,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格利高里。”有的人说得比这还少就被关进了塔里。他对谢尔顿夫人说,“我不明白玛丽怎么会是私生女。她父母生她的时候是真心相爱的。”
她停下脚步,抬起一边眉头。“你会对我的外甥女王后这样说吗?我是说,当着她的面?”
“我已经说过了。”
“那她是什么反应?”
“嗯,告诉你吧,谢尔顿夫人,如果她手里当时有把斧头,她会恨不得砍下我的脑袋。”
“我也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把这话带给我的外甥女。就算玛丽真是私生女,是英格兰最穷的、没有一寸土地的人的私生女,在我的手里,她也只会得到细致的照料,因为她是一位很好的年轻女子,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会同情她的处境。”
她快步走进主屋,裙裾一路从大理石地板上拖过。玛丽常年的仆人都站在旁边,他以前见过这些面孔;他们的外衣上有新的徽章,那是玛丽的徽章被拆了下来并换成了国王的徽章。他看了看周围,认出了各种东西。他在大楼梯下停留片刻。他以前从来都不许从这里上去;后面有一个楼梯,供像他这样负责送柴或煤的孩子使用。有一次他违反了规定;当他爬到楼梯顶时,从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拳头,打在他的脑袋上。是莫顿红衣主教自己躲在那儿吗?
他抚摸着这跟坟墓一般冰冷的石头: 葡萄树叶与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缠绕在一起。谢尔顿夫人微笑地看着他,感到有些好奇: 他在犹豫什么?“也许我们该换下骑马服再去见玛丽小姐。她可能会觉得受到轻慢……”
“如果你们耽搁久了,她可能也会这么认为。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有想法。我说我同情她,但是,哦,她真难对付!她从来不肯赏脸跟我们一起用午餐或晚餐,因为她不愿坐在小公主的下手。而我的外甥女王后交代过,除了我们送去当早餐的一点面包之外,不准把食物送进她的房间。”
她把他带到了一个紧闭的门前。“大家还叫它蓝色房间吗?”
“啊,你父亲以前来过这儿,”她对格利高里说。
“他哪儿都去过,”格利高里说。
她转过身。“先生们,看你们怎么应付吧。顺便说一句,叫她‘玛丽小姐’她是不会答应的。”
这是个很长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房间里的凉意犹如鬼魂的使者一般在门口迎接他们。蓝色的挂毯已经被取了下来,石灰墙上空空如也。玛丽坐在一团快要熄灭的火旁: 她缩着身子,弱小得令人怜惜。格利高里低声说道,“她看上去就像玛利金。”
可怜的玛利金,她是一个小精灵;她晚上才吃东西,靠面包屑和苹果皮为生。有时,如果你下来得早,在楼梯上不出声的话,就会发现她坐在灰烬上。
玛丽抬起头;她的小脸出乎意料地亮了起来。“克伦威尔先生。”她站起身,朝他走了一步,由于裙边绊住了她的脚,她险些跌倒。“自从我上次在温莎见到你,已经过去多久了?”
“我不知道,”他神情严肃地说。“你这些年还不错,小姐。”
她咯咯笑了起来;她现在十八岁了。她朝周围看了看,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坐的凳子在哪儿。“格利高里,”他说,他儿子连忙上前,在前公主一屁股坐空之前扶住了她。格利高里的动作就像在迈一个舞步;看来他也有用处。
“我很抱歉让你们站着。你们可以,”她含糊地指了指,“坐在那只箱子上。”
“我想我们很健壮,还站得住。虽然我觉得你倒不一定。”他发现格利高里朝他看来,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温和的语气。“他们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坐在这没什么热气的炉火旁吧?”
“那个送柴火进来的人不肯称我公主。”
“你非得跟他说话吗?”
“不是。但如果我不跟他说话,就是一种逃避。”
是呀,他想: 给你自己的生活尽量添难吧。“谢尔顿夫人跟我说起了一个问题……关于吃饭的问题。如果我给你派个医生来会怎么样?”
“我们这儿有一个。准确地说,那孩子有一个。”
“我可以派一个更有用的来。他会告诉你一些养生之道,并且规定你的早餐要吃很多,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有肉吗?”
“很多。”
“但是你会派谁来?”
“巴茨医生?”
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我在勒德洛的我自己宫里的时候,就知道他了。那时我还是威尔士公主。我现在仍然是。我怎么会被取消了继承权呢,克伦威尔先生?这怎么会合法呢?”
“议会让它合法,它就合法。”
“议会之上还有法律。是上帝的法律。问问费希尔主教吧。”
“我发现上帝的意图很模糊,而且老天作证,我发现费希尔不是一位合适的阐释者。对比之下,我发现议会的意愿很清晰。”
她咬着嘴唇;现在她不肯看着他了。“我听说巴茨医生最近成了异教徒。”
“他的信仰跟你父王的信仰是一样的。”
他等待着。她转过身,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面孔。“我不会说我父亲是异教徒。”
“很好。这些陷阱还是先由你的朋友们测试一下为好。”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还是那个人的朋友,我是说彭布罗克侯爵。”她不肯称安妮为王后。
“处在她现在的位置,那位女士根本不需要朋友,只需要仆人。”
“波尔说你是撒旦。我的表兄雷金纳德·波尔。他藏在国外,在热那亚。他说你出生的时候,还跟所有的基督徒一样,但是有一天,魔鬼进入了你的体内。”
“你知道吗,玛丽小姐,我小时候,九到十岁的时候,就来过这里?我叔叔在莫顿府上当厨师,我当时还是个可怜的拖着鼻涕的孩子,天刚亮就得捆好山楂树枝去生炉子,在太阳出来之前还得为开水房杀鸡。”他神情严肃地说。“你会认为魔鬼是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的身体的吗?或者更早,大概在其他人受洗的时候?你知道我对此很好奇。”
玛丽看着他,是斜着眼睛看他;她仍然带着一顶老式的三角风帽,在那儿眨着眼睛,就像是马的包头布滑落了一样。他柔声说道,“我不是撒旦。你父亲不是异教徒。”
“我也不是私生女,我想。”
“的确不是。”他把对安妮·谢尔顿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是真诚爱情的结晶。你父母以为他们是结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婚姻是有效的。我想,你能明白这里的区别吧?”
她用食指在鼻子底下擦了擦。“是的,我能明白这种区别。但事实上他们的婚姻是有效的。”
“王后不久会来看望她的女儿。如果你能恭恭敬敬地问候她,就像你应该问候你父亲的妻子——”
“——可她是他的情妇——”
“——那么你父亲就会把你接回宫廷,你就能得到你现在需要的一切,还有上流社会的温暖和舒适。听我说,我这是为了你好。王后没有指望你的友情,只是要一个表面的姿态。一声不吭,对她行个屈膝礼。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改变一切。在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前向她妥协。如果她生了儿子,她后面就不会有理由来跟你和解了。”
“她害怕我,”玛丽说,“就算她生了儿子,她还是会害怕。她担心我会结婚,那么我的儿子们就会威胁到她。”
“有人跟你谈过结婚的事情吗?”
她勉强低笑了两声,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嫁进了法国。然后是皇帝,接着又是法国,法国国王,他的大儿子,二儿子,以及我都数不清的他的其他儿子,然后又是皇帝,或者是他的某个表亲。我已经订过无数的婚约,连我自己都懒得去管了。有朝一日我会动真格的。”
“但是你不会嫁给波尔。”
她微微一震,于是他知道有人已经跟她提及: 也许是她以前的家庭教师玛格丽特·波尔,也许是查普伊斯,在那儿通宵不眠地研究英格兰贵族的世系表: 好巩固她的权力,让她无可指摘,让这位有着一半西班牙血统的都铎成员嫁回古老的金雀花家族。他说,“我见过波尔。在他离开这个国家之前我就知道他了。他对你不合适。无论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他都应该有一条强壮的持剑的手臂。波尔就像个坐在炉火旁的老妇人,被角落里的幻影吓得一惊一乍的,他是个没什么主意的男人。除了他血管里的那点高贵的液体,他一无所有。就说他的仆人打死一只苍蝇都会让他大哭一场。”
她笑了: 但是她把一只手伸到口边,就像要堵住嘴巴。“这就对了,”他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任何事情。”
她的手指仍然捂在嘴巴上,说,“我看不见,没法读书。”
“什么,他们不给你蜡烛吗?”
“不是,我是说我的视力在下降。我总是在头疼。”
“你经常哭吗?”她点点头。“巴茨医生会带些药来的。在那之前,找个人来读给你听。”
“他们是给我读了。他们给我读廷德尔的福音书。你知道吗,滕斯托尔主教和托马斯·莫尔一起在他的所谓《圣经》中找出了两千个错误?它比穆斯林的圣书还要离经叛道。”
宣战言论。但是他看到泪水涌了出来。“这都是可以改正的。”她脚步不稳地朝他走来,一时间,他以为她会忘情地扑向他,贴着他的骑马服抽泣。“医生一天之内就会到这儿。现在你得有一炉温暖的火,还要好好地吃晚餐。想在哪儿吃都行。”
“让我见见我母亲。”
“国王眼下不会答应。但情况可能会变的。”
“我的父亲爱我。只是因为她,只是因为那个坏女人,给他灌了迷魂汤。”
“谢尔顿夫人会很好的,如果你愿意让她帮忙的话。”
“她是什么人呢,管她好还是不好?我会比安妮·谢尔顿活得更久,相信我。还有她的外甥女。还有所有不承认我的身份的人。让他们使出最恶毒的招数好了。我还年轻。我会等着看他们的下场的。”
他告辞而去。格利高里跟在他身后,那着迷的眼神又恋恋不舍地朝那姑娘看去,只见她在几乎完全熄灭的炉火旁重新坐下: 她叠起双手,神情坚定地开始了她的等待。
“她披在身上的那件兔毛衣服,”格利高里说,“看上去像是被虫咬了。”
“她无疑是亨利的女儿。”
“怎么,有人说她不是吗?”
他笑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想想看……如果老王后是被说服与人私通,要摆脱她就会很容易,但是对一个从来只认识这一个男人的女人,你怎样找她的过错呢?”他止住了话头: 就连国王最贴心的支持者都很难记住凯瑟琳应该是亚瑟王子的妻子。“是认识两个男人,应该说。”他上下打量着他儿子。“玛丽一眼都没有瞧过你,格利高里。”
“您原认为她会吗?”
“布莱恩夫人觉得你那么迷人。一个年轻女人对此不是有注意的天性吗?”
“我不觉得她有天性。”
“找个人来把火烧大一点。我去吩咐晚餐。国王不会想让她饿死的。”
“她喜欢您,”格利高里说。“这真是奇怪。”
他看出他儿子这话很真诚。“难道就不可能吗?我想,我的女儿们都喜欢我。可怜的小格蕾丝,我一直都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是谁。”
“您帮她做天使翅膀的时候,她很喜欢您。她说要一直保存着它们。”他儿子移开了视线;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怕他。“雷夫说您马上就是这个国家的二号人物了。他说您已经是了,除了名义上之外。他说国王会让您居于大法官之上,居于所有的人之上。甚至居于诺福克之上。”
“雷夫太迫不及待了。听着,儿子,别跟任何人提起玛丽。就连跟雷夫也不行。”
“我听到了我不该听的话吗?”
“如果明天国王死了,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我们都会非常难过。”
“但是谁会继位?”
格利高里朝布莱恩夫人那边,朝摇篮里的婴儿那边点点头。“议会是这样说的。或者是王后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但真会这样吗?在现实中?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或者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儿?让安妮摄政?我敢说,对博林家的人倒是正中下怀。”
“那就是菲茨罗伊。”
“还有一位更合适的都铎家的人。”
格利高里的眼睛又朝玛丽小姐那边看去。“正是,”他说。“你瞧,格利高里,规划你在半年之内、一年之内要做的事情,当然是好事,但如果你没有明天的计划,那一切都毫无用处。”
晚饭后,他坐在那里与谢尔顿夫人聊天。布莱恩夫人本来已经上床,但后来又跑下来催促他们尽早休息。“你们早上会很累的!”
“是啊,”安妮·谢尔顿答应道,一边挥手让她走开。“到了早上,不要来吵我们。否则我们会把早餐扔在地上的。”
他们坐在那里,直到仆人们打着哈欠去了另一个房间,蜡烛也渐渐熄灭,他们转移到屋子里更小更温暖的房间,接着谈下去。你给了玛丽很好的忠告,她说,希望她会听进去,我担心她更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她谈起她哥哥托马斯·博林,是我所见过的最自私的人,难怪安妮那么贪心不足,她从她父亲那儿听到的口口声声都是钱,都是如何不择手段去占别人的便宜,如果觉得能得到好价钱,他说不准会把那两个姑娘拖到巴巴利奴隶市场光着身子给卖掉。
他想象着自己的周围都是手持弯刀的仆人,在为玛丽·博林出价;他笑了笑,又让注意力回到她姨妈身上。她给他透露了一些博林家的秘密;他没有秘密可以透露给她,虽然她以为他有。
他回到房间时,格利高里已经睡着,但是他翻了个身,说,“亲爱的父亲,您去哪儿了,上谢尔顿夫人的床了吗?”
这种事时有发生: 但不是与博林家的人。“你肯定是做了些很奇怪的梦。谢尔顿夫人已经结婚三十年了。”
“我还以为晚餐后可以跟玛丽一起坐会儿的,”格利高里嘟囔着。“如果我没有说错话的话。但话说回来,她太爱嘲弄人了。我无法跟一个这么爱嘲弄人的姑娘呆在一起。”他在羽毛床上沉沉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当费希尔恢复理智并请求原谅的时候,老主教恳求国王考虑他年老多病。国王表示,剥夺公民权的议案必须按程序进行: 但是他有个习惯,对知错认错的人总是宽大为怀。
圣女将被处以绞刑。他对人骨椅子的事只字未提。他告诉亨利她已经不再预言,心里希望到了泰伯恩,当她的脖子套上绞索的时候,她不会骂他撒谎。
当委员们跪在国王面前,请求将托马斯·莫尔的名字从议案上拿下来时,亨利做出了让步。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样: 等待着别人来说服他。安妮不在场,否则结果可能会大相径庭。
他们站起来,拍了拍灰,走了出去。他觉得听到红衣主教在房间里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嘲笑他们。奥德利的自尊没有受到伤害,但是公爵显得很懊恼;当他试图站起来时,那对上了年纪的膝盖却不顶事,他和奥德利只好分头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搀了起来。“我还以为可能会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再呆上一小时,”他说,“一遍又一遍地求他。”
“可笑的是,”他对奥德利说,“财政部还在给莫尔发养老金。我觉得最好停下来。”
“他现在有了喘息的机会。上帝保佑他能明白些事理。他把自己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能转移的都转移给他的孩子们了。罗珀尔是这样告诉我的。”
“哦,你们这些律师呀!”公爵说。“到我倒霉的那一天,谁来照顾我呢?”
诺福克在冒汗;他放缓脚步,奥德利也慢了下来,于是他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而克兰默则跟在后面,像是后来加入进来的一般。他转过身,扶住他的胳膊。他一直在出席议会的所有会议: 否则,主教的席位就会明显不够数。
当他正在推动议会通过他的重要议案时,教皇选取这个月对凯瑟琳王后的婚姻终于做出了裁决——这个裁决已经拖得太久,他还以为克雷芒打算到死都让它悬而不决。克雷芒说,原先的特许令是合理的;因此这桩婚姻也是合理的。皇帝的支持者们在罗马的大街上燃放烟花。亨利很不以为然,嗤之以鼻。他通过跳舞来表达这种情绪。安妮仍然可以跳舞,虽然她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这个夏天她必须平静地度过。他想起国王搭在丽琪·西摩腰间的那只手。后来没有了下文,那个年轻女人丝毫也不傻。现在他总是围着小玛丽·谢尔顿转,时而把她抛起来,时而挠她的痒,时而掐她一下,或者夸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看见安妮抬起下巴,移开了视线,并重新靠进椅子里,小声说了句什么,脸上是一副顽皮的神情;她的面纱从那个嬉皮笑脸的小人弗朗西斯·韦斯顿的外套上飞快地擦过。很显然,安妮认为对玛丽·谢尔顿必须容忍,甚至要哄她开心。如果姐妹不在身边,那么把国王圈在表姐妹之中,就是最为安全之策。玛丽·博林去哪儿了?在乡下,也许跟他一样盼望着天气回暖。
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没有春天的过渡,夏天突然就来临了,像一位神采奕奕的新仆人: 这是4月13日。他们在朗伯斯——奥德利,他自己,还有大主教——强烈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他站在那儿,俯瞰着宫里的花园。《乌托邦》那本书就是这样开场的: 一群朋友,在花园里交谈。在下面的小道上,休·拉蒂摩和国王的几位教士们正在疯闹,像小学生似的推推搡搡,休的两条胳膊搂住他的两位教士同行的脖子,让自己双脚离地。他们现在只需要一个足球,就可以好好地乐一乐了。“莫尔先生,”他说,“你干吗不出去晒晒太阳呢?过半个小时我们再叫你,再让你宣誓: 而你会给我们一个不同的答案,对吧?”
他听见莫尔站起来时关节在咔咔作响。“托马斯·霍华德竟然为了你下跪!”他说。那仿佛是几星期前的事情了。每天晚上开会熬到半夜,而白天又总是为新的问题争吵,这让他很疲惫,但同时也让他的感觉更加敏锐,所以他知道在后面的房间里,克兰默正在令自己越来越焦虑,他希望在决堤之前让莫尔离开房间。
“我不知道你觉得半个小时对我能有什么用,”莫尔说。他的语气随和而调侃。“当然,对你可能会有点用。”
莫尔要求看一看《王位继承法》。于是奥德利将它展开;他刻意地低下头去读了起来,尽管他已经读过十来遍。“很好,”莫尔说。“不过我相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宣誓,但我不会对你要求宣誓这件事说三道四,我也不会试图阻止其他任何人宣誓。”
“这还不够。你也知道这一点。”
莫尔点点头。他脚步不稳地朝门口走去,先还撞向一个桌子角,让克兰默身子一震,连忙伸手去扶桌上的墨水。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怎么办?”
奥德利卷起法案。用它轻轻地敲着桌子,看着莫尔刚才站过的地方。克兰默说,“瞧,我有个主意。我们让他秘密宣誓怎么样?他宣了誓,但我们答应不告诉任何人?或者如果他不能这样宣誓,我们就问问他能怎样宣誓?”
他笑了起来。
“这满足不了国王的目的,”奥德利叹了口气。咚,咚,咚。“我们为他,还有费希尔,做出了这么大的努力。他的名字从剥夺公民权的名单上取消,费希尔只是被罚款而不是终身监禁,他们还想怎么样?我们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哦,算了。上天保佑和事佬,”他说。他恨不得想掐死什么人。
克兰默说,“莫尔那边我们还要再试试。如果他拒绝的话,起码要说出理由。”
他低声骂了两句,从窗口转过身来。“我们知道他的理由。整个欧洲都知道。他反对离婚。他不相信国王能成为教会的首脑。但是他会说出来吗?才不会呢。我了解他。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这出戏完全是他设计的,我讨厌被卷进来。我讨厌把大好的时间花在这上面,我讨厌这样白白地耗费精力,我讨厌看着我们的生命就这样浪费,因为我敢说,不等这场大戏演完,我们就都会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而我尤为讨厌的是,当我在那儿磕磕巴巴地念台词时——因为所有的角色都是他创造的,而且他写了这么多年——莫尔先生却坐在观众席上,暗自窃笑。”
克兰默像一位服务生似的,给他倒了一杯酒,递过来。“给你。”
在大主教的手中,杯子不由自主地带上一种神圣的色彩: 不是掺了水的酒,而是某种意味含糊的混合物,这是我的血液,这就像我的血液,这多多少少有点像我的血液,为了纪念我而这样。他把杯子递了回去。德国北部的人酿造一种烈酒,aquavitae: 来一杯那玩意儿会更有用。“把莫尔叫进来,”他说。
不出片刻,莫尔就站在门口,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得了,”奥德利笑着说,“英雄不该是这样到来的。”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打算做英雄,”莫尔说。“他们在修剪草坪。”他捏了捏鼻子止住另一个喷嚏,把长袍拉到肩上,踉踉跄跄地走到他们面前;坐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肯坐下。
“这就好多了,”奥德利说。“我就知道外面的空气对你有好处。”他抬起头,请他过去;但是他,克伦威尔,示意他会呆在原地,在窗户旁边。“我不知道,”奥德利好脾气地说。“先是这一位不坐。然后又是那一位不坐。你看,”他把一张纸推到莫尔的面前,“这是我们今天见过的神父的名单,他们都已经就法案宣誓了,给你树了一个榜样。而且你也知道,议会的所有议员都服从了。所以你为什么不行呢?”
莫尔从眉毛下抬起眼来。“这对我们大家都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比你要去的地方舒服一些,”他说。
“不是地狱,”莫尔笑着说。“我相信不是。”
“如果宣誓会让你下地狱,那么所有这些人呢?”他从墙边冲了过来,夺过奥德利手上的名单,卷了起来,扔到莫尔的肩上。“他们都要下地狱吗?”
“我不能为他们的良心说话,而只能为我自己。我知道,如果我按你的意思宣誓了,我就会下地狱。”
“有些人会忌妒你,”他说,“你对天恩如何运作居然这么了解。不过话说回来,你跟上帝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对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敢这样。你谈起你的创造主时,那口气仿佛他是在某个礼拜天的下午跟你一起出去钓鱼的邻居。”
奥德利探身向前。“我们说清楚一点儿。你之所以不肯宣誓,是因为你的良心反对你这样?”
“是的。”
“你能回答得稍稍具体一些吗?”
“不能。”
“你反对这样,但你不会说出原因?”
“是的。”
“你反对的是法案这件事,还是宣誓的形式,或者是宣誓这件事本身?”
“我不想说。”
克兰默开口道,“如果是良心的问题,那么肯定总是有些怀疑……”
“哦,但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长时间地、很认真地思考过。而在这件事情上,我清楚地听到了我良心的声音。”他朝一边侧着头,微笑着。“你不是这样吗,大人?”
“不过,肯定还是有些困惑吧?因为你是一位学者,习惯了有争议,所以你肯定会扪心自问,为什么那么多的学者是那样想,而我却是这样想?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你理所当然地应该服从你的国王,就像所有的臣民一样。还有,多年以前,当你进入国王的枢密院时,你曾经做过一次非常特别的宣誓,宣誓要服从他。所以你现在就不行吗?”克兰默眨了眨眼。“把你的怀疑与确定无疑的方面两相抵消,宣誓吧。”
奥德利靠回到椅子上。闭上眼睛。似乎在说,我们这一招真是棒极了。
莫尔说,“当你被教皇任命,就职为大主教的时候,你对罗马宣了誓,但据说那一天,在所有仪式的过程中,你手里一直攥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说你的宣誓不是出于自愿。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据说那张纸条是克伦威尔先生写的。”
奥德利的眼睛猛然睁开了: 他觉得莫尔为自己找到了退路。但莫尔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满是怨愤。“我才不会耍这种两面手腕,”他柔声说着。“我才不会在我主上帝面前,更别说在英格兰的信徒面前,来这样一场木偶表演。你们说你们在大多数人这一边。我说我在大多数人这一边。你们说你们有议会的支持,我说所有的天使和圣人都支持我,还有那一代又一代已经故去的基督徒,自从基督教的创建之日,作为一个统一的团体——”
“哦,天哪!”他说。“谎言不会因为有了一千年的历史就不再是谎言。你那统一的教会最热衷的莫过于迫害自己的教民,在他们坚守自己良心的时候,把他们烧死,将他们分尸,开膛挖肚,掏出他们的内脏去喂狗。你引历史为证,但对你来说,历史是什么呢?是一面美化托马斯·莫尔的镜子。但我还有另一面镜子,我举起它,里面出现的却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危险的人,当我转动它时,还可以看到一个凶手,因为你会把不知道多少人拖下去,他们原本只会受受苦,而不用满足你那殉道的欲望。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所以别想把这件事情简单化。你知道我一直敬重你吗?你知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敬重你吗?我宁愿看到我唯一的儿子死掉,宁愿看到他们砍下他的脑袋,也不愿看到你拒绝这次宣誓,从而让英格兰的所有敌人称心如意。”
莫尔抬起头来。有一刹那的工夫,他的目光与他的相对,但接着他就移开了视线。他小声地、好笑地低语: 他恨不得就为这个而杀了他。“格利高里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不要咒他。就算他以前表现不佳,以后也会做好的。我对我自己的儿子也是这种看法。他有什么用呢?但是他的价值不只在于作为一个论点。”
克兰默苦恼地摇着头。“这不是论点不论点的问题。”
“你说到你的儿子,”他说。“他会怎么样呢?还有你的女儿们?”
“我会劝他们宣誓。我猜他们不会有我这样的顾虑。”
“我不是指这个,你也知道。你背叛的是整个下一代。你希望皇帝的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吗?你简直不算英国人。”
“你自己也算不上,”莫尔说。“为法国作战,对吧,还为意大利人提供贷款?你几乎不是在这个国家长大的,小小年纪就坏事做尽,在这个国家呆不下去了,为了躲避牢狱或绞索才逃之夭夭。不,我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人,克伦威尔,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大利人,你有着他们所有的恶德,也像他们一样爱冲动。”他靠回到椅子上: 苦笑了一声。“你这种冷酷无情的友好。我早就知道它到头来会消失的。就像一枚转过太多次手的硬币。而现在那层银面已经磨光,我们就看到普通的金属了。”
奥德利得意地笑了笑。“你好像没有注意到克伦威尔先生在铸币厂所做的努力。他的钱币都是货真价实,否则就不算是钱了。”
大法官这是情不自禁,他就是一个容易得意的人;必须有人保持镇静。克兰默面色苍白,已经渗出汗来,他还看到莫尔的太阳穴上青筋在跳动。他说,“我们不能让你回家。不过,我觉得你今天好像不大舒服,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把你羁押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院长那儿,而不是关进塔里……你看这样是否合适,坎特伯雷大人?”
克兰默点点头。莫尔说,“克伦威尔先生,我不应该嘲弄你,对吧?你已经表明是我最特殊最体贴的朋友。”
奥德利朝门口的看守点点头。莫尔平稳地站起身,仿佛一想到羁押,他的脚下就有了弹性;只不过还是露出了些破绽,他仍然时不时地扯扯衣服,抬腿时动作有些艰难;而即使是抬动了腿,似乎也是走一步退两步,脚下磕磕绊绊。他想起在哈特菲尔德,玛丽从凳子上起身后,忘记了凳子在哪儿。虽然不大利索,莫尔总算被带出了房间。“好了,他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说。
他把一只手掌贴在窗户玻璃上。他看着有裂纹的旧玻璃上留下的手印。河面上出现了一片云;大半天时间过去了。奥德利穿过房间朝他走来。他迟疑了片刻,站在他的肩旁。“如果莫尔愿意说出来就好了,说出他反对誓言中的哪一部分,那么还可能根据他的异议做些调整。”
“算了吧。只要他说出是哪一点,他就死定了。保持沉默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还不算是多大的希望。”
“国王也许会接受某种折衷的做法,”克兰默说。“但恐怕王后不会。而且说实在的,”他含糊地说,“她凭什么要接受呢?”
奥德利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亲爱的克伦威尔。谁能了解莫尔呢?他的朋友伊拉斯谟告诉他不要参政,他说他对这类事情没有兴趣,而且他说得很对。他当初压根儿就不该接受我现在的这个职位。他之所以接受,只是为了刁难沃尔西,他讨厌他。”
克兰默说,“他还告诉他不要研究神学。除非是我弄错了?”
“你怎么会错呢?莫尔把他的朋友们写给他的信全都发表了。就连他们指责他的时候,他也是大显谦恭地做做秀,然后又让自己从中受益。他是个公众人物。所有在他脑海中闪现过的念头他都会写到纸上。在此之前,他没有保留任何的隐私。”
奥德利伸手越过他,推开了窗户。一阵鸟鸣顿时倾泻在窗台上,并流淌进房间,那是画眉鸟婉转动人的歌声。
“我想他正在把今天的事情写下来,”他说,“然后送到国外去印发。我敢说,在欧洲人的眼中,我们会是傻瓜和压迫者,而他说得好听一些就是可怜的受害者。”
奥德利拍拍他的手臂。他想安慰他。但谁能这样做呢?他是不可安慰的克伦威尔先生: 是不可捉摸、不可理解、还可能是不可打败的克伦威尔先生。
第二天国王召见他。他猜想是因为没能让莫尔宣誓而要训斥他。“谁能陪我去参加这个节日?”他问道。“赛德勒先生吗?”
他一出现在国王面前,亨利就不容分说地长臂一挥,让他的侍从全部退开,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克伦威尔,我难道不是你的好主子吗?”
他开始说……仁慈,而且远不止是仁慈……是自己无能……如果哪些方面没有做好,恳请最仁慈的宽恕……
他可以这样说上一整天。他从沃尔西那儿学到了这项本领。
亨利说,“因为大主教大人认为你受到了亏待。但是,”他说,他的语气很委屈,“作为一位国王,我的慷慨是众所周知的。”他似乎对这一切感到不解。“你马上就是秘书官。接着还会有奖赏。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尽早这样。但是告诉我: 那一次跟你提到英格兰以前的那些姓克伦威尔的贵族时,你说跟你毫无关系。你有没有再想想?”
“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有再想。我不会穿别人的衣服,或者用别人的纹章。说不准他会从坟墓里出来跟我争的。”
“诺福克大人说你喜欢出身卑微。他说你是有意这样编的,好戏弄他。”亨利握住他的手臂。“我觉得为了方便起见,”他说,“不管我们去哪儿——虽然考虑到王后的情况,今年夏天我们不会走远——在我的隔壁都应该为你安排房间,我需要你的时候我们就随时可以谈话;而且在可能的情况下,是可以直接交流的房间,这样我就不需要中间人了。”他朝那些大臣一笑;他们像潮水一般退开。亨利说,“如果我有意忽略你,让我遭天打雷劈。我知道何时我有朋友。”
到了外面,雷夫说,“天打雷劈……他发了这么可怕的誓。”他拥抱他的主人。“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太久了。不过听着,我们回家之后我有件事情要告诉您。”
“现在就告诉我吧。是好事吗?”
有位侍从走上前来,说,“秘书官,您的船已经等候在那儿,准备送您回城。”
“我得在河边有座房子,”他说。“跟莫尔一样。”
“哦,但要离开奥斯丁弗莱吗?想想网球场,”雷夫说。“还有花园。”
国王秘密地做好了准备。涂漆上的加迪纳的纹章已经被烧掉。绣有他的纹章的旗帜在都铎王朝的旗帜旁升起。他第一次踏进自己的船,在河上,雷夫把消息告诉了他。在他们的脚下,船身的颠簸几乎难以察觉。旗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这是一个无风、有雾的上午,阳光斑驳,光线照在人的皮肤、布料或新嫩的树叶上,泛出的光泽犹如鸡蛋壳上的一般: 整个世界都熠熠泛光,棱角变得模糊,气息潮湿而青葱。
“我已经结婚半年了,”雷夫说,“谁都不知道,但现在您知道了。我娶了海伦·巴尔。”
“哦,天哪,”他说。“在我自己的屋檐下。你干吗要这样做?”
雷夫一声不吭,听他一口气说了下去: 她很可爱,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这个可怜的女人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你本可以娶一位女继承人的。等着你告诉你父亲的时候吧!他会大发雷霆,他会说我没有好好为你着想。“再说,万一哪天她丈夫又露面了呢?”
“您跟她说过她自由了,”雷夫说。他在哆嗦着。
“我们有谁是自由的呢?”
他想起海伦当时说的话:“那么我可以再婚了?如果有人要我的话?”他想起她曾经久久地望着他,意味深长,只是他当时没有明白。她满可以翻几个筋斗,他也不会注意到的,他的思绪已经游移到了别处;对他而言谈话已经结束,他已经在考虑别的事情。如果我自己当时想要她,娶了她,谁又能说三道四,说我娶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洗衣女,甚至是从街上捡来的乞丐?人们会说,克伦威尔想要的原来是这种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人;难怪他看不上城里的寡妇们。他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关系,他有能力随心所欲: 他现在是秘书官,接下来会是什么?
他凝视着河水,时而褐黄,而当阳光照在上面时又变得清亮,但是一直在流动;在河水的深处,有鱼,有水草,还有淹死的人,枯瘦的手在随水摆动。在泥地和卵石滩上,扔着皮带扣,玻璃片,以及一些变了形的、国王的面孔已经被冲蚀掉的小硬币。小时候,他曾经捡到一只马蹄铁。马掉进河里了?他觉得捡到这东西很运气。但是他父亲说,如果马蹄铁也算运气,小子,我就会是安乐乡的国王了。
他先去厨房把消息告诉了瑟斯顿。“哦,”厨师随口说道,“反正那份工作本来就是您在做。”他呵呵一笑。“加迪纳主教一定会怒火中烧。他的五脏六腑会在自己的脂肪里烧得咝咝响。”他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沾有血的抹布。“看到这些鹌鹑了吗?一只黄蜂的肉都比它们多。”
“用玛姆齐酒?”他说,“来煮它们?”
“什么?三四十只?浪费那么好的酒。您喜欢的话,我可以给您做一点。是加来的李尔勋爵送来的。您写信的时候,告诉他如果他准备再送,我们就要壮一些的,要不就干脆别送。您不会忘吧?”
“我会记着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从现在开始,我想我们有时可以让枢密院来这儿开会,如果国王不出席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们先用餐。”
“好的。”瑟斯顿扑哧一笑。“诺福克那两条小细腿上可以再长点肉。”
“瑟斯顿,你不必弄脏你的手——你手下的人已经够了。你可以带一条金链子,走来走去地发号施令。”
“您会是那样做吗?”他湿漉漉的手在鹌鹑上拍了一掌;接着瑟斯顿抬头望着他,一边擦掉手指上的鹌鹑毛。“我想我还是别歇着。万一到时候倒了霉。我不是说一定会倒霉。不过,还记得红衣主教吧。”
他记得诺福克: 叫他去北部,要不然我会赶到他那儿,用我的牙齿把他撕碎。
我能不能改成“咬”这个字?
他想起一句话,homo homini lupus,人对人是狼。
“这么说,”晚餐之后他对雷夫说,“你已经让自己出名了,赛德勒先生。你会被当成浪费自己关系的最好的例子。做父亲的会以你为例来教训他们的儿子。”
“我没办法,先生。”
“什么叫没办法?”
雷夫说,他的语气尽量平淡,“我疯狂地爱上了她。”
“那是什么感觉?就像疯狂地生气一样吗?”
“我想是吧。也许。只不过你觉得更有活力。”
“我看我现在已经觉得再有活力不过了。”
他心里想,不知道红衣主教是否恋爱过。但是当然了,他干吗要怀疑?沃尔西那满腔的热情,因为沃尔西热情似火,简直可以烤焦整个英格兰。“告诉我,王后加冕之后的那个晚上……”他摇摇头,翻动着桌上的文件: 那是赫尔市长写来的几封信。
“您问什么我就告诉您什么,”雷夫说。“我想不出当初为什么不跟您说实话。但是海伦,我妻子,她觉得最好保密。”
“但是她现在怀孕了,我想,所以你们必须说出来了?”
雷夫的脸红了。
“那天晚上,我回奥斯丁弗莱找她,要带她去克兰默的妻子那儿……她下了楼,”他的眼睛移动着,仿佛看着当时的情景,“她下了楼,但是没有戴帽子,而你跟在后面,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你对我把她带走很生气……”
“嗯,是的,”雷夫说。他不自觉地抬起手,用手掌将头发压平,仿佛这有助于解决眼下的问题。“他们都出去庆祝了。那是我第一次带她上床,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在那之前她已经答应把自己交给我。”
他想,我很高兴我在家里养大的不是一个毫无感情、只在意自己前程的年轻人。你如果没有冲动,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没有快乐;在我的保护之下,雷夫可以偶尔冲动。“你瞧,雷夫,这是——嗯,天知道,这是一件蠢事,但不是一场灾难。告诉你父亲,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提升也会保障你的提升。当然,他还是会暴跳如雷。做父亲的都会这样。他会怒吼,说我真后悔,那一天不该让我的儿子离开,去了堕落的克伦威尔府上。但是我们会让他回心转意。一步一步地来。”
在此之前,那孩子一直站着;现在他坐到凳子上,双手抱头,脑袋后仰;他的全身如释重负。他这么害怕吗?怕我?“你瞧,等你父亲一见到海伦,他就会明白,除非他……”除非他什么?只有死了而且进了坟墓才会看不到: 她那成熟迷人的身体,她那温柔和善的眼睛。“我们只是得让她解下成天系在身上的帆布围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赛德勒夫人的样子。当然你会需要一座自己的房子。这一点我会帮你。我会想念那两个小家伙的,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茉茜也是,我们都很喜欢他们。如果你希望这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成为你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可以把他们留在这儿。”
“您太好了。但海伦绝对不会跟他们分开的。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好了。”
这样看来,我在奥斯丁弗莱再也不会有别的孩子了,他想。嗯,除非我从国王的事务中抽出时间,开始寻找目标: 除非当一个女人跟我说话时,我认真地听。“有一件事可以让你父亲接受你们,你也可以告诉他,那就是,只要我不在国王的身边,你就会在他的身边。赖奥斯利先生要戏弄那些外交官,以及做密码记录,这种需要耍手腕的工作很适合他,而理查德在我不在的时候要在这府上主事,把我的工作向前推进,你和我则要去侍奉亨利,就像两个好脾气的保姆一样,迁就他的奇思怪想。”他笑了笑。“你天生就是一位绅士。他可能会提拔你去贴身侍候他,让你进入寝宫。这对我也很有用。”
“我没有指望会这样。我没有这样计划过。”雷夫垂下眼睛。“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带海伦进宫。”
“就目前来看是不行。而且我认为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都不会改变。不过你瞧,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绝对不能后悔。”
雷夫热切地说,“我怎么会想到要对您保密呢?您明察秋毫,先生。”
“啊。只是某种程度上吧。”
雷夫走后,他拿出晚上要干的工作,动手做了起来,将各种文件整理有序。他的议案已经获得通过,但总是有新的议案。当你制定法律时,你就是在测试那些词语,找出它们最大的力量。像咒语一般,它们必须让事情在现实世界发生,同样像咒语一般,只有当人们相信时它们才会有效。如果法律中规定了处罚,你就必须能够实施——不管对象是富人还是穷人,是苏格兰边界地区的人还是威尔士边界地区的人,是康沃尔人还是苏塞克斯和肯特郡的人。他写下了这条誓词,以检测人们对亨利的忠诚,他打算让每个市、每个村的男人,以及各种地位的女人都宣誓: 不管是继承了遗产的寡妇,还是土地拥有者。他的人会奔走于丘陵和荒原,让那些没有听说过安妮·博林名字的人宣誓支持她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王位。如果一个男人知道国王叫亨利,就让他起誓;别管他是否把现在的国王当成了他父亲或者之前的某位亨利。因为跟其他人一样,当国王的也会渐渐被老百姓遗忘;在他过去从河边淤泥里找出来的硬币上,他们的面孔只不过是他的手指尖所感觉到的略微的不平整,就算他把硬币带回家洗干净,他也说不出他们会是谁;这是不是凯撒大帝?他问,沃尔特说,让我看看;然后他很不屑地把硬币抛得远远的,说,这只是一枚小法寻,上面是在法国作战过的哪位国王。出去挣钱去,他说,别管什么凯撒大帝了;亚当还是个小子的时候凯撒就已经老了。
他就会口里哼着,“亚当耕地夏娃纺织,谁会是当时的绅士?”沃尔特就会去追他,如果抓住了就会揍他: 你还会唱该死的造反歌,我们这儿知道怎么对付造反的人。他们被埋进浅浅的坟墓,那些在他小时候一路打过来的康沃尔人;但总是有更多的康沃尔人。而在康沃尔之下,在这整个英格兰王国之外和之下,在威尔士潮湿的边界地区和苏格兰边界的崎岖地带之下,有另一个天地;有一个被藏匿的、他担心他的监誓官无法抵达的帝国。谁能去找那些生活在树篱和树洞里的精灵和幻形怪、或者藏在森林里的野人宣誓呢?还有壁龛里的圣人,聚集在像落叶一般簌簌有声的圣泉旁的精灵,以及被埋进未被祝圣的土里的流产儿: 所有那些看不见的死者,他们大冬天里在铁匠铺和村里的炉子旁流连不去,想温暖一下自己的光骨头——谁能让他们宣誓呢?因为他们也是他的同胞: 那一代又一代未被计数的死者,通过生者在呼吸,从他们那儿偷取光亮,那些贵族与无赖、修女与娼妓的无血的鬼魂,那些靠英格兰的生者为生、并吸取未来的精华的神父与修士的鬼魂。
他低头望着桌上的文件,但思绪却飘到了远方。我的女儿安妮说,“我选雷夫。”他低下头,手捂着脸,闭上眼睛;安妮·克伦威尔就站在他的面前,十到十一岁的样子,身材壮实,像全副武装的男人一般坚定,她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相信她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揉了揉眼睛。又审阅起那些文件。这是什么?一份清单。字写得一丝不苟,清清楚楚,却让人读不大懂。
两块地毯。一块被剪成了几小块。
7张床单。2只枕头。1个枕垫。
2只大盘子,4只小盘子,2只茶碟。
一只小盆,重12磅,每磅4便士,给了女修道院院长,付了4先令。
他把纸翻了一面,想看看是哪儿来的。他发现自己看的是伊丽莎白·巴顿留在女修道院的物品清单。这些都已被没收归国王所有,一个叛国者的私人财物: 一块当桌子用的木板,三只枕套,两个烛台,一件值五先令的外套。一件旧披风被捐给了那座女修道院里最小的修女。还有一位爱丽丝修女得到了一床床罩。
他曾经对莫尔说,预言并没有让她致富。他写了一张便条提醒自己:“伊丽莎白·巴顿需要钱打点绞刑吏。”她还可以活五天。她爬上梯子时,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会是向她伸着手的行刑人。如果她无法为自己的最后一程付钱,她受痛苦的时间可能会更长。她想象过烧死要花多少时间,但没有去想在绳子的一端窒息需要多久。在英格兰,对穷人不会有恻隐之心。你什么都要付钱,哪怕是一条断脖子。
托马斯·莫尔的家人已经宣誓了。是他自己看着他们宣誓的,爱丽丝还清楚地表示,她认为他个人应该为没能说服她丈夫服从而负责。“问问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问他,这是不是,他认为这是不是很明智,让他的妻子失去伴侣,让他的儿子失去指点,让他的女儿们失去保护,让我们大家任由托马斯·克伦威尔这样的人摆布?”
“那是您说的,”梅格似笑非笑地喃喃道。她低着头,用自己的双手捧住他的手。“我父亲对您的评价很高。他说您对他一直彬彬有礼,说您言辞很热切——他认为这完全是一番好意。他说他相信您理解他,就像他理解您一样。”
“梅格?你总可以看着我吧?”
在那顶三角形风帽下,那张脸又低了下去: 梅格拉了拉她的面纱,仿佛她正在外面的大风之中,面纱能给她一些保护。
“我可以拖延国王一两天。我想他不希望看到你父亲被关进塔里,他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一些迹象,期待着他……”
“屈服?”
“是支持。到那时……多高的荣誉他都能得到。”
“我怀疑国王能给他他所在意的那种荣誉。”威尔·罗珀尔说。“很遗憾。好了,梅格,我们回家吧。我们得在你母亲吵起来之前让她去河上。”罗珀尔伸出手。“我们知道您不是一个有报复心的人,先生。尽管天知道,他对您的朋友一贯都不友好。”
“你自己也曾经是《圣经》的拥护者。”
“人的想法是可以变的。”
“我完全同意。把这话告诉你岳父。”
分手时的气氛有些尴尬。他想,我不能让莫尔,或者他的家人,保留任何关于理解我的幻想。这怎么可能呢,因为我做的事情连我自己都看不透。
他暗暗提醒自己: 理查德·克伦威尔要去威斯敏斯特修道院院长那儿,押送犯人托马斯·莫尔爵士去塔里。
我为什么要犹豫呢?
我们再给他一天时间吧。
今天是1534年4月15日。他叫进一位职员来将文件整理归档,为明天做准备,然后呆在火边,陪他聊天;到了半夜,蜡烛快要烧完。他端起一支蜡烛上了楼;在他那张宽大而孤寂的床上,克里斯托弗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尾,鼾声如雷。天哪,他想,我的生活真是滑稽。“醒一醒,”他说,但是声音很低;见克里斯托弗没什么反应,他就伸手把他摇来摇去,就像翻动馅饼的盖子一般,直到那孩子用不干不净的法语嘟囔着醒来。“哦,去他妈的基督的蛋。”他用力地眨着眼睛。“我的好先生,我不知道是您,我梦见我自己成了一块油酥馅饼。原谅我吧,我完全醉了,我们一直在庆祝漂亮的海伦与幸运的雷夫结为夫妇。”他抬起前臂,勾起拳头,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接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落在身上,眼皮无可抗拒地合拢,最后打了一个嗝,然后又睡着了。
他把那孩子拖到他自己的小床上。克里斯托弗现在已经很沉了,像一头肥胖的小斗牛犬;他哼了两声,嘟囔了几句,但是没有再醒。
他把自己的衣服放到一边,并做了祷告。他躺到枕头上:7张床单2只枕头1个枕垫。蜡烛一灭他就睡着了。但是他的女儿安妮出现在他的梦中。她伤心地伸出左手,给他看她没有带结婚戒指。她撩起她的长发,把它像绞索一样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仲夏: 女人们的胳膊上搭着干净的床单,朝王后的住所匆匆走去。她们满脸的茫然和震惊,而且走得飞快,所以你明白不要去拦住她们。王后的房间里生起了火,把流出来的什么东西烧掉了。如果还有任何东西要埋掉的话,那些女人也都守口如瓶。
那天晚上,天空闪烁着尖刀般的星星,亨利缩在一个窗口,他会告诉他,我怪的是凯瑟琳。我相信是她咒了我。其实是她的子宫有病。她骗了我那么多年——她怀不上男孩,她自己和她的医生们都知道。她说她还爱着我,但她是在毁掉我。她晚上过来躺在我和我所爱的女人中间,她的双手冰凉,她的心也冰凉。她把手放在我的阴茎上,她的手有坟墓的味道。
贵族和贵妇们拿钱给那些女仆和接生婆,让她们说那孩子是男是女,可那些女人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说实在的: 安妮又怀了一个女孩,或者她怀了一个男孩却流产了,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糟呢?
仲夏: 伦敦到处都燃着篝火,熊熊的火光送走短暂的夜晚。大龙在街上穿行,它们喷着烟雾,晃动着哐哐作响的机械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