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3年
两个孩子坐在奥斯丁弗莱大厅里的长椅上。因为太小,他们的腿都直直地伸在面前,由于都还穿着罩衫,所以看不出他们的性别。在他们的帽子下面,漾着酒窝的脸上堆满笑容。两人看上去胖乎乎、乐呵呵的,这得归功于海伦·巴尔这个年轻的女人,她此刻正在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是埃塞克斯一位破产商人的女儿,丈夫叫马修·巴尔,对她经常拳脚相加,最后还抛弃了她,“他走的时候,我肚子里正怀着那一个,”她一边指着孩子一边说。
邻居街坊总是因为教区里的事情来找他。什么地窖门不牢固呀。鹅舍臭气熏天呀。夫妻整夜吵架摔锅砸碗,闹得邻里无法入睡呀。如果这些事情打乱了他的时间安排,他尽量不烦不躁,他对海伦与对鹅舍一样关心。在脑海中,他想象着让她脱下皱巴巴的廉价毛衣,再穿上他昨天看见的六先令一码的花天鹅绒。他看到她的双手由于干粗活而破皮浮肿;他想象自己给她一副小山羊皮手套。
“尽管我说他抛弃了我,他还没准已经死了。他很喜欢酗酒闹事。有个认识他的人告诉我,他有一次被人打惨了,我应该到河底去捞他。但是,又有人在蒂尔伯里的码头上看见他带着一个旅行包。所以,我到底算什么——妻子还是寡妇?”
“我会去查一查的。不过,我想你肯定宁愿我找不到他。你们的生活是怎么过的?”
“他走了之后,我先是帮一位制帆工做缝纫。自从上伦敦来找他以来,我就按天给人家干活儿。我最近在圣保罗教堂附近一座女修道院的洗衣房里干活,帮忙做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她们发现我干活是一把好手,就说可以给我在阁楼上搭个床,可她们不愿意接收小孩子。”
教堂救济的又一个例子。他总是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能让你给一帮伪善的女人做奴隶。你得来这儿。我肯定你能派上用场的。我这家里总是有很多活儿,而且我正在扩建,你也看到了。”他想,她肯定是个好姑娘,所以才没有以那种显而易见的方式谋生;如果她去站街拉客,生意一定不会少。“他们告诉我你想学识字,以便能读福音书。”
“我遇到的几个女人带我去过一个她们说是夜校的地方。是在布罗门的一个地下室里。在那之前,我知道诺亚,东方三博士,始祖亚伯拉罕,但是从没听说过圣保罗。在我们家乡的农场上,以前有些精灵常常变出牛奶或者呼风唤雨,可别人告诉我说他们不是基督徒。尽管如此,我但愿我们仍然在务农。我父亲根本过不惯城里生活。”她担忧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他们已经从长椅上跳下来,蹒跚着穿过石板,去看从墙上长出来的图画,他们每走一步,她都禁不住要屏住呼吸。工匠是一个德国人,是汉斯推荐来做简单活儿的小伙子,他转过身来——他不会说英语——向孩子们解释他正在做的事情。一朵玫瑰。三头狮子,看它们跳起来。两只黑鸟。
“红的,”大一点的孩子嚷道。
“她知道颜色,”海伦说,脸上泛起自豪的红晕。“她还开始学数数了。”
过去绘有沃尔西纹章的地方正在被重新绘上他自己新被授予的纹章: 在三头单腿直立的狮子中间,是天蓝色的横带,或者在两只康沃尔红嘴山鸦的正中间,是玫瑰红和绿色钩纹。“你瞧,海伦,”他说,“那些黑鸟以前是沃尔西的纹章。”他笑了。“有些人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它们。”
“还有些人,像我们这样的,不懂得这些。”
“你是说夜校的人?”
“他们说,一个热爱福音书的人,怎么会热爱一个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他傲慢的举止,还有他每天的前呼后拥,他讲究的那种排场。但自从有了英格兰以来,还从来不曾有谁像他那样热衷于为英格兰效力。再说,”他伤感地说,“一旦你成了他的心腹,他就是一个那么优雅随和的人……海伦,你今天能来这儿吗?”他在想那些修女及其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他在想象红衣主教惊讶的神情。洗衣妇们跟在他的队伍后面,犹如妓女们跟随着军队,由于一小时接一小时的忙乎而汗涔涔的。在约克宫的时候,他让人做了一个浴盆,深得站得下一个人,用一座炉子加热,像你在低地国家看到的那样,有许多次,他都是与红衣主教那颗上下浮动、仿佛煮熟了一般的脑袋在谈事。亨利现在已经将它收为己有,并与他喜欢的侍从在里面玩水嬉闹,那些侍从可以让他们的主子由着自己的性子将他们按进水里,淹得半死。
画师把画笔递给较大的孩子。海伦的脸上一亮。“小心点儿,宝贝儿,”她说。一抹蓝色被涂了上去。你真是个小行家,画师说。Gefllt es Ihnen, Herr Cromwell, sind Sie stolz darauf?
他对海伦说,他问我是不是感到满意和自豪。她说,即使您不是,您的朋友们也会为您感到自豪。
他想,我总是在解释: 如果不是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也是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安妮到亨利。从亨利到安妮。在那些他需要安慰,而她却像冬青树丛一般浑身是刺的日子里。在那些日子里——的确有这样的日子——他的视线游离开去,追随着另一个女人,而她很快会发现,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回自己的房间。而他,克伦威尔,就会像一位大众诗人似的来回奔忙,代表一方向另一方传达坚定的心愿。
还不到三点,房间就已经半暗下来。他抱起那个较小的孩子,小家伙一靠到他的肩上,一转眼就睡着了,快得就像从墙头扫下落叶一般。“海伦,”他说,“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些鲁莽的小伙子,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教你认字,送你礼物,尽力让你过得开心。那就好好去学,接受礼物,在这里开开心心地跟我们在一起,不过如果有谁太放肆,你就得告诉我,或者告诉雷夫·赛德勒。就是那个留着一撇小红胡子的孩子。虽然我不该称他为孩子。”自从他把雷夫从他父亲家里接过来,马上就有二十年了,当时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灰暗的日子,下着瓢泼大雨,孩子趴在他的肩上,被他抱进了位于芬丘奇街的他家的大厅。
暴风雨让他们在加来停留了十天。从布伦驶出的船只失了事,安特卫普洪水泛滥,大部分的乡村成为一片汪洋。他很想给他的朋友们捎个信,问一问他们的生活和财产情况,可是道路不通,加来本身也成了由一位逍遥君主所统治的浮岛。他前往国王的住处求见——事情不会因为恶劣的天气而中止——却被告知,“国王今天上午不能见你。他和安妮小姐正在谱一首琴曲。”
雷夫与他视线相遇,于是他们走开了。“让我们希望他们到头来能拿出一首小曲子来吧。”
托马斯·怀亚特和亨利·诺里斯在一所小酒馆里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发誓永远为友。可是,他们的跟班却在酒馆的院子里打了一架,在泥地上闹得不可开交。
他一直都没有见到玛丽·博林。也许她与斯塔福德找到了某个可以一同谱曲的隐蔽处。
中午时,借着烛光,伯纳斯勋爵带他参观了他的图书室,他精神抖擞,一拐一瘸地从一张书桌转到另一张书桌,对那些他做过研究并翻译的古老书稿十分小心。这里有一本亚瑟王传奇:“刚开始读的时候,我几乎读不下去。对我来说,它显然过于离奇,毫无真实可言。但随着一点一点地读下去,你知道,我发现这个故事里蕴含着一种寓意。”他没有说是什么寓意。“这是被译成英文的傅华萨的著作,是陛下亲自吩咐我译的。我无法做其他的了,因为他只借给我五百英镑。你想看看我从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书吗?都是些私人作品,我没有交给印刷商。”
他看了一下午的手稿,吃晚饭时两人还讨论了一番。伯纳斯勋爵担任财政大臣一职,是亨利授予他的终身职位,但由于他不在伦敦无法履职,所以,它并没有带给他该有的金钱或影响。“我知道你很会做生意。你能否私下帮我看看账目?它们可说不上是清楚有序。”
伯纳斯勋爵让他一个人与那堆乱七八糟的所谓账簿在一起。一个钟头过去了: 大风在屋顶上呼啸,蜡烛的火苗在摇曳,冰雹砸在窗玻璃上。他听见主人那条行动不便的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一张焦虑的面孔探进门里。“有什么发现?”
他能发现的只是欠债。你本可以在宫廷里随时准备用尖牙利眼硬胳膊肘捞取自己的好处,却要在大洋彼岸献身学术和效忠国王,到头来就是这种下场。“但愿您早些找我就好了。总能有弥补的余地的。”
“啊,但以前谁认识你呢,克伦威尔先生?”老人说。“倒是有书信往来,没错。沃尔西的事务,国王的事务。可我从来都不认识你。在此刻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可能会认识你。”
当他们终于准备上船的那一天,炼金术士小酒馆的那个男孩出现了。“你终于来了!给我带什么来了?”
男孩出示了一下空空的双手,然后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说了起来。“听说那些魔法师已经回巴黎了。”
“那我很失望。”
“您真难找,先生。我去了亨利国王和大婊子住的地方,说‘我找克伦威尔老爷,’那里的人都笑话我,还打我。”
“那是因为我不是老爷。”
“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在您的国家里,老爷是什么样儿了。”他给了孩子两个硬币,一个是为他的卖力,另一个是为他的挨打,但他摇了摇头。“我想好了要伺候您,先生。我已经决定要跟您走了。”
“你叫什么?”
“克里斯托弗。”
“你有姓吗?”
“这不重要。”
“有父母吗?”
他耸了耸肩。
“你多大了?”
“您觉得我有多大了?”
“我知道你会识字。你会打架吗?”
“您家里经常打架?”
克里斯托弗身材粗短;他还需要长身体,但从现在起再过一两年,他就会难以打倒了。他猜他最多十五岁。“你做犯法的事了?”
“在法国,”他说,语气很不屑: 就像有人会说,在遥远的中国。
“你是小偷?”
男孩做了一个捅的动作,手中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小刀。
“你把别人干掉了?”
“他看上去不大好。”
他咧嘴笑了。“你确定自己想叫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吗?你可以现在改名字,以后就不行了。”
“您真了解我,先生。”
天啊,我当然了解。你可以是我的儿子。接着他仔细打量起他来,好确定他不是他的儿子;确定他不是红衣主教所说的他在泰晤士河边留下的那些打架闹事的孩子之一,他也不可能在其他河边、其他地域留下过孩子。但克里斯托弗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显得无忧无虑。“你不怕海上旅行吗?”他问。“我在伦敦的家里,有许多讲法语的人。你很快就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了。”
此刻在奥斯丁弗莱,克里斯托弗在不停地问他问题。那些魔法师,他们手里有什么?是藏宝图吗?是——他挥舞着手臂——制造飞行器的说明书吗?是可以制造大爆炸的机器,还是喷火的战龙?
他说,“你听说过西塞罗吗?”
“没有。不过我准备洗耳恭听。在今天之前,我从没听说过加迪纳主教。有人说你偷了他的草莓园,然后送给了国王的情妇,而现在他打算……”男孩停住了,然后重新谈起他对战龙的印象,“可以彻底毁掉你,直到你死去。”
“远不止这样,如果我了解我的对手的话。”
关于他的情形,还有更糟的说法。他想说,她不是情妇,再也不是了,可这个秘密——尽管很快就会成为公开的秘密——不该由他说出来。
1533年1月25日,黎明,在白厅的一座小教堂,由他的朋友劳兰德·李充当神父,安妮和亨利进行了宣誓,确认了他们在加来订下的婚约: 几乎是秘密进行,没有庆祝,只有一群证人,除了应仪式的要求而不得不承认自己意愿的三言两语之外,夫妇二人一言不发。亨利·诺里斯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让他两次作证,见证安妮被嫁给另一个男人,这样仁慈吗?
威廉·布莱里顿也是证人,因为他还是国王寝宫的侍从。“你真在这儿吗?”他问他。“没准你在别的地方?你的手下告诉我,你像那些伟大的圣人一样,可以一身在两地。”
布莱里顿生气地瞪着他。“你跟切斯特那边写信了。”
“国王的事情。怎么能不写呢?”
劳兰德正在让新娘新郎的手握在一起,所以他们必须压低嗓门。“我只跟你说一次。我家的事情你离远点儿。否则,克伦威尔先生,你会比你想象的还要惨。”
陪伴安妮的只有一位女士,就是她的姐姐。当他们离开时——国王的手扶着他妻子的上臂,领着她朝竖琴轻柔的音乐声走去——玛丽转过身,朝他嫣然一笑。她举起手,拇指和食指相隔一英寸。
她一直都说,我会是第一个知道。会是我帮她解开胸衣。
他礼貌地叫威廉·布莱里顿回来;他说,你威胁我是一个错误。
他回到自己在威斯敏斯特的办公室。他心里想,国王已经知道了吗?也许还没有。
他坐下来开始起草文件。他们送来了蜡烛。他看见自己的手的影子在纸上移动,他那只无法隐藏的拳头没有戴天鹅绒手套。他不想有任何东西阻隔在他和密纹纸以及流畅的墨水之间,因此他取下了戒指,沃尔西的绿松石以及弗朗西斯的红宝石——嵌在加来金匠做好的镶托上,新年那天,国王把它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来还给了他,并且像统治者们经常所做的那样,出于信任而一时冲动地说,现在这将是我们之间的信物,克伦威尔,把它和文件一起送来,即使没有你的印章,我也会知道是出自你之手。
亨利的一位密友——尼古拉斯·卡鲁——当时站在旁边,说,陛下的戒指不用改都适合你。他说,的确是的。
他犹豫着,鹅毛笔抬了起来。接着他写道,“本英格兰王国是一个帝国。”本英格兰王国是一个帝国,由一位至高无上的首脑和国王所统治,这一点已经得到世界的认同……
十一点钟,天色已经完全变亮时,他与克兰默在他位于炮台街的住所一同用餐,他将在这里一直住到被授予新的职位,然后再搬往朗伯斯宫。他已经在练习新签名了,坎特伯雷当选大主教托马斯。不久之后,他的用餐就会很隆重,不过今天,他只是像一位穷学者那样,把文件推到一旁,让人铺上桌布,端上咸鱼,然后画了个十字当餐前祈祷。
“这没什么帮助的,”他说,“谁在为你做饭?我会派个厨师过来。”
“这么说,已经结婚了?”这就是克兰默的性格: 埋头于自己的书本之中,安静耐心地工作了六个钟头,一直等着别人告诉他。
“是的,劳兰德主持的。他没有把她嫁给诺里斯,或者让国王娶她的姐姐。”他抖开餐巾。“我知道一件事。但是你得想办法把它套出来。”
他希望克兰默的办法就是透露他在信中提到的秘密,他写在信纸旁边的秘密。但是,那肯定是某种小小的不慎,现在早都忘了。由于坎特伯雷当选大主教只是专心于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鱼鳞和鱼皮,他便说,“她,安妮,已经怀孕了。”
克兰默抬起目光。“如果你用这种语气说话,别人会认为是你的功劳。”
“你不吃惊吗?你不高兴吗?”
“不知道这是条什么鱼?”克兰默带有几分兴趣地说。“我当然高兴。不过我早就知道,你瞧,因为这桩婚姻是纯洁的——上帝为什么不赐予一位后代呢?而且是继承人?”
“当然,是继承人。你看。”他拿出自己起草的文件。克兰默洗了洗沾有鱼腥味的手,凑到烛火下。“那么在复活节之后,”他一边读文件一边说,“就任何事情向教皇上诉,都会是违反法律和国王的君权。于是,凯瑟琳的案子就会没戏并被人遗忘。而我,坎特伯雷大主教,就可以在我们自己的法庭上决定国王的事务。哦,我们等这个等得太久了。”
他笑了起来。“等你等得太久了。”克兰默听说国王准备给他这项荣誉时,正在曼图亚。他弯弯绕绕地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史蒂芬·沃恩在里昂遇到他,急忙送他踏上寒冬的道路,穿过皮卡第的深雪,上了船。“你为什么要耽搁?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想成为大主教吗?虽然我是不会的,如果回头想想的话。我的愿望就是看管好自己的熊。”
克兰默看着他,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能肯定这一点可以为你安排。”
格利高里曾经问他,我们怎样才知道克兰默是在开玩笑呢?他告诉他,你不会知道的,他的玩笑像一月份的苹果花一样罕见。而这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都会有些忐忑,担心一头熊会出现在他的门口。那天他们分别时,克兰默从桌上抬起目光,说,“当然,我并没有正式的了解。”
“关于孩子?”
“关于婚姻。由于我是负责国王的离婚案的法官,如果听说他又结婚了,对我来说不合适。”
“没错,”他说,“劳兰德清晨一大早所做的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离开时,克兰默还在低头望着他们吃剩的食物,似乎在研究怎样将那条鱼还原。
由于我们还没有完全与梵蒂冈一刀两断,只有通过教皇的任命,我们才能有新的大主教。为了让克雷芒同意,在罗马的代表们暂时有权力说任何话,许任何诺言。国王难以置信地说,“为了坎特伯雷的职务,你知道教皇的诏书要花多少钱吗?而我将不得不付这笔钱?你知道让他就职还得花多少钱吗?”他又加了一句,“当然,必须办得像模像样,不能省略、疏忽任何环节。”
“如果依我的话,这将是陛下交给罗马的最后一笔钱。”
“你知道吗?”国王说,好像发现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克兰默自己一分钱都没有?他捐不了任何东西。”
他以国王的名义,找一位他认识的热那亚人借到了这笔钱,那人叫萨尔瓦戈,很富有。为了说服他借钱,他给他家送去了一幅版画,他知道塞巴斯蒂安一直想要那幅画。画中是一个年轻人站在花园里,抬眼望着一扇空空的窗户,期待着一位姑娘很快在窗口出现;空气中已经有了她的香气,枝头的鸟儿探寻地凝视着窗口,准备展开歌喉。年轻人的双手捧着一本书;一本心形的书。
在威斯敏斯特的里屋里,克兰默每天都在召集人开会。他在为国王写一份文件,说明即使他哥哥与凯瑟琳的婚姻没有圆房,对认定他的婚姻无效也没有影响,因为很显然,他们有结为夫妇的意图,而由于这种意图,便有了婚姻关系;另外,在他们共度的夜晚,即使他们没有以正确的方式行动,他们肯定也有过生儿养女的意图。为了不让亨利和凯瑟琳任何一方成为撒谎的人,参会的人设想着他们的婚姻在某种程度或某种意义上已经圆房的情形,为此,他们不得不想象出在黑暗中男女共处一室时可能发生的每一次失败和难堪。你喜欢这差事儿吗?他问;看着那些人弯腰驼背、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估计他们都有所需要的经验。在自己的文件里,克兰默总是称王后为“最尊贵的凯瑟琳”,仿佛要将她陷在亚麻枕头里的平静面孔与施加于她下身的侮慢分隔开来: 男孩的手在她的大腿间来来去去,乱摸一气。
此时此刻,安妮这位尚未公开的英格兰王后在穿过白厅的一条走廊时,甩掉了她的男随从;她咯咯地笑着,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他们连忙奔过来围住她,仿佛她随时有危险,可她大笑着一把甩开他们的手。“你们知道吗,我特别想吃苹果?国王说这意味着我怀宝宝了,可我告诉他,不,不,这不可能……”她转了一圈,然后又一圈。她双颊绯红,泪水盈眶,接着就像一处不受控制的喷泉里的水一样奔涌而出。
托马斯·怀亚特从人群中挤过来。“安妮……”他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胸前。“安妮,好了,亲爱的……好了……”她靠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怀亚特紧紧地搂住她;他的眼睛四下张望,仿佛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站在路上,期望某位路人拿件衣服来帮他遮身蔽体。查普伊斯也在旁观者之中;大使连忙心怀鬼胎地离开了,他迈动着那双短腿,脸上挂着一抹讥笑。
于是,这个消息马上传到了皇帝那里。如果旧的婚姻已经过去,新的婚姻已经形成,并且在宣布安妮的幸福状态之前向欧洲确认,本来应该很完满。但话说回来,对国王的仆人而言,生活从来都不是十全十美;正如托马斯·莫尔以前常说,我们不要指望躺着羽毛床上天堂。
两天后,他与安妮单独在一起;她靠在一个窗口,闭着眼睛,像小猫一般享受着冬天里那一缕难得的阳光。她向他伸出手来,几乎不知道他是谁;对任何一个男人都这样吗?他握住她的指尖。她黑色的眼睛猛地睁开。犹如店铺的遮光板被取了下来: 早上好,克伦威尔先生,我们今天有什么可以卖给对方的?
“我已经厌烦玛丽了,”她说。“我想甩掉她。”
她是指公主,凯瑟琳的女儿吗?“她该嫁人了,”她说,“免得碍我的事儿。我永远不想见到她。我不想总是要想到她。我早就在想着把她嫁给哪个无名小卒。”
他等待着,仍然不明白。
“对于某个准备用链子把她拴在墙上的人来说,我想她会是一位不错的妻子。”
“啊,你的姐姐玛丽。”
“你以为是谁?哦,”她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指的是国王的私生女玛丽。嗯,你现在倒是提醒了我,她也该嫁人了。她有多大了?”
“今年十七了。”
“还是个小矮人吗?”安妮没有等他回答。“我会为她找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一位德高望重、年老体弱的绅士,他不会让她怀上孩子,我会出钱让他远离宫廷。但说到凯里夫人,该怎么办呢?她不能嫁给你。我们取笑她,说她看上了你。某些贵妇会暗恋平民。我们说,玛丽,哦,你多么渴望躺在一位铁匠的怀里……连想一想你都会浑身发烫。”
“你快乐吗?”他问她。
“是的。”她垂下眼睛,一双小手放在胸口上。“是的,因为这个。你瞧,”她缓缓地说,“过去我总是被人需要。而现在我受人重视。我发现,这很不一样。”
他没有说话,让她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这些想法对她很宝贵。“好了,”她说,“你有一个外甥叫理查德,勉强算是都铎家族的人,尽管我确定自己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把家谱图画给你看。”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就不劳烦你了。有了这之后,”她的手指向下滑动,“我早上醒来时,几乎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我以前常常纳闷女人为什么那么愚蠢,但现在我明白了。”
“你刚才提到我的外甥。”
“我见到过他跟你在一起。他好像是个坚定的小伙子。他也许适合她。她想要的是裘皮衣服和珠宝。这些你可以给她,对吧?每隔一年摇篮里就有个孩子。至于说父亲是谁,你可以在你们家内部就此做出安排。”
“我还以为,”他说,“你姐姐早就有心上人了吧?”
他不想报复: 只是澄清事实。
“是吗?哦,玛丽的心上人……常常是昙花一现,有时还很怪异——你也知道,对吧。”这不是问话。“把你的孩子们带进宫来。让我们看看。”
他离开了,而她再一次闭上眼睛,缩着身子享受着那一丝暖意,享受着二月所能洒下的微弱的阳光。
国王在威斯敏斯特的旧宫殿给他安排了住处,便于他工作得太晚不能回家时休息。于是,他只好在想象中穿过自己在奥斯丁弗莱的那些房间,重拾他留在窗台上、板凳下和挂毯上点缀在安塞尔玛脚下的羊毛花朵里的记忆中的形象。在漫长的一天结束后,他会与克兰默以及劳兰德·李共进晚餐,劳兰德白天总是在不同的工作班子之间来去,催促大家加快进度。大法官奥德利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可他们不拘礼节,只是像一帮身上沾有墨水的学生一样坐下来聊天,直到克兰默就寝时才罢休。这些人他想好好了解了解,检验一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依靠他们,并找出他们的弱点。奥德利是一位谨慎的律师,会像厨师在一袋米中筛出沙子那样检查一个句子。他口才很好,能言善辩,据理力争,忠于自己的职业;如今既然成了大法官,他志在挣得一份与职位相符的薪酬。至于他相信什么,则可以商榷;他相信议会,相信国王在议会中行使的权力,而在信仰的问题上……不妨说,他的信仰是灵活的。至于说李,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否相信上帝——尽管这并不妨碍他拥有一个看得到的主教职位。他说,“劳兰德,你能把格利高里带到你家里去吗?我想剑桥已经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也承认格利高里没有为剑桥做任何事情。”
“我在跟北方的主教们争论时,”劳兰德说,“会带着他一起去。格利高里是个好孩子,算不上最上进,但这个我能理解。我们会让他成为有用之才的。”
“你不打算让他担任神职?”克兰默问。
“我说过了,”劳兰德不悦地说,“我们会让他成为有用之才。”
在威斯敏斯特,他的职员们带着新闻、传言和文件进进出出,他把克里斯托弗带在身边,表面上是照顾他的衣着起居,实际上却是为了让他开心。他想念奥斯丁弗莱的晚上的音乐,以及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女人们的声音。
他一周中多数日子都在塔里,劝说工头让他们的手下雨雾无阻地干活;检查发薪员的账目,为国王的珠宝首饰和金银器物编制一份新的清单。他拜访铸币厂的管理员,建议对国王的钱币的重量进行抽样检查。“我想要做的就是,”他说,“让我们英格兰的货币非常可靠,乃至于海外的商人都懒得去称量。”
“你有授权这样做吗?”
“怎么了,你在隐瞒什么?”
他为国王写了一份备忘录,列出他每年收入的各项来源,详细梳理了它们所流经的政府部门。非常简明扼要。国王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把纸张翻过来,看背面是否写有任何复杂、令人费解的东西。但是,只有他一眼看到的那些信息。
“这不是新闻,”他说,语气有些歉然。“已故的红衣主教把它们记在脑子里。我会经常去铸币厂看看。如果陛下愿意的话。”
在塔里,他探视了一位名叫约翰·弗里斯的囚犯。根据他的要求——这要求还有些作用——囚犯没有被关在地下室,房间干净整洁,有暖和的被褥,充足的食物,还提供了酒、纸张和笔墨;尽管他已经建议他只要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就把写的东西收起来。看守帮他开门时,他站在一旁,眼睛望着地面,不愿看到即将看到的情景;但约翰·弗里斯却从桌边站起身,这是一位温文尔雅、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一位希腊语学者,他说,克伦威尔先生,我知道您会来的。
握住弗里斯的双手时,他发现它们骨瘦如柴,又冰又干,上面还有暴露实情的墨迹。他想,他既然活了这么久,就不可能如此脆弱。他是被关在沃尔西的学院地下室里的学者之一,当时由于没有其他的安全之处,那些藏有《圣经》的学者就被关进了那里。当夏季的疫病传到地下时,弗里斯在黑暗中躺在那些尸体旁,直到有人记起才把他放了出来。
“弗里斯先生,”他说,“如果我当时在伦敦,那么你被抓——”
“但您在加来的时候,托马斯·莫尔动手了。”
“你干吗要回英格兰呢?不,别告诉我。如果你是在从事廷德尔的工作,我最好不要知道。据说你娶了一位妻子,对吗?在安特卫普?国王无法容忍的一件事——不,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容忍——可是他讨厌已婚的神父。他还讨厌路德,而你把路德的作品翻译成了英语。”
“您为我所受的迫害做了很好的辩护。”
“你必须帮助我,好让我帮助你。如果我能让你觐见国王……你就得做好准备,他是一位极为精明的神学家……你看,你能不能让自己的回答委婉一些,迁就一下他?”
房间里生了火,但仍然很冷。你无法摆脱泰晤士河的雾霭和湿气。弗里斯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说,“托马斯·莫尔仍然得到国王的一些信任。他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勉强笑了笑,“我一个人相当于把威克里夫、路德和茨温利三位改革者捆在一起合起来——一个人塞进另一个人里面,就像你办宴会时把一只野鸡塞在一只鸡的肚子里再塞到一只鹅的肚子里。莫尔打算吃掉我,所以不要为了帮我求情而损害国王对您的信任。至于说让我的回答委婉一些……我相信,而且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会说——”
“别这样,约翰。”
“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会说出我在最后的法官面前将说的话——圣餐只是面包而已,我们不需要苦修赎罪,炼狱是一种捏造,在圣经中毫无依据——”
“如果有人来这儿对你说,跟我们走,弗里斯,你就跟他们走。那会是我的手下。”
“您认为可以把我从塔里带出去?”
廷德尔的圣经里说,对上帝而言,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就算不是从塔里带出去,也会是被带去讯问,那将是你的机会。做好抓住它的准备。”
“但是有什么用呢?”弗里斯和气地说,仿佛在跟一个小学生说话。“您认为可以把我安置在您家里,等着国王改变主意吗?我将只好从那里跑出去,走到圣保罗十字讲坛,在伦敦人面前说出我已经说过的话。”
“你的见证不能等吗?”
“不能等亨利。我可能会一直等到老。”
“他们会烧死你的。”
“而你觉得我承受不了那种痛苦。你是对的,我无法承受。但他们不会给我任何选择。正如莫尔所说,一个人一旦被绑上了火刑柱,就算你同意站着烧死,也不会让你成为英雄。我写了书,我不可能抹煞它们。我有自己的信仰,我无法将它勾销。我无法让我的生活重新来过。”
他离开了他。四点钟: 河上船只稀少,在空气与水面之间,飘浮着一股细密的、无孔不入的水汽。
第二天,天气晴朗干冷,国王与新任法国大使一起乘坐王室游船顺流而下,来查看工作的进展;他们很亲密,走路时,国王的一只手搭在丹特维尔的肩膀上,准确地说,是搭在他的垫肩上;法国人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看上去似乎比门框还宽,可他还在瑟瑟发抖。“我们这位朋友得运动运动,好暖和一下血气,”国王说,“可他射箭很笨拙——我们上一次进靶场时,他哆嗦个不停,我还以为他会射中自己的脚呢。他抱怨说我们不是真正的放鹰者,所以我说他该跟你一起出去,克伦威尔。”
这是答应放他的假吗?国王缓缓地走开,离开了他们。“如果像这么冷就免了,”大使说,“我可不会顶着呼啸的寒风站在田野上,否则我就死定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太阳?”
“哦,大概六月份吧。可到那时,猎鹰就开始换毛了。我的目标是在八月份让我的猎鹰重新飞起来,所以nil desperandum,先生,我们会运动运动的。”
“这场加冕礼你们不会推迟,对吧?”事情总是这样;开开玩笑、寒暄几句之后,大使的意图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因为我的主人签订协议时,没有料到亨利会拿他所谓的妻子和她的大肚子来炫耀。如果他不声不响地金屋藏娇,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摇了摇头。根本不会推迟。亨利说他已经得到主教、贵族、法官、议会和民众的支持;安妮的加冕礼就是他证明这一点的机会。“没关系,”他说,“明天我们将宴请教廷大使。你会看到我的主人怎样对付他。”
亨利在城墙上喊他们,“上这儿来吧,先生,来看看我的河流的景色。”
“你对我发抖感到奇怪吗?”法国人热切地说。“你对我在他面前哆嗦感到奇怪吗?我的河流。我的城池。我的救赎,专门为我量身定制的。身为我的私人裁缝的英格兰上帝。”他小声骂了句什么,开始往上爬去。
教廷大使来到格林威治时,亨利握住他的一只手,真诚地告诉他他那些不虔诚的委员是如何折磨他,他是多么渴望与克雷芒教皇恢复特别友好的关系。
你可以十年如一日地观察亨利,却不会看见相同的事情。选择你的君王: 他对亨利越来越敬佩。他似乎有时候很倒霉,有时候很轻率,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又是行家里手。有时候,从他打量他的工作的眼神来看,他像是一位艺术家;有时候他的手在移动,他却似乎看不到它在动。如果在生命中被安排了一种低下的地位,他可能会成为一位巡回演员,成为他的剧团的头儿。
应安妮之令,他把他的外甥带进了宫里,格利高里也来了;国王已经认识雷夫,因为他总是跟在他身边。国王站在那儿,久久地端详着理查德。“我看出来了。我真的看出来了。”
就他而言,他看不出理查德的脸上有任何表明他具有都铎血统的迹象,可国王观察他的眼光不一样,那是一个需要亲戚的人的眼光。“你的弓箭手爷爷艾普埃文对我的父王忠心耿耿。你的身材很结实。我很想看看你在比武场上的样子。我想看到你在比武大赛中戴着自己的绶带。”
理查德鞠躬致意。接着,国王由于是礼节方面的典范,又转向格利高里,说,“还有你,格利高里先生,你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国王走开后,格利高里因为单纯的快乐而笑逐颜开。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放在国王刚才碰过的地方,似乎想将那王者的优雅传到自己的指尖上。“他非常好,他真是好极了。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还跟我讲了话!”他转向他父亲。“你每天是怎么跟他说话的?”
理查德横了他一眼。格利高里在他的手臂上擂了一拳。“别管你的弓箭手爷爷了,如果他知道你父亲只有那么大,会怎么说?”他将大拇指和食指稍稍分开,比划着摩根·威廉斯的身材。“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比武场骑马。我总是骑着马,举着长矛朝假撒拉逊人冲去,‘噗’的一声,直中撒拉逊人的黑色心脏。”
“没错,”理查德很有耐心地说,“可是,小屁孩,你会发现一位活着的骑士比一个木制的异教徒难对付多了。你从来没有想过成本——值得炫耀的盔甲,马厩里那些训练有素的马——”
“我们支付得起,”他说。“我们当步兵的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
那天晚上,在奥斯丁弗莱,他要理查德晚饭后过来单独跟他谈谈。也许他错了,不该把它当作一桩生意的计划一般提出来,把安妮对于他的婚姻的建议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别太当回事儿,我们还必须得到国王的同意才行。”
理查德说,“可她不认识我。”
他等待着,等待着他反对;不认识别人,这算是反对吗?“我不会强迫你的。”
理查德抬起头来。“您确定吗?”
我什么时候,我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强迫过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他开始说道: 可理查德打断了他,“是的,您没有,我同意,只不过您很善于说服人,先生,有时候很难将被您说服与在大街上被打倒和践踏区别开来。”
“我知道凯里夫人年龄比你大,可是她很漂亮,我觉得她是宫里最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绣花枕头,她还丝毫没有她妹妹那样的坏心。”他想,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她曾经还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你会成为国王的姐夫,而不是他未被承认的表亲。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也许是一个头衔。我的,还有你的。爱丽丝和乔会有美满的姻缘。至于格利高里呢?起码会配上一位女伯爵。”理查德的声音很平淡。他是在劝说自己吗?很难确定。就许多人而言,也许是多数人而言,他们的内心这本书都向他敞开,可有些时候,读懂外人比读懂自己的家人更容易。“而托马斯·博林就会成为我的岳父。诺福克舅舅就真的成了我们的舅舅。”
“想象一下他的表情。”
“哦,他的表情。是呀,为了看他的表情,人们都宁愿赴汤蹈火。”
“考虑一下吧,不要告诉任何人。”
理查德点了一下头,但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似乎把“不要告诉任何人”理解成了“不要告诉除雷夫以外的任何人”,因为十分钟之后,雷夫进来了,并且站在那里,扬起眉毛望着他。如果红头发的人扬起原本不存在的眉毛,会显得很不自然。他说,“你不必告诉理查德,玛丽·博林曾向我求过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不会像狼厅,如果你想是这个的话。”
“如果新娘不这样想呢?我都纳闷,你怎么不把她嫁给格利高里。”
“格利高里还太小。理查德二十三了,假如负担得起的话,正是结婚的最佳年龄。你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了——你也该结婚了。”
“在您为我找一位博林家的姑娘之前,我会走掉。”雷夫转过身来,柔声说,“只是,先生,我认为理查德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和命运现在都有赖于那位小姐,而她不仅喜怒无常,还终有一死,国王的婚姻的全部历史也告诉我们,母亲腹中的孩子不是摇篮里的继承人。”
三月,加来传来消息,说伯纳斯勋爵去世了。在他的图书室里的那个下午,屋外狂风暴雨: 回头想想,那就像一个宁静的避风港,是属于他自己的最后的时光。他想出钱买下他的书——出一大笔,好帮帮伯纳斯夫人——可那些古老的书稿似乎从桌上跳下来跑走了,有些跑到了老人的外甥弗朗西斯·布莱恩那儿,还有些跑到了他的另一位亲戚尼古拉斯·卡鲁那儿。“您能免除他的债务吗,”他问亨利,“至少在他夫人的有生之年?您知道他没有留下——”
“儿子。”亨利早就想到了: 我也曾经处于那种不幸的情形,没有儿子,但我很快就会有继承人了。
他给安妮带来一些花饰陶碗。碗的外面绘有“Maschio”这个词,里面是些胖嘟嘟的金发小宝宝,每人都有羞怯的小阴茎。她笑了。他告诉她,意大利人说,要想生男孩就得保暖。把酒暖热,可以活血。不要吃生冷的水果,不要吃鱼。
简·西摩说,“你觉得生男生女是早就定了,还是由上帝后来才决定的?你觉得他(她)知道自己的性别吗?你觉得我们如果能看清你的体内,是不是就能看出来?”
“简,我但愿你还在威尔特郡,”玛丽·谢尔顿说。
安妮说,“你不必剖开我的肚子,西摩小姐。是个男孩,谁也不能说或者认为并非如此。”她皱了皱眉,你可以看到她在集中、在凝聚她强大的意志力。
“我想要个孩子,”简说。
“你可当心点儿,”罗奇福德夫人对她说。“如果你肚子大了,小姐,我们会把你活生生地用砖头埋起来。”
“在她家里,”安妮说,“他们会给她一束花。在狼厅,他们不知道节欲是什么意思。”
简脸红了,浑身颤抖。“我并没有恶意。”
“别管她,”安妮说。“这像是诱逗一只田鼠。”她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的议案还没有通过。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拖着?”
她指的是禁止向罗马上诉的议案。他开始向她解释反对的意见是如何强大,可她扬起眉毛,说,“我父亲在上院帮你说话,还有诺福克。那么,谁敢反对我们?”
“我会让它在复活节之前通过,请放心。”
“我们在坎特伯雷看到的那个女人,他们说她的人正在印刷一本她的预言书。”
“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将保证不会有人看到。”
“他们说,在上一个圣凯瑟琳节,当我们还在加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所谓的玛丽公主被加冕为女王的幻象。”她滔滔不绝地、快速地说着,这些人都是我的敌人,这个女先知和她身边的人,正在与皇帝密谋的凯瑟琳,她的女儿玛丽、传闻中的继承人,玛丽以前的家庭教师玛格丽特·波尔、索尔兹伯里夫人,她和她的全家都是我的敌人,她的儿子蒙塔古勋爵,她在国外的儿子雷金纳德·波尔,人们议论说他有权继承王位,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回来,让人检验一下他的忠心?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他认为自己有继承权,可等我的儿子出生之后,他就不会这么洋洋得意了。埃克塞特夫人格特鲁德,她总是在抱怨出身低微的平民把贵族们从他们的位子上赶了下来,而你知道她指的是谁。
小姐,她姐姐温和地说,不要自寻烦恼。
我没有烦恼,安妮说。她把手放在正在长大的胎儿之上,平静地说,“这些人想要我死。”
白天依然很短,国王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查普伊斯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扭扭捏捏,扮着鬼脸,似乎早就想好要请亨利跳舞。“带着几分困惑,我阅读了克兰默博士得出的某些结论——”
“那是我的大主教,”国王冷冷地说;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后,已经举行了涂油礼。
“——那些结论涉及凯瑟琳王后——”
“谁?你是说我已故兄长的妻子,威尔士亲王的遗孀?”
“——因为陛下知道,不管在那之前的婚姻是否已经圆房,只是为了让您的婚姻合法有效,才以那种形式颁发特许令。”
“我不想听到特许这个词,”亨利说。“我不想听你提起你所说的我的婚姻。教皇没有权力让乱伦合法化。我跟你一样不是凯瑟琳的丈夫。”
查普伊斯鞠了一躬。
“如果婚约不是无效的,”亨利最后一次耐着性子说,“上帝就不会惩罚我,让我失去自己的孩子。”
“我们并不知道神佑的凯瑟琳已经不能生育。”他抬起头来,眼里露出狡黠微妙的神色。
“告诉我,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国王的语气似乎很好奇。“出于情欲?你是这样想的吗?”
杀死一位红衣主教?分裂你的国家?分裂教会?“好像过分了,”查普伊斯喃喃道。
“可这就是你所想的。这就是你告诉皇帝的。你错了。我是这个国家的管理者,先生,如果我现在在一桩受上帝祝福的婚姻中娶一位妻子,那是为了让她帮我生一个儿子。”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陛下一定会有儿子。或者有任何活着的孩子。”
“我为什么不会?”亨利涨红了脸。他站起身,大吼着,愤怒的泪水从脸上淌了下来。“我难道不是一个跟其他男人一样的男人吗?我不是吗?我不是吗?”
皇帝的人是一只好斗的小猎犬;不过,就连他也知道,如果你让一位国王哭了,你就该退下了。出去时,他说——双手习惯性地、自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在国家的利益与都铎家族的利益之间,应该划一条界限。也许你不这样认为?”
“那么,谁是你青睐的王位候选人呢?你赞同科特尼还是波尔?”
“你不该嘲笑具有王室血统的人。”查普伊斯抖开他的袖子。“起码我现在正式获悉那位小姐的状况了,而以前我只能从我亲眼看到的某些荒唐的情景来推测……克伦穆尔,你知道你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下了多大的赌注吗?让我们但愿她不会有什么不测,对吧?”
他一把抓住大使的手臂,让他转过身来。“什么不测?你把话说清楚。”
“如果你能松手,不抓着我的衣服的话。谢谢。你这么快就开始粗暴待人,正如他们所说,这表明了你的教养。”他说话时虚张声势,可他的身体却在发抖。“回头看看吧,看看她怎样用她的傲慢和骄横来冒犯你的高贵。连她自己的舅舅对她的伎俩都失去了兴趣。国王多年的老朋友都找借口远离宫廷。”
“等着吧,等到她加冕,”他说,“你会看到他们忙不迭地跑过来。”
4月12日,复活节主日,安妮与国王一起出席大弥撒,被祈祷成为英格兰王后。就在头一天,他的议案在议会获得通过;他期待着一份适度的犒赏,在王室成员入室开斋之前,国王挥手叫他过去,将伯纳斯勋爵以前的财政大臣职位赏给了他。“伯纳斯推荐了你。”亨利微笑着。像个孩子一样,他喜欢施与;喜欢预想你会多么高兴。
在弥撒期间,他的思绪早已穿城而过。家里边会有怎样臭气熏天的鹅舍在等着他?街上会有怎样的争吵,哪些婴儿被遗弃在教堂的台阶上,哪些不服管教的学徒需要他去与之谈心?爱丽丝和乔画好复活节彩蛋了吗?她们现在已经很大了,但她们乐意当家里的孩子,直到下一代的来临。他该考虑为她们找丈夫了。安妮如果还活着,现在就可以出嫁了,嫁给雷夫,因为他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确定。他想到了海伦·巴尔;她读书识字进步得真快啊,在奥斯丁弗莱,他们都少不了她了。他现在相信她丈夫已经死了,他想,我得跟她谈谈,我得告诉她她自由了。她很传统,不会面露喜色,但是,得知她不再受制于一个那样的男人,谁都会开心的。
在弥撒的过程中,亨利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他把文件分成类别,交给他的委员们互相传阅;只是在圣化之际,当神迹发生,面饼圣化为上帝时,他才满怀敬畏之情地跪下。神父刚刚说完“Ita, missa est”,他就小声说,到我的密室来,单独地来。
首先,聚集的大臣们必须向安妮鞠躬行礼。她的侍女们退到一旁,将她独自留在一个洒有阳光的小地方。在这个宗教节日,他注视着他们,注视着那些侍从和委员,其中有不少都是国王孩提时代的朋友。他特别观察了一下尼古拉斯·卡鲁男爵;他对新王后礼数周全,却情不自禁地撇着嘴角。调整你的表情,尼古拉斯·卡鲁,调整你那古老家族的表情。他听见安妮说,这些人是我的敌人: 他把卡鲁加进了名单里。
在接见厅的后面,是国王自己的房间,只有他的亲信至交才能看到,他在那里接受侍从们的伺候,还可以避开大使和间谍。这是亨利·诺里斯的地盘,诺里斯对他的新任命轻声道贺,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你知道克兰默将开庭正式解除……”亨利说过,他再也不想听到关于他的婚姻的任何话,所以他甚至不会提起这个词。“我已经叫他在邓斯特布尔的修道院开庭,因为那里离她现在所住的安普西尔有,嗯,十到十二英里——这样,如果她愿意,就可以派她的律师来。或者她亲自出庭。我想要你去见见她,秘密地,去跟她谈谈——”
确保她不会有出人意料的行为。
“你不在的时候,把雷夫留给我。”由于自己的意图这么容易就被理解,国王松了口气,情绪也好了起来。“我可以指望他说出克伦威尔会说的话。你的那个小子很不错。他能比你更加不动声色。我们开枢密院会议时,我看到你用手遮住嘴巴。有时候,你知道,我自己都想笑。”他坐到一把椅子上,掩住了面孔,似乎想挡住眼睛。他又一次看到,国王快要哭了。“布兰顿说我妹妹快要死了。医生们已经无力回天。你知道,她曾经有一头那么漂亮的头发,银子般的头发——我女儿以前也是那样。她七岁的时候,长得跟我妹妹一个样,就像画在墙上的天使。告诉我,我该拿我女儿怎么办?”
他等待着,直到明白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善待她,先生。安慰她。她不该遭受磨难。”
“可我必须让她成为私生女。我需要将英格兰交给给我合法的孩子。”
“议会会处理的。”
“没错。”他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等安妮加冕之后。克伦威尔,还有一件事,然后我们就去吃早餐,因为我真的很饿了。关于已经说到的我的表亲理查德的婚姻……”
他飞快地想着英格兰的那些贵族。可是不对,他突然明白是他的理查德,理查德·克伦威尔。“凯里夫人……”国王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嗯,我已经考虑过了,我觉得,不行。或者说,起码现在不行。”
他点点头。他明白他的原因。当安妮也明白时,她会变成母夜叉的。
“有时候,”亨利说,“不需要再三地说,对我是个安慰。也许你生来就理解我。”
这是对他们的情形的一种看法。他比亨利早六年左右来到这个世界,他充分利用了这几年时间。亨利取下绣花帽子,扔到一旁,用双手梳理着头发。像怀亚特的金发一样,他的头发也变稀疏了,显示出他的大脑袋的形状。有一刻,他似乎像一尊雕像,像一个更单纯的自己,或者他自己的某位祖先: 那些在不列颠四处漫游的巨人中的一支,除了在他们矮小后代的梦中之外,再也没有留下自己的任何痕迹。
他一找到脱身的机会,就回到了奥斯丁弗莱。他肯定可以放一天假吧?大门外的人群已经散去,因为瑟斯顿已经让他们吃了一顿复活节午餐。他先去了厨房,拍一拍他的手下的脑袋,给了他一枚金币。“有一百张要吃饭的嘴,我发誓,”瑟斯顿说,“等到晚餐时,他们又会围过来。”
“居然有乞丐,真是不幸。”
“乞丐个屁。这厨房里做出来的东西太好了,外面还有市议员,戴着兜帽,好让我们认不出来。而且不管您是不是跟我们在一块儿,我这儿都有满满一屋子的人——法国人,德国人,还有佛罗伦萨人,个个都说认识您,还都要符合自己口味的饭菜,我把他们的仆人都安排在这下面,这儿一些,那儿一些。我们不能养这么多人,不然就得再建一间厨房。”
“我会考虑的。”
“雷夫少爷说,您为塔里把诺曼底的一个采石场全都买了下来。他说法国人的房子全都没有了地基,都要掉进地洞里了。”
那么漂亮的石头。黄油般的颜色。薪酬名单上有四百号人,凡是无所事事的马上被调往奥斯丁弗莱的建造工地。“瑟斯顿,不要让任何人把一些这个一些那个的放进我们的饭菜里。”他想,费希尔主教就是那样差点送命的;除非那是一锅没有煮过的汤。瑟斯顿的汤锅你永远都挑不出毛病。他走过去看了看,锅里正在沸腾。“理查德在哪儿,你知道吗?”
“在后台阶上切洋葱。哦,您说的是理查德少爷?在楼上,正在吃饭。还能在哪儿?”
他上了楼。他看到了复活节彩蛋,上面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形象。乔把他的帽子和头发画在一只蛋上,使他看上去像是戴着一顶遮耳帽。她给他画了至少两个下巴。“嗯,先生,”格利高里说,“您的确发福了。如果史蒂芬·沃恩在这儿,他会无法相信这是您。”
“我的主人红衣主教以前像月亮一样圆鼓鼓的,”他说。“简直不可思议,因为他每次刚要坐下去吃饭,就又马上跳起来去处理某个紧急事件,即使坐在餐桌上,他也总是在说话,而吃不了什么东西。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从昨晚就没有进餐了。”他吃了几口,然后说,“汉斯想为我画像。”
“我希望他能快一点儿,”理查德说。
“理查德——”
“享用您的午餐吧。”
“我的早餐。不,别管这个了。过来。”
“快乐的新郎,”格利高里取笑道。
“你,”他父亲威胁他说,“将跟劳兰德·李一起去北方。如果你认为我很严厉,那就等你见到劳兰德时再瞧吧。”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说,“你在竞技场上练得怎么样了?”
“很棒。克伦威尔家的人将击败所有的参赛者。”
他担心他的儿子;担心他会倒下,会受伤,会被杀死。也担心理查德;这些男孩是他家里的希望。理查德说,“那么我是吗?快乐的新郎?”
“国王不同意。不是因为我的家庭,或者你的家庭——他称你为他的表亲。眼下,他很,我得说,他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好。但是他自己需要玛丽。孩子将在夏末出生,他不敢碰安妮。可他又不希望重新过独身生活。”
理查德抬起头来,“他自己说的?”
“他让我去理解。我把我理解的转达给你,我们两个都很吃惊,但事情很快会过去的。”
“我想,两姐妹如果很相像的话,有人就可能开始理解了。”
“没错,”他说,“有可能。”
“而他还是我们教会的领袖。难怪外国人会笑话。”
“假如他在私生活中是品行的楷模,人们会感到……意外……但是你瞧,对我来说,我关心的只能是他的王权。他是否暴虐,是否凌驾于议会之上,是否将下院撇至一边独统朝政……可他不是……所以我不能去关心他怎么对待他的女人。”
“但如果他不是国王……”
“哦,我同意。那就会把他关起来。可话说回来,理查德,如果撇开玛丽的事情,他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没有像苏格兰国王那样,让育婴室里满是他的私生子。他是有些女人,可谁能知道她们是谁呢?只有里奇蒙的母亲和博林姐妹。他一直都很谨慎。”
“我敢说凯瑟琳早就知道她们是谁。”
“谁能说自己会是一位忠诚的丈夫?你会吗?”
“我也许没有机会。”
“恰恰相反,我为你找了个妻子。托马斯·默芬的女儿怎么样?市长大人的千金可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你的财产将远超过她,这一点我会保证的。弗兰西丝也喜欢你。我知道因为我已经问过她。”
“您已经要我的妻子嫁给我?”
“既然昨天我在那儿吃饭——没必要拖延,对吧?”
“是呀。”理查德笑了起来。他靠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自己。他的身体——他那利索能干、令人羡慕的身体,连国王都十分赞赏——显得如释重负。“弗兰西丝,很好。我喜欢弗兰西丝。”
茉茜同意了。他无法想象她对凯里夫人会是什么态度;他没有跟女士们提起那个话题。她说:“格利高里的终身大事也不要拖得太久。他还很年轻,我知道。可有些男人非得自己有了儿子才能长大。”
他没有想过这一点,可这也许是对的。如果这样,英格兰王国就有希望了。
两天后,他回到了塔里。从复活节到圣灵降临节之间的时间过得很快,而安妮将在圣灵降临节加冕。他检查她的新住处,叫人拿来火盆好让石膏干透。他想接着绘一些壁画——他希望汉斯会过来,可他正在为德·丹特维尔画像,还说他需要赶工,因为大使正在请求弗朗西斯一世将他召回,每艘船上都会捎去一封满是牢骚的信。对新王后而言,我们将不会要那些随处可见的狩猎场景,或带着刑具的严肃的圣女,而是要女神、鸽子、白色的猎鹰和绿叶华盖。在远处,有城市坐落在山峦上: 前景里,则是庙宇、树林、倒塌的圆柱和炎热的蓝天,周围是相框一般的由维特鲁威风格的色彩勾勒出的边界,有水银色、朱砂色、燃烧的赭色、孔雀蓝、靛蓝和紫色。他展开工匠们制好的草图。密涅瓦的猫头鹰展开双翼占满了一个画面。一位赤脚的戴安娜正在拉弓搭箭。一头白色的雌鹿在树丛中凝视着她。他飞快地给工头写了几句指示: 箭要做成金色。所有女神都是黑眼睛。犹如黑暗中被翅尖掠过一般,他心里掠过一阵惊恐: 如果安妮死了怎么办?亨利会需要另一个女人。他会把她带进这些房间。她的眼睛也许是蓝色。我们将只好把这些面孔全部刮掉重新再画,背景是同样的城市,同样的紫色山峦。
在外面,他停下脚步观看一场打斗。一个石匠和砖匠的头儿正拿着板条对打。他跟泥瓦匠们站在一旁。“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石匠必须打砖匠。”
“就像兰开斯特和约克?”
“是的。”
“你听说过汤顿战场吗?国王告诉我,死了两万多英国人。”
那个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们跟谁打?”
“自己人。”
那是1461年的棕枝主日。两位国王的军队在大风雪中相遇。当今国王的外祖父爱德华国王获胜,如果硬要分出胜负的话。尸体在河面上堆成了一座浮桥。不计其数的人在血泊中挣扎,艰难地爬着离开: 有人双眼失明,有人容貌被毁,有人终身残疾。
安妮腹中的孩子是不再发生内战的保证。他是某种开端,某种起始,是另一个国家的希望。
他走到打架者中间。大声喊他们住手。他把两个人各推一把,他们向后一个趔趄: 两个脆弱的英国人,一折就断的骨头,经不住磕碰的牙齿。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者。他很庆幸查普伊斯没有在这里看到这一幕。
当他带着一小队人骑马到贝德福德郡办理非官方事务时,树木已经枝叶茂盛。克里斯托弗骑在他身边,缠着他问: 您说过会告诉我西塞罗是谁,雷金纳德·波尔是谁。
“西塞罗是个罗马人。”
“是将军吗?”
“不是,他把机会留给了其他人。比方说就像我,可能会把它留给诺福克。”
“哦,诺费克。”克里斯托弗用他特有的发音说出公爵的名字。“他就是对着您的影子撒尿的家伙。”
“亲爱的上帝,克里斯托弗!我只听说过对着别人的影子吐痰。”
“没错,可我们谈的是诺费克。西塞罗呢?”
“我们当律师的都想记住他的所有演讲。任何一个脑袋中装着西塞罗的全部智慧的人如果今天还活着,他就会……”就会怎么样?“西塞罗就会跟国王站在一边,”他说。
克里斯托弗不是很感兴趣。“波尔呢,他是将军吗?”
“是神父。也不完全正确……他在教会里有职务,但是没有被授以圣职。”
“为什么没有?”
“显然是为了可以结婚。是他的血统使他变得危险。他是金雀花的后裔。他的兄弟们都在这个国家,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但雷金纳德却在国外,我们担心他在跟皇帝密谋。”
“派人去干掉他。我愿意去。”
“不,克里斯托弗,我需要你阻止雨水弄坏我的帽子。”
“遵命。”克里斯托弗耸了耸肩。“不过只要您需要,我就会杀掉一位波尔,这将是我的荣幸。”
一度筑有防御工事的安普西尔庄园有通风的塔楼和一座气派的门房。它坐落于一座小山上,林木苍翠的乡村尽收眼底;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在你大病初愈后可以来此调息养气。它是用在对法国的战争中赢得的钱修建的,当时英国人总是能打败法国人。
为了与凯瑟琳作为威尔士亲王遗孀的新身份相符,亨利裁减了她府上的人,但是她身边还是围着不少教士和神父,还有数位各带着一群下人的总管,以及管家、雕刻工、医生、厨子、小工、麦芽制造工、竖琴师、诗琴演奏者、养禽工、园丁、洗衣女工、药剂师以及一帮负责服装、侍寝的女侍和她们的女仆。不过,当他被领进去时,她点头示意她的侍从们退下。没有人告诉她他会来,可沿途肯定有她的间谍。因此,她才用手头的东西显示她的淡然: 腿上放着一本祈祷书,还有针线活儿。他向她跪地行礼,朝那些摆设点点头。“显然,夫人,两样只能做一样吧?”
“那么,今天说英语?起来吧,克伦威尔。我们不要像上次见面时那样,为了选择用哪一种语言而浪费时间。因为你如今是个大忙人。”
礼毕,她说,“首先,我不会在邓斯特布尔出庭,你来这儿就是想了解这一点,对吗?我不承认这个法庭。我的案件已经交给罗马,在等待教皇的关注。”
“他很慢,对吧?”他朝她不解地笑了笑。
“我会等。”
“但国王希望处理好他的事情。”
“他有个人会帮他处理。我不会称他为大主教。”
“克雷芒已经下了诏书。”
“克雷芒受到了误导。克兰默博士是异教徒。”
“也许您认为国王是异教徒?”
“不。他只是支持教会分裂。”
“一旦召开教会的全体会议,陛下会服从它的判决。”
“如果他被开除教籍,逐出教会,就为时已晚了。”
“我们都希望——我肯定您也希望,夫人——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Nulla salus extra ecclesiam。教会之外没有救赎。即使国王也要接受审判。亨利知道这一点,而且很害怕。”
“夫人,向他让步吧。暂时地。到了明天,谁知道呢?不要毁掉重归于好的每一个机会。”
“我听说托马斯·博林的女儿怀孕了。”
“的确是的,不过……”
凯瑟琳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保证不了任何事情。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点了点头。“我看到了他可能会回到我身边的苗头。我有许多机会来研究那位小姐的性格,她既没有耐心也不和善。”
这没关系;她只需要幸运就行。“如果他们没有孩子,您就该想想您的女儿玛丽小姐。顺着他,夫人。他也许会确立她为继承人。如果您愿意让步,他将会给您任何荣誉,还有一大笔财产。”
“一大笔财产!”凯瑟琳站起身。针线活从她的裙子上滑落下来,祈祷书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很重的皮质的闷响,她的银顶针在地板上跳了几下,滚到了一个角落。“在你给我更多不靠谱的承诺之前,克伦威尔先生,让我给你讲讲我历史中的一个章节。我的前夫亚瑟去世后,我在贫寒中熬了五年。我没有钱支付给仆人。我们买的是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食物,粗劣的食物,不新鲜的食物,头一天的鱼——任何一个小商贩的桌上菜都比西班牙女儿的要强。已故的亨利国王不肯让我回到我父亲身边,因为他说还欠他的钱——在我的事情上,他就像那些上门向我们推销臭鸡蛋的妇女一样讨价还价。我始终相信上帝,我没有绝望,但是我尝到了深深的耻辱。”
“那么,您为什么要再次品尝呢?”
他们面对着面。怒视着对方。“假设,”他说,“国王有意要施加耻辱。”
“说明白点儿。”
“如果您被查明犯有叛国罪,就会对您采取法律措施,就像您是普通的子民一样。您的外甥在威胁说,要以您的名义攻打我们。”
“不会这样的。不会打着我的旗号。”
“我就是这么说的,夫人。”他的语气柔和起来。“我说皇帝正忙于对付土耳其人,他对他姨母还没有那么爱戴——恕我冒昧——以至于会分头出兵。可其他人说,哦,住口吧,克伦威尔,你知道什么?他们说我们必须对我们的港口加强防御,我们必须招募军队,我们必须让国家处于警戒状态。您知道,查普伊斯不断地煽动查尔斯皇帝封锁我们的口岸,扣押我们在海外的货物和商船。他在每一封信中都极力怂恿开战。”
“查普伊斯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他都不得不钦佩。说完这句话后,凯瑟琳好像没有了力气;她重新坐进椅子里,没等他伸出手去,她就疲惫地弯下腰,拾起了她的针线活;她手指肿胀,弯那一下腰似乎让她气喘吁吁。她坐了一会儿,使自己缓过劲来,再度开口时,她很镇静,从容。“克伦威尔先生,我知道我辜负了你。也就是说,我辜负了你的国家,它现在也是我的国家。国王对我是个好丈夫,我却未能完成作为一位妻子的首要任务。不过,我过去是,现在还是,一位妻子——你也明白,我不可能相信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妓女,对吧?现在的事实是,我没有给英格兰带来什么好处,但是我也不愿意伤害它。”
“可您伤害了它,夫人。也许不是您愿意,但已经造成了伤害。”
“英格兰不是维持在谎言之上。”
“克兰默博士正是这样想的。所以,不管您是否出庭,他都会宣布你们的婚姻无效。”
“克兰默博士也会被开除教籍。难道这没有让他感到不安吗?他对一切那么无动于衷了吗?”
“夫人,大主教是许多世纪以来我们所见到的教会的最佳守护者。”他想起了贝恩汉在被烧死之前说过的话;在英格兰,有八百年的蒙骗,只有六年的真理和光明;是英文福音书开始进入这个国家之后的六年。“克兰默不是异教徒。他的信仰跟国王的一样。他会改革需要改革之处,仅此而已。”
“我知道到头来会是什么结果。你会夺走教会的土地献给国王。”她笑了起来。“哦,你不说话了?你会的。你打算这样做。”她的声音几乎很轻松,就像人们有时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一样。“克伦威尔先生,你可以让国王放心,我不会带军队来攻打他的。告诉他我每天都为他祈祷。有些人不像我这样了解他,他们说,‘哦,他会一意孤行,他会不惜代价满足自己的心愿。’可我知道他需要站在光明这一边。他不像你,只管把罪孽装进马褡裢里,从一个国家带到另一个国家,当它们变得太沉时,就唤来一两头骡子,过了不久就会是一支骡队和一帮赶骡人。亨利也许会犯错,但是需要原谅他。因此,我相信,而且会继续相信,他会迷途知返,好让自己得到安宁。而我很肯定,我们大家都希望获得安宁。”
“夫人,您呈现的真是一种平静的结果。‘我们大家都希望获得安宁。’就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长。顺便问一下,您很确信自己不愿成为女修道院院长吗?”
她笑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果不能再见到你,我会很遗憾的。谈话的时候,你比那些公爵反应可要快多了。”
“公爵们会回来的。”
“我做好了准备。有萨福克夫人的消息吗?”
“国王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布兰顿对什么都没有心情。”
“我完全可以相信,”她喃喃道。“作为法兰西国王遗孀的所得也会随着她一起消失,而这占他收入的一大部分。不过,你无疑会以某种不公平的利率为他安排贷款。”她抬起头来。“如果知道我见过你了,我女儿会感到好奇的。她认为你对她很好。”
他只记得给过她一只凳子坐。如果她还记在心里,她的生活一定很可怜。
“按照规矩,她应该一直站着,等待我的示意。”
她自己的饱受痛苦的小女儿。她可以微笑,但是却寸步不让。尤利乌斯·凯撒一定会更内疚。还有汉尼拔。
“告诉我,”她探着他的口风,“我的信国王会看吗?”
亨利近来对她的信总是看都不看就撕掉,或者烧毁。他说信中那些表达爱意的话让他恶心。他没有勇气把这告诉她。“那么我写信的时候,”她说“你歇一个小时吧。除非你愿意留在我们这儿过夜?我会很高兴有人共进晚餐的。”
“谢谢,但是我得赶回去,枢密院明天要开会。再说,如果我留下,我那些骡子放在哪儿?更别提我那一帮赶骡人了。”
“哦,马厩都有一半是空的。国王刻意不让我有许多乘用马。他认为我会让我府里的人趁人不备骑马赶到海边,然后溜上一艘开往佛兰德斯的船。”
“那么您会吗?”
他已经找到她的顶针,并交给了她;她把顶针放在手里晃着,仿佛这是一枚骰子而她准备把它抛出去。
“不。我会留在这儿。或者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服从国王,像一位妻子该做的那样。”
直到开除教籍,他想。那会把你从各种束缚中解脱出来,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子民。“这也是您的,”他说。他张开手掌;上面有一枚针,针尖对着她。
城里有消息说,托马斯·莫尔已经陷入了贫困。他跟秘书官加迪纳拿这件事情说笑。“爱丽丝嫁给他的时候是一位富有的寡妇,”加迪纳说,“他还有自己的土地;他怎么可能会穷呢?还有那些女儿,他把她们都嫁得很好。”
“而且他仍然享受国王发给他的养老金。”史蒂芬将作为亨利的首席律师在邓斯特布尔出庭,眼下正在做些准备,他在帮史蒂芬筛选文件。他将贝克法亚斯听证会的所有证词都存档备查,那些听证会仿佛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了。
“天使保佑我们,”加迪纳说,“你还有没归档的东西吗?”
“如果我们一直翻到这个柜子底部,我会找到你父亲写给你母亲的情书。”他吹掉最后一沓文件上的灰尘。“给你。”文件放到了桌上。“史蒂芬,我们能为约翰·弗里斯做些什么?他曾是你在剑桥的学生。别抛弃他。”
但加迪纳摇摇头,只是埋头于那些文件,一边翻动着,一边小声惊叹,“哎呀,真是没有想到!”以及“这一点很有道理!”
他坐船前往切尔西。前任大法官正悠闲地坐在客厅里,他的女儿玛格丽特正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翻译希腊文;他靠近时,听见他在给她挑错误。莫尔看见他后,说,“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女儿,我不会让你跟这个魔鬼在一起。”但玛格丽特抬起头来一笑,莫尔也从椅子上起身,似乎背部不舒服似的有些僵硬,然后伸出手来。
是雷金纳德·波尔在意大利胡说八道,说他是个魔鬼。问题在于,他是当真的;对他而言这不是比喻,就像寓言中的那样,而是事实,他认为是事实,正如他认为福音书是事实一样。
“嗯,”他说,“我们听说您不能来参加加冕典礼,因为您买不起新外衣。如果您那一天去露露脸,温彻斯特主教会亲自为您买一件的。”
“史蒂芬?他会吗?”
“我可以发誓。”他想到回伦敦后找加迪纳要十英镑的情景,不禁有些得意。“要不同业公会的会员可以募捐,如果您愿意的话,为您买一顶新帽子外加一件马甲。”
“那您会怎样出现?”玛格丽特温和地说,似乎她被请来照看两个孩子一下午。
“他们在为我做准备。我把事情交给了别人。我只要不去逗得别人乐,就够了。”
安妮曾说,我加冕的那天,你不能穿得像个律师。她对在一旁像职员一样记笔记的简·罗奇福德大声说: 托马斯必须穿红色。“罗珀尔夫人,”他说,“你自己不感到好奇吗,不想去看看王后加冕吗?”
她父亲接过话头,也是在说服她:“对英格兰的女人来说,这是耻辱的一天。你都可以听见她们在大街上说——等皇帝来了之后,妻子们就会重新得到她们的权利。”
“父亲,我敢肯定她们都很小心,说这话时不会让克伦威尔先生听到的。”
他叹了口气。知道所有快乐而年轻的妓女们都支持你,也没有什么用。所有的情妇,以及离家出走的女儿们。尽管安妮现在结了婚,她自己却树立了一个榜样。凯里夫人告诉她,玛丽·谢尔顿因为在她的祈祷书上写了一个谜语,而且还不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谜语,她就扇了她一耳光。王后如今总是正襟危坐,肚子里是不安分的小宝宝,手上拿着针线活,当诺里斯和韦斯顿以及那帮侍从朋友一窝蜂地拥进她的房间,对着她大肆奉承时,她看他们的样子,仿佛他们在把一溜蜘蛛放在她的裙边。你靠近她时除非是嘴里念着一段圣经经文,否则根本就不要靠近她。
他说,“圣女是不是又来找过您了?那位女先知?”
“是的,”梅格说,“可我们不愿意见她。”
“我想她去见过埃克塞特夫人了,应她的邀请。”
“埃克塞特夫人是一个既愚蠢又野心勃勃的女人,”莫尔说。
“我知道,圣女告诉过她她会成为英格兰王后。”
“我重申我的评论。”
“您相信她的幻象吗?我是说,它们的神圣性?”
“不。我认为她是骗子。她这样做是为了引起注意。”
“仅此而已?”
“你不知道年轻女人们会干些什么。我有一屋子的女儿。”
他顿了顿。“您真有福气。”
梅格抬起目光;她想起了他失去的女儿,虽然她从来没有听到安妮·克伦威尔问,凭什么莫尔小姐就该智慧过人?她说,“在此之前也有过圣女。有一个在伊普斯维奇。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出生于很好的家庭,据说她能制造神迹,而且她什么都不要,不图任何个人的利益,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可后来有了莱姆斯特圣女,”莫尔说,语气中带着沮丧的快意。“据说她现在在加来当妓女,她耍弄那些真心相信的人,然后在晚饭后就跟她的客人们一起拿这些事情取笑。”
这么说他并不喜欢圣女。但费希尔主教喜欢。他经常跟她见面。他与她有交往。仿佛帮他把话从嘴里说出来一般,莫尔说,“当然,至于费希尔,他有自己的观点。”
“费希尔相信她能起死回生。”莫尔扬起一条眉毛。“不过时间很短暂,只够让尸体忏悔并被赦罪。接着就会倒下,重新死掉了。”
莫尔笑了。“这样的神迹 。”
“她也许是个女巫,”梅格说。“您觉得是吗?圣经里就有女巫。我可以背给您听。”
拜托不要。莫尔说,“梅格,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把那封信放在哪儿?”她站起身,用一根线在希腊文的书里做个记号。“我给这位圣女写过信,巴顿……我们得称她为伊丽莎白修女,因为她现在是一位正式入教的修女。我曾建议她让这个王国保持安宁,不要再用她的预言去烦扰国王,不要与那些身份显赫的人搅在一起,听从于她的精神顾问,简而言之,就是呆在家里,潜心祈祷。”
“我们都该如此,托马斯爵士,以您为榜样。”他用力地点着头。“阿门。我想您留有一份副本吧?”
“拿来吧,梅格。否则他可能永远不会走。”
莫尔迅速地给了他女儿一些吩咐。不过,令他满意的是,他并不是命令她当场编造一封这样的信。“我会离开的,”他说,“很快。我不想错过加冕典礼。我得穿上新衣服。您不来陪伴我们一起观看吗?”
“你们将相互陪伴,在地狱里。”
你忘记了这一点,这种强烈的反应;他可以对别人开些过分的玩笑,却经不起别人开他的玩笑。
“王后看起来很不错,”他说。“我是说,您的王后,不是我的王后。似乎在安普西尔很舒适。不过,您当然知道。”
莫尔坚定地说,我跟,跟亲王遗孀没有书信往来。那好,他说,因为我在监视两位经常帮她送信出国的修士——我开始觉得整个圣方济各会都在反对国王。如果我抓住他们,如果我无法说服他们,而您知道我是很善于说服人的,说服他们来证实我的猜测,我可能就不得不绑住他们的手腕把他们吊起来,让他们进行一场比赛,看看谁会先识时务。当然,我自己更倾向于把他们带回家,拿美酒佳肴来招待他们,但话说回来,托马斯爵士,我一直都很尊敬您,在这些做法上您一直是我的老师。
他必须在玛格丽特·罗珀尔回来之前把这些话说完。他在桌上敲着手指,好让莫尔坐直身体,全神贯注。约翰·弗里斯,他说。请求去见亨利。他将像一个迷途的孩子那样欢迎您。跟他谈谈,请他面对面地见弗里斯。我不是要您赞同弗里斯的观点——您认为他是异教徒,也许他就是异教徒——我只是在请您承认,并告诉国王,弗里斯有一个纯洁的灵魂,他是一位优秀的学者,所以放他一条生路。如果他的教义是错的而您的是对的,您就可以劝说他,使他接受您的教义,您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您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头号劝说家,而不是我——劝说他回归罗马,如果您能的话。而如果他死了,您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否能赢得他的灵魂了,对吧?
玛格丽特的脚步声。“是这封吗,父亲?”
“给他吧。”
“我猜,这封信有很多副本吧?”
“您会想到,”姑娘说,“我们完全有理由特别谨慎。”
“你父亲和我刚才在谈论那些僧侣和修士。如果他们效忠的是各自教派的首脑,而那些首脑却身处海外的其他国家,而且还可能本身就是法兰西国王、或是皇帝的子民,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是国王的忠顺子民呢?”
“我想他们仍然是英国人。”
“我碰到过几个这样的人。你父亲会把我的话详细讲给你听。”他向她鞠了一躬。他握住莫尔的手,把那青筋突出、变形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疤痕不见了,真是不可思议,如今他自己的手也变白了,变成了绅士的手,肌肉轻而易举地遮住了关节,尽管他曾经以为,那些烫伤的痕迹,任何一位铁匠在干活时留下的那些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
他回到家里。海伦·巴尔在迎接他。“我去钓鱼了,”他说,“在切尔西。”
“钓到莫尔了?”
“今天没有。”
“你的袍子送来了。”
“是吗?”
“是红色的。”
“亲爱的上帝。”他笑了起来。“海伦——”她望着他;似乎在等待着。“我没有找到你丈夫。”
她的双手插在围裙上的口袋里。那双手在里面动着,似乎她拿着什么东西;他看出她的一只手在握着另一只手。“那您认为他死了?”
“这样想会很合理。我跟亲眼看到他跳进河里的那个人谈过了。他好像是一个很好的证人。”
“那么我可以再婚了。如果有人要我的话。”
海伦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这一刻似乎过了很久。然后:“我们那幅画怎么了?就是那幅有个人捧着他那颗书形的心脏,也可能我说的是捧着心形的书?”
“我把它送给了一个热那亚人。”
“为什么?”
“我需要为大主教付钱。”
她动了动,不情不愿,动作很慢。她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汉斯来这儿了。他一直在等你。他很生气。他说时间就是金钱。”
“我会补偿他的。”
汉斯是从加冕典礼的准备工作中抽出时间的。他正在慈爱教堂街上建造一座栩栩如生的帕纳萨斯山峰模型,今天他得将缪斯九女神安置完工,所以他不喜欢克伦威尔让他等得太久。他在隔壁房间里弄得噼啪直响。似乎在搬动家具。
他们把弗里斯带到位于克罗伊登的大主教府,好接受克兰默的讯问。新任大主教本来可以在朗伯斯宫见他;可是到克罗伊登的路更远,而且要穿过树林。在树林的深处,他们对他说,如果你趁我们不备偷偷溜走,那就算我们今天倒霉。因为你瞧,旺兹沃思那边的树林太茂密了。你可以在那儿藏一支军队。我们可能要在那儿搜上两天,或者更长时间——而如果你朝东边走,去肯特和河边,那么,没等我们跑到那一边,你早就没影了。
可弗里斯知道自己的路;他在走向死亡。他们站在路上,吹着口哨,谈论着天气。有人对着一棵树悠闲地小便。有人在树丛中追赶一只逃跑的松鸡。但是,当他们转身回来时,弗里斯还平静地等在那里,等待着继续自己的旅程。
四天。由城里的同业公会装备的五十艘船排成一列;从城里到布莱克沃花了两个小时,船的帆缆上挂着铃铛和旗帜;正如他所祈祷的那样,上帝唤来了一阵凉爽的轻风。调转船头,停泊在通往格林威治宫的台阶上,恭迎新王后上她自己的船——那是凯瑟琳以前的船,换了标志,有二十四只船桨: 接着是她的女侍、卫兵、国王宫内的各种装饰品、所有发誓会破坏这一事件的狂妄自大的贵族。小船上装满了乐师;三百艘船漂浮在水面上,大小旗帜随风飘扬,乐声从一边河岸传到另一边河岸,两岸都站满了伦敦市民。船只顺流而下,领头的是一条喷火的水龙,不断地有兴奋的人燃放烟花。出海的船只也鸣炮致意。
他们到达伦敦塔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泰晤士仿佛一片金光 。安妮上岸时,亨利已经等在那里迎接她。他不拘礼节地吻了她,把她的长裙束向背后贴紧两边,向英格兰展示她的肚子。
接着,亨利开始封爵: 多是霍华德家和博林家的人,还有他们的朋友和追随者们。安妮在休息。
诺福克舅舅错过了这个场面。亨利已经派他去拜访弗朗西斯国王,以重新确认我们两国之间最友好的关系。他是纹章院院长,本该主持加冕典礼,但是另一位霍华德上来代行其职,再说,还有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在操办一切,包括天气。
他已经与李尔勋爵亚瑟商量过,亚瑟将主持加冕宴会: 亚瑟·金雀花,前一个时代留下来的一位温文尔雅的后代。事情结束后,他将马上奔赴加来,接替伯纳斯勋爵的总督职务,而他,克伦威尔,必须在他离开之前向他作些交代。李尔长着一张金雀花家族的瘦长脸,身材很高,很像他父亲爱德华国王,他父亲无疑有许多私生子,但只有这一位年长者才这么出色,他正弯下嘎吱作响的膝盖,向博林的女儿行礼。他的妻子奥娜,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二十岁,小巧柔弱,是一位小娇妻。她穿着茶色的丝绸,戴着饰有金质心形的珊瑚手镯,脸上是一副近乎懊恼的戒备而不满的神情。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我猜你就是克伦威尔?”如果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话,你就会请他到外面去,并找人帮你拿好外套。
第二天: 把安妮带到威斯敏斯特。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从城垛里注视着淡淡的云在柏蒙西河岸的上空渐渐消散,那清净如水的清晨的凉意被持续的、金色的暖意所取代。
走在她的队伍最前面的是法国大使的随从。然后是穿着红色法袍的法官们,穿着蓝紫色古式服装的巴斯骑士,接着是主教们,大法官奥德利及其随从,穿红色天鹅绒的大贵族。安妮坐在一辆挂着银铃的白色小轿子上,由十六位骑士抬着,每走一步,每一次呼吸,银铃都叮铃作响;王后一袭白衣,她的身体在奇异的皮肤下微微发亮,脸上泛着得体的庄重的微笑,头发在一圈宝石下披了下来。在她的后面,是骑着小马、穿着白色天鹅绒的侍女们;老年贵妇们坐在自己的四轮礼车里,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
沿途的每一个路口,都有壮观的游行和栩栩如生的雕像,对她的美德的吟诵和来自市政府金库的金质礼物,她的白猎鹰纹章加上了冠冕并环绕着玫瑰,在健壮的十六骑士的脚下,鲜花被踩成了花泥,于是香气像烟雾一般升了起来。沿途挂满了壁毯和旗帜,根据他的命令,马蹄下的地面被铺上了沙砾以防打滑,为了避免骚乱和拥挤,人群被限制在栏杆后面;全伦敦可以召集起来的执法人员都在人群之中,因为他已经决心,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有人想起这一幕并讲给那些不在场的人听,绝对不能让他们说,哦,安妮王后的加冕仪式,我就是那一天被人偷了。芬丘奇街,利德贺街,奇普街,保罗墓地,舰队街,律师协会,威斯敏斯特大厅。太多的喷泉里流的是酒,以至于很难找到一个流水的喷泉。而俯瞰着他们的,是另外一些伦敦人,那些生活在半空中的怪物,那些没有被计算过的人口,包括石头男人、石头女人以及石头畜生,还有那些非人非兽的东西,长着獠牙的兔子和飞翔的野兔,四脚的鸟类和带翅膀的蛇,鼓着眼睛长着鸭嘴的小鬼,围着树叶或长着山羊头或公羊头的男人们;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有长着一身卷毛和皮翅膀的,有长毛耳朵和分趾蹄的,有长了角在吼叫的,有长羽毛的,有带鳞片的,有的在大笑,有的在歌唱,有的拉下嘴唇露出牙齿;狮子和修士,驴子和鹅,魔鬼把孩子们塞进自己的肚子里,除了那无助的摆动着的小脚,已经全都被吃掉;有石灰石的或铅制的,有金属的或大理石的,在人们头上尖叫嘲笑,从扶壁、墙上和屋顶大声叫嚷、做鬼脸、干呕。
那天晚上,经国王的准许,他回到奥斯丁弗莱。他拜访了他的邻居查普伊斯,查普伊斯避开了这一天的活动,他关上门窗,塞紧耳朵,不听那喧闹的号角和典礼的礼炮声。他带了一支看上去有点滑稽的小队伍,由瑟斯顿领头,给大使送来了蜜饯以消解他的闷气,还有萨福克公爵送给他的一些上好的意大利葡萄酒。
查普伊斯迎接他时,毫无笑容。“嗯,红衣主教没做成的事情你做成了,亨利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的主人能公正地看待这些事情,我对他说,从亨利的角度来看,他没有在多年前起用克伦威尔真是遗憾。否则,他的事情会进展得更顺利的。”他刚想说,我这一切都是红衣主教教的,可查普伊斯却抢过话头。“红衣主教如果来到一扇关闭的门前,他会好言称赞——哦,漂亮而听话的门啊!然后,他会试图哄着它打开。而你也是一样,也是一样。”他给自己倒了一些公爵送的酒。“但不得已的时候,你会干脆一脚踢开。”
这酒是布兰顿所喜欢的那种陈年、名贵的酒,查普伊斯很欣赏地品味着,一边说,我真是不明白,这个愚昧的国家里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克兰默现在是教皇吗?要么亨利是教皇?也许你是教皇?我那些今天在人群中的手下说,他们很少听到有人向情妇欢呼,倒是有很多人恳求上帝保佑凯瑟琳,那位合法的王后。
是吗?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座城市。
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 他们满可以感到奇怪。最近以来,国王身边只有法国人,而她,博林,本身也是半个法国人,而且完全被他们收买;她家的所有人都在弗朗西斯的口袋里。但是你,托马斯,你没有上那些法国人的当吧?
他让他放心: 我亲爱的朋友,一刻都没有。
查普伊斯哭了;这可不像他: 全是因为那名贵的酒。“我辜负了我的皇帝主子。我辜负了凯瑟琳。”
“没关系。”他想,明天是另一场战斗,明天是另一个世界。
黎明时他到了教堂。庆祝的队伍六点钟就已经整队排好。亨利将从一间有格子窗的包厢里观看加冕,包厢位于一处彩绘的石砌建筑里。八点左右的时候,他探进头去时,国王已经满怀期待地坐在一只天鹅绒坐垫上,有位仆人跪在地上为他打开早餐。“法国大使会跟我一起,”亨利说;当他匆忙离开时,正好见到了那位先生。
“听说你让人画了像,克伦穆尔先生。我也让人画了像。你看到画好的成品了吗?”
“还没有,汉斯太忙了。”即使在这个晴朗的早晨,在这扇形的拱顶之下,大使看起来还是脸色发青。“哦,”他说,“随着这位王后的加冕,我们两国的关系似乎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友好状态。在完美的基础上再怎样改善?我问您,先生。”
大使鞠了一躬。“然后走下坡路?”
“我们尽力吧,您知道。尽力保持一种互用互利的状态。当我们的君王再一次地互相指责的时候。”
“又一次加来会晤?”
“也许一年之内。”
“不会更早?”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的国王漂洋过海。”
“我们得谈谈,克伦穆尔。”大使用一只平平的手掌在他的胸部,正胸口上,拍了一下。
安妮的队伍九点钟时准备完毕。她披着紫色的天鹅绒披风,上面有貂绒饰边。在一路铺至圣坛的蓝布上,她要走七百码远,她的脸上显出陶醉的神情。老诺福克公爵夫人远远地在她身后,托着她的裙裾;在较近处,温切斯特主教和伦敦主教分立两旁,牵着她长长的礼服的摆边。这两个人,加迪纳与斯托克斯利,在离婚案中都是国王的手下;可是现在,他们看上去似乎但愿远离他再婚的活生生的对象,她高高的前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那紧闭的双唇——在她到达圣坛的时候——仿佛消失在她的面孔里。谁说两位主教该牵着她的裙摆?这全都写在一本伟大的书里,那本书很古老,以至于你几乎不敢触碰,不敢对着它呼吸;李尔似乎能将它倒背如流。他想,也许该把它抄下来重印。
他在脑海里记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意志集中在安妮身上: 要安妮在圣坛前弯腰下去伏地祈祷时,不要失足绊倒,当她的肚皮距离神圣的地面还有十二英寸时,她的侍从们走上前来搀扶住她。他发现自己在祈祷: 这个孩子,他半成形的心脏此刻正贴着石头地面跳动,愿他被这一时刻圣化,愿他像他父亲的父亲,像他的都铎叔伯们;愿他坚强,机敏,留心每一个机会,充分利用好哪怕是最微小的转机。亨利是沃尔西创造的,如果他再活上二十年,然后让这个孩子继承王位,那么我就能培养出我自己的国王: 以展现上帝和英格兰联邦的荣耀。因为到时候我还不会太老。看看诺福克,已经年过六旬,当他参加佛洛顿战役时,他父亲已是七十高龄。我也不会像亨利·怀亚特那样,说,我现在已经不问世事了。因为除了世事,还能有什么呢?
安妮颤悠悠地重新站起身。在香雾缭绕之中,克兰默正在将节杖、象牙权杖放进她的手里,接着把圣爱德华王冠在她头上放了片刻,马上又换成一顶更轻便、更好戴的冠冕: 就像在变戏法,他的双手非常灵活,似乎这一辈子就是在把王冠放过来,换过去。大主教看上去有几分兴奋,仿佛有人给了他一杯热牛奶一般。
施涂油礼后,安妮缓缓退下,缭绕在她身边的香雾将她隐藏了起来: 安妮王后,退进了一间为她安排的卧室,去为出席威斯敏斯特大厅的宴会作准备。他不大客气地从那些达官贵人中间穿过——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不会来这儿的人——突然看到王室治安官查尔斯·布兰顿骑在他的白马上,准备跟这些人一起进大厅。他是一个高大、耀眼的人物,他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他想,查尔斯也不会比我活得更久。他退回到暗处,朝亨利那边走去。不过有件事情让他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一件红色法袍的下摆在一个角落一晃而过;很显然,那是从自己队列中逃出来的某位法官。
威尼斯大使挡在亨利包厢的门口,可亨利挥手示意他让开,说,“克伦威尔,我妻子看上去难道不健康吗?她难道不漂亮吗?你能不能去看看她,并给她……”他环顾四周,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当礼物,然后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一枚钻石戒指,“你能给她这个吗?”他吻了一下戒指。“还有这个?”
“我很希望去传达这份深情,”他说,并叹了口气,好像他是克兰默似的。
国王笑了起来。他容光焕发。“这是我最美好的,”他说,“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
“直到孩子降生之日,陛下,”威尼斯大使躬身说道。
为他开门的是玛丽·霍华德,诺福克的小女儿。
“不,您肯定不能进来,”她说。“绝对不能。王后已经脱衣服了。”
里奇蒙说得没错,他想;她完全没有胸部。现在还是这样。都十四岁了。他想,我要逗一逗这位小霍华德,于是他站在那儿,对她大肆奉承,赞美她的衣服以及首饰,直到他听见里面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那样低沉;玛丽·霍华德惊跳起来,说,哦,好吧,如果她说您可以见她的话。
床帷已经关上。他把它们拉开。安妮穿着宽松的内衣躺在床上。除了那怀着六个月身孕的腹部令人吃惊地隆起之外,她看上去了无生气,就像一个鬼魂。当她穿着典礼的礼服时,几乎没怎么显出身形,只有在那神圣的时刻,当她匍匐下去,腹部快要接触石地时,才令他想到了她的身体,而此时此刻,她四肢伸展地躺在那儿,犹如一件祭品: 内衣下的乳房鼓鼓的,光着一双浮肿的脚。
“圣母啊,”她说。“你就不能不去骚扰霍华德家的女人吗?你长得这么丑,却这么自信。让我看看你。”她抬起头来。“这是深红色吗?这是一种非常暗的红色。你是违抗我的旨意吗?”
“您的表亲弗朗西斯·布莱恩说,我看起来像一处可以走动的瘀伤。”
“国体上的擦伤。”简·罗奇福德笑了起来。
“您能行吗?”他问: 几乎有些怀疑,几乎有些温柔。“您累坏了。”
“哦,我想她支撑得住的。”玛丽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做姐姐的自豪。“她天生就是为了这样,对吧?”
简·西摩:“国王在观看吗?”
“他为她骄傲。”他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安妮说。“他说您今天看起来美极了。他把这个送给您。”
安妮轻轻地哼了一声,像是感激,又像是厌烦: 哦,什么,又是钻石?
“还有一个吻,不过我说,那份礼物他最好亲自送来。”
她丝毫不像要从他手中接过戒指的样子。他几乎忍不住想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一走了之。但是他把它交给了她姐姐。他说,“宴会将等着您,殿下。您觉得准备好了之后再过来。”
她喘息着坐直身子。“我这就去。”玛丽·霍华德探身向前,摩挲着她的下背,她的手没有经验,轻轻地拂来拂去,仿佛在抚摸一只鸟。“哦,走开,”施过涂油礼的王后呵斥道。她看上去很难受。“昨天晚上你在哪儿?我需要你。大街小巷都为我欢呼。我听到了。他们说民众爱戴凯瑟琳,但其实只是那些女人,她们同情她。我们会让他们看到更好的东西。等这个小家伙生出来,他们就会爱戴我了。”
简·罗奇福德:“哦,可是夫人,他们爱戴凯瑟琳,是因为她是两位受过涂油礼的君主的女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夫人——他们永远不会爱你的,就像永远不会爱……这位克伦威尔一样。这与你的功劳无关。这只是一个事实。想回避是没有用的。”
“也许够了,”简·西摩说。他朝她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事情;她已经长大了。
“凯里夫人,”简·罗奇福德说,“我们现在得让你妹妹站起来,重新穿上礼服,所以送克伦威尔先生出去,并享受你们一如既往的谈心吧。这不是一个打破惯例的日子。”
在门口:“玛丽?”他说,注意到她眼睛下方的乌青。
“怎么啦?”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怎么啦,现在又有什么事儿?”
“我很遗憾你跟我外甥的婚姻没能说成。”
“当然,甚至都没有人问过我。”她勉强笑了笑。“我将永远看不到你的府上。但是却听说了那么多。”
“你听说了些什么?”
“哦……柜子都要被金币胀破了。”
“我们决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我们会买更大的柜子。”
“他们说那是国王的钱。”
“所有的钱都是国王的钱。上面有他的肖像。玛丽,你看,”他握起她的手,“我无法说服他不喜欢你。他——”
“你努力了多少?”
“我希望你安安全全地跟我们在一起。不过当然,身为王后的姐姐,这可能不是你所期待的美满姻缘。”
“我怀疑有多少做姐姐或妹妹的,会期待着我每天晚上的待遇。”
她会又一次怀上亨利的孩子,他想。安妮会将它扼杀在摇篮里。“你的朋友威廉·斯塔福德在宫廷里。起码,我想他还是你的朋友吧?”
“想象一下,他会怎样看我的处境。不过,起码我父亲对我又有好言好语了。阁下觉得又需要我了。国王可不能去骑别人马厩里的母马。”
“这一切会结束的。他会给你自由的。他会好好安置你。一份养老金。我会帮你说话的。”
“一块肮脏的洗碗布也能有养老金吗?”玛丽的身体晃了晃;她似乎因为痛苦和疲惫而精神恍惚;泪水涌上她的眼眶。他站在那里接住了她的眼泪,把它们擦去,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一边却但愿自己在别的地方。脱身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门口,神态凄凉。一定得为她做点什么,他想。她的姿色在渐渐消失。
亨利坐在威斯敏斯特大厅上面的一处楼座上,看着他的王后在下面的贵宾席上就坐,身边是她的女侍,她们是宫廷里的花朵,英格兰的贵族。国王已经提前吃了一些东西,现在只是食不知味地拨弄着一只调味碟,将薄薄的苹果片蘸上肉桂。跟他一起坐在楼座上的,还有那些大使,让·德·丹特维尔穿着毛皮衣服,抵御着六月的寒意,而他的朋友拉佛尔主教,则穿着一件上好的织锦长袍。
“这一切真是太壮观了,克伦穆尔,”德·塞尔维说;那双精明的棕色眼睛打量着他,不漏过任何细节。他也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针脚和衬垫,饰钉和染色;他赞美起主教织锦的纯正的紫红色。据说这两个法国人喜欢福音书,但是在弗朗索瓦的宫廷里,所谓喜欢,充其量只涉及国王出于自己的虚荣心而希望去庇护的一小群学者;他从来没有能够培养出自己的托马斯·莫尔,也没有自己的伊拉斯谟,这自然会伤害他的自尊。
“瞧瞧我的王后妻子。”亨利从楼座上探头俯视。他还不如就在下面。“她值得拥有这一切,对吧?”
“我叫人把窗户上的玻璃全都更新了,”他说。“好更清楚地看到她。”
“Fiat lux,”德·塞尔维小声说。
“她表现得好极了,”德·丹特维尔说。“今天她肯定站了六个小时。得祝贺陛下娶了一位跟农妇一样强壮的王后。当然,我并无不敬之意。”
在巴黎,他们正在对路德会教友处以火刑。他很想跟大使们提及此事,但是,在烤天鹅和烤孔雀的香味从下面飘来之际,他不能这样。
“先生们,”他问(音乐像一股小小的波浪在他们身边起伏,那是声音的银色涟漪),“你们听说过吉多·卡米洛这个人吗?我听说他在你们主子的宫里。”
德·塞尔维与他的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这让他们难住了。“建造那个木包厢的人,”让喃喃道。“哦,是的。”
“是个戏院。”他说。
德·塞尔维点头。“而你自己就是里面的那出戏。”
“伊拉斯谟已经给我们写信说起过这个,”亨利转过头说。“他正在让家具工人为他制造一些小木书架和木抽屉,一个套着一个。这是用来记西塞罗的演讲的一个记忆系统。”
“恕我冒昧,他的目的还不仅如此。这是古老的维特鲁威设计图上的一个戏院。但不是作演戏之用。正如主教大人所言,作为剧院的主人,你将站在它的中央,然后抬头四望。你的周围排列着一套人类知识的系统。就像一座图书馆,但是仿佛——你能想象一个这样的图书馆吗,每本书里装着另一本书,然后里面还有一本更小的书?不过,还不仅如此。”
国王把一颗茴香夹心糖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书了。每天还有更多。谁也不能指望把它们全都读遍。”
“我不明白您对此怎么了解得这么多,”德·塞尔维说。“都是你的功劳,克伦穆尔先生。吉多只肯讲他自己的意大利方言,而就算这样他也会结巴。”
“如果你的主子愿意花钱的话,”亨利说。“他不会是巫师吧,这位吉多?我可不愿意弗朗西斯被一位巫师所控制。顺便说一下,克伦威尔,我准备把史蒂芬再派到法国去。”
史蒂芬·加迪纳。这么说,法国人不喜欢与诺福克打交道。这不奇怪。“他会在那边呆一段时间吗?”
德·塞尔维的视线与他的相遇。“但秘书官的工作谁来干呢?”
“哦,克伦威尔会干的。对吧?”亨利笑了。
他还没有完全走进大厅,赖奥斯利先生就拦住了他。对传令官及其官员、还有他们的孩子和朋友们来说,今天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他们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他这样说了,而“简称”则说,得到一大笔赏金的是您。他缓缓地靠到屏风上,声音压得很低;他说,早就可以预见到这一点,因为亨利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温切斯特每走一步都跟他较劲作对。他厌倦了争吵;现在他成了一位有妇之夫,就期待着多一些douceur。从安妮那儿吗?他说,“简称”笑了起来: 您比我更了解她,如果她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一位舌头不饶人的女人,那么他就更需要对他和气的大臣了。所以,想方设法把史蒂芬留在国外,到时候他会正式任命您这个职位。
克里斯托弗为了下午的活动而穿戴一新,正在附近晃来晃去,并向他示意。我得走了,他说,可赖奥斯利摸了摸他的红礼服,仿佛想沾点运气,一边说,您操持着这里的一切,操持着庆祝活动,您是国王的快乐之源,您办成了红衣主教没能办成的事情,而且还远远不止如此。就连这——他指了指周围,那些已经食言的英格兰贵族正在逐一品尝二十三道佳肴——就连这宴席也操办得这么出色。谁也不必开口要任何东西,还没等他自己想到,所有的东西都已经送到了手边。
他点了点头,赖奥斯利走开了,他招呼那男孩过来。克里斯托弗说,别人告诉我,说秘密的事情时千万不要让“简称”听见,因为雷夫说,不管听到什么信息,他就会立马跑去找加迪纳。好了先生,我有一个口信,您必须马上到大主教那儿去。宴会结束之后。他抬头朝主宾台看去,在那里,大主教正坐在安妮的旁边,头顶是她的富丽的华盖。两人都没有吃饭,尽管安妮还在做着样子,两人都扫视着大厅。
“我立马就去,”他说。他很喜欢这个词。“在哪儿?”
“他以前的住所,他说您知道。他希望你保密。还说不要带任何人。”
“你可以去,克里斯托弗。你不是一个人。”
孩子咧嘴笑了。
他有些担心;一想到教堂的周围,黄昏时醉醺醺的人群,而没有人帮着留心他的背后,他就不太踏实。遗憾的是,一个人不能有两个正面。
他们快要到达克兰默的住所时,疲惫像一件铁斗篷似的向他的肩膀袭来。“歇一会儿,”他对克里斯托弗说。最近几个夜晚,他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在阴暗处喘了一口气;这里很冷,一踏进走廊,他就被夜色所淹没。周围的房间都门窗紧闭,空空的,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在威斯敏斯特的街上,传来一声中途戛然而止的喊叫,犹如一场战役之后死者的哭号。
克兰默抬起头;他已经坐在桌前。“这些日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说。“错过这些场面的人肯定不会相信。国王今天对你大加赞赏。我想,他是有意要我传达给你。”
“我真是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去考虑为塔里制砖的成本。如今看来,那一项简直是微不足道。明天还有比武大赛。你会去吗?我的孩子理查德已经报名参加徒步项目,将在单人格斗中出场。”
“他会赢的,”克里斯托弗说。“猛地一击,别人就倒了,再也起不来了。”
“嘘,”克兰默说,“你不在这儿,孩子。克伦威尔,这边请。”
他打开房间后面一扇低矮的门。他探进头去,借着从门口射进去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他看到一张桌子,一只凳子,凳子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年轻,平静,正埋头看一本书。她抬起头来。“Ich bitte Sie, ich brauch eine Kerze。”
“克里斯托弗,给她一支蜡烛。”
他看清了她面前的书;是路德的一本小册子。“可以吗?”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书。
他不自觉地读了起来。他的思绪随着那些字行跳跃着。她是克兰默藏匿的某个逃犯吗?他知道如果她被抓住的代价吗?他已经读了半页,大主教才慢慢地走进来,犹如一声迟来的道歉。“这女人是……?”
克兰默说,“玛格丽特。我的妻子。”
“亲爱的上帝。”他把路德的书“砰”地一声摔在桌上。“你都干什么了?在哪儿找到她的?显然是在德国。所以你才回来得这么慢。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
克兰默温顺地说,“我不由自主。”
“如果国王知道了,你知道他会怎么处置你吗?巴黎的主行刑人设计了一种机器,带有配重悬吊式的梁——要我为你画出来吗?——当异教徒被施以火刑的时候,它会把他放进火里,然后再吊起来,好让人们看到他痛苦的各个阶段。亨利现在也会要一台的。也可能他会弄一台别的装置,花四十天的时间慢慢地让你的脑袋与肩膀分家。”
年轻女人抬起头。“Mein Onkel。”
“他是谁?”
她说出了一位神学家的名字,安德列亚斯·欧西安德: 纽伦堡人,路德会教友。她说,她叔叔和他的朋友们,还有她镇上的那些学者,他们认为——
“关于神父应该娶妻,夫人,也许是你们国家的信仰,可在这儿不是。克兰默博士没有提醒过你这一点吗?”
“求你了,”克兰默央求道,“告诉我她在说什么。她责怪我吗?她是不是希望自己还在国内?”
“不。不是,她说你很善良。你中什么邪了,老兄?”
“我跟你说过我有个秘密。”
你确实说过。在信纸的页边。“但是把她留在这儿,在国王的眼皮子底下?”
“我一直把她留在乡下。可是,她想看庆典,我无法拒绝。”
“她到外面的大街上去了?”
“为什么不行呢?谁也不认识她。”
没错。对城里的陌生人的保护;一位年轻女子,穿戴着漂亮的衣帽,一双眼睛藏在成千上万双眼睛中间: 你可以在森林中藏一棵独木。克兰默走近他。他伸出双手,这双此前刚刚涂过圣油的手;这双手很漂亮,手指修长,苍白的长方形手掌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海上航行和结盟诸国的消息。“我请你到这儿来是作为我的朋友。因为我把你当作我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朋友,克伦威尔。”
那么,在友情中,他就只能把那些瘦长的手指握在自己的手里。“很好。我们会想个办法的。我们会为你妻子保密。我只是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不把她留在她娘家,直到我们能说服国王。”
玛格丽特望着他们,蓝色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她站起身,把桌子从面前推开;他看到她这个动作,心里不禁一沉。因为他以前看到一位女人这样做过,是他自己的妻子,他还看到她怎样用手掌撑着桌面,让自己站起来。玛格丽特很高,她隆起的腹部刚刚露出桌面。
“天啊!”他说道。
“我希望是个女儿,”大主教说。
“大概什么时候?”他问玛格丽特。
她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按住。与庆典活动相呼应,孩子也在跳舞: 皇家艾斯坦碧舞。这可能是一只脚;这是一只拳头。“你需要一个朋友,”他说,“需要一个女人陪着你。”
他大步走出房间,克兰默跟了出来。“关于约翰·弗里斯……”他说。
“什么?”
“自从他被带到克罗伊登之后,我已经见过他,跟他私下里谈了三次。他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非常温文尔雅。我花了好多个小时,不过我丝毫也不后悔,但是我无法把他从他自己的道路上拉回来。”
“他应该跑进树林。那才是他的道路。”
“我们不是全都……”克兰默垂下目光。“原谅我,但我们不是全都像你一样能看到那么多条道路。”
“那么你现在得把他交给斯托克斯利了,因为他是在斯托克斯利的教区被抓的。”
“当国王给我这个重要职位,当他坚持要我担任这个职务时,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刚刚接手的事情之一,会是去对付一个像约翰·弗里斯这样的年轻人,并且尽力说服他放弃自己的信仰。”
欢迎来到下面的这个世界。“我不能再等了,”克兰默说。
“你妻子也是。”
奥斯丁弗莱周围的街道几乎不见人影。城里到处都燃起了篝火,星星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的卫兵们站在大门口: 他满意地看到,他们很清醒。他停下脚步说了几句话;有一种虽然匆忙却依旧从容的艺术。接着,他走进门去,一边说,“我要见巴尔夫人。”
他的多数家眷都去看篝火了,半夜之前都不会回家,而在外面跳舞狂欢。他们得到允许可以这样;如果他们不为新王后庆祝,还有谁该去庆祝呢?约翰·佩奇出来了: 有事情要吩咐吗,先生?还有威廉·布拉巴宗,手里拿着笔,他是沃尔西的旧部下: 国王的事情永远做不完。托马斯·艾弗里,刚才还在算账: 总是有钱流入,有钱流出。沃尔西下台时,他的手下弃他而去,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仆人们却留了下来,与他共渡难关。
头顶有扇门“砰”地一响。雷夫走了下来,脚步很重,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他脸颊泛红,显得很不解。“先生?”
“我没找你。你知道海伦在这儿吗?”
“怎么啦?”
就在这时,海伦出现了。她正把头发挽在一顶干净的帽子下面。“我需要你收拾一个包裹跟我一起走。”
“去多久,先生?”
“不知道。”
“出伦敦吗?”
他想,我要做些安排,城里男人的妻子女儿,那些谨慎的女人,他们会为她找些仆人,还有接生婆,这些能干的女人会把克兰默的孩子交到他的手里。“也许不会太久。”
“孩子们——”
“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孩子。”
她点点头。快步走开。你会希望手下有些像她这样利落的男人。雷夫对着她的背影喊,“海伦……”他似乎很懊恼。“她要去哪儿,先生?您不能在夜里就这样把她拽走。”
“哦,我可以,”他温和地说。
“我需要知道。”
“相信我,你不需要。”他说完又有点不忍。“或者说如果你需要,现在也不是时候——雷夫,我很累。我不想争论。”
他也许可以把事情交给克里斯托弗,或者府里某个不怎么问长问短的手下,让他们带着海伦离开暖意融融的奥斯丁弗莱,走进冷飕飕的教堂辖区;他还可以把它留到早晨再说。可他的脑海中满是克兰默的妻子那孤零零的样子,举行盛大节日的城市那么陌生,炮台街上空无一人,在那里,即使教堂的影子下也一定藏有盗贼。即使在理查国王的时代,那个地区也是强盗小偷们的老巢,他们在夜晚肆意出动,黎明时再一窝蜂地拥回来,寻求特殊的庇护,显然也与教士们瓜分赃物。他想,我要把那地方清理干净。我的人会追得他们无处藏身。
半夜: 石头散发出苔藓的气息,城市的湿气让石板路滑溜溜的。海伦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有位仆人低垂着眼,让他们进去;他塞给他一枚硬币,让他不要抬头。没有大主教的身影: 很好。点亮一盏灯。一扇门被微微推开。克兰默的妻子躺在一张小床上。他对海伦说,“这里有位女士需要你的同情。你看到她的处境了。她不会说英语。反正你也不需要问她的名字。”
“这是海伦,”他说。“她自己有两个孩子。她会帮助你的。”
克兰默夫人闭着眼睛,只是点点头微笑着。但是,当海伦将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身上时,她也伸出手来抚摸着她。
“你丈夫在哪儿?”
“Er betet。”
“我希望他在为我祈祷。”
弗里斯被执行火刑的那一天,他与国王在吉尔福德城外的乡村打猎。黎明前就在下雨,一阵阵的大风吹弯了树梢: 英格兰到处都在下雨,庄稼浸泡在田地里。亨利的情绪却不会受到影响。他坐下来给留在温莎城堡的安妮写信。他手指摆弄着笔,并且把信纸翻来覆去好几遍之后,又不想写了: 你来帮我写吧,克伦威尔。我来告诉你写些什么。
有位裁缝的学徒将与弗里斯一起被处以火刑: 安德鲁·休伊特。
亨利说,以前凯瑟琳分娩时,总是有圣物带给她。圣母玛利亚的一条腰带。我租来的。
我觉得王后不会要的。
还有向圣玛格丽特所做的特别祷告。都是些女人的东西。
最好留给她们自己吧,先生。
后来,他会听说弗里斯和那孩子受了不少痛苦,大风不断地把火焰从他们身上吹开。死神是一个捉弄人的家伙;呼唤他他却不来。他喜欢胡闹,藏在黑暗之中,脸上蒙着一块黑布。
伦敦出现了汗热病的病例。代表着自己的所有子民的国王每天都有各种症状。
此时此刻,亨利盯着正在下的雨。他振作一下自己,说,会变小的,木星正在升起。好了,告诉她,告诉王后……
他等待着,握着笔。
不,就这样够了。把它给我,托马斯,我来署名。
他等着看国王是否会画上一颗心。但是,求爱阶段的轻率已经过去。婚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亨利国王。
国王说,我觉得肚子痛。我觉得头痛。我感到恶心,我眼睛发花,这是个征兆,对吧?
如果陛下能休息一下,他说。并且鼓起勇气。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汗热病的。早餐时还开开心心的,中餐时就没命了。可你知道吗,它两个小时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他说,我已经听说有些人是被吓死的。
到下午时,太阳好不容易出来了。亨利大笑着在滴水的树下抽打着他的猎马。在史密斯菲尔德,弗里斯,他的年轻,他的优雅,他的学识,他的英俊,变成了一摊油腻腻的泥灰和烧焦的骨头: 正在被铲子铲起来。
国王有两个身体。一个存在于他的肉体之中;你可以去量,而亨利也经常这样,量一量腰围,小腿,以及其他部位。另一个是他作为君王的自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重量,可以同时出现在多个地方。亨利可以在森林里打猎,而他的君王自我却在制定法律。一个在打仗,一个在祈祷和平。一个笼罩在他神秘的王权之中: 另一个正在享用鸭肉和甜青豆。
现在教皇说他与安妮的婚姻是无效的。如果他不回到凯瑟琳身边,他就要开除他的教籍。基督教世界会抛弃他,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灵魂,他的子民会揭竿而起驱逐他,让他名誉扫地,流亡他乡;没有基督教家庭会收留他,等他死后,他的尸体会与动物的尸骨一起埋进一个大坑。
他已经教亨利称教皇为“罗马主教”。教他在自己的名字被人提起时一笑置之。就算这笑是底气不足的笑,也强过以前的卑躬屈膝。
克兰默已经邀请女先知伊丽莎白·巴顿到他位于肯特的府里见个面。她看到前任公主玛丽当上女王的幻象了吗?是的。埃克塞特夫人格特鲁德,当了王后?是的。他温和地说,这两者都不可能。圣女说,我只是把我看到的东西说出来。他在记录中写道,她身体健壮,充满自信;她已经习惯于跟大主教们周旋,她把他当成另一个渥兰,不放过她说的每一个字。
她是猫爪下的一只老鼠。
凯瑟琳王后府里的人已经大大减少,她在搬往位于巴克登的林肯主教府邸,那是一座很老的红砖房,有一间大厅,而多座花园则延伸到灌木丛和田野,然后直到沼泽地。九月会带给她秋季的第一批水果,而十月则会带来浓雾。
国王要求凯瑟琳为他即将出生的孩子放弃玛丽受洗时穿的衣袍。得知凯瑟琳的回答时,他,克伦威尔,哈哈大笑。他说,上天对凯瑟琳真是不公,没有给她一个男儿身;否则她会超越古代的所有英雄。她的面前放着一份文件,里面称她为“亲王遗孀”;她划掉了那个新头衔,他们大为惊讶地让他看她的笔划破的地方。
谣言在短暂的夏夜里播下种子。黎明时,它们就像湿草地上的蘑菇。托马斯·克伦威尔府里的人半夜三更到处去找接生婆。他在自己的一座乡间别墅里藏了一个女人,是个外国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对雷夫说,不论你怎么做,都不要为我的名誉辩护。我在这儿到处都有这样的女人。
他们会信以为真的,雷夫说。城里有人说,托马斯·克伦威尔有一个庞大的……
记忆,他说。我有一个很大的账本。一个巨大的档案系统,里面记录着(在他们的名字下面,还在他们得罪我的事情下面)那些跟我作对的人的详细情况。
所有的占星家都说国王会有个儿子。不过最好不要理睬那些人。几个月前,有个人来找他,说要为国王做一块点金石,当他们叫他走开时,就像那些炼金术士一样,他马上就翻了脸,并且出言不逊,现在还散布消息说国王会在今年死去。他说,先王爱德华的长子就在萨克森等着。你们以为他成了伦敦塔里铺路石下的咔哒作响的骷髅,只有谋杀他的人才知道他在哪儿: 你们上当了,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准备夺回他的王国。
他掐指一算: 爱德华五世国王如果还活着,在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就会六十四岁了。现在来争夺未免晚了点儿,他说。
他把那个炼金术士关进了塔里,让他反省自己的立场。
巴黎那边没有了消息。不管吉多大师在干些什么,都没有大张旗鼓。
汉斯·霍尔拜因说,托马斯,你的手我已经画好了,但是我没有好好注意你的脸。我保证今年秋天帮你画完。
设想每一本书里都有另一本书,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母中都有另一种容量在不断地展开;但这些容量却丝毫不会占用桌上的空间。设想知识可以被浓缩成精华,放在一张图片里,一个标记中,放在一个不占地方的地方里。设想人类的头骨将会变得容量巨大,里面的空间不断展开,犹如蜂巢里嗡嗡作响的蜂房。
凯瑟琳的管家蒙特乔伊勋爵送给他一份清单,上面列出了英格兰王后分娩时的各种必需品。这顺利而客气的移交把他逗乐了;宫廷的事务和仪式典礼在照常进行,不管参与的是哪些人,但是很显然,蒙特乔伊勋爵认为主事的是他。
他去了一趟格林威治,将为安妮预备的住所装饰一新。公告(日期未定)已经准备好,将发给英格兰人民和欧洲的统治者,宣布王子的诞生。他建议道,在“王子”后面留一点点空,那么一旦需要,就可以再加……可他们却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叛国者,于是他不再多言。
当一个女人足不出户等待分娩时,艳阳也许会高照,但她房间的门窗却可以关上,这样她就能营造自己的天气。她置身于黑暗中,以便可以做梦。她的梦让她飘向遥远的地方,从陆地到一片潮湿的地面,到一座码头,到一条河流,河流的前方浓雾紧锁,天与地融为一体;她必须从那里驶向生和死,她自己成为一个在船尾摇桨的模糊身影。在这艘船上,祈祷的声音男人们永远不会听到。一个女人在与她的上帝达成协议。河水受潮汐的影响,在划桨的一个动作与下一个动作之间,她的局面很可能急转直下。
1533年8月26日,一列队伍护送王后前往她在格林威治的封闭的房间。她丈夫跟她吻别,并祝她一帆风顺,她既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话。她非常苍白,非常高贵,那颗戴着珠宝首饰的小脑袋竖在她晃悠悠的腹部隆起的身体之上,她迈着小而谨慎的步伐,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在码头上,她转过头来: 眼神恋恋不舍。她看见了他;她看见了大主教。最后看了一眼之后,女侍们扶着她的胳膊,她抬脚登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