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0年春~十二月
他早早地来到约克宫。那些被捕捉的海鸥关在饲养的院子里,朝河面上那些自由的兄弟们呼喊,那些兄弟嘎嘎地叫着,在约克宫的墙头上盘旋。车夫们正把从河上运来的货物搬到岸上,庭院里弥漫着烤面包的香味。有些孩子正将成捆的新鲜灯芯草扛回来,他们直呼其名地跟他打招呼。由于他们的礼貌,他赏给他们每人一枚金币,于是他们停下来跟他聊天。“这么说,您是要去见那个坏女人。她给国王施了魔法,您知道吗?先生,您有没有圣章或者圣骨来保护自己?”
“我有过一枚圣章。但给我弄丢了。”
“您应该去找红衣主教大人,”有个孩子说,“他会再给您一枚的。”
灯芯草的气息浓烈而清新;早晨很晴朗。他对约克宫的房间很熟悉,当他穿过这些房间朝内室走去时,瞥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说,“是马克吧?”
那孩子原本靠在墙上,这时站直了身子。“你来得很早嘛。过得怎么样?”
对方不高兴地耸了耸肩。
“重新回到约克宫,感觉一定很奇怪吧,现在一切都变了。”
“谈不上。”
“你不想念红衣主教大人吗?”
“不想。”
“你快乐吗?”
“是的。”
“大人听到这话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走开了,一边在心里说,你可以从来不会想起我们,马克,但我们会想起你的。至少我会,我会想起你说我是个大罪犯,会不得好死。没错,红衣主教也总是说,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你在英格兰向任何神父忏悔,还不如在齐普塞街上大声宣布你的罪行。但是,当我跟红衣主教谈起杀人的事,当我看到墙上有个影子时,旁边并没有人听到;所以,如果马克认为我是杀人犯,那只是因为他觉得我样子很像罢了。
穿过八间前厅: 他终于来到本该是红衣主教所在的地方,见到了安妮·博林。瞧,所罗门王迎接示巴女王的挂毯又展开了,重新回到了墙上。一阵微风吹过;示巴女王朝他的方向飘动了一下,她面色红润,体态丰满,他也跟她打招呼道: 安塞尔玛,羊毛制成的女士,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他曾经捎信到安特卫普,谨慎地打探过消息;史蒂芬·沃恩说,安塞尔玛已经嫁了人,丈夫比她年轻,是一位银行家。他说,那么如果他淹死了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沃恩回信道: 托马斯,你得了吧,英格兰不是满处都是寡妇吗?还有娇嫩如花的年轻姑娘?
示巴女王衬得安妮很难看: 面色苍白,脸型瘦削。她站在窗边,手指在捻弄、轻掐着一枝迷迭香。一看见他,她就扔掉迷迭香,将双手缩回长长的袖子里。
十二月间,国王举办了一场宴会,庆祝她父亲被封为威尔特郡伯爵。王后当时在别的地方,安妮便坐到了原本属于凯瑟琳的位置。地面有霜冻,空气也结了霜。他们只是在沃尔西的府邸听说了这件事。诺福克公爵夫人——她总是动不动就生气——对她的外甥女地位超过自己十分生气。而萨福克公爵夫人,也就是亨利的妹妹,则以绝食抗议。这些贵妇都没有搭理博林的女儿。不过,安妮还是坐上了王国第一夫人的位置。
但眼下大斋节已接近尾声,亨利回到了他妻子的身旁;耶稣受难的那一周即将来临,他没有脸面跟情妇呆在一起。她父亲去了国外,处理外交事务;她弟弟乔治也在国外,他现在成了罗奇福德勋爵;托马斯·怀亚特,那位备受她折磨的诗人,也不在国内。她在约克宫既孤独又无聊;所以,她只好放下架子,派人找来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看他能提供什么消遣。
一群小狗——三只——突然从她的裙边冲出,汪汪叫着朝他奔来。“别让它们出去,”安妮说。他伸手抱起小狗,动作熟练而温柔——它们很像贝拉,耳朵尖尖的,小尾巴摇来摆去,在海峡的对岸,所有的商妇都愿意养这种小狗。他还没来得及把它们交还给她,它们就已经在轻咬他的手指和衣服,舔着他的脸,滴溜溜的眼睛渴求地望着他: 仿佛它们早就盼望见到他。
他把其中的两只轻轻地放到地上;把最小的一只交还给安妮。“Vous êtes gentil,”她说,“我的宝宝们多么喜欢你!你知道,我没办法喜欢凯瑟琳养的那些猴子。Les singes enchaînés。它们的小手,它们的小脖子都被拴住了。我的宝宝们从心底里喜欢我。”
她的个头真小。她的骨架那么单薄,她的腰那么纤细;如果说两个法学院的学生才顶得上一个红衣主教的话,那么两个安妮才顶得上一个凯瑟琳。有好几个女人坐在矮凳上,正在或者假装在做针线活。玛丽·博林也在其中。她一直低着头,这样也好。还有玛丽·谢尔顿,博林家的表亲,一个大胆泼辣、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她上下打量着他,并且——很显然地——在心里说,圣母啊,凯里夫人希望得到的居然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吗?后面的暗处还有个姑娘,她的脸侧向一边,不想被人看见。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明白她为何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安妮似乎喜欢她们这样;此刻,既然放下了小狗,他也在盯着地面。
“嗯,”安妮柔声说,“突然之间,好像什么事情都跟你有关了。国王时时刻刻都在引用克伦威尔先生的话。”她似乎说不好英语,把他的名字念成了克伦穆尔。“他那么有道理,他在各方面都很正确……另外,别忘了,克伦穆尔先生还很逗乐。”
“我看到国王有时的确笑了。但是你呢,小姐?在你的情形下?你自己怎么认为?”
她不高兴地扭头看了一眼。“我想我很少笑。思考的时候,我也会笑。不过我好久没有思考了。”
“你的生活已经变成这样了。”
一截截带有灰尘的干叶子和干花茎顺着她的裙摆掉了下来。她凝视着窗外的早晨。
“我不妨这么说吧,”他说,“自红衣主教被革职以来,你的事情有了多大的进展?”
“毫无进展。”
“对于基督教国家的运作机制,只有红衣主教大人最为了解。只有他跟各国君王的关系最为密切。安妮小姐,你想想看,如果你能够帮助消除这些误会,让他重新获得国王的恩宠,他对你会是多么忠心耿耿。”
她没有回答。
“想想吧,”他说,“在英格兰,只有他能让你如愿以偿。”
“很好。你帮他说说看。给你五分钟时间。”
“看来你真的是很忙。”
安妮不悦地望着他,用法语说,“关于我怎么安排时间,你知道些什么?”
“小姐,我们这次谈话到底是用英语还是用法语?完全由你决定。但我们最好用一种语言,行吗?”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动了一下;半藏在暗处的姑娘抬起脸来。她相貌平平,脸色苍白;似乎大吃了一惊。
“你无所谓?”安妮说。
“是的。”
“很好。说法语吧。”
他接着告诉她: 只有红衣主教才能从教皇那里获得有利的裁决。只有他才能解除国王良心的不安,使它变得清清白白。
她听着。他愿意把这番话说给她听。他常常纳闷,不知道在那窸窸窣窣、一层又一层的面纱和面罩后面,女人到底能听进去多少,但安妮让他觉得确实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她起码一直等到他说完;她没有打断他,直到最后才开口: 她说,既然国王这么希望,既然红衣主教也这么希望——他此前可是这个国家的头号臣民,那么我得说,克伦穆尔先生,它实现起来花的时间可是太长了。
她姐姐在角落里用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接口道,“而她也不再年轻了。”
从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女人们的针线活儿没有动过一针。
“还可以继续努力吧?”他劝说道,“还有一点时间吧?”
“哦,是的,”安妮说,“但只有一点时间: 在大斋节期间,我的耐性很有限。”
他告诉她,对那些说红衣主教阻挠她的目标的诽谤者要撤职查办。他告诉她,由于国王的心愿——也始终是红衣主教的心愿——不能得到实现,红衣主教非常痛苦。他告诉她,国王的所有臣民都对她寄予厚望,希望能有一位王位继承人;而他相信他们有理由这样。他提起她以前写给红衣主教的那些优美的信: 他把它们都保存了下来。
“很好,”等他停下来时,她说。“很好,克伦穆尔先生,但是再试试吧。我们拜托红衣主教的只是一件事,一件简单的事,可他却不愿意。一件简单的事。”
“你知道这并不简单。”
“也许我是个简单的人,”安妮说,“你觉得对吗?”
“也许吧。我对你了解甚少。”
这个回答让她大为不悦。他看到她姐姐在窃笑。安妮说,你可以走了: 玛丽也连忙起身,跟了出来。
玛丽又一次双唇微张,满脸通红。她把针线活儿也随手带了出来,这让他觉得奇怪;不过如果留在房间里,安妮也许会把它扯烂。“又喘不过气来了,凯里夫人?”
“我们还以为她会冲过来扇你耳光呢。你还会来吗?我和谢尔顿都迫不及待了。”
“她能承受的,”他说。玛丽说,实际上,她喜欢跟与她不相上下的人过招。你在那儿绣什么?他问,于是她拿给他看。是安妮的盾形纹章。他说,我想只怕哪儿都会绣的,她顿时满脸笑容,说,哦,是的,她的衬裙,手绢,头巾,面纱;她有些别人以前从未穿过的衣服,这样就可以把纹章绣在上面,更不用说墙帷,餐巾了……
“你还好吧?”
她垂下头,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累坏了。你可能会说,有点憔悴。圣诞节……”
“听说他们吵架了。”
“开始是他跟凯瑟琳吵。然后他跑到这儿来寻求同情。安妮说,什么!我告诉过你不要跟凯瑟琳吵,你知道你总是落下风。如果他不是国王,”她开心地说,“人们还可以同情他。她们让他过的简直不是日子。”
“最近有传言说安妮——”
“是的,但是她没有。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她的腰围哪怕是变粗一英寸,也会是我帮她改衣服。再说,她也不可能,因为他们没有。他们一直都没有。”
“她会告诉你吗?”
“当然——出于恶意!”玛丽仍然不肯与他对视。但她似乎觉得欠他一些信息。“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让他解开胸衣。”
“起码他没有让你去帮忙。”
“他解开她的内衣,吻她的乳房。”
“能找到也算不错。”
玛丽放声大笑;这是一种开怀的、丝毫也不像做姐姐的人的大笑。里面肯定也能听到,因为房门几乎马上就开了,那位藏藏掩掩的小姑娘从门后探出身来。她表情严肃,十分矜持;她的皮肤非常嫩滑,几乎像半透明一般。“凯里夫人,”她说,“安妮小姐找你。”
她对她们的称呼就像是在介绍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玛丽没好气地说,哦,天哪!接着转过身,很熟练地拖着裙裾往里走去。
让他意外的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与他对视了一眼;在玛丽离去的身影背后,她抬头朝天上看去。
离开的时候——重新穿过八间前厅,去处理这一天里剩下的事情——他知道安妮已经迈步向前,走到了一个他能看到她的地方,上午的光线照在她喉咙的轮廓上。他看到了她那一弯细细的眉毛,她的笑容,以及她的头在修长的脖子上扭动。他看到了她的敏捷、智慧和严谨。他认为她并不会帮助红衣主教,但提一提又有何妨?他想,这是我向她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可能不是最后一个。
有片刻时间,安妮对他全神贯注: 那勾人魂魄的黑眼睛凝视着他。国王也知道怎样去看人;用那双蓝色的眼睛,那柔和的眼神具有欺骗性。他们就是这样彼此对视吗?或者用其他的方式?顷刻间他懂了;一转眼又不明白。他站在一扇窗户的旁边。一群椋鸟停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那紧致的黑色花蕾丛中。接着,犹如黑色的花蕾同时怒放一般,它们张开了双翅;它们拍着翅膀,鸣叫着,让一切都活动起来,空气,翅膀,音乐中的黑色音符。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它们: 某种几乎要灭绝的东西,某种面向未来的微小姿态,已准备好迎接春天;他怀着一种很少有、很急切的心理,盼望着复活节的到来,盼望着斋戒期和忏悔期的结束。在这个黑色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还有一个可能的世界。一个安妮能成为王后的世界也是一个克伦威尔能成为克伦威尔的世界。他看到了那个世界;但接着它又消失了。这个时刻转瞬即逝。但这种体会剥夺不走。你不可能返回以前置身过的时刻。
在大斋节期间,如果你知道怎么走,就能找到肯卖给你牛肉的肉贩。在奥斯丁弗莱,他到厨房去跟下人们谈了谈,他对主厨说,“红衣主教病了,他不用斋戒了。”
厨师摘下帽子。“是教皇恩准的吗?”
“是我。”他扫视着刀架上那一排小刀,还有剔骨用的大刀。他拿起一把,看了看刀锋,发现需要磨一磨了,一边说,“你们觉得我看起来像杀人犯吗?我想听你们说实话。”
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瑟斯顿开口道,“此时此刻,先生,我得说……”
“不,假设我是在去格雷会堂的路上……你能想象一下吗?我拿着一沓纸和一个墨水瓶?”
“说实在的,我觉得那是职员拿的东西。”
“这么说你想象不出来?”
瑟斯顿又摘下帽子,把它翻了个面。他看着它,仿佛那里面装着他的智慧,或起码是有些提示,告诉他该如何答话。“我能想象出您当律师是什么样子。但杀人犯,我想象不出来。不过我说了您别介意,先生,您一直都像一个知道怎样将动物卸块的人。”
他吩咐厨房为红衣主教准备牛肉卷,用鼠尾草和马郁兰作填料,包紧后整整齐齐地摆在盘子里,这样里士满的厨子们只需将它们烤一烤就行。告诉我《圣经》里什么地方说过三月份不能吃牛肉卷。
他想起了安妮小姐,想起她未能满足的战斗欲望;还有她身边那些可怜的女士。他给那些女士送了几小篮用橙脯和蜂蜜做成的小馅饼。而给安妮本人则送了一盘杏仁酪。它是玫瑰香的口味,还点缀着制作过的玫瑰花瓣和蜜饯紫罗兰。不过,他不愿意骑着马长途跋涉,亲自去送食物;但也不是太不情愿。在佛罗伦萨的弗雷斯科巴尔第家厨房的经历并没有过去多年;不过也可能已经过去多年,但他记忆犹新。他当时正在制作牛腿肉冻,一边夹杂着法语、托斯卡纳语以及帕特尼方言跟大家聊天,突然听到有人喊道,“托马索,他们要你到楼上去。”他的动作不慌不忙,点头示意一位小工帮他端来一盆水。他洗了洗手,用亚麻布巾擦干,然后解下围裙,把它挂在钩子上。就他所知,它仍然挂在那儿。
他看到一个小伙子——比他年龄要小——正趴在地上擦楼梯。他一边干一边唱着:
Scaramella va alla guerra
Colla lancia et la rotella
La zombero boro borombetta,
La boro borombo...
“请让一下,小伙子,”他说。为了让他过去,小伙子退到墙边的拐弯处。光线的移动抹去了他脸上的好奇,将它隐藏起来,使他的过去消失于过去,使他的未来一片清澈。斯卡拉梅拉上战场……可我已经去过战场了,他想。
他上了楼。耳边还回荡着那首歌的军乐声。他上了楼,就再也没有下来。在弗雷斯科巴尔第会计室的一个角落里,有张桌子在等待着他。他轻轻地哼着,斯卡拉梅拉去狂欢。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削好鹅毛笔。他心潮起伏,用托斯卡纳语、帕特尼方言和卡斯提尔语发了不少誓言。但当他把自己的思想付诸于纸上时,写出来的却是拉丁文,而且非常流畅。
没等他从奥斯丁弗莱的厨房走进屋子,家里的女眷们就知道他去拜访了安妮。
“怎么样,”乔安问,“她是高还是矮?”
“既不高也不矮。”
“我听说她很高。脸色苍白,对吧?”
“没错。很苍白。”
“听说她很优雅。舞跳得很好。”
“我们可没跳舞。”
茉茜说,“可你是怎么想的呢?她相信福音吗?”
他耸耸肩。“我们没有祷告。”
他的小外甥女爱丽丝问:“她穿的什么衣服?”
哦,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他将她全身上下——从头巾到裙摆、从双脚到指尖——的衣物的价钱和来源一一道来。安妮的头饰模仿的是法国风格,圆形风帽衬得她脸部秀美的骨骼更加好看。他解释着,尽管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商人一般,女眷们却似乎并不领情。
“你不喜欢她,对吧?”爱丽丝说;这不是一个该他考虑的问题;也用不着你考虑,爱丽丝,他一边说,一边将她搂住,逗得她咯咯直笑。小乔说,我们家先生心情很好。茉茜说,那种松鼠帽檐,他说,是卡拉布里亚式帽檐。爱丽丝说,哦,卡拉布里亚式,说着还皱了皱鼻子;乔安说,我得说,托马斯,你们似乎走得很近了。
“她的牙齿漂亮吗?”茉茜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女人啊: 等她用牙齿咬了我,我就会告诉你的。”
当红衣主教听说诺福克公爵要来到里士满用牙齿把他撕烂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说,“哎呀,托马斯,我们该离开了。”
但如果要北上,红衣主教就需要资金。问题被提交给国王的枢密院,枢密院意见不一,当着他的面争吵不休。“说到底,”查尔斯·布兰顿说,“你总不能让一位大主教蹑手蹑脚地去就任,就像偷了勺子的仆人似的。”
“他岂止是偷了勺子,”诺福克说,“能够喂饱全国人的饭食让他一顿就给吃掉了。上帝啊,他还偷走了桌布,并将酒窖里的酒喝得精光。”
国王总是避而不见。有一天,他以为约好了是去见亨利,见到的却是秘书官。“请坐,”加迪纳说,“坐下来听我说。你要有点耐心,有几个问题我想跟你说清楚。”
他看着史蒂芬这个正午的幽灵在那里来回踱步。加迪纳的骨头似乎连接不紧,身体的轮廓似乎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他那双大手毛乎乎的,当他用左手的手掌握住右手的拳头时,指关节咔咔作响。
他领会了对方传达出的威胁和信息,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的表亲向你问好。”
加迪纳直盯着他。他的眉毛竖了起来,就像狗的颈背上的毛一样。他以为克伦威尔是想——
“不是国王,”他安抚道,“不是国王陛下。我指的是你的表亲理查德·威廉斯。”
加迪纳目瞪口呆,他说,“那个老掉牙的故事!”
“哦,得了,”他说,“作为王室的私生子没什么丢脸的。起码在我的家里,我们都这么看。”
“在你的家里?他们能懂什么规矩?我对这个年轻人毫无兴趣,我跟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我也不会为他做任何事情。”
“说实在的,你也没有必要。他现在叫理查德·克伦威尔了。”他转身欲走——这一次是真的要走——这时又说了一句,“别为这个寝食不安,史蒂芬。我调查过这件事儿了。你跟理查德也许沾亲带故,但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笑了笑。但他内心里非常愤怒,怒不可遏,仿佛他的血液已经变得很淡,全是稀释的毒液,犹如蛇的无色血液。一回到奥斯丁弗莱的家,他就搂住雷夫·赛德勒,揉乱他的头发,让它们都竖了起来。“天啊: 这是人还是刺猬?雷夫,理查德,我觉得很后悔。”
“这正是悔罪的节期,”雷夫说。
他说,“我希望自己能镇静自若。我希望能钻进鸡笼却不搅乱鸡毛。我希望自己不要像诺福克舅舅,而更像马林斯派克。”
他与理查德用威尔士语进行了一席长谈,感到非常宽慰。理查德常常笑话他,因为有些词他一时想不起来,而且他经常夹进几句英语,带着一种边境地区的油滑语调。他把珍珠和珊瑚手镯送给了几位小外甥女,这些东西他几个星期前就已买好,却忘了给她们。他下了楼,到厨房里吩咐了一番,吩咐的都是些令人高兴的事情。
他把府里的所有员工以及职员都集中起来。他说,“我们需要计划一下,看怎样让红衣主教北上的旅途更舒适些。他想慢慢地走,好让人们表示敬意。他需要赶到彼得伯勒去度圣周,然后从那儿分步骤地去索思韦尔,再在那里计划怎样去约克。索思韦尔的大主教府里有很不错的房间,但我们可能还是得请些建筑工来……”
乔治·卡文迪什告诉他,红衣主教现在常常用祷告来打发时间。他在里士满找到了些僧侣来陪他;他们给他讲解肉中之刺、伤口之盐的重要性,还有面包和清水的益处,以及自我惩罚的苦中之乐。“哦,就这么定了,”他懊恼地说,“我们得让他上路了。到了约克郡他就会好些的。”
他对诺福克说,“嗯,大人,我们该怎么办?你想不想要他走?想?那就跟我一起去见国王吧。”
诺福克“唔”了一声。请求传了上去。一两天后,他们一同出现在一间接待室里。两人等在那儿。诺福克来回踱步。“哦,看在圣犹大的份上!”公爵说,“我们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难道你们做律师的不需要新鲜空气吗?”
他们在花园里溜达;或者说,他在溜达,公爵直跺脚。“这些花儿什么时候开?”公爵说,“我小的时候,这儿什么花都没有。你知道,是白金汉让这座设计精致的花园有了这些玩意儿。哎呀,当时真是漂亮!”
白金汉公爵是一个热衷于园艺的人,后来因为叛国罪被斩首。那是1521年: 迄今不到十年。现在,面对着满园春光,眼见每一丛灌木、每一棵大树都生机勃发,提起这件事情未免令人伤感。
有人来传他们进去。两人起身去觐见时,公爵突然犹豫起来;他的眼睛转动着,鼻孔张大,呼吸也变得急促。公爵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只好放慢步子——按捺住要跑开的冲动——拖着他一同前行,两人就像混在乞丐队伍里的老兵。斯卡拉梅拉上战场……诺福克的手在发抖。
但直到真正出现在国王面前,他才彻底明白老公爵与亨利·都铎共处一室时有多么惶恐。国王气度不凡的活力衬得老公爵在自己的衣服里隐于无形。亨利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说这一天真不错,这个世界也非常美好。他在房间里走动着,挥舞着手臂,吟诵着自己写的几首诗。他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肯提红衣主教。诺福克十分沮丧,脸涨成了猪肝色,开始小声嘀咕。召见结束了,他们正准备退下。这时亨利喊道,“哦,克伦威尔……”
他和公爵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在弥撒的份上……”公爵嘀咕道。
他把手放到背后,示意道,你先行一步,诺福克大人,我随后会赶上你的。
亨利站在那儿,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望着地面,直到克伦威尔走近了才开口。“一千英镑?”亨利低声说。
有句话到了他的嘴边: 据我所知就我所看,您欠约克红衣主教一万英镑已经十年了,这一千英镑算是个开始吧。
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在这种时刻,亨利期待着你跪谢——不管你是公爵、伯爵还是平民,不管你是胖还是瘦、是老还是幼。他跪谢了;伤疤扯得发痛;到了四十多岁,我们很少人身上没有伤疤。
国王示意道,你可以平身。接着他说,“诺福克公爵似乎对你很友好,很喜欢嘛。”他的语气有些好奇。
他指的是把手放在他肩上: 公爵的手掌搭在平民的身上时那微小的、令人意外的颤抖。“公爵是很在乎等级之分的。”亨利好像松了口气。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本不该有的念头: 假设您,亨利·都铎,突然发病倒在我的脚边呢?我能把您扶起来吗?还是应该派人去找一位伯爵,或者一位主教来扶?
亨利走开了,接着又转过身,低声说,“我每天都在想念约克红衣主教。”顿了片刻,他轻声说,把这笔钱连同我们的祝福一起拿去吧。不要告诉公爵。不要告诉任何人。让你的主人为我祈祷。告诉他,我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些了。
他仍然跪在地上,表达了谢忱,他滔滔不绝,千恩万谢。亨利淡淡地望着他,说,我的上帝啊,克伦威尔先生,你的话可真多,对吧?
他表情镇静地退出来,极力不让自己满脸笑容。斯卡拉梅拉去狂欢……“我每天都在想念约克红衣主教。”
诺福克说,什么,什么,他说了些什么?哦,没什么,他说。就是要我向红衣主教转告一些特别的狠话。
行程已经安排妥当。红衣主教的财产已经装到岸边的船上,将先运到赫尔,再从那里走陆路。他已亲自交代船上的人要以合适的速度行驶。
他对理查德说,你知道,让一位红衣主教搬家,一千英镑真不算什么。理查德问,“筹办这件事您自己贴了多少钱?”
有些账永远也算不清,他说。“谁欠我的,我自己心里清楚,但是老天作证,我也明白我欠别人多少。”
他问卡文迪什,“他带了多少仆人?”
“只有一百六十人。”
“只有。”他点了点头。“好吧。”
亨登。罗伊斯顿。亨廷顿。彼得伯勒。他派人带着具体的指示,骑马去打前站。
临行前的晚上,沃尔西给了他一个小包。里面装的是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像是印章或戒指。“等我走了你再打开。”
大家在红衣主教的私人房间里进进出出,把箱子和成捆的文件搬出去。卡文迪什捧着一个银制圣体匣走了出去。
“你会来北部吗?”红衣主教说。
“国王一下令召您回来,我就马上去接您。”这种事情能否发生,他也半信半疑。
红衣主教站起身。气氛有些压抑。他,克伦威尔,跪在地上等待赐福。红衣主教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他的绿松石戒指不见了。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红衣主教的手在他的肩上停留了片刻,他手指撑开,大拇指贴在他锁骨的凹陷处。
他该走了。两人之间已经谈了太多,不需要再多说只言片语。现在不该由他来为他们的交往做出动听的定论,或者是总结教训。在这种场合拥抱也不合适。如果红衣主教再也无话可说,他当然也没有。他还没有走到房间口,红衣主教就重新转向壁炉。他把椅子拖到火旁,抬起一只手挡住了脸;但他的手不是挡在自己与火光之间,而是挡在自己与正在关上的门之间。
他走到院子里,脚步有些蹒跚;在一个灯光已经熄灭但仍然冒着烟的壁凹处,他靠在墙上。他在哭泣。他对自己说,但愿卡文迪什不要过来看到我,然后将这一幕记下来,编进一出戏里。
他用多种语言低声咒骂着: 咒骂生活,也骂自己不该屈服于生活的要求。仆人们从一旁经过,口里嚷着,“克伦威尔先生的马已经来这儿接他了!克伦威尔先生的护卫已经到了门口!”他等了片刻,直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走了出去,给下人们发了些赏银。
他到家后,仆人们问他,我们要不要把红衣主教的纹章涂掉?不,天哪,他说。恰恰相反,要重新绘一遍。他退开几步看了看。“山鸦可以显得更鲜活一些。我们还需要把那顶帽子绘得更红。”
他几乎没怎么睡觉。他梦见了丽兹。他想,他发誓不久要变成另一个人: 要变得心如铁石,手段温和,维护国王的和平——到那时,不知道丽兹还会不会认出他。
天快亮时,他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他心里想,红衣主教此时此刻正要上马;我为什么没有跟在他身旁?今天是四月五日。乔安在楼梯上碰见他;她清纯地吻了吻他的面颊。
“上帝为什么要考验我们?”她低声说。
他喃喃道,“我觉得我们通不过这场考验。”
他说,也许我该亲自去索思韦尔?我替您去吧,雷夫说。他给了他一张清单。将大主教府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大人会带上自己的床。从国王的士兵里抽调一些炊事兵。检查一下马厩。找几位乐师。我上次经过那儿的时候,发现府邸的墙边有几个猪圈。找到猪圈的主人,拿钱打发掉他们,再把猪圈拆掉。不要去皇冠酒馆喝酒;那儿的酒比我父亲酿的还难喝。
理查德说,“先生……该放开红衣主教了。”
“这是一次战术撤退,而不是溃败。”
他们以为他走了,但他只是进了一间里屋。他藏在文件堆里。他听见理查德说,“他的心在指引着他。”
“那颗心身经百战。”
“但是,做将军的如果不知道敌人在哪儿,又如何组织撤退呢?在这件事情上,国王太两面派了。”
“没准就直接撤进国王的怀抱。”
“天啊。你认为我们主人也是两面派吗?”
“至少是三面派,”雷夫说,“你瞧,背弃那个老头,对他没有任何益处——除了落得个背弃之名,他还能得到什么?也许坚守不弃反而能有所得。对我们大家而言。”
“那你就去吧,猪倌。还有谁会想到猪圈呢?比如说,托马斯·莫尔就永远不会想到它们。”
“也可能他会劝说养猪的人,老乡,复活节到了——”
“——你准备好领圣餐了吗?”雷夫笑了起来。“顺便问一句,理查德,你准备好了吗?”
理查德说,“这一周的任何一天,我都可以接受一片面包。”
圣周期间,有消息从彼得伯勒传来: 人们蜂拥而至,来看沃尔西,在大家的记忆中,镇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人。红衣主教北上的时候,他根据记在脑海中的小岛的地图而跟随着他。斯坦福,格兰萨姆,纽瓦克;一行人四月二十八日抵达索思韦尔。他,克伦威尔,写信去安慰他。他写信去提醒他。他担心博林家的人或者诺福克,或者他们双方,在红衣主教的随行人员中安插密探。
查普伊斯大使觐见国王后匆匆出来,碰了碰他的袖子,把他带到一边。“克伦威尔先生,我原本想去你府上拜访的。我们是邻居,你知道。”
“我很欢迎。”
“但有人跟我说,你现在经常跟国王在一起,这真是令人愉快,对吧?我每周都会收到你过去的主子的来信。他很关心王后的健康。他问起她的心情好不好,并恳请她要有信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国王的怀抱。也回到他的床上。”查普伊斯笑了。他很自得其乐。“那位情妇是不会帮助他的。我们知道你试着找过她,但是没有奏效。所以他现在又回头寄希望于王后。”
他只好问,“那王后怎么说?”
“她说,我希望仁慈的上帝觉得能够原谅红衣主教,但我是绝对不会的。”查普伊斯等待着。他没有接话。大使继续说:“我想,一旦教皇陛下批准——或者说是被迫批准——了这桩离婚案,就会出现什么样的混乱局面,你应该很清楚吧?皇帝为了保卫他姨母,会对英格兰宣战。你那些商人朋友就会失去他们的生计,许多人还会丧命。你们的都铎国王就可能垮台,那些古老的贵族就会东山再起。”
“你干吗告诉我这些?”
“我告诉了所有的英国人。”
“挨家挨户吗?”
对方是想要他向红衣主教传递一个消息: 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了。这除了会使他向法国国王求助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呢?无论怎么做,都是叛国罪。
他想象着红衣主教在索思韦尔的教士会堂里,周围都是教士,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主持会议,头顶是高高的拱顶,他就像一位国王,自由自在地置身于一片林中空地,被雕刻的树叶和鲜花所环绕。那些图案是那么柔和流畅,圆柱和拱肋似乎都有了生机,仿佛石头也绽放出了鲜活的生命;柱顶饰有浆果,柱底是缠绕的藤茎,柱身有丛生的玫瑰,同一支茎梗上既花朵盛开,也花籽累累;一张张面孔在枝叶间张望,有狗,有野兔,还有山羊。还有人的面孔,它们栩栩如生,几乎能变换表情;也许它们正惊讶地看着下面他的保护人那魁梧的红色身形;也许在夜晚的静寂之中,当教士们睡觉后,那些石头人会吹吹口哨,唱唱歌。
他在意大利学过一种记忆法,并辅之以画面。有些画面来自于树林和田野,来自于矮树篱和杂树林: 胆小的动物睁着明亮的眼睛,藏在灌林丛中。有些是狐狸和鹿,有些是狮身鹰首兽和龙。还有些是男人和女人: 修女,战士,神学博士。他在他们的手中放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圣厄休拉拿着一张弩,圣杰罗姆握着一把长柄大镰刀,而柏拉图则拿着一把汤勺,阿基里斯端着一只木碗,里面装着十几枚李子。如果想用平常的物品和熟悉的面孔来帮助记忆,根本就没有作用。我们需要令人惊讶的并置,需要多多少少有些特别、荒诞甚至不雅的形象。等你构想出这些形象,就把它们放在你所选择的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点,每个形象还附带着自己的一套语汇和数字,一旦你需要,它们会随时提供。在格林威治,一只被剪了毛的猫可能从橱柜后面向你窥视;在威斯敏斯特宫,一条蛇可能从房梁上俯视着你,嘶嘶地叫着你的名字。
这些形象有些是扁平的,你可以从它们上面走过。有些穿着皮衣,在房间里走动,但他们也许是些脸长在脑袋后面、或者拖着纹章上的豹子那般长尾巴的人。有些像诺福克那样对你怒目而视,或者像萨福克大人那样张口结舌地望着你。有些在说话,有些在呱呱叫。他将它们井然有序地保存在自己脑海中的陈列馆里。
也许是因为他习惯了构思这些形象,他的脑海里装有上千出戏、上万场短剧中的人物。因为这种习惯,他常常会瞥见已故的妻子,瞥见她仰着白皙的面孔藏在某个楼梯井,或者在奥斯丁弗莱或斯特普尼家中的某个角落一晃而过。现在那个形象开始与她妹妹乔安的形象融合起来,以前属于丽兹的一切渐渐地属于她: 那似笑非笑的神态,那探究的眼神,那不穿衣服时的样子。直到他说,够了,并把她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雷夫骑着马,长途跋涉去给沃尔西传信,有些信息十分秘密,不能写在纸上。他倒是想亲自去,不过尽管议会正在休会,他却不能离开,因为他担心一旦自己不在场帮忙辩护,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沃尔西;再说,国王或安妮小姐可能随时要找他。“虽然我不能亲身陪伴着您,”他在信中写道,“但请您相信,此时此刻,以及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的心与灵魂都跟大人您同在,我会为您祈祷,为您效力……”
红衣主教在回信中说: 他是“我在这场灾难中最真诚、最可信、最可靠的人”。他是“我最亲爱的克伦威尔”。
他在信中还要鹌鹑。而且还要花籽。“花籽?”乔安说,“他打算在那儿扎根了吗?”
傍晚时分,国王非常沮丧。在他争取重新变成已婚男人的战役中,又过去了一天;当然,他否认与王后有婚姻关系。“克伦威尔,”他说,“我需要找到办法,拥有这些……”他朝一旁看去,不想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我知道有法律上的难题。我没有不懂装懂。在你开始之前,我也不想听任何解释。”
红衣主教给自己的牛津学院和在伊普斯威奇的学校捐赠了不少土地,那些土地会带来长久的效益。亨利想要它们的金器银器,想要它们的图书馆,想要它们的年收益以及产生这些收益的土地;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二十九座修道院的财富被转入那些机构——教皇允许将它们扣留下来,除非那些收益是为学院所用。但是你知道吗,亨利说,我已经不怎么在乎教皇以及他是否允许了。
现在是初夏。夜晚很长,空气和青草散发着馨香。你可能会以为,一个像亨利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可以想上哪张床就上哪张床。宫廷里到处都是饥渴的女人。但在召见克伦威尔之后,他将与安妮小姐去花园散步,她的手扶着他的胳膊,两人喁喁私语;然后他会回去独睡空床,而她大概也一样。
国王问他从红衣主教那儿得到了什么消息时,他说他怀念陛下脸上的神采;他在约克就任主教仪式的准备也正在进行。“那他为什么还不去约克?我看他是在一拖再拖。”亨利不高兴地看着他。“我不妨替你说了吧。你还是向着你的主子。”
“红衣主教对我一直恩重如山。我怎么会不向着他呢?”
“而你眼下没有别的主子,”国王说。“萨福克大人问我,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告诉他,在莱斯特郡,北安普敦郡,都有姓克伦威尔的人——他们拥有地产,或是曾经有过。我想,你没准是那个家族某个不幸分支的后代?”
“不是。”
“你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我会让纹章官去查一查。”
“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他们是查不出什么的。”
国王有些不快。他没有利用这个送到眼前的机会: 查出世系,不管是多么卑微。“红衣主教大人告诉过我你是孤儿。他还说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
“哦。那是他的一个小故事。”
“他给我讲的是小故事?”国王脸上的表情一连变了几次: 恼火,好笑,回想起往事时的神往。“我想没错。他告诉我你憎恨宗教生活里的某些东西。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你为他工作时很勤奋。”
“不是这个原因。”他抬起头。“我可以说吗?”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亨利叫道,“我希望有人说一说。”
他吃了一惊。接着就恍然大悟。亨利想找人谈话,谈什么都行。只要不涉及爱情,打猎,或者战争。既然沃尔西走了,这种机会就很有限;除非你想跟哪个神父聊一聊。而如果你找来一位神父,到头来会谈到什么话题呢?爱情;安妮;你想得到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如果您让我谈谈僧侣,我会依据自己的经历,而并不是偏见,尽管我毫不怀疑有些机构管理得很好,但我所看到的却是浪费和腐败。我能向陛下提个建议吗?如果您想看看七宗罪的展示,那么不用在宫廷里组织假面剧,只管在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去修道院看一看就行。我曾经见到僧侣们像大地主一样生活,靠的是那些宁可花钱祈福也不愿拿钱买面包的穷百姓的捐赠,而这不是基督徒的行为。我也不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样,认为修道院是学识的宝库。格罗新是僧侣吗?还有科利特,利纳克尔,以及我们那些大学者?他们都是大学出身之人。僧侣们收留孩子,把他们当仆人使唤,甚至连蹩脚的拉丁语都不教给他们。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该有一些身体上的享受。不可能总是大斋节。我无法忍受的是虚伪,欺诈,懒惰——他们那些磨损的圣物,老一套的礼拜,以及他们的毫无创意。修道院有多久没有给我们带来好东西了?他们不创新,他们只是重复,而他们重复的都是些陈腐的东西。几百年来,僧侣们握着笔,我们以为他们写下的是我们的历史,但我觉得其实并非如此。我认为他们删掉了他们不喜欢的历史,而写下的是有利于罗马的历史。”
亨利盯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直看到他背后的墙。他等待着。亨利说,“这么说,一塌糊涂?”
他微微一笑。
亨利说,“我们的历史……你知道,我在搜集证据。手稿。舆论。还有比较,看看有些事情其他国家是怎么定性的。也许你愿意去跟那些学识渊博的先生们商讨一下。为他们的努力指一指方向。跟克兰默博士谈谈——他会告诉你需要些什么。每年流向罗马的钱,我可以派上好用场。弗朗索瓦国王比我富有多了。我的臣民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他可以随意向他们征税。而我呢,却必须经过议会。如果不经过议会,就会有暴乱。”接着,他又忿忿地加了一句,“就算我经过了议会,也还是会有暴乱。”
“不要学弗朗索瓦国王,”他说,“他太喜欢战争,却不在乎贸易。”
亨利淡淡地一笑。“你不这么认为,但我觉得那是国王的权限。”
“如果贸易增加了,就可以多收税。即使收税受到抵制,也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亨利点点头。“很好。从学院开始吧。坐下来跟我的律师们谈谈。”
哈里·诺里斯在那儿将他带出国王的私室。他满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说,“如果是我,我可不愿当他的收税员。”
他想,难道我生命中最不寻常的时刻要在亨利·诺里斯的监视下度过吗?
“他杀死了他父亲的得力干将。燕卜逊,达德利。红衣主教不是得到过他们的一处府邸吗?”
有只蜘蛛从一张凳子底下爬过,让他想起了一个事实。“位于舰队街的燕卜逊府邸,十月九日赏赐的,在他统治的头一年。”
“他辉煌的统治,”诺里斯说,仿佛在对他的话做出更正。
夏天开始时,格利高里十五岁了。他骑马的姿势很优雅,剑术成绩也不错。至于希腊语……哦,他的希腊语原地未动。
但是他碰到了问题。“牛津的人都在笑话我的猎狗。”
“为什么?”那两条黑狗很般配。它们的脖颈曲线优美,肌肉结实,它们的脚也很漂亮;平常它们总是低眉顺眼,温和端庄,直到发现猎物。
“他们说,你干吗要养别人晚上看不见的狗?只有大坏人才养那样的狗。他们说我违法在森林里打猎。他们说我猎獾,就像下等人一样。”
“那你想要什么呢?”他问,“白狗,还是带斑点的?”
“哪一种都行。”
“你的黑狗给我吧。”倒不是说他有时间出去,而是理查德或雷夫可以用上它们。
“可别人笑话怎么办?”
“哎呀,格利高里,”乔安说,“这是你父亲。我向你保证,没人敢笑话的。”
当天气太湿不能打猎的时候,格利高里就坐在家里,认真阅读《金色传奇》;他喜欢圣人们的生活。他说,“这些事情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他还读《亚瑟王之死》,因为这是一个新版本,他们都围在他旁边,越过他的肩膀看书名页。“这是关于最高贵、 最杰出的亚瑟王——大不列颠以前的国王——的第一本书……”在画面上最显眼的位置,两对男女在拥抱。有个男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戴着一顶很蠢的帽子,帽子是用犹如粗蛇一般的环绕着的管子做成的。爱丽丝说,先生,您年轻的时候戴过这样的帽子吗?他说,我一周七天每天换一种颜色,但我的帽子要大些。
在这个男人的身后,坐着一个女人。“您觉得这是不是代表安妮小姐?”格利高里问。“他们说国王不愿意跟她分开,所以让她像一位农妇那样坐在他后面。”那女人长着一双大眼睛,似乎因为颠簸而感到不适;可能就是安妮。旁边有一座比一个人高不了多少的小城堡,还有一块木板当吊桥。在空中盘旋的鸟儿看上去犹如飞刀。格利高里说,“我们的国王的血统就来源于这位亚瑟。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死去,而是等在森林里或哪一座湖中静候时机。他已经有几百岁了。默林是个男巫。是后来才出现的。你后面就会知道了。一共有二十一章。如果一直下雨的话,我就要把它们读完。这些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它们都很精彩。”
国王再次召他进宫时,是想让他给沃尔西捎信。一位布列塔尼商人的船于八年前被英国人扣押,他如今投诉说没有得到许诺给他的赔偿。谁也找不到相关的文件。案子当时是红衣主教处理的——他会不会还记得?“我肯定他记得,”他说,“是那艘拿珍珠粉当压舱物、舱里装满独角兽的角的船吧?”
不会吧!查尔斯·布兰顿说;但国王笑了起来,说,“就是那艘。”
“如果数目乃至整个案子有疑问的话,可不可以交给我来处理?”
国王有些犹豫。“我不确定你能否参与这件事。”
非常出乎意料的是,布兰顿这时帮他说话了。“哈里,就交给他吧。等这家伙办完了,布列塔尼人就会酬谢你了。”
公爵们都在自己的圈子里转。当他们碰头交流时,也不是为了从彼此的圈子里获得乐趣;他们喜欢身边都是自己府里的人,这些人像是他们的影子,对他们惟命是从。如果是为了找乐,他们既可能跟别的公爵为伍,也可能去找养犬员;因此,他跟布兰顿查看着国王的猎犬,和和气气地呆了一小时。现在还不到猎鹿的季节,追猎犬在养狗场里被养得很壮,它们响亮的叫声升入了夜空;而跟踪犬受到的是保持安静的训练,这时蹲坐在后腿上,垂涎三尺地看着晚餐的到来。养狗场的孩子们送来了一篮篮的面包和骨头,一桶桶的动物内脏,还有一盆盆的猪血。查尔斯·布兰顿惬意地深呼吸;就像置身于玫瑰园的老太君一般。
有位猎手把一条招人喜欢的母狗唤了过来,这条狗名叫巴巴达,已经四岁,白色的皮毛上点缀着栗色的花纹。他骑在它身上,拽起它的脑袋,让他们看它的眼睛,只见上面有一层很薄的膜。他不愿杀掉它,但又觉得在这个季节它难以派上用场。他,克伦威尔,伸手握着它的嘴巴。“你可以用一枚弯针把这层膜挑出来。我看到别人做过。手要稳,动作要快。它不会喜欢这样,但话说回来,它也不愿意变瞎。”他抚摸着它的肋骨,感受着那颗小小的动物心脏的不安跳动。“针必须很细。而且只能这么长。”他用食指和拇指向他们比划着。“让我去跟你们的铁匠说。”
萨福克转脸看着他。“你懂得还真不少。”
他们走开了。公爵说,“你瞧。问题是我妻子。”他等待着。“我一直都希望亨利能心想事成。我对他一直都很忠心。哪怕是在他因为我娶了她妹妹而说要砍我头的时候。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凯瑟琳是王后。对吧?我妻子跟她一直很要好。她最近经常唠叨,说什么我宁愿为王后献出生命之类的话。我妻子当过法国王后,让诺福克的外甥女凌驾于我妻子之上,我们无法接受。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我明白。“另外,”公爵说,“听说怀亚特就要从加来回来了。”是吗,那又怎么样?“我在考虑是不是该告诉他。我是说,告诉亨利。可怜的家伙。”
“大人,听其自然吧,”他说。公爵没有答话,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夏天: 国王在打猎。他如果想见国王,就得去追赶他;如果国王要见他,他也是随叫随到。在夏季的巡游中,亨利要拜访威尔特郡、苏塞克斯郡、肯特郡的朋友,有时也会呆在自己的宅邸,或者是从红衣主教那儿没收的府邸。有时候,即使到了现在,当国王在自己的某个大庄园或某位大臣的庄园——在这里,鹿会被赶到弓箭手的射程以内——狩猎时,身材矮胖的王后也会带着弓,骑马随行。安妮小姐也会随行——但是在不同的场合——享受狩猎的乐趣。不过有一段时间,国王会将女士们留在家里,带着跟踪犬和追猎犬深入林中;他会在黎明之前,东方刚现出一丝鱼肚白时就起床;他会听听猎手的意见,然后让人把选中的雄鹿从藏身处赶出来。你不知道他们会追到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
哈里·诺里斯哈哈笑着对他说,很快就要轮到你了,克伦威尔先生,如果他继续像现在这样喜欢你的话。给你一点忠告吧: 天亮的时候,你骑马出门时,想好一条沟。在脑海中设想一下它的情景。等他累垮了三匹好马,而又一场追逐的号角响起时,你会想着那条沟,想象自己躺在里面: 你唯一奢望的就是枯叶和沟里的冷水了。
他望着诺里斯: 这么迷人地自我贬抑。他想,在帕特尼,当红衣主教大人跪在烂泥中时,你也在场;你有没有向宫廷、向全世界、向格雷会堂那些法学院的学生说出你脑海中的情景?因为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在林中你可能会迷路,没有任何同伴。你可能会来到地图上没有标示的小河旁边。你可能会看不到猎物,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到此处。你可能会碰见一个小矮人,或者活着的耶稣,或者一位宿敌;也可能是新对头,直到看见他的脸在窸窸窣窣的树叶中出现,直到看见他匕首上的亮光你才知道。你可能会看到有个女人在浓荫下沉睡。一时间,你会以为她是你认识的某个人,直到你看清楚其实不是。
在奥斯丁弗莱,你很少有机会独处,或者单独跟某个人在一起。字母表中的每个字母都在看着你。会计室里有一位年轻的托马斯·艾弗里,你在训练他掌管你的私人财务。字母表的中间是马林斯派克,瞪着那双敏锐的金色眼睛在花园里转悠。快结尾的地方是托马斯·赖奥斯利,简称为瑞斯里。他是个性情开朗的年轻人,二十五岁左右,有很好的关系网,是约克纹章官之子和纹章院长的侄子。在沃尔西府里,他原本在你的手下工作,后来被秘书官加迪纳要走,去为他效力。现在他有时呆在宫廷,有时呆在奥斯丁弗莱。孩子们——理查德和雷夫——说,他是史蒂芬的密探。
赖奥斯利先生身材魁梧,一头金红色头发,但习性与那些跟他肤色相同的人不一样,比如说国王,心满意足时就面孔泛红,生气时脸色铁青;他总是苍白而冷静,总是那副英俊潇洒的样子,总是镇定自若。在三一学堂的学生演出中,他是一位出色的演员,有时也有些做作,总是很自信,对自己的外表很自信;理查德和雷夫经常在背后模仿他,说,“我叫赖—奥—斯—利,不过我不想让你们太麻烦,所以你们对我可以简称瑞斯里。”他们说,他把自己的名字弄得这么复杂,只是为了能来这儿到处签名,把我们的墨水用光。他们说,您知道加迪纳,他特别烦用长名字,叫他时就直接喊“你”。这个笑话让他们很得意,有一段时间,只要W先生一出现,他们就喊,“是你!”
他说,对赖奥斯利先生宽容点儿。剑桥的人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
他想问问他们——理查德,雷夫,还有那位“简称瑞斯里”的赖奥斯利先生: 我看起来像杀人犯吗?有个孩子说我像。
这一年,夏天没有发生疫情。伦敦人跪地感恩。在圣约翰节前夜,熊熊的篝火通宵达旦。黎明时分,人们从田野采来洁白的百合花。城里的姑娘们用颤抖的手指将它们编成花环,挂在城里大大小小的门上。
他想起那个像一朵白花似的小姑娘;安妮小姐的侍女,那个从门背后探出身来的姑娘。弄清她的名字并不难,但他没有去问,因为他正忙着向玛丽打听秘密。下次见到她时……但这么想有什么用呢?她会是出身于某个高贵的家庭。他原本想跟格利高里写封信,说,我见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姑娘,我会查清楚她是谁,如果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好好经营我们的家庭,也许你能娶她为妻。
他没有写信。在目前这种不确定的情势下,这封信意义不大,就像格利高里写给他的那些信一样: 亲爱的爸爸,希望你身体健康。希望你的狗也很好。由于时间关系,就此搁笔。
莫尔大法官说,“过来见见我,我们得谈谈沃尔西的学院。我能肯定国王会为那些可怜的学者们做点什么。一定要来。来看看我的玫瑰,趁着酷热还没有把它们热坏。来看看我的新地毯。”
这一天很闷热,阴沉沉的;当他到达切尔西时,秘书官的船停在岸边,都铎的旗帜在湿热的空气里懒懒地飘动。过了门房,是一座临河新建的很风光的红砖房。他穿过夹道的桑树朝它走去。史蒂芬·加迪纳站在门廊的金银花下。切尔西的地上到处都是小宠物,当他走上前去,而主人出来迎接时,他看到英格兰大法官正抱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垂耳兔;兔子静静地蹲在他的手上,看上去就像白毛手套一般。
“您女婿罗珀尔今天来了吗?”加迪纳问。“真遗憾。我还想看他再一次改变信仰呢。我想亲眼目睹。”
“在花园里转一转?”莫尔说。
“我还以为会看到他坐下来时是路德的朋友,像他此前一样,而等他们送来小葡萄干和醋栗时,他又重返教会了呢。”
“威尔·罗珀尔现在已经确定了,”莫尔说,“信奉英格兰,信奉罗马。”
他说,“无核小水果今年的收成可不好。”
莫尔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然后微微一笑。他一边领他们进屋,一边亲切地寒暄着。亨利·帕廷森一蹦一跳地跟在他们后面,他是莫尔的仆人,莫尔有时称他为弄臣,对他没有约束。他是个很能胡闹的人;通常情况下,你收留一个弄臣是为了保护他,但就帕廷森而言,需要保护的是所有其他的人。他真的头脑简单吗?莫尔这个人有些狡黠,他喜欢让人难堪;收留一个其实不傻的人当弄臣,倒是符合他的性格。据说帕廷森曾经从教堂的尖塔上摔下来,伤着了头部。他的腰间系着一条打结的绳子,他有时说是他的念珠;有时又说是他的鞭子。有时还说,这是那条本该救他、不让他摔下来的绳子。
刚刚进屋,你就会看到一家人挂在墙上。你先看到他们真人一般大小的画像,然后才看到他们的真人;莫尔很清楚其中的双重作用,他有意停留片刻,让你打量一番,将它们记在心里。掌上明珠梅格坐在父亲的脚边,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其他人不太紧密地围在大法官的身边: 他的儿子约翰;他的被监护人同时也是约翰的妻子安妮·克雷萨克尔;他的另一位被监护人玛格丽特·吉格斯;他的老父亲约翰·莫尔爵士;他的女儿西塞莉和伊丽莎白;鼓着眼睛的帕廷森;还有他的妻子爱丽丝,只见她低着头,戴着一个十字架,在画像最边缘的地方。霍尔拜因先生用自己的视线将他们排好队形,然后固定了下来,直到永远: 只要没有虫咬,火烧,霉烂或其他的破坏。
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的主人有点令人紧张,衣服似乎随时会脱线;由于是闲暇,他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羊毛长袍。等着给他们看的新地毯铺在两张搁板桌上。地板不是深红而是淡红色: 他想,不是茜草玫瑰红,而是一种混合了乳清的红色染料。“红衣主教大人喜欢土耳其地毯,”他喃喃道,“总督有一次给他送了六十张。”羊毛很软,都是产自山地野绵羊,但没有一只是黑色;由于染色不均匀,在图案颜色最深的地方,表面摸起来已经有些粗硬,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不断的使用还会掉毛。他掀起一角,用指尖抚摸着线头打结的地方,估量着结与结之间的距离,这是一种简单而习惯性的动作。“这叫吉奥得结,”他说,“但图案却是帕加马图案——看到八边形里的八角星了吗?”他把地毯角抚平,退开几步,又走回来,说“你瞧”——他走上前来,将手轻轻地放在一处瑕疵上,由于这处瑕疵,织物显得不连贯,菱形稍稍变形,看上去有些歪斜。最糟的情况是,这块地毯是由两块拼接而成。而最好的情况是,它出自村子里的某位帕廷森之手,或者是去年由威尼斯的奴隶们在某个非法作坊里拼接起来的。很显然,他需要把实际情况说出来。他的主人说,“买亏了吗?”
他说,很漂亮,他不想坏了他的兴致。但下一次你要把我带上,他在心里说。他的手从华丽而柔软的地毯表面拂过。织物上的瑕疵几乎没什么影响。土耳其地毯也不是十全十美。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喜欢一切都清清楚楚,不差毫厘,还有些人允许在边界上有几分模糊。他既是前一种人,也是后一种人。比如说,他不允许租契中存在着因为疏忽而含糊其辞的情况,但直觉又告诉他,合同有时候不必制定得太严格。租约、令状、法规等都是写下来让人读的,而每个人则从利己的角度来解读。莫尔说,“你们怎么看,先生们?是垫在脚下,还是挂在墙上?”
“垫在脚下。”
“托马斯,你的品味太奢侈了!”几个人大笑起来。你还会以为他们是朋友。
他们出了门,走到鸟舍旁,站在那儿娓娓而谈,鸟儿们在一旁飞舞、鸣唱。有个小孙子蹒跚着走过来;后面紧紧地跟着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小家伙指着鸟儿,嘴里发出表示欢快的声音,并挥动着双臂。孩子看见了史蒂芬·加迪纳;小嘴撅了起来。保姆没等他(她)眼泪出来就连忙把他(她)搂进怀里;他问史蒂芬,你毫不费力就对小孩子有这么大的力量,这是什么感觉?史蒂芬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莫尔抓住他的手臂。“嗯,关于学院的事情,”他说,“我已经跟国王谈过了,秘书官也尽力了——真的,他尽力了。国王可能会以红衣主教的名义重建红衣主教学院,但伊普斯威奇嘛,我看没有什么希望,毕竟它只是……很抱歉我这么说,托马斯,但它只是一个已经被革职的人的出生地,所以对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对学者们来说太可惜了。”
“没错,当然。我们进去吃饭好吗?”
在莫尔的大厅里,谈话完全用拉丁语进行,尽管莫尔的妻子爱丽丝是女主人,而且丝毫插不上话。他们的习惯是,念一段《圣经》经文作为餐前祈祷。“今晚该梅格了,”莫尔说。
他很愿意炫耀一下他的掌上明珠。她拿起书,吻了一下;虽然弄臣不断地打搅,她仍然用希腊语念着。加迪纳坐在那儿,紧闭着双眼;他看上去并不虔诚,而是很气恼。他打量着玛格丽特。她二十五岁左右。她的头发很有光泽,脑袋转来转去,很像一只小狐狸的脑袋,莫尔说他驯养了一只这样的小狐狸;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把它关在笼子里。
仆人们进来了。他们上菜时用眼光询问着爱丽丝;这儿,夫人,还有这儿吗?当然,画像上的那家人不需要仆人;他们只是独自存在,飘浮在墙上。“吃吧,吃吧,”莫尔说,“除了爱丽丝,要不她的衣服会胀破的。”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转过头来。“那种既痛苦又惊讶的表情并非她与生俱来,”莫尔说,“它的形成是因为她把头发狠命地梳向脑后,然后用象牙大发夹卡住,发夹几乎要戳破她的头骨。她觉得她的前额太低。当然,的确是很低。爱丽丝,爱丽丝,”他说,“提醒我一下,我当初干吗要娶你。”
“为了持家,父亲,”梅格小声说。
“没错,没错,”莫尔说,“只要看爱丽丝一眼,我就会免除欲望的诱惑。”
他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时间形成了某种回路,或者让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他已经看到他们被汉斯定格在墙上的模样,而现在他们正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带着不同的神情: 有的冷漠,有的开心,有的温和,有的优雅: 一个幸福之家。他更喜欢他们的主人在汉斯画中的样子;更喜欢墙上的托马斯·莫尔,你能看到他在思考,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情况原本就该如此。画家将他们巧做安排,让彼此的间隙很小,再也插不进别的人。外人要想融进画面,只能像一团无意的墨迹或污渍;他想,当然,加迪纳就是一团墨迹或污渍。秘书正挥动着黑色的衣袖;跟他们的主人热切地争论着。当圣保罗说耶稣的地位比天使们稍低的时候,他是什么意思?荷兰人开过玩笑吗?对诺福克公爵的继承人来说,什么样的纹章才合适?远处的声音是雷声吗?这种热天气还会持续多久?正如画中的一样,爱丽丝有一只拴在金链子上的小猴子。画中的猴子在她的裙边玩耍。而生活中的猴子则坐在爱丽丝的腿上,像孩子一般紧紧地依偎着她。她时不时地低头跟它耳语几句,其他的人都无法听到。
莫尔用酒招待着客人,尽管他自己不喝酒。桌上有好几道菜,全都是一种味道——有一种什么肉,浇了些有点儿硌牙的酱,就像泰晤士河的泥浆——还有乳冻食品,外加一种奶酪,他说是他的某个女儿做的——女儿,被监护人,或者继女,反正是满屋子的女人中的一个。“因为你得让她们干活,”他说,“她们不能总是在看书,年轻的女人难免会搬弄是非或无所事事。”
“当然,”他喃喃道,“接下来就会上街去打架了。”他的目光很不情愿地朝奶酪望去;它看上去不干不净,颤颤悠悠,就像出去厮混了一晚上的马夫的脸。
“亨利·帕廷森今晚很兴奋,”莫尔说,“也许该给他放放血。但愿他没有吃太油腻的东西。”
“哦,”加迪纳说,“在这方面我毫不担心。”
老约翰·莫尔——现在应该有八十岁了——也出来吃晚餐,于是他们都听他讲话;他喜欢讲故事。“你们听说过格洛斯特公爵翰弗里与一个自称是瞎子的乞丐的故事吗?你们听说过有人居然不知道圣母玛利亚是犹太人吗?”面对这样一位精明的老律师,就算他已经老糊涂,你也以为会听到些更为有用的东西。随后,他讲起了一些蠢女人的趣闻,这种趣闻他有一大堆,而即使在他睡着之后,他们的主人又接着讲了下去。爱丽丝夫人坐在那儿,满脸的不高兴。以前听过所有这些故事的加迪纳则在咬牙切齿。
“你们瞧我的儿媳安妮,”莫尔说。那孩子垂下了眼睛;她绷紧了肩膀,等待着即将听到的话。“安妮特别想——我能告诉他们吗,亲爱的?——她特别想要一条珍珠项链。她把这件事成天挂在嘴上,你们知道年轻姑娘就是这样。所以想想看,当我给她一个摇起来叮叮响的盒子时,她是什么神情。再想想看,当她打开盒子时又是什么神情。里面装着什么呢?干豆子!”
那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脸。他看得出来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父亲,”她说,“别忘了讲那个不相信世界是圆形的女人的故事。”
“当然,那是个精彩的故事,”莫尔说。
他看了看爱丽丝,她正痛苦而专注地盯着她丈夫,他想,她仍然不相信世界是圆的。
晚餐之后,他们聊起了邪恶的理查国王。许多年前,托马斯·莫尔曾动手写过一本关于他的书。他当时拿不定主意是用英语还是拉丁语写作,因此就用两种语言同时写,不过他根本就没有写完,也没有将任何一部分交给印刷商。莫尔说,理查天生就很邪恶;那本书是从他的出生写起的。他摇摇头。“血腥的事件。王者的游戏。”
“一段黑暗的日子,”弄臣说。
“但愿它们永远不要重现。”
“阿门。”弄臣指着两位客人。“但愿这些人也永远不要再来。”
有些伦敦人说,约翰·霍华德,也就是现在的诺福克的祖父,跟那些孩子的失踪有很大关联——那些孩子进了伦敦塔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伦敦人传说——他认为他们还知道——王子们最后一次露面正是霍华德在当班;不过托马斯·莫尔认为是布雷肯伯里长官把钥匙交给了杀手。布雷肯伯里已经死于博斯沃思;他无法从坟墓里出来为自己申诉。
事实上,托马斯·莫尔与现在的诺福克交往密切,所以急于否认他的祖先插手过任何失踪事件——更不要说是两位王室子嗣的失踪。他脑海中浮现出现在的公爵的形象: 他的一只有力的、滴着血的手中拎着一具金发的小尸体,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人们在餐桌上用来切肉的小刀。
他回过神来: 加迪纳正手舞足蹈地向大法官强调他的证据。过了一会儿,弄臣咕咕哝哝的声音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父亲,”玛格丽特说,“请您叫亨利出去吧。”莫尔起身训斥了他几句,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所有的目光都跟着他。但加迪纳没有放过这个间歇。他探过身来用英语低声说,“关于赖奥斯利先生。请提醒我一下。他是在为我工作呢,还是在为你工作?”
“我想,应该是为你,既然他已经是印玺秘书。他们就是辅助秘书官的,对吧?”
“可他为什么总是在你府上?”
“他不是一位受约束的学徒。他可以来去自由。”
“我猜想他已经厌倦了神父。他想知道能从你——不管你近来怎么称呼你自己——身上学到些什么。”
“一个人,”他平静地说,“诺福克公爵说我是一个人。”
“赖奥斯利先生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利益。”
“希望我们都有自己的利益。不然上帝干吗要赐给我们眼睛?”
“他想的是怎么发财。我们都知道,钱都粘着你的手不放。”
就像蚜虫粘着莫尔的玫瑰不放。“哪里,”他叹了口气,“钱都从我手里漏掉了,唉。你知道,史蒂芬,我很喜欢奢侈。让我看一块地毯,我就会把它垫在脚下。”
莫尔把弄臣教训一顿并赶出去后,又回来跟他们聊天。“爱丽丝,我跟你说过喝酒的事儿。你的鼻子在发亮。”爱丽丝拉长了脸,显出反感和几分恐惧。年轻一辈的女人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拨弄着戒指,转来转去地照出那亮光。突然,有什么东西“嘭”的一声落在桌上。安妮·克雷萨克尔不自觉地用母语叫了起来,“亨利,快住手!”上面有一条装着凸肚窗的走廊;弄臣正从一扇窗户里探出身来,将碎面包皮撒在他们身上。“别躲呀,先生们,”他喊道,“我是在把上帝扔到你们身上。”
老先生被他砸中,猛地一下惊醒了。约翰爵士朝周围看了看,用餐巾擦掉下巴上的口水。“行了,亨利,”莫尔向上面喊道,“你把我父亲弄醒了。而且你是在亵渎上帝。还浪费面包。”
“天啊,真该有人抽他一顿,”爱丽丝气恼地说。
他看了看四周;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知道那是同情。他相信爱丽丝有一副好心肠;即使在他起身告辞,可以用英语向她道谢,而她突然问出“托马斯·克伦威尔,你干吗不再婚?”时,他仍然相信她的好心肠。
“没有人肯要我,爱丽丝夫人。”
“胡说。你的主子也许失势了,可你不差钱,对吧?我听说你把钱都存在国外。你还有一幢好房子,是不是?我丈夫说,你在国王那里也说得上话。而且据我在城里的姐妹们说,你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爱丽丝!”莫尔说。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加迪纳呵呵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深,很低沉,仿佛是从哪个地缝里传出来的。
他们来到户外,朝秘书官的船走去,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莫尔九点钟就上床,”史蒂芬说。
“跟爱丽丝一起吗?”
“据说不是。”
“你在他府上安插了密探?”
史蒂芬没有回答。
已经是傍晚时分;灯光在河水中摇曳。“天哪,我肚子饿了,”秘书官抱怨道,“真希望我刚才把弄臣的面包皮留了一点儿下来。真希望我刚才抓住了那只白兔子;我可以把它生吃了。”
他说,“你知道,他不敢实话实说。”
“他的确不敢,”加迪纳说。在顶篷下,他缩着身子坐在那儿,似乎很冷一般。“但我们都知道他的想法,我觉得他那些想法很固执,再怎么争都没有用。就职的时候,他说自己不会插手离婚的事情,国王也接受了这一点,但我不知道他能接受多长时间。”
“我不是指对国王实话实说。我是指对爱丽丝。”
加迪纳笑了起来。“没错。她如果知道他是怎么说她的,一定会把他送进厨房,扒光衣服活烤了他。”
“假如她死了呢?他一准会伤心的。”
“她尸骨未寒,他就会再娶个妻子回家。可能长得更丑。”
他沉思着: 依稀看到一个可以赌一把的机会。“那个年轻的女人,”他说,“安妮·克雷萨克尔。她是一位女继承人,你知道吗?是一位孤儿?”
“有不少传闻,对吧?”
“她父亲死后,她的邻居把她骗了过去,想嫁给他们的儿子。那男孩强奸了她。她当时才十三岁。是在约克郡……当地的人就是这么说的。红衣主教大人听说后非常气愤。是他把她接走的。他把她送到莫尔的家里,因为他觉得她会很安全。”
“的确也安全。”
但仍然免不了羞辱。“莫尔的儿子娶了她之后,就靠她的土地过活。她每年有一百英镑。你会认为她可以拥有一串珍珠项链。”
“你觉得莫尔对他儿子感到失望吗?他似乎干不了什么事情。不过,我听说你有个儿子也是这样。过不了多久,你就得为他找一位女继承人了。”他没有回答。没错,约翰·莫尔,格利高里·克伦威尔,我们是怎么教育儿子的?让他们成了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但是,我们只是想让他们享受我们没有过上的闲适生活,谁又能指责我们呢?关于莫尔,有一点毫无疑问,他从来没有虚度过一小时,他一生都在为他认为有益于基督教组织的一切而阅读、写作和讨论。史蒂芬说,“当然,你还可以有别的儿子。你难道不期待爱丽丝将为你找的妻子吗?她对你可是赞赏有加。”
他不禁有些担心。就像琴童马克一样: 人们对自己无从了解的事情便肆意想象。他相信自己与乔安的事情很保密。他说,“你就没考虑过要结婚吗?”
水面掠过一阵寒气。“我任的是圣职。”
“哦,得了,史蒂芬。你肯定有女人。对吧?”
没有回答,在良久的沉默中,他能听见船桨在泰晤士河水中起落时溅出的水声;他能听见船桨荡过后留下的涟漪。他能听见南岸那边有一条狗在叫。秘书问道,“这算是什么样的帕特尼式调查?”
两人一路沉默到威斯敏斯特。但总体而言,旅程还不错。正如他下船时所说,谁也没有把对方扔进河中。“我在等河水再冷一些,”加迪纳说,“而且等到我能在你身上绑上重物。你总是有办法重新浮上来,对吧?顺便问一句,我怎么把你带到威斯敏斯特来了?”
“我要去见安妮小姐。”
加迪纳大为不快。“你之前没说过这个。”
“我所有的计划都得向你汇报吗?”
他知道加迪纳正希望如此。听说国王对他的枢密院正在失去耐心。他朝他们吼道,“红衣主教处理起事情比你们任何人都强。”他想,如果红衣主教大人回来了——依着国王的性子,随时都有这种可能——那么,诺福克,加迪纳,莫尔,你们全都死定了。沃尔西是个仁慈的人,但肯定也是有限度的。
玛丽·谢尔顿陪侍在侧;她抬起头,嫣然一笑。安妮穿着一件深色丝质睡袍,看上去很华贵。她的头发披了下来,秀美的光脚趿拉着一双小山羊皮拖鞋。她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她一天下来已经耗尽心力。不过,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充满敌意。“你去哪儿了?”
“乌托邦。”
“哦。”她来了兴致。“有什么见闻?”
“爱丽丝夫人有只小猴子,吃饭的时候坐在她的腿上。”
“我讨厌猴子。”
“我知道。”
他踱着步子。安妮允许他比较平常地对待她,除非有时候,她突然产生一种身为“准王后”的强烈意识,要他恭恭敬敬。她端详着自己的鞋尖。“听说托马斯·莫尔爱上了他自己的女儿。”
“我想他们可能说得没错。”
安妮轻笑了几声。“小姑娘漂亮吗?”
“不漂亮。但是有学问。”
“他们谈到我了吗?”
“在那所房子里,他们从没提起你。”他心里说,他倒是想听听爱丽丝会怎么说。
“那他们谈些什么?”
“女人的恶毒和愚蠢。”
“我想你也加入了吧?话说回来,事实的确如此。多数女人都很愚蠢。而且很恶毒。我亲眼见过。我在这种女人堆里已经生活太久了。”
他说,“在这过去的两天里,诺福克和你父亲正忙于会见各位大使。法国的,威尼斯的,还有皇帝的人。”
他心里说,他们在合谋为红衣主教大人设圈套。这一点我知道。
“没想到你能提供这么好的消息。尽管有人说,你在红衣主教身上花了一千英镑。”
“我期待着这钱能收回来。从各种不同的渠道。”
“我想人们会感激你的。如果他们从红衣主教的地产中分得一杯羹的话。”
他在想,你的弟弟乔治、罗奇福德勋爵,还有你的父亲托马斯、威尔特郡伯爵,难道他们没有因为红衣主教的失势而获利吗?看看乔治如今的穿着吧,看看他在马和女人身上花的钱吧;但我没有看到博林家有多少感激的表示。他说,“我只是收取律师费而已。”
她笑了起来。“你看样子收益不错。”
“你知道,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有时候,人们会告诉我一些情况。”
这是一种暗示。安妮垂下头。她马上就要成为这种人之一。但也许不是今晚。“我父亲说,对那个人谁都没有把握,谁都说不准他是在为谁效力。我本该想到——可话说回来,我只是个女人——你很显然是在为自己效力。”
这倒是让你我很相似,他想: 但是没有说出口。
安妮像猫似的打了个小哈欠。“你累了,”他说,“我该走了。顺便问一句,你请我来是为什么?”
“我们想知道你在哪儿。”
“那为什么不是你父亲或者弟弟派人请我?”
她抬起头。此刻也许不早了,但还有时间让安妮露出会意的笑容。“他们认为你不一定会来。”
八月: 红衣主教写信给国王,信里满是牢骚,说他正被债主们所纠缠,“完全活在痛苦和恐惧之中”——但传回来的消息却并非如此。据说他经常举办宴会,宴请当地的名流。他像以往那样乐善好施,审理诉讼,对关系不和的夫妻耐心劝说,让他们重归于好。
六月份时,瑞斯里与国王寝宫的威廉·布莱里顿一起去过一趟索思韦尔: 让红衣主教在一份请愿书上签字——亨利在让人传签这份请愿书,他准备把它呈给教皇。这是诺福克的主意,让贵族和主教们在请愿书上签字,请求克雷芒让国王获得自由。请愿书中有些隐隐约约、不甚明确的威胁,但克雷芒对威胁已经习以为常——他最擅长让问题悬而不决,使一方与另一方抗衡,然后自己从中调停。
据赖奥斯利说,红衣主教看上去很健康。他的建筑工作似乎不只是小修小补和几处翻新。他一直在全国各地搜罗装玻璃的工人、木匠以及管子工;大人一旦决定改善卫生设施时,就是个不祥之兆。他每拥有一个教区,就一定要把塔楼加高;每下榻一处地方,就一定要制定排水规划。过了不久,就会是土木工程,还有管道的铺设。接着他还要修建喷水池。不管他走到哪儿,都会受到人民的欢呼。
“人民?”诺福克说,“就算看到一只野猴子,他们也会欢呼。谁在意他们欢呼什么呢?那些人都该死。”
“他们死了你向谁征税呢?”他说,诺福克忧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
红衣主教受欢迎的传言并没有让他高兴,反而让他担心。国王已经赦免了沃尔西,但如果他被触怒过一次,也就可能有第二次。如果他们能编出四十四项指控,那么——如果想象不受事实的约束——他们还可以再编出四十四项。
他看见诺福克与加迪纳交头接耳。他们抬头看着他;眼中有怒色,但没有说话。
赖奥斯利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帮他写机密信件,写给红衣主教,也写给国王。他从来不说,我太累了。他从来不说,天太晚了。他记得要求他记住的一切。就连雷夫也不会比他更出色。
到了现在,姑娘们该参与家族的事务了。乔安抱怨她女儿的针线活很糟糕,不过,当她偷偷地把针转移到反手上时,似乎缝出了一种笨拙的、让人难以模仿的来回针脚。她得到了将他写往北方的信缝起来的任务。
1530年9月: 红衣主教离开索思韦尔,分步骤不慌不忙地向约克进发。他下一部分的行程变成了胜利大游行。乡村各处的人蜂拥而至,在路边岔口等待着他,希望他能用神奇的手抚摸他们的孩子们;他们称之为“坚信礼”,但这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圣礼。他们成百上千地拥来,惊奇地凝望着他;他则为他们所有的人祈祷。
“枢密院在监视红衣主教,”加迪纳一边从他身旁匆匆经过,一边说,“他们已经关闭了口岸。”
诺福克说,“告诉他如果我再碰见他,我会将他连骨头带肉生吃掉。”他把原话写了下来:“连骨头带肉”,然后送往北方。他能听见公爵的牙齿嚼得“嘎嘎”响的声音。
10月2日,红衣主教抵达他位于考伍德的府邸,这里距约克还有十英里。他的即位仪式安排在11月7日。有消息称他已经召集教会的北方代表开会;会议将于他即位的次日在约克举行。这是他宣布独立的信号;有些人还可能觉得这是叛乱的信号。他没有告诉国王,也没有告知坎特伯雷大主教老渥兰;他能听见红衣主教温和而开心的声音在说,得了,托马斯,他们凭什么得知道?
诺福克召见了他。他满脸通红,一见面就咆哮起来,嘴角糊着白沫。他原本在军械官那儿试盔甲,有些部件此刻仍然穿在身上——比如护胸背的铁甲——所以看上去就像一口里面的水即将烧开的铁锅。“他以为自己能在那儿挖地三尺,给自己凿出一个王国吗?有了红衣主教的帽子还不够,非得要一顶王冠才能满足那该死的天杀的屠夫崽子托马斯·沃尔西,那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他垂下视线,以免公爵停住话头,来揣摩他的心思。他心里想,红衣主教大人会是一位多么优秀的国王;他处理事情时那么和善,那么果断,那么老练,同时又那么公正,那么快捷,那么明察秋毫。他的统治会是最好的统治,他的仆从会是最好的仆从;他会为自己的国家感到多么满意。
他的目光跟随着公爵,只见公爵手舞足蹈,唾沫四溅;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公爵转过身时,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瘦骨嶙峋的大腿,接着,他的眼睛里涌出一滴眼泪——可能是疼痛,或别的什么原因。“啊,你认为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克伦威尔。我并没有那么狠心肠,以至于看不到你所处的现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说的是,就我所知,在英格兰,再也没有谁能像你一样,肯为一个已经失势和垮台的人这么竭尽全力。国王也这么说。就连皇帝的人查普伊斯也说,对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家伙,你真是无可指摘。我说,真是可惜,你先碰到了沃尔西。真可惜你没有为我工作。”
“嗯,”他说,“我们大家的愿望是相同的。让你的外甥女成为王后。难道我们不能合作吗?”
诺福克哼了一声。在他看来,“合作”这个词有些不妥,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妥。“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鞠了一躬。“我会记着大人你长期的关照。”
“听着,克伦威尔,我希望你能到肯宁霍尔去一趟,到我家去见见我,并跟我夫人谈谈。她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她认为我不该为了自己享乐的欲望,而在家里养个女人,你明白吧?我说,那她该去哪儿?你想让我在寒冷的夜晚不得安宁,出门走结冰的夜路吗?我好像没办法跟她很好地交流;你看你能不能去一趟,帮我处理一下这件事?”他急促地解释道,“当然,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见我外甥女……”
“她怎么样?”
“依我看,”诺福克说,“安妮恨不得要杀人。她恨不得把红衣主教的内脏装在盘子上喂她的猎犬,并把他的四肢钉在约克的城门上。”
这是个阴沉沉的上午,你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朝安妮看去,但在那一团亮光的边缘,有个影子在晃动。安妮说,“克兰默博士刚从罗马回来。当然,他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消息。”
他们彼此认识;克兰默有时也为红衣主教效力,实际上,谁没有呢?他现在正为国王的案子而奔忙。他们谨慎地拥抱了一下: 一位是剑桥学者,另一位是帕特尼人。
他说,“先生,你为什么不来我们学院呢?我是说,红衣主教学院?大人对此深感遗憾。我们会让你很舒适的。”
“我想他希望活得久一些,”安妮嘲讽道。
“但是恕我冒昧,安妮小姐,国王差不多跟我说过,他会亲自接管牛津学院。”他笑了笑。“也许能以你的名字命名?”
这个上午,安妮戴的金项链上坠着一个十字架。她时不时地用手指拨弄着它,似乎很焦躁,接着又把手缩回袖子里。这成了她的一种典型习惯,以至于有人说她是想掩饰什么,可能是有残疾;不过他觉得,她只是一个不愿意把手露出来的女人。“我舅舅诺福克说,沃尔西出门时,后面跟着八百名全副武装的人。据说他手中有凯瑟琳的信——这是真的吗?他们说罗马将做出判决,命令国王跟我分手。”
“那将是罗马方面的一个明显错误,”克兰默说。
“的确是的。因为他是不会听命于人的。英格兰国王难道是个普通教士不成?或者是个孩子不成?法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们的国王能管得住教士。廷德尔先生说,‘一个国王,一种法律,这是每个王国的上帝之令。’我读过他的《基督徒的顺从》这本书。我还亲自把它推荐给国王,并且标出了与他的权威相关的段落。臣民应该像顺从上帝一样顺从国王;我理解得没有错吧?教皇将会明白自己的身份。”
克兰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就像一个孩子——你在教她读书,而她突然表现出的天资却让你感到惊叹。
“等一等,”她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们看看。”她侧过头去。“凯里夫人……”
“哦,拜托,”玛丽说,“这件事不要外传。”
安妮弹了一下手指。玛丽·博林走上前来,出现在亮光下,一头金发闪着光泽。“拿出来吧,”安妮说。她拿出一张纸打开。“这是在我床上找到的,你们能信吗?那是一个晚上,那个病怏怏的、面无血色的小鬼头正在铺床单,当然,从她嘴里我什么也没掏出来,你横她一眼她都会哭。所以我无法知道是谁放的。”
她展开的是一幅图。上面有三个人。中间是国王。他魁梧英俊,而且为了确保你不会弄错,他还戴着一顶皇冠。他的两边各站着一个女人;左边的那个没有脑袋。她说,“那是王后,凯瑟琳。这个是我。”她笑了起来。“无头的安妮。”
克兰默博士伸手想接过那张纸。“给我吧,我把它毁掉。”
她用手把它揉成一团。“我自己能毁掉它。有预言说,有位英国王后会被烧死。但预言吓不倒我,就算是真的,我也甘愿冒险。”
玛丽像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安妮刚才让她所站之处;她的两只手合在一起,仿佛仍然捧着那张纸。哦,上帝啊,他想,把她从这儿带走;带到一个能让她忘记自己是博林家一员的地方。她曾经这样求我。我让她失望了。如果她再次求我,我还是会让她失望。
安妮转身对着光。她脸颊凹陷——她现在可真瘦——不过双眼发光。“Ainsi sera,”她说,“不管是谁不愿意,反正会这样的。我一定要拥有他。”
出来的路上,他和克兰默博士都没有说话,直到看见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朝他们跑来,那病怏怏的、面无血色的小鬼头手里抱着叠好的床单。
“我想这就是那个爱哭的姑娘,”他说,“所以别拿眼睛横她。”
“克伦威尔先生,”她说,“这可能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再给我们送些橘子馅饼来吧。”
“我们很久不见了……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去哪儿了?”
“多数时间在做针线活。”她把每一个问题分开考虑。“要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还暗中监视,我想。”
她点点头。“我不大会干这个。”
“我不知道。你个子很小,所以不显眼。”
他本意是想恭维;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认同。“我不会说法语。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您也不要说。否则我就没什么可汇报的。”
“你是为谁监视呢?”
“我的几位哥哥。”
“你认识克兰默博士吗?”
“不认识,”她说;她以为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好了,”他吩咐道,“你得说说你是谁。”
“哦。我明白了。我是约翰·西摩的女儿。来自狼厅。”
他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他的几个女儿都在凯瑟琳王后身边。”
“是的。有时候。但现在不是。我跟您说过,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但你去的地方并不欢迎你。”
“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欢迎我。您瞧,王后的任何侍女只要想来陪侍安妮小姐,她一概不会拒绝。”她抬起眼睛,一丝淡淡的光芒一闪而逝。“很少有人愿意。”
每一个正在上升的家庭都需要信息。既然国王自认是单身,任何小姑娘都能掌握通向未来的钥匙,而他的赌注也不全下在安妮一个人身上。“好吧,祝你好运,”他说,“我会尽量说英语的。”
“我不胜感激,”她向他鞠了一躬。“克兰默博士。”
他转头目送她朝安妮·博林的方向快步走去。关于床上的那张纸,他脑海中冒出一丝小小的疑虑。但是不会,他想。这不可能。
克兰默博士笑着说,“你认识的宫廷侍女真不少。”
“并不算多。我仍然没有弄清她是第几个女儿,他们家至少有三个。我想西摩家的儿子们都雄心勃勃。”
“他们我几乎都不认识。”
“红衣主教培养了爱德华。他头脑很敏捷。而汤姆·西摩并没有他假装的那么傻。”
“做父亲的呢?”
“呆在威尔特郡。我们从没见过他。”
“真令人羡慕,”克兰默博士喃喃道。
乡村的生活。田园的幸福。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诱惑。“在国王召你来之前,你在剑桥呆了多久?”
克兰默笑了笑。“二十六年。”
两人都穿着骑马的装束。“你今天要回剑桥吗?”
“不会久呆的。那家人”—— 他指的是博林家——“想要我留在身边。你呢,克伦威尔先生?”
“安妮小姐只是我的一位委托人。我不能靠着她气冲冲的样子养家糊口。”
侍童们牵着马匹候在一旁。克兰默博士从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掏出用布包着的几样东西。有切成长条的胡萝卜,还有一个切成四瓣的皱瘪的苹果。他就像一个小孩,分东西的时候不偏不倚,给了他两片胡萝卜和半个苹果来喂他的马;他喂马的时候,克兰默说,“你欠了安妮·博林不少的情。也许比你认为的还要多。她对你印象很不错。但是要当心,我想她不会愿意成为你的小姨子……”
两头牲口正弯着脖子,小口地吃着,一边满足地摆动着耳朵。这是宁静的一刻,仿佛上天所赐。他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对吧?”
“是呀。没有。绝对没有。”神父摇着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来你们学院。”
“我只是顺口说说。”
“不过……我们在剑桥都听说了,你为学院尽心尽力……那些学生以及学院董事都对你赞不绝口……任何细枝末节都瞒不过克伦威尔先生。不过,你虽然以自己带来的安慰而自豪……”他平静温和的语气丝毫未变。“那个鱼窖里的事情呢?学生们死去的地方?”
“出了这种事,红衣主教大人的心情并不轻松。”
克兰默轻松地说,“我也是。”
“大人从不会让自己的观点凌驾于别人之上。你原本会很安全。”
“我向你保证,他不会在我这儿发现异端邪说。就连索邦神学院也找不出我的毛病。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勉强笑了笑。“但是也许……哦……也许我从心底里就是个剑桥人。”
他对赖奥斯利说,“他是吗?各方面都很正统?”
“这很难说。他不喜欢僧侣。你们会合得来的。”
“他在耶稣学院受欢迎吗?”
“据说他是个很严格的考官。”
“我想他没有失去太多。不过。他认为安妮是一位贞洁的淑女。”他叹了口气。“而我们是怎么想的呢?”
瑞斯里嗤之以鼻。他刚刚结了婚——跟加迪纳的一位亲戚——但总体而言,他跟女人的关系并不和睦。
“他好像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说,“这种人只想远离尘嚣,过隐居生活。”
赖奥斯利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抬起淡色的眉毛。“他跟你说过那位酒吧女招待的事儿吗?”
克兰默登门拜访时,他拿出美味可口的狍肉招待他;两人单独用餐,于是他毫不费力地从他口里缓缓地、缓缓地听到了他的故事。他问博士来自什么地方,他回答说,是你不知道的地方,他便说,说来听听,我去过的地方可多呢。
“就算你去过阿斯洛克顿,你也不会知道自己到了那儿。如果一个人朝诺丁汉的方向走十五英里,只需让他去别处呆上一个晚上,他就不会留下任何印象。”他家乡的村庄甚至没有教堂;只有几座寒碜的小屋和他父亲的房子,他家已经有三代人生活在那里了。
“你父亲是绅士吗?”
“当然是。”克兰默显出几分惊讶: 他还能是什么呢?“林肯郡的塔姆沃斯家是我的亲戚。还有克利夫顿的克利夫顿家。还有莫利纳家,你肯定听说过他们了。对吧?”
“你们家有很多地?”
“早知道的话,我会把账簿带来的。”
“请原谅,我们经商的人……”
目光落在他身上,揣度着。克兰默点点头。“面积不大。而我并非长子。但他在世时给了我很好的教育。教会我马术。给了我第一张弓。给了我第一只猎鹰让我驯养。”
他想,他父亲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他还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手。
“我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我送到了学校。我在那儿吃了不少苦。老师很严厉。”
“对你一个人吗?还是对大家都一样?”
“老实说,我当时只想到自己。我无疑很脆弱。我想他很会找别人的弱点。做老师的都是这样。”
“你不能向你父亲反映吗?”
“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但不久他去世了。当时我十三岁。又过了一年,我母亲把我送到了剑桥。我很庆幸得以离开。得以逃离他的教鞭。倒不是说剑桥的智慧之光有多么明亮。东风把它吹灭了。在当时,牛津——特别是红衣主教所在的莫德林学院——才是大家最向往的地方。”
他想,如果你出生在帕特尼,每天都看到河流,并想象着它奔向大海。就算你从未见过海洋,根据有时从下游上来的外国人告诉你的点点滴滴,你也会在脑袋中想象出它的样子。你知道有朝一日你会走进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大理石路面和孔雀,有热烘烘的山坡,当你走过时,身边弥漫着被踩碎的药草的馨香。你设想着此行将带给你的惊喜: 抚摸温暖的陶俑,观看另一种气候的夜空,欣赏异域的花朵,感受石雕中其他民族的神祇。但是,如果你出生在阿斯洛克顿,出生在辽阔天空下的平原,你大概就只能想到剑桥: 而不会想到更远。
克兰默博士试探地说,“我们学院有人听红衣主教说,你刚出生不久就被海盗抱走了。”
他愣愣地盯了他片刻,接着缓缓地露出开心的笑容。“我真想念我的主人。现在他去了北部,就没有人为我编故事了。”
克兰默博士小心翼翼地说:“这么说不是真的?因为我一直怀疑你是否受过洗礼。鉴于这种情形,我担心这可能是个问题。”
“但根本就不存在这种情形。真的。海盗会把我送回来的。”
克兰默博士蹙起眉头。“你是个野性难驯的孩子吗?”
“如果我当时认识了你,我就可以帮你把老师打翻在地了。”
克兰默已经停止用餐;他并没有吃很多。他想,在心底里,这人会永远觉得我是异教徒;我现在再也无法让他摆脱这种想法了。他说,“你怀念你的研究吗?自从国王任命你为大使,让你跨洋越海四处颠簸之后,你的生活就被打乱了。”
“从西班牙过来的时候,在比斯开湾,我们不得不跳船。我听到了水手们的忏悔。”
“那一定很不寻常。”他笑了起来。“忏悔的声音要压过暴风雨的咆哮。”
在那次艰难的行程之后,克兰默原本可以重返以前的生活,尽管国王对他出使的结果很满意;但他偶然碰到加迪纳时,提到可以在欧洲的大学就国王的案子做民意调查。你们找过精通教会法规的律师;现在可以找神学家们试一试。为什么不呢?国王说: 把克兰默博士找来,让他负责这件事。梵蒂冈说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不许给神学家们付钱: 这是那位姓德·美第奇的教皇发出的开心的警告。在他看来,这种提议几乎毫无意义——但他想到了安妮·博林,想到她姐姐曾经说过: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听着,你们在二十所大学找到了一百位学者,其中有些人说国王是对的——”
“是多数人——”
“而就算你再找两百位,又有什么用呢?克雷芒现在不听劝。唯一的办法是施压。我指的还不是道义上的压力。”
“但是关于国王的案子,我们要说服的不是克雷芒,而是整个欧洲。是所有的基督教徒。”
“恐怕女基督徒可能更难说服。”
克兰默垂下视线。“我以前从来都说服不了我妻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这种尝试。”他顿了顿。“我想,我们是两位鳏夫,克伦威尔先生,如果我们要一起共事,我就不能让你自己去瞎琢磨,或是任由你听信别人给你讲的故事。”
周围的光线在渐渐变暗,他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每一声低语,每一次犹疑,都消失在暮色之中。他们坐在房间里,整幢房屋已经踏上走向夜晚的旅程;而外面响起了一阵碰撞和刮擦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搬动搁板桌,接着是一阵模糊的欢呼和叫喊。但是他充耳不闻,只是将注意力放在神父身上。他说,琼父母双亡,在他以前常去的一位绅士家里当佣人;她没有亲人,没有嫁妆;他很同情她。嵌有装饰板的房间里的低语惊动了沼泽地的鬼魂,唤醒了故去的亲人: 剑桥的暮色中,沼泽地里散发出阵阵湿气,在一个空荡荡的、亮着微光的干净房间里,发生了爱的行为。我娶了她,我是情不自禁,克兰默博士说,说到底,对于娶亲,哪个男人情能自禁呢?当然,他所在的学院解除了他的教职,总不能有已婚的教员。很显然,她也得离开主家,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把她安顿在海豚酒馆,酒馆是他的几位亲戚所经营,是——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他的几位近亲,没错,经营海豚酒馆的的确是他的几位近亲。
“这没什么可羞愧的。海豚酒馆是一座很不错的酒馆。”
噢,你也知道: 他咬了咬嘴唇。
他端详着克兰默博士: 他眨眼的样子,把手指小心地放在下巴上的神态,多情的眼睛,还有那做祷告的苍白的双手。所以,他说,琼并不是,你瞧,她并不是酒吧女招待,不管别人怎么说,而且我也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她是一位腹中怀有孩子的妻子,而他是一个穷学者,打算跟她守着清贫的日子,但到头来天不遂人愿。他以为自己可以找个职位,给某位有身份的人当秘书,或者是家庭教师,或者可以靠写作谋生,但所有的设想都落空了。他以为他们可以离开剑桥,甚至离开英格兰,但最终却没有这种必要。在孩子出生之前,他指望哪位亲戚会帮他一把: 但是在琼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们谁也帮不了他,再也帮不了他。“如果孩子活了下来,我还能挽回一点什么。但面对那种结果,谁也不知道对我说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是该对我的丧妻之痛表示慰问,还是对耶稣学院重新聘用我而向我表示祝贺。我接受了圣职;为什么不呢?在我的同事们看来,所有的一切,我的婚姻,我以为会拥有的自己的孩子,似乎只是某种判断失误。就像在林中迷了路一样。回家之后,你就再也不会想起。”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奇怪而冷漠的人。我想,是那些神父。恕我冒昧。他们把自己训练得没有了自然的感情。当然,他们是出于好意。”
“那不是个错误。我们的确共同生活了一年。我每天都会想她。”
门开了;是爱丽丝送了几盏灯进来。“这是你女儿?”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家庭,只是说,“这是我可爱的爱丽丝。这事儿不该你干吧,爱丽丝?”
她朝教士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是的,但雷夫和其他人想知道,你们是谈什么谈了这么久。他们一直在等着,想知道今晚是不是有信要送给红衣主教。乔手里拿着针线站在一旁。”
“告诉他们我要亲自写信,明天再送出去。乔可以去睡觉了。”
“哦,我们还没打算睡觉。我们在大厅里把格利高里的猎狗追得到处跑,吵得死人都能醒过来。”
“我能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想休息。”
“是的,太棒了,”爱丽丝说,“我们的行为举止就像厨房里的女佣,这样谁都不愿意娶我们了。如果茉茜婶婶小时候也跟我们这样,一定会有人敲她的头,直到她满脸是血。”
“那我们生活在幸福的时代,”他说。
她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克兰默说,“这些孩子不挨打吗?”
“我们尽量用模范来教导他们,就像伊拉斯谟建议的那样,虽然我们都喜欢追着狗跑上跑下,闹成一团,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做得不怎么好。”他不知道是否该笑一笑;他有格利高里;他有爱丽丝,还有乔安和小乔,从眼角看去,在他视线的边缘,还有那个监视着博林家的脸色苍白的小姑娘。他的鹰棚里有猎鹰,听到他的声音就会走上前来。这个人有什么呢?
“我想到了国王的顾问们,”克兰默博士说,“那些现在围在他身边的人。”
他还有红衣主教,如果在发生这一切之后红衣主教仍然对他有好感的话。如果他死了,他儿子的黑猎犬会躺在他的脚边。
“他们都很能干,”克兰默说,“会贯彻他的任何旨意,但在我看来——不知道你怎么看——他们似乎完全不理解他的处境……没有任何愧疚或宽容。没有任何宽容心。或者爱心。”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会把红衣主教召回来。”
克兰默凝视着他的面孔。“恐怕不会有这种事了。”
他想一吐为快,把憋在心里的愤怒和痛苦表达出来。他说,“有人在我们之间搬弄是非。让红衣主教相信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他的利益,而只是为了我自己,说我已经被收买,说我每天都去见安妮——”
“当然,你的确是每天去见她……”
“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儿现在的情形,大人无法知道,他无法理解。”
克兰默轻轻地说,“你不能去看看他吗?你亲自去一趟,就会消除所有的疑虑。”
“没时间了。他们为他设下了陷阱,我不敢轻举妄动。”
空气中有了一丝凉意;夏天的鸟儿已经飞走,穿着黑袍的律师们聚集在林肯会堂和格雷会堂的庭院里,为新一期的开庭做准备。打猎的季节——或者起码是国王每天打猎的季节——很快就要结束。不管别的地方在发生着什么,不管有怎样的欺骗和挫折,一旦到了原野上,你就可以将它们忘却。猎人属于最单纯的人;着眼于眼前让他觉得很纯粹。晚上回来时,他全身酸痛,脑海里满是树叶和天空的情景;他不想处理文件。他的痛苦,他的困惑都渐渐淡化,它们会被弃之一边,只要他——酒足饭饱,谈过笑过之后——在天亮时起床,又开始同样的一天。
但冬天时的国王不会这么忙,他会开始考虑他的良心。他会开始考虑他的自尊。他会开始为那些能带给他成效的人准备奖赏。
秋季的一天,发白的太阳在日渐稀疏、轻轻摇曳的树叶后闪动。他们来到靶场。国王喜欢同时做几件事情: 一边说话,一边搭箭瞄准。“在这里,我们可以单独呆一会儿了,”他说,“我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
事实上,相当于一个小村——差不多就像阿斯洛克顿——的人正在他们周围走动。国王不知道“单独”意味着什么。他自己有没有单独过,哪怕是在梦中?“单独”意味着诺福克没有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单独”意味着查尔斯·布兰顿不在身边——夏天时,国王有一次大发雷霆,要他走得远远的,不要踏进离宫廷五十英里以内的地方。“单独”意味着身边只有负责弓箭的卫士及其手下,只有寝宫的侍从,他们经过了严格的挑选,都是他的私交。其中两个人总是睡在他的床尾——除非是他跟王后同床共枕的时候;因此,他们已经履职好些年了。
看见亨利拉弓时,他想,我现在明白了他的王者气势。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是高兴还是苦恼,国王像普通的英国人一样,每周都喜欢练上几次;他利用自己的身高,还有手臂、肩膀、胸部经过训练的好看的肌肉,随着“啪”的一声,让箭直中靶心。接着他伸出胳膊,让人解开并换上王室的护臂;让人帮他换一张弓,并拿来备用品。有个畏畏缩缩的仆人递来一条毛巾,让他擦擦额头,等国王随手扔掉之后,再把它捡起来;有时候,碰到一两箭没有射中,英格兰国王就会气恼地弹弹手指,要上帝改变风向。
国王大声说,“我从各方面听到的建议都是,我应该认为,我的婚姻在信奉基督教的欧洲人心中已经被解除,我只要愿意就可以再娶。而且是马上。”
他没有大声回应。
“可其他人说……”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话被吹走,飘向了欧洲。
“我是其他人之一。”
“老天啊,”亨利说,“我都要崩溃了。你以为我的耐心能维持多久?”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您还在跟您妻子一起生活。你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座王宫里,不管你们一起搬到哪儿,她总是住在王后那边,您总是在国王这边;您跟红衣主教说她是您嫂嫂而不是您妻子,但如果您今天射得不好,如果风向对您不利或者您发现泪水突然模糊了双眼,您却只能告诉凯瑟琳嫂嫂;您根本不能对安妮·博林承认您的弱点或失败。
亨利练习的时候,他在一旁观看。在亨利的邀请之下,他拿起一张弓,那些穿着金黄或紫红色丝绸衣服、三三两两地站在草地上或者靠在树上的侍从们不禁有些诧异。亨利虽然射得很准,他的动作却不像天生的弓箭手;天生的弓箭手将全身的力量都凝注在弓上。拿他跟理查德·威廉斯——也就是现在的理查德·克伦威尔——比一比。他的祖父艾普埃文是一位弓箭大师。他从没见过他,但他能肯定他的肌肉就像麻绳一般,而且从脚底往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被调动起来。观察国王时,他很高兴他的曾祖父不是传说中的弓箭手伯雷波恩,而是约克公爵理查德。他祖父是王室成员;他母亲也是王室成员;射箭时他像一位业余爱好者,可他是地地道道的国王。
国王说,你的手臂不错,眼神也不错。他不屑地说,哦,这么短的距离。他说,我们家每个星期天都有一场比赛。我们去保罗教堂听布道,接着去穆尔菲尔兹,跟同业工会的其他会员碰面,并将那些肉贩和食品杂货商一一打败,然后我们共进晚餐。我们跟葡萄酒商总是互相较劲……
亨利转向他,不假思索地说: 我哪一周跟你一块儿去怎么样?我乔装打扮一下?老百姓会喜欢的,是不是?我可以帮你射箭。国王有时该展现一下自己,你看对吗?一定很有趣,是吧?
不是太有趣,他想。他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是觉得亨利的眼中有了泪光。“我们肯定会赢的,”他说。这种话你会对小孩子说。“葡萄酒商们会气得像熊一样大吼。”
天下起了小雨,他们走到一片树丛中躲雨,一簇树叶遮住了国王的面孔。他说,安安威胁说要离开我。她说世界上有的是男人,她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
1530年10月的最后一周,诺福克大为惶恐:“听着。就是这个家伙,”他的大拇指朝布兰顿——他回到了宫廷,当然又回来了——粗暴地一指,“几年前,就是这个家伙,在竞技场上突然冲向国王,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亨利没有把面甲放下来,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种事情时有发生。这位大人举起长矛——‘当啷’一声——刺向国王的头盔,长矛顿时折断——离他的眼睛只有一英寸,一英寸。”
由于演示时用力过猛,诺福克弄痛了自己的右手。他蹙着眉头,但仍然气愤而急切地继续说着。“一年后的一天,亨利跟在自己的猎鹰后面——那儿是那种被凿了沟渠的乡村,看上去很平坦,其实不然,你也知道——来到一条沟边,他撑着一根杆子想借力一跃而过,可那要命的工具却断了,真是该死,于是陛下一头栽进一英尺深的泥水中,要不是有个仆人把他扒了出来,哎呀,先生们,我真是心有余悸。”
他想,这样就解答了一个问题。一旦遇到危险,你可以把他搀起来,或者捞出来。怎么样都行。
“万一他死了呢?”诺福克问。“万一一场发烧要了他的性命,或是他从马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呢?后面怎么办?他的私生子里奇蒙?我对他并不反感,他是个好孩子,安妮也说我应该把我的女儿玛丽嫁给他,安妮可不是傻瓜,她说,我们要到处都安排上霍华德家的人,让国王随时都能看到。我对里奇蒙没有意见,只是有一点,他是非婚生子。他能治国吗?问问你们自己吧。都铎家族是怎么登上王位的?是世袭的吗?不是。是凭武力?的确如此。承蒙天恩,他们打赢了。老国王的拳头你在常人中难得一见,他什么时候会捧着大本子,把心中的不满写在里面,然后宽大为怀?从来没有过。这才是治国之道,先生们。”他转向他的听众,转向等在一边旁观的顾问和宫廷以及寝宫侍从;转向亨利·诺里斯,转向他的朋友威廉·布莱里顿,转向秘书官加迪纳;偶尔也看看托马斯·克伦威尔,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他说,“老国王有子嗣,而且在上天的保佑下有了儿子。但亚瑟去世的时候,整个欧洲都磨刀霍霍,他们想瓜分这个国家。现在的亨利当时还是个孩子,只有九岁。要不是老国王艰难地多活了几年,战火肯定重新燃烧了起来。一个孩子是守不住英格兰的。何况是个私生子?上帝给我力量吧!而且又到了十一月!”
公爵的话几乎无可指摘。他完全理解;就连从公爵心中发出的最后那声呐喊也能理解。又到了十一月,自从霍华德和布兰顿闯进约克宫,解除红衣主教的一系列职务,并将他从自己家里撵出去,已经一年过去了。
片刻的沉默。接着有人咳了一声,又有人叹了口气。还有人——可能是亨利·诺里斯——笑了起来。他开口说话了。“国王有一个婚内所生的孩子。”
诺福克转向他。他的脸色变了,涨成了深紫色。“玛丽吗?”他说,“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儿?”
“她会长大的。”
“我们都在等,”萨福克说,“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了,对吧?”
“可是,”诺福克说,“她那张脸只有我的指甲盖大。”公爵向在场的人展示他的手指。“女人坐上英格兰王位,这违背天理。”
“她的外祖母就曾经是卡斯提尔女王。”
“她带领不了军队。”
“伊莎贝拉带领过。”
公爵说,“克伦威尔,你怎么在这儿?听贵族们谈话吗?”
“大人,您大声喊叫的时候,街上的乞丐都能听见。在加来的乞丐。”
加迪纳转向他;他有了兴趣。“那么,你认为玛丽能够治国?”
他耸了耸肩。“这取决于谁辅佐她。取决于谁娶了她。”
诺福克说,“我们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凯瑟琳找了欧洲一半的律师帮她收集文件。这种教规。那种教规。据说西班牙还有一种他妈的措辞不同的教规。不过没关系。这已经不是文件所能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萨福克说,“你外甥女怀孕了不成?”
“没有!真是遗憾。如果她怀孕了,他就不得不有所行动了。”
“什么行动?”萨福克说。
“不知道。授权自己离婚?”
有人换了一个站姿,有人在嘀咕,有人在叹气。有人望着公爵;有人看着自己的鞋尖。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希望亨利能够得偿心愿。他们的生活和命运都有赖于此。他看到了前方的路: 平坦的地面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远处似乎一望无际,现在的都铎身上脸上糊着不少泥浆,喘息着被人拖到新鲜的空气里。他说,“那个把国王从沟里拉出来的勇敢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诺福克淡淡地说,“克伦威尔先生喜欢听那些出身卑微的人的事迹。”
他以为不会有人知道。但诺里斯说,“我知道。他叫埃德蒙·摩蒂。”
更像是马蒂,萨福克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得也很响。他们都愣愣地望着他。
万灵节到了: 正如诺福克所说,又到了十一月。爱丽丝和乔来找他谈话。她们用一根粉红色丝带牵着贝拉——现在的贝拉。他抬起头: 我能为两位女士效劳吗?
爱丽丝说,“先生,您的妻子,我的伊丽莎白舅妈,去世已经两年多了。您能写信给红衣主教,要他请求教皇让她脱离炼狱吗?”
他说,“那你姨妈凯特呢?还有你的小表妹们,我那几个女儿呢?”
两个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觉得她们在那儿的时间还不是太长。安妮·克伦威尔对自己的算术很骄傲,而且吹嘘说她在学希腊语。格蕾丝为自己的头发很得意,还总是说她有翅膀,这是撒谎。我们觉得她们也许该多受一点苦。但红衣主教也可以试一试。”
不是请求,不是寻找,他心里想。
爱丽丝用鼓励的语气说,“您为红衣主教的事情一直那么上心,他不会拒绝的。虽然他在国王那儿不再受宠了,但在教皇那儿肯定还是受宠的吧?”
乔说,“我猜红衣主教每天都给教皇写信。虽然我不知道他的信是由谁来缝。我猜红衣主教可能会因为他这么劳累而送他一个礼物。我是说,送他一笔钱。我们的茉茜婶娘说,教皇不管干什么都是用钱的方式。”
“跟我来,”他说。她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他推着她们往前走。贝拉的小腿跑得很快。乔放下牵狗绳,但贝拉仍然跑在后面。
茉茜和大乔安坐在一起。两人的沉默让人不大自在。茉茜在看书,一边默默地念着。乔安愣愣地望着墙壁,针线活儿放在腿上。茉茜在页码上做出记号。“这是怎么了?来了一个外交使团?”
“告诉她,”他说,“乔,告诉你妈妈你们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乔哭了起来。爱丽丝开了口,把事情讲了一遍。“我们希望丽兹舅妈能脱离炼狱。”
“你在教她们一些什么?”他问。
乔安耸了耸肩。“很多大人都相信他们所相信的东西。”
“亲爱的上帝,这个家里都发生什么了?这些孩子以为教皇能拿着一串钥匙去阴间。而理查德却拒领圣餐——”
“什么?”乔安张口结舌。“他干了什么?”
茉茜说,“理查德没有错。当万能的主说,这是我的身体,他的意思是,这代表着我的身体。他没有许可神父变成魔法师。”
“但他说的是,这是。他没有说,这像我的身体,他说的是,这是。上帝还能撒谎吗?不会。他不会这样。”
“上帝无所不能,”爱丽丝说。
乔安瞪了她一眼。“你这小妖精。”
“如果我妈妈在这儿,听到这话她一定会扇你两巴掌。”
“别吵了,”他说,“行吗?”奥斯丁弗莱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近几年来,它与其说是一个家庭,不如说像一个战场;或者说像一个帐篷营地,幸存者们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残肢断臂,感受着渐渐无着的期望。但是,这支心变硬了的残兵,需要他来率领;如果不想在下一次战斗中一败涂地,他就必须教会他们一种防御性战术——信仰和善行,教皇和新的教友,凯瑟琳和安妮,要两边兼顾。他看看茉茜,她正在得意地笑。他看看乔安,她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视线避开乔安,也避开自己心中与神学不太相干的念头。他对孩子们说,“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她们一脸的难过,于是他哄着她们说:“我要给你一个礼物,乔,因为我给红衣主教的信都是你在缝;我也要给你一个礼物,爱丽丝,我相信我们不需要理由。我要送小长尾猴给你。”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乔动心了。“您知道能在哪儿弄到它们吗?”
“我想是的。我去过大法官的家,他妻子有一只这样的猴子,就坐在她的腿上,她说什么它都听。”
爱丽丝说,“它们现在不时髦了。”
“可我们还是谢谢您,”茉茜说。
“可我们还是谢谢您,”爱丽丝重复道,“但自从安妮小姐来了之后,宫廷里就看不到小长尾猴了。为了时髦,我们想要贝拉的小宝宝。”
“那就等等,”他说,“也许会有的。”房间里满是压抑的情绪,有些他无法理解。他抱起他的狗,夹在胳膊下,去看看怎样再给那位乔治·罗奇福德弟弟弄些钱。他让贝拉坐在书桌上,趴在他的文件堆里打个盹。它一直在吮吸丝带的一端,想不经意地解开系在它脖子上的绳结。
1530年11月1日,年轻的诺森伯兰伯爵哈利·珀西奉命去逮捕红衣主教。伯爵抵达考伍德来逮捕他时,距离他计划去约克即位只剩下四十八小时。他被押往庞蒂弗拉克特城堡,从那里又到唐卡斯特,再到什鲁斯伯里伯爵的家谢菲尔德庄园。在塔尔波特的府里,他病倒了。11月26日,伦敦塔长官带着二十四名武装士兵来押送他南下。他从那里到了莱斯特修道院。三天后他离开人世。
在沃尔西之前,英格兰是个什么模样呢?一个贫穷寒冷的近海小岛。
乔治·卡文迪什来到了奥斯丁弗莱。他边哭边说。有时他擦干眼泪,说教一番。不过多数时候他都在哭。“我们连晚饭都没有吃完,”他说,“大人还在吃甜点时,年轻的哈利·珀西走了进来。他身上溅有路途的泥浆,手里拿着钥匙。他已经从门房那儿没收了钥匙,还在楼梯上布置了哨兵。大人站起身,说,哈利,早知道的话,我就会等你一起用餐了。恐怕我们差不多把鱼吃完了。我要不要祈祷发生奇迹?
“我小声跟他说,大人,不要亵渎上帝。然后亨利·珀西走上前来: 大人,我以叛国罪逮捕你。”
卡文迪什顿了顿。等着他火冒三丈吗?但是他绞着手指,仿佛在祷告一般。他想,这是安妮策划的,肯定让她暗暗地狂喜;这是迟来的报复,为她自己,也为她那位曾经被红衣主教所训斥并收拾东西离开宫廷的旧情人。他说,“他看上去怎么样?哈利·珀西?”
“他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那大人呢?”
“要求看他的逮捕证和授权令。珀西说,我这授权令中有些条款你不能看。那么,大人说,你如果不出示这个,我就不会束手就擒,这样可就难办了,哈利。走吧,乔治,大人对我说,我们去我的房间商量一下。伯爵的人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因此我站在门口,挡住了他们。红衣主教大人进了自己的卧室,控制住自己,然后转过身来说,卡文迪什,看着我的脸。活着的人我谁都不怕。”
他,克伦威尔,走到了一旁,不去看对方痛苦的模样。他望着墙壁,望着上面的墙板,望着他新装的布轴式墙板,并伸出食指抚摸那些沟槽。“他们把他从房子里带出去时,小城的人都聚集在外面。他们跪在路边,失声痛哭。他们请求上帝让哈利·珀西不得好报。”
不用劳驾上帝了,他想: 我会接手这件事的。
“我们骑马南下。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到达唐卡斯特时已经很晚了。城里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在街上,每人手里举着一根蜡烛来照明。我们以为他们会散去,但他们在路上站了一通宵。他们的蜡烛慢慢地烧完了。天也差不多亮了。”
“他一定很受鼓舞。看到那么多人。”
“是的,但到那个时候——我刚才没有说,我该早点儿告诉你的——他已经一星期没有吃东西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
“有人说他是想自我了结。我无法相信,一位基督徒……我找看守帮他要了一盘梨子,加香料烤过的——我没有做错吧?”
“他吃了吗?”
“吃了一点儿。但是接着,他就用手捂着胸口。他说,我胸口里有个冷冰冰的东西,又冷又硬,像磨刀石一样。事情就是那样开始的。”卡文迪什站起身。他也在房里走动起来。“我请来了药剂师。他配了一种药粉,我让他倒进三个杯子里。我喝了一杯。药剂师自己也喝了一杯。克伦威尔先生,当时我谁也不相信。大人喝下药,疼痛马上就缓解了,他说,你瞧,就像风一样来去无踪,我们都笑了,我想,他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接着金斯顿就来了。”
“是的。我们怎么能告诉大人,说伦敦塔长官是来这儿抓您的?大人坐在一只行李箱上。他说,威廉·金斯顿?威廉·金斯顿?他不停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而与此同时,他胸中有一块石头,一块磨刀石,一根磨刀的钢棒,他心里有一把越磨越尖的刀。
“我跟他说,要乐观一些,大人。您会到国王面前,洗清自己的名誉。金斯顿也这么说,可大人说,你们在把我带进一个傻子的天堂。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知道会是什么下场。那个晚上我们彻夜未眠。大人开始便血,黑色的血。第二天早晨他非常虚弱,甚至站不起来,所以我们无法骑马了。但后来还是骑了。就这样我们到了莱斯特。”
“白天很短,光线也不好。星期一早上八点时,他醒了。当时,我正给他送了几支点燃的蜡烛进来,把它们搁在橱柜上。他说,那墙上跳来跳去的是谁的影子?他大声叫着你的名字。上帝宽恕我吧,我说你已经在路上了。他说,路途很险。我说,您了解克伦威尔,魔鬼都拦不住他——既然他说上路了,就一定会来这儿的。”
“乔治,长话短说吧,我听不下去了。”
但乔治一肚子的话非说不可: 第二天早晨四点,我们做了一碗鸡汤,但是他不肯吃。今天不是该吃素么?他让人把鸡汤拿走。到那时他已经病了八天了,不停地拉肚子,便血,很痛苦。他说,相信我,只有一死才能解脱。
大人遇到困难时,总是会有办法;凭着他的机智和精明,他总是会有办法,会有出路。是有人下毒吗?如果是的话,也是他自己所为。
第二天早晨八点,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他的床边,念珠哒哒轻响;马厩里的马儿在不安地跺脚,而房子的外面,冬天的月亮淡淡地照在伦敦的街上。
“他是一觉睡过去的吗?”他希望他少受些痛苦。乔治说,不是,他到最后一刻还在说话。“他又提到我了吗?”
提到了吗?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乔治说,我帮他净了身,准备好入殓。“在他那件很好的亚麻布衬衫里,我找到一个用毛发编成的带子……很抱歉告诉你这个,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做法,但事情就是这样。我想,他是在里士满跟那些僧侣交往之后才这么做的。”
“后来怎么样了?那根带子?”
“莱斯特的僧侣们把它保存起来了。”
“天哪!他们会用它牟利的。”
“你知道吗?他们能拿出的只是一口非常简陋的薄棺?”直到说到这里,乔治·卡文迪什才终于控制不住;直到这一刻,他才骂出声来,一边说,老天啊,我都听见了他们叮叮咣咣做棺材的声音。一想到佛罗伦萨的雕刻家和他的坟墓,想到那黑色的大理石,青铜,他头顶和脚边的天使……不过我让人帮他穿上了大主教的法袍,并打开他的手指,把权杖放进他手里,仿佛我觉得可以看到他在约克即位时手持权杖的样子。离即位只剩两天了。我们的行李已经收拾完毕,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可哈利·珀西却闯了进来。
“你知道,乔治,”他说,“我恳求过他,要他满足于从残局中挽回的局面,到约克去,庆幸自己还活着……如果就这样下去,他会再活上十年,我知道他会的。”
“我们派人去请来了市长和所有的市府官员,让他们亲眼看到他入殓,以避免再出现一些无稽之谈,说他还活着并逃到了法国等等。有人还说起了他卑微的出身,老天,我多么希望你当时在场——”
“我也希望如此。”
“因为克伦威尔先生,当着你的面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也不敢这样。天黑了之后,我们就开始守灵,他的棺材周围点满了小蜡烛,直到凌晨四点,你知道,这是祷告时间。接着我们听了弥撒。六点钟时我们把他抬到了教堂地下室。把他留在了那儿。”
早上六点,一个星期三,使徒圣安德鲁的纪念日。我,一位普普通通的红衣主教。把他留在那里,然后南下,在汉普顿宫找到国王。国王对乔治说,“就算给我两万英镑,我也不愿意红衣主教死去。”
“听着,卡文迪什,”他说,“如果有人问你,红衣主教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些什么,你什么也别说。”
乔治扬起眉毛。“我已经这样做了。什么也没说。国王问过我。还有诺福克大人。”
“对诺福克你不管说什么,他都会编造成叛国罪。”
“不过,由于他是财政大臣,他把拖欠的薪水付给我了。已经欠三个季度了。”
“你的薪水是多少,乔治?”
“一年十镑。”
“你该来找我的。”
这就是事实。这就是数字。如果死神明天在国王的寝宫现身,为两万英镑而制造一项拉撒路的奇迹,把一个死人直接从坟墓中,从教堂的地下室里送回来——亨利·都铎就不得不凑齐这笔钱了。诺福克是财政大臣?很好;谁有这个头衔,谁掌握着开启那些空箱子的叮当作响的钥匙,这并不重要。
“你知道吗,”他说,“红衣主教以前常常问我,托马斯,你想要什么样的新年礼物,如果他现在还这样问,我就会说,我想看看这个国家的账目。”
卡文迪什犹豫着;他张开口,但欲言又止;可接着还是开口了。“国王跟我说了一些话。在汉普顿宫的时候。‘三个人也能守口如瓶,如果两个人已经不在。’”
“这是一句谚语,我想。”
“他说,‘如果我觉得我的帽子了解了我的秘密,我会把它扔进火里。’”
“我想这也是一句谚语。”
“他的意思是说,他现在不会再找任何人当顾问: 不管是诺福克大人,还是史蒂芬·加迪纳,还是任何别的人,任何很接近他的人,像红衣主教那样接近他的人。”
他点点头。这好像是合理的解释。
卡文迪什一脸病容。是过于劳累所致,因为那漫长的不眠之夜,因为在棺材边守灵。他担心着红衣主教路途中的各种费用,他去世的时候没有拿到那些钱。他还担心怎样把自己的东西从约克运回家;诺福克好像答应给他派一辆马车,并给他一笔交通补贴。他,克伦威尔,一边谈着这些,一边想到了国王,他避开乔治的视线,将手指逐一弯起,紧紧地握进手掌里。玛丽·博林曾经在他的手掌上画过一种形状;他想,亨利,你的心握在我的手里。
卡文迪什走后,他来到自己那个秘密的抽屉旁,拿出红衣主教在启程北上的那天交给他的小包。他解开系着小包的细线。线缠住了,打了结,他耐心地解着;没等他想到是怎么回事,那枚绿松石戒指就突然滚进他的手掌,冷冰冰的,仿佛刚从坟墓里挖出来。他想象着红衣主教那双白皙、没有疤痕、手指修长的手,多年以来一直稳稳地驾驭着国家的航船;不过戒指很适合他,就像是为他定做的一般。
红衣主教的红色衣袍现在空空的,叠放在一旁。它们不能被浪费,而会被重新剪裁,做成其他的衣物。谁知道若干年后它们会在何处?你的眼睛会注意到一个红色的坐垫,或者是一条横幅、一面旗帜上的一团红布。你会在一个男人的衣袖内侧或者一个妓女掀动的衬裙上瞥见它们。
如果是另一个人,肯定会去莱斯特,去看看他的辞世之地并跟修道院院长谈一谈。如果是另一个人,肯定会难以想象那一切,但对他并不难。地毯底子的红色,知更鸟胸脯或苍头燕雀的红色,水漆封印或玫瑰花蕊的红色: 扎根在他的视野内,封存在他的内眼里,映照在红宝石的亮光和鲜血的红色中,红衣主教依然活着,还在说话。看着我的脸: 活着的人我谁都不怕。
在汉普顿宫的大厅里,正在表演一场幕间剧: 剧名为《红衣主教下地狱》。这使他想起了去年,想起了格雷会堂。在国王宫里的官员监视下,木匠们正在拼命干活,想获得一些奖赏,他们搭起一些架子,在上面蒙上绘有折磨场面的画布。在大厅的后部,幕帘被全部拉上,上面饰有熊熊的烈火。
剧情是这样的: 一个穿着红衣的大胖子仰卧在地,大呼小叫地被装扮成魔鬼的演员们拖了出来。共有四个魔鬼,分别拖着死者的一条胳膊或腿。魔鬼们戴着面具。他们拿着叉子时不时地戳戳红衣主教,让他不停地扭动,打滚,求饶。他曾经希望红衣主教死去时没有痛苦,但卡文迪什说不是这样。他死的时候很清醒,还在谈论着国王。他睡觉时突然醒了过来,说,那墙上是谁的影子?
诺福克公爵在大厅里踱着步子,开怀大笑,“真是精彩,对吧?太精彩了,应该写成书!看在弥撒的份上,我就该干这个!我要找人把它写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把它带回家,等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可以再演一遍。”
安妮坐在那里大笑着,指点着,不停地鼓掌。他以前从未见过她这样: 满脸兴奋,光彩照人。亨利僵硬地坐在她旁边。有时他也笑一笑,不过他觉得如果你能靠近一些,就会发现他眼中的恐惧。红衣主教在地上翻来滚去,用脚踢那些魔鬼,但他们穿着黑色的羊毛服装,不停地折磨他,口里叫着,“走吧,沃尔西,我们得带你去地狱,因为我们的主子别西卜在等着你共进晚餐。”
那座红色的小山突然抬起头,问道,“他拿什么酒招待我?”他几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我可不喝英国酒,”死者说,“也决不喝诺福克大人家的那种猫尿。”
安妮欢叫着,指点着;她指着她舅舅;坐席旁的人们笑着,喊着,胖主教哀嚎着,喧闹声与壁炉里升起的烟一起直冲屋顶。不会的,他们向他保证,魔王是法国人,于是又响起一片嘘声、口哨声,还有歌声。魔鬼们用套索套住了红衣主教的脑袋。他们拉得他站了起来,可他还在反抗。那拳打脚踢可不是做做样子,他听见了他们狠挨一记后的呻吟。但刽子手有四个,面对的只是一个囊中空空的红色大袋子,大袋子喘不过气来,伸手乱抓;所有的人都在喊着,“让他下去!让他活着下地狱!”
演员们松开了自己的手;他们跳开几步,让他摔倒在地。当他喘息着在地上打滚时,他们把叉子戳在他身上,并搅出一截截红色的羊毛肠子。
红衣主教破口大骂。他放着响屁,大厅四角的烟花也燃了起来。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瞥见有个女人手捂着嘴跑开了;但诺福克舅舅在走来走去,一边指指点点:“瞧啊,他的肠子都出来了,是刽子手们掏出来的!哎呀,为了看这个,要我掏钱我都愿意!”
有人叫道,“羞不羞耻呀,托马斯·霍华德,为了看到沃尔西倒台,你都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人们转过头来,他也转过头来,但没有人知道说话的是谁;不过他觉得也许是——可不可能是——托马斯·怀亚特?魔鬼们拍掉身上的尘土,渐渐缓过气来。随着一声“预备——起!”,他们猛扑过去;红衣主教被拖进了地狱,那地狱似乎位于大厅后部的幕帘背后。
他跟着他们来到幕帘后面。小侍从们拿着给演员们的亚麻毛巾跑了出来,但骤然冲进来的魔鬼们将他们撞到了一旁。起码有一个孩子的眼睛被胳膊肘撞了一下,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便失手打翻在脚上。他看着魔鬼们拉下面具,骂骂咧咧地扔到一个角落里;他看着他们用力脱掉针织的魔鬼衫。他们转身面对面地站着,大笑着帮对方把衣服从头顶拉下来。“这就像内萨斯的衣衫,”乔治·博林在诺里斯帮他挣脱衣服时说。
乔治甩甩头,让发型保持原来的式样。他白皙的皮肤因为接触粗羊毛而有些发红。乔治和亨利·诺里斯是负责拖手的魔鬼,刚才拽着红衣主教的上肢。负责拖脚的两个魔鬼还在吃力地帮对方脱掉服装。一个是叫弗朗西斯·韦斯顿的小伙子,另一个是威廉·布莱里顿,他和诺里斯一样年龄已经不小,不该做出这种事。他们一门心思在自己身上——又骂又笑,一边叫人拿干净毛巾——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观察他们,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毫不在意。他们把水溅在自己或对方的身上,用毛巾擦掉汗水,从侍从的手里接过衬衫,套在自己的头上。他们甚至没有脱下分趾蹄,就大摇大摆地上台谢幕。
在他们腾出的场地的中央,红衣主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幕帘将他与大厅隔了开来;也许他睡着了。
他走到那红色的小山旁,停下脚步,低头看去。他等待着。演员睁开了一只眼。“这肯定是地狱,”他说,“这肯定是地狱,既然意大利人在这儿。”
死者扯掉面具。是塞克斯顿,那个弄臣: 帕奇先生。一年前,当他们要他离开他的主人时,帕奇先生哭闹得多么厉害啊。
帕奇伸出一只手,想让他帮忙站起来,可是他没有理会。这家伙骂骂咧咧地自己爬了起来。他开始脱那身红色的服装,用手又拉又扯的。他,克伦威尔,站在一旁,抱着双臂,写字的手攥成了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弄臣扔掉垫在衣服里面的一团团羊毛。他身上瘦骨嶙峋,胸口长了一层硬毛。他说:“你到我的国家来干什么,意大利人?你干吗不呆在自己的国家里,啊?”
塞克斯顿是个弄臣,但他的脑袋不是一团浆糊。他很清楚他不是意大利人。
“你应该呆在那边,”帕奇用他自己的伦敦口音说。“现在应该有了你们自己的筑有城墙的城镇。有了大教堂。晚餐后吃你们自己的红衣主教形小糖人。这样过它一两年,对吧,直到一头更大的牲口过来,把你们从食槽旁赶走?”
他捡起帕奇扔掉的服装。上面的红色很鲜艳,是一种廉价的、易褪色的巴西苏木染的红色,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汗味。“你怎么能扮演这种角色?”
“只要有人给钱,我什么角色都演。你呢?”他大笑起来: 那刺耳的笑声就像是疯子的狂笑。“难怪你最近总是愤愤的。没有人付钱给你了,对吧?克伦穆尔先生,退休的雇佣兵。”
“还没有完全退休。我可以修理你。”
“用你那把别在腰里的匕首,你那腰现在已经不是腰了。”帕奇跳开了,欢欣雀跃。他,克伦威尔,斜靠在墙上,看着他。他听见有个孩子在哭泣,但是没看见人在哪儿;也许就是那个眼睛被撞的小男孩,因为摔了盆子而再次挨打,也可能就是因为哭而挨打。童年就是这样;你受了惩罚,接着因为抗议而进一步受罚。于是,你就学会不去抱怨;这是来之不易的教训,但你会永远铭记。
帕奇正摆出各种姿势,还打着下流的手势;像是在为将来的某场表演做准备。他说,“我知道你是从哪条阴沟里生出来的,汤姆,那条沟离我的不远。”他转向大厅,在被幕帘隔开的看不见的那一边,国王大概在继续他快乐的一天。帕奇叉开两腿,伸出舌头。“弄臣在心里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教皇。”他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十年后回到这儿,克伦威尔先生,到那时再告诉我谁是弄臣。”
“你嘲弄我没有用,帕奇。白白地浪费了你肚子里那点货。”
“弄臣可以口无遮拦。”
“在我的地盘上行不通。”
“你的地盘在哪儿?就连你在其中的水坑里受洗礼的后院都不是。十年后的今天,到这儿来见我,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如果我死了,你会吓一跳的。”
“因为我会站得一动不动,让你把我打倒。”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脑袋在墙上撞开花。他们不会想念你的。”
“没错,”塞克斯顿先生说,“等到早上,他们就会把我拖出去,扔到垃圾堆里。一个弄臣算什么?这种人在英格兰满处都是。”
让他意外的是,天还有一点蒙蒙亮;他原以为已经是深夜。沃尔西仍然在这些宫里留连;它们都是他负责建造起来的。走过每一个拐角,你都以为会见到大人——手里拿着一卷设计图纸,因为那六十块土耳其地毯而欣喜,希望将威尼斯最好的制镜师留下来款待一番——“听着,托马斯,在你的信里加上几句威尼斯人常说的好听的话,用当地的方言,并且尽量用最委婉的方式,很隐晦地暗示他们,我会付最高的价钱。”
于是他会加上几句,说英格兰人对外国人都很欢迎,说英格兰的气候很宜人。金色的鸟儿在金色的枝头鸣唱,穿金戴银的国王坐在一座钱山上,唱着自己谱写的歌曲。
他回到奥斯丁弗莱的家时,走进了一个觉得陌生、空旷的地方。他从汉普顿宫回来花了几个小时,现在已经很晚了。他望着墙上红衣主教的纹章熠熠闪烁的地方: 根据他的要求,那红色的帽子已经被重新描绘。“你们现在可以把它们涂掉了,”他说。
“那在上面画什么呢,先生?”
“让它空着吧。”
“可不可以画一幅漂亮的寓言画?”
“当然。”他转身走开了。“留一块空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