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京城里灯火初上。青楼里,处处透着奢靡味道。
二王子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喝酒,通译在一旁翻译。
二王子道:“多亏了你,才知道京城还藏着这样的美人。果然如你所说,她的美丽神明见了也要怜惜。”
男人微微一笑:“她虽然名义上与皇家无关,实际上却是公主的私生女,也有皇家血脉。”
二王子道:“你们中原人事多,不承认女人的血统。在我们那里,公主的女儿也是公主。”
男子心道,你们那化外之地,村头里长的闺女就算是公主了,岂能跟大周比。
只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举杯祝贺二王子将抱得美人归。
至于林嘉嫁过人这件事,二王子的确不在意。他的父王还有一些年轻美丽的小王妃,他都打算等老头子死了自己接手呢。
这个男子便是皇后的小舅舅,先太后的侄子。
他是他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就被娇惯着。从前宣平侯府又权势赫赫,他被养得十分有心气儿。
当年的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被戴了绿帽子,虽淑宁二十岁不到便被困死在公主府,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这口气如今出在了野种身上,总算痛快点。
皇后跪在龙床的脚踏上握着皇帝的手,泪眼模糊,哽咽着:“我知道你厌我,但重华是你的孩子啊。你怎忍心让她去和亲!她还那么小,怕是都走不到疏勒,就死在路上!”
她想到如今邺国公府和宣平侯府都大不如从前,越说越悲,抓着皇帝的手伏在床边哀哭起来。
牛油蜡焰心发出哔啵的声音,和皇后的婉转哭声相映衬着。
安静中,皇帝忽然开口。
他看着帐顶,问:“皇后,是谁家害死的?”
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也下意识地放开了皇帝的手。
皇帝撑起身体,看着眼前的这个皇后,问她:“是邺国公府,还是宣平侯府?”
他脸颊深陷瘦削,眼睛瞪起来,便可怖。
皇后跌坐在脚踏上。
在这个男人的心里,纵她和他已经做了十多年夫妻,可在他心里说起“皇后”想的还是他的发妻。
皇后想起来当年,她在家里等着入宫的消息。父亲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一定会令她为后,不会为妃。
她当时还心烦意乱地想,皇帝和皇后是结发夫妻,感情好,皇帝多半不肯废后。
然后皇后就死了。
她成了新皇后。
从那时候起,开始明白权势有多么美味。活在太后的羽翼下,多么舒坦。
“不是,不是邺国公府。”她爬起来,重又握住皇帝的手,“一定是、是宣平侯府。”
皇后那时候年轻,只知道元后死得肯定不明不白,但具体怎么操作的,家里没有人告诉她。
但邺国公府才是她的娘家。过去再怎么仰仗宣平侯府,现在也得力保邺国公府。
皇后紧紧抓着皇帝的手:“邺国公府那时候,都是唯宣平侯府马首是瞻。那些事,都是宣平侯和太后说了算的!便是我爹、我祖父也没办法。”
“陛下,陛下……”她哭泣,“你废了我吧,我不做皇后了。”
“只要你保住重华,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陛下,重华是亲生的孩子啊。”
皇帝唤道:“来人。”
內侍上前。
皇帝道:“请皇后回去。”
內侍便把皇后半拖半拽地请走了。
皇后一直在哭:“她是你的孩子啊……”
皇帝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元后与他少年结发,是个极温柔的女子。
她也聪慧,册后之后,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小情小爱,劝他册立嫔妃,先将重要的妃位占了,以免太后往他身边放人。
谁想到他们想的是后位。
他先天体弱,先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倒也是个合格的嫡母,许他早于兄弟们娶妻,说是好有人照顾他。
其实是想让他早点留后,以免死得太早,没有香火。
她比他大四岁,出身不高,只是个五品官的女儿,一直像个姐姐般地照顾病弱的他。
她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
这个仇,留给阿尨来报。
如此,让他的母亲知道,这孩子已平安长大,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皇帝对现在的皇后有没有感情,都没法否认,重华是他的孩子这件事。
他不像别的皇帝,动辄几十个儿女,亲情分薄了,便杀几个儿子也没关系。他一共就只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孩子的数量越少,分得的亲情就越多。他对他的每一个孩子,都付诸了感情。
也包括重华。
亲生女儿,和只见过四五次的外甥女。
皇帝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来人,起诏。”
按照凌昭的算法,四夫人该要到了。
其实是他离开金陵前,安排了管事尽量快,路上不要耽搁,他在京中有事等着四夫人。
这一点委实把林嘉逗笑了。
你看一个人做事,表面上圆圆满满,其实背后有说不尽的琐碎安排。只许多人便不免露出盘算痕迹,计较姿态,偏凌熙臣掸掸衣袖,好像不惹尘埃似的。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林太嫔也在念叨:“什么时候到啊?”
林嘉道:“或者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后天。”
林太嫔恼道:“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林嘉嬉笑。
这时候婢女匆匆进来:“县主,有圣旨到。”
笑声止住,林家和太嫔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
因皇帝不是想见就能见。林嘉也有心想与舅舅亲近,然而皇家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后是每个月都得去请安,月月能见。皇帝根本见不到。
怎地突然会有圣旨。
林嘉的心中,不由地闪过一丝阴霾。
林太嫔道:“可能是恩旨。”
如赏赐之类的。
可林嘉能听出她的话音里的不安。
在冷宫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女人,也没那么天真。
府里的婢女仆人都是皇帝和太子赐的,倒不慌乱,设好了香案向南而面,迎圣旨。
林嘉和太嫔都换了衣服,跪迎圣旨——
【义德县主进义德公主,和亲疏勒。】
林太嫔眼前一黑,便倒在了林嘉怀中。
林嘉抱住太嫔,抬起了眼。
內侍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只高高举起:“公主殿下,请接旨。”
屋子的四角都有健壮的內侍。外面听不见声音但能感觉到有许多人的气息,封住了出口。
內侍道:“请公主殿下即刻与奴婢进宫。”
……
林太嫔醒来,看到林嘉含笑坐在床边看着她,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可林嘉帮她拢了拢头发,却告诉她:“婆婆,我要走了。”“我要进宫去了。”
“內侍和侍卫们在等我。”
林太嫔骤然抓紧她的手:“嘉嘉!”
“婆婆。”林嘉的声音那么温柔,也不慌张。
因也不是第一次遭逢人生巨变了。
她道:“别担心,不管我去到哪,我都会让自己好好的。”
“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林太嫔眼泪落下来:“我和你一起去。”
林嘉含笑摇摇头。
“宫闱太深太冷,你好不容易出来,在外面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进去。”
“外番又太远,你年纪太大,去了定会拖累我,不如不去。”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林太嫔泪如雨落。
但她没有说什么去找凌熙臣,或者让他带你远走高飞之类的话。
因为她和林嘉,都不是天真的人。
圣旨若未出,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但圣旨已下,这等事,必是经过了阁老们的签章,成为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不容更改的。
凌熙臣那个孩子,他如今是东宫官,是皇帝留给太子的储备人才。便是林太嫔这样一个女人都知道,他前程远大。
便少年人敢于为爱痴狂,又怎对得起父母爹娘?
怎对得起那位不嫌弃林嘉嫁过,愿意聘她为妇的四夫人?
人啊,从来不是只活自己一个人的。
林嘉把螺钿鲁班锁交给了林太嫔:“这是母亲的遗物,我从未见过她,对她的思念不及婆婆。婆婆留着做个念想吧。”
这鲁班锁里已空。那块来自“庶子”的玉锁要是留给林太嫔,怕是要被敲碎成齑粉都不解恨。
到底是自己生父之物,如今算是林嘉的东西。
林嘉自己随身带了。
內侍在门口催促:“殿下,该动身了。”
林太嫔用力攥住林嘉的手。
“婆婆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在家里有囡囡他们,婆婆好好将他们养大,也可解一解寂寞。”
“九郎若来了,告诉他……”
林嘉的声音低低的。
“今生无缘,望来世不要错过。”
林太嫔眼睁睁看着林嘉的手,从自己的手中一点点抽出去。
她站起身来,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转身与內侍去了。
“公公。”林嘉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传旨太监垂下眼:“若不是义德殿下,就得是重华殿下。番酋是这样要求的。”
外面果然是有许多人在。內侍,宫廷侍卫,带着刀。
这是有人怕她不从,怕她跑了。所以要立刻捉她到宫里去看管起来吗?
是谁呢?皇帝还是皇后?
疏勒国的二王子那天出现得突兀。
那里才出皇城不远,便他是外番之人,也不该会在那个地方撞到她的车。
这不是命运。
这是有人插手了她的人生。
一如凌延。
一如那些诱赌张安的人。
一如凌熙臣想做而未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