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反弹。什么人、什么事,若是长期以来被压得太厉害了,如果没有被压折、压死,他就很有可能会反弹。
给不太见得光的外甥女封诰这个事,一想到要跟内阁争,皇帝本来都已经想放弃了。
此二者压了皇帝多少年了,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夹着尾巴低调起来,还敢提?
那殿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
“兴王兄,就是她。”皇帝说,“嘉娘,近前来,见过你兴王舅舅。”
兴王道:“好孩子,免礼,免礼。”
兴王打量她,对皇帝说:“这看着挺好的。”
皇帝也想起来问:“嘉娘,可读过书?”
林嘉道:“在凌府的时候,与凌家姑娘一同上过家学。”
皇帝细问了两句,确认了林嘉基本上完整地接受了一个士族闺秀该接受的教育。
兴王道:“挺好挺好。”
皇帝道:“嘉娘,跟你兴王舅舅去,听舅舅的安排,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皇帝的命令,林嘉虽心存疑惑,依然听从了。
其实若是凌昭这样的人,便知道皇帝的命令也不是那么无往而不利的。但对林嘉这样的人来说,皇帝的命令就像天一样大。
毕竟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林嘉便跟着兴王走了。
到了兴王府上,带她见了兴王妃:“这是你舅母,都不用见外。”
兴王妃带着矜持的笑,受了她的礼。
过了几日,兴王和兴王妃带着林嘉往郊外礼佛并游玩。
于林嘉来说,什么都没发生,非常平静地去了,回了。
但顺天府这边接到了兴王报案,说是遇到刺客行刺。顺天府欲要查,东厂直接接手了,“勘查“一番之后,“破案”了,称是杨元残党。
还以为东厂要借机大肆牵连呢,各方都紧张起来。哪知道东厂弄了几具尸体,就宣告“贼人伏诛”了。
众人:“???”
东厂怎么转性子了呢?不趁机敲诈勒索连坐了?
正莫名,皇帝一道谕旨下到内阁,称当刺客之时,有民妇林氏,保护了兴王妃。兴王妃已经认其为义女。
皇帝以其义烈果敢,要封她做县主。
内阁:“……”
就这个故事编得就很扯淡。
阁老们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有人道:“这是个什么人?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细看资料,那妇人才及笄,还是青春少女呢。怎么回事?莫非是皇帝的沧海遗珠?或者兴王的私生女?或者是他们两个谁的小情人?
想一想最后一个可能性又否了,若是男女事,收进后宫、府里就是了。
有人道:“这怎么办?封还?”
皇帝的旨意要经过内阁盖章同意,才能发出去,才能有法律效力。
若内阁不同意,也可以打回去。
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是想封谁就能封谁的。
只这次的事怪怪的,首辅道:“先问清楚。”
首辅和新上任的秉笔大太监在值房里坐下一起喝了杯茶,把台面之下的事情搞明白了。
原来是个已故长公主的私生女。
亲王的私生也就罢了,公主的私生实在有违教化,按说这就该封还回去。
新的秉笔大太监道:“这也是当年于陛下有香火情的人。且当事的另一方,可是宣平侯府。”
怎么说呢,就很微妙。因为首辅也非常厌恶宣平侯府,外戚干政,斗了十多年了。首辅一下子就理解了皇帝的心理了。
首辅与几个阁老私底下一通气儿,户部尚书郑谨郑中缜率先表示同意。
他就是凌昭的座师,曾经想将一个老来女嫁给凌昭。凌昭丁忧去了,他终于入了内阁,也嫁了女儿。
只为了入阁,他曾向太后靠拢过,如今得想办法扳回皇帝的印象。
想一想这事皇帝还特意拉着兴王做了全套的戏,给了内阁台阶下,以实现程序正义。
很有诚意了。
且他对太后和宣平侯府的反弹心理明明白白,阁老们颇能共情。
最终,一群老头子捏着鼻子盖章了。
民妇林氏嘉娘,封为义德县主,名义上还是兴王的义女。
是从京郊回来,圣旨在内阁过了签传达下来,兴王才把事情告诉了林嘉。
林太嫔从一开始就没期望过林嘉能有什么光明正大的身份,林嘉更没期待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
林嘉谢过了兴王和兴王妃,待回到宫里,又去皇帝跟前谢恩。
皇帝问:“可高兴?”
林嘉道:“怎能不高兴?感觉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寻到了自己的家。”
皇帝也是在太后死后才感觉自己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的。
这一句,很能理解,不由真的有点怜惜起来。
还唤了太子来,与林嘉相见:“这是你太子哥哥,这是你义德妹妹,以后我不在了,你多照顾她。”
太子跟着皇帝学习朝政,是知道那道旨意的。当时就问过了皇帝了,也知道了林嘉的真实身份。
这是他姑表妹。
只没想到如此美貌。步摇垂悬,耳著明珠,环佩叮当。虽是在民间长大的,行止言谈却不见粗鄙,眉间沉凝,仪态淑静。
清艳婉媚,娉婷风流。
太子年在弱冠,他是年轻男子,见到这样的美人,心中也不是没有动一下。
只又见她梳着妇人头,虽不是寡妇,到底是嫁过人了的,想想便算了。
还是糙米饭和名贵琴的道理,人的需求是有层次之分的。
太子虽也锦衣玉食,但他这十几年活得颇为惊险激烈,有几次都差点死了。
美人与情爱,于他是最末等的事。
心里动一下,不合适,晃过去就算了。
因他心中最重的还是大位。
皇帝身体不好,他得做好随时接手大位的准备。将来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哪个来接他的位,不管是太后还是太妃,若新帝的母亲是个二婚头,总归是个瑕疵。
皇帝说:“你带她去见见你母后。”
林嘉早就问过林太嫔,是不是该去拜见皇后。哪知道当时林太嫔说:“不用。”
因为林嘉根本没有去拜见皇后的资格。
但如今林嘉是义德县主了,她既受封,便该去拜见皇后。
太子领着她去,路上告诉她:“待会不管什么情况,别慌。”
他道:“皇后虽然出身邺国公府,但她是先太后的侄孙女。姑姑的那位……咳,就是她同一房的幺舅。”
还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林嘉懂了。她道:“我跟着殿下,殿下怎样我就怎样。”
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孩子呢,而且看起来还不笨。
太子一乐。
待到了中宫,太子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起来都那么地合规矩。
宫人出来,先请太子进去。
太子给了林嘉一个鼓励的眼神。
林嘉便站在外面等,淡淡地接受着宫娥们的目光洗礼。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宛如从前她揣着梅露站在三夫人的正房前等着三夫人起床,等着蔡妈妈出来接了梅露。
原来哪里都是一样的。
过了片刻又有宫娥出来唤她。
林嘉终于见到了皇后。
皇后的面色很冷,甚至远不如三夫人柔和,气场要比三夫人强得多。
林嘉封了县主,还是经过了内阁签章,得到了法律承认,有编制有俸禄的。
不是那种皇帝不经过内阁,发中旨给的虚号。
在皇后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皇帝这么做,等于反手给了皇后一记耳光。
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等于皇帝给宣平侯府的大门刷了一层绿漆。
只再怎么样,作为皇后接见新封的县主,该走的过场也得走。
林嘉跪下叩拜,等了片刻,才听到皇后说:“免礼。”
林嘉才起来,被指了一旁的绣墩落座。
皇后说了两句官样话,无非是皇恩不可负,要谨言慎行,修身明德,不要给皇帝和兴王丢脸。
口气硬邦邦的。
林嘉恭谨受教。内心里只将皇后当作一个升级版的三夫人,既无紧张局促,也没有惶恐不安。
如今她有了身份,有了有血缘的舅舅,甚至也不用像当年讨好三夫人那样去讨好皇后了。
因大家的立场天然预设,已经固定了,根本没法讨好。
官样话说完,皇后就不再搭理林嘉,晾着她,只与太子说话。
林嘉侧耳听着。
若只看词句,明明交谈的内容都是母慈子孝的话语,只带上耳朵听,便满屋子都是火药味。
那种对抗感在房间里刺啦刺啦地好像冒着火星。
皇后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与元后嫡子合作,十几年下来做过太多将来可能要被清算的事,到这时候,已经没法走回头路了。
她活在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太久,也低不下这个头来。
但也亏有太子在这里吸引了皇后的火力,要不然这些火可能真要照着林嘉身上去了。
好容易从皇后处出来,太子问她:“竟不怕吗?”
刚才说话间瞥了她一眼,见她受了那样的冷待,还能神色如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不失态,不由心中暗赞。
林嘉道:“一国之母,总是体面人。不会当场骂我打我,也不会将我拖出去斩了,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拖出去斩了”实际上是戏文用词。
斩首乃是重罪,要经过刑部复审,还要皇帝批准,好多道程序要走呢。
不过是一句俏皮话而已。
“也没法子叫所有人都喜欢我们。”林嘉道,“你做得再怎样好了,总会有人就是不喜欢。”
太子叹气。
想想这表妹也怪惨的,一直漂泊,寄人篱下,好容易嫁人了,还所托非人,差点叫给卖了。
真挺可怜的,偏又性格这样好。
太子问:“在京里可落好脚了?”
林嘉道:“陛下赐了我宅院财帛,还赐给我五顷良田。”
原本林太嫔还说要给她想办法置办,如今皇帝一赏便是五百亩。
回到皇帝那里复命,太子一本正经地道:“娘娘十分喜欢嘉娘,还给了赏赐。”
其实那赏赐还是临出门才给的,十分地不走心。
皇帝岂能不知道,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太子道:“嘉娘受了不少苦,才寻回来。我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再送给嘉娘一百亩良田吧。”
皇帝说:“好,叫你兴王伯父也别小气,这是他女儿。”
义女也是女儿。
良田、宅院这般容易就有了。终究还是因为找到了亲人。
从皇帝那里出来,太子问林嘉:“对了,你是在金陵的凌家长大的?”
他问:“那你可知道凌昭凌熙臣?”
听到这个名字,林嘉的睫毛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