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他们从晚饭时分忙碌到半夜。
处理了刀疤三的尸体,拷问了赵老七、李大虫三个人,问出了刀疤三的老巢,过去全抄了。
才抄完,押送张安的同伙回来了,正好一起抄了。
张安昨天被送到人牙子那里去了。他把自己都输了。
也未必是拿自己赌了,总之他生得那样的美貌,本身也可以变成“货品”。
等陷进去,就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了。都是被强拉着按手印的。
挟持着这个人,先把他家人都控制住,再分细软,再脱手房产店铺等等。
牙人们都熟悉这些人的,压的价也低。刀疤三一伙也习惯了,都是低价出手,只求赶紧回钱。
只要选中了目标人物,就是一条龙下来一气呵成的流程了。
“他在牙人那里等着被出售。”凌昭说,“我暂时没有动他。”
林嘉问:“他会被卖去哪里?”
凌昭道:“脏地方。”
林嘉不懂男子能被卖去什么脏地方。
她知道她该开口请凌昭把张安一家人弄出来。
“我竟不想你去救他。”她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昨日听到消息的一瞬,凌昭也有弄死张安的心。只隔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之后,他没了这个想法。
被类似刀疤三这样的人专门做局设套,别说是张安这样一个心性轻浮不定的少年郎,便是许多日常看起来还算头脑清醒心志坚定的成年男子,都很难不陷进去。
甚至于凌昭自己也一样在给张安做局,只不过他的局太稳妥,以至于恶事都被旁人抢先做了去。
想清楚这些,凌昭对张安已经没了弄死他的心。
说到底,如果他没有把林嘉嫁给张安,便没有凌延找人设局。张安家的铺子虽不太好,也不是吃不起饭。靠着脸娶个旁的嫁妆厚的姑娘,日子照样能过。
或许就平平安安地一辈子了。不会像现在这样,卖了老娘卖自身。
而所有这些局这些套,和所有这些人,都是环绕着林嘉,以她为目标。
凌昭本来今日是打算详细告诉林嘉背后的真相的,但他现在改了主意。
他恐林嘉知道这一切后,会原谅张安,更恐她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在她自己的身上。
女子都是被这样规训的。
自古皇帝没有治理好国家,都怪奸妃误国。
女子长得太好,旁人便指着她道:招祸。
“他死不了。”他道,“先不用去管他。你的身份,不用担心,我都能处理好。”
林嘉道:“我不想再作他的妻子了。”
有林嘉这一句,凌昭觉得浑身都通畅了。
因人总是易对第一次生出留恋。
张安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张安虽有百般不是,却的确是个易让女子动心的俊美少年。
这两样叠加起来,凌昭很怕林嘉放不下他。
林嘉自己想与张安恩断义绝,胜过他从中隔断。
他这情不自禁的喜悦发自内心里,连眸中都有了笑意。
林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去,问:“我杀的那个人……”
“我杀的。”凌昭纠正她,“已经处理好了,他的同伙也都拿在我手中。东西都追回来了,只被他们碰过,没必要再要了,回头都给你置办新的。”
昨天晚上尚仓促,这宅子的东西都是临时凑合的。
今天桃子和季白忙了一天,宅子里焕然一新,东西全齐了。
林嘉道:“张家的东西我不要,我的东西都是你给的,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我有一样东西,是我娘遗留之物,必须得拿回来。”
凌昭问:“是什么?”
林嘉便描述了一下,道:“应该是一个鲁班锁。只做工复杂,我始终打不开。”
凌昭道:“定给你找回来。”
起风了。
林嘉的鬓发拂动。
这画面凌昭也见过,还是在梦里。
现在梦可以成真了吗?
凌昭伸出手,给林嘉把鬓发别在了耳后。
他在梦里就是这样做的。
在梦里,他还会俯下身去,吻在她的唇上。
但凌昭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梦得一步一步地实现。如今才走出了第一步。
“回屋去吧,外面凉了。”他说。
八月底,早晚温差大了。中午热得出汗,早晚要加衣裳。
凌昭站起身,对林嘉伸出手。
夕阳的光变得浓起来。
林嘉的脸色是有些苍白的,染上这一层氤氲的颜色,好看了许多。
她看着凌昭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清晰的笔茧。
这只手她见过,在梦里。
她还曾梦到过凌昭变成巨人,肩膀顶着天。
林嘉清楚地知道那些梦都是不可能实现。
但现在,眼前,这纷乱无奈的现实里,是不是可以暂时抛开一切,先握一握他的手?
林嘉伸出手去,把自己的手交到了凌昭的手中。
一只手牵住了另一只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心悸。
谁也不说话,凌昭牵着林嘉的手踩着小径慢慢地走。
宅院精巧,原就不大,却走出了岁月漫长的感觉。
到了正房,迈进次间里,林嘉便不肯再走了。
凌昭看了眼里间的槅扇门,那里面就是寝室了。
不管是男子的寝室还是女子的寝室,都是私密之地。通常连兄弟姐妹都不会随意进去,互相串门的时候,只在次间里招待。
“我不进去,你别担心。”他道。
林嘉垂头道:“你不要再过来了。你在孝期,若让人看到,纵你守礼也说不清。”
她轻声提醒他:“至安年间李江州的故事,还是在你借我的书里看到的。”
李江州姓李,郡望江州。是当今皇帝祖父那一朝的臣子。
他本是很受皇帝喜爱器重的才子,却在为父守孝丁忧的时候,与青楼女子相恋。
皇帝知道后大怒,认为他不孝,革了他的官职。【注】
李江州在稗史中很有名气,一些香艳话本子里也有以他和那青楼女子为主角的艳情故事。
当然凌昭借给林嘉的那本不可能是这种。那本都是些警言故事,李江州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在书中警示世人的。
凌昭爱她心思清正。
他道:“我明年出孝,还有不到一年。”
他道:“你等我。”
但林嘉没有点头也没有承诺,她的视线低着,只落在他的胸口:“回去吧。”
凌昭道:“好。”
但他没有放开林嘉的手,一直还握着。
林嘉也没有放开手。
梦可以做得长一点没关系,反正迟早得醒来。
他们的手能感受彼此的温度,心和身体在此刻都连接着。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先松开手。
直到桃子在槅扇门外听着,觉得这不像话。
她“咳”了一声,道:“公子,我进去点灯。”
两个人手才放开。
桃子进来,点上了蜡烛——再不点,屋子里都黑了,实在可笑。
凌昭终于离去了。
桃子端了点心进来,告诉林嘉:“信芳跟我说,小宁儿现在脚还肿着。等她不肿了,就让她过来。”
林嘉道:“她真厉害。”
桃子也道:“是,多亏了她。可吓死我了。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
林嘉只垂着眉眼。
以后是多久?
她在次间里打着络子,外间里隐隐传来马姑姑的说话声。
马姑姑虽是女子,其实是护卫。她不同于桃子,没那么细致。虽然桃子说过她很多次了,她也尽量小声,还可还是大嗓门。学不会内宅里那种低声细气不吵人的说话方式。
林嘉听见她说:“翰林得偿所愿,这下大家都踏实了罢。”
桃子:“嘘——”
马姑姑:“嗐。”
凌昭却又得到了最新的禀报。
“五姑姑?”他长眉微蹙,“她手还真快。”
原本是想晾张安几日的,看来是不行了。
林嘉和张安的婚姻关系得有一个终结。
如今,要去谈的对象换了人,他得去跟他这位五姑姑谈了。
却说昨晚张安母子主仆都被捆了装车,直接运到了相熟的人牙子那里。
人牙子看货,根本不看张氏、英子和刘婆子,上来先看张安。
在他腰上摸摸,臀上捏捏,还拉进屋里要他脱了衣裳检查身体。
张安惊恐极了,挣扎着不肯进去。被刀疤三的手下一脚踹进去了。
人牙子恼道:“你轻些,踹坏了就自己领回去用,我不给钱的。”
那人嫌弃道:“我不好那个。”
又催道:“快看看能给多少钱。他们肯定开了酒,我再晚去,酒都没了。”
两人押着张安进屋子里扒了衣裳做了羞耻的检查。
人牙子开价:“四个打包,二两八钱银子。”
那人嫌少。人牙子道:“他年纪大了,腰背都硬了,不好脱手的。”
因娈童、小倌都是从小养的,十二三开/苞,花期比女子还短,到十五六,胡子喉结都出来,肩膀变宽、腰身变硬,便没生意了。
当然人牙子没说,凡事都有例外,张安这张脸,可以弥补上述所有缺陷。
生得这般美貌,还是会有贵人不嫌弃他年纪,愿意收他入帐的。
待刀疤三的人走了,人牙子将几个人分男女关了。
张安拖着他的手臂哀哀地问:“哥哥,你给个准话,是要怎样处置我?”牙人乐了:“你自己不晓得?”
张安眼泪汪汪。
他生得实在好,又惯会一些温柔磨人小手段,使将出来,牙人居然都心软了,道:“你别也怕,我尽量给你寻的好买主。你生得好,自然会有男人疼你,别怕。”
这张脸,牙人心想,我得开价十两银子。
张安被“男人”两个字劈得里嫩外焦!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到了绝路了!
他紧紧扯住牙人,哀求:“你别将我卖给旁人,我给你说个买家,她原就想买我,只我一直不肯。你去找她,她定肯给你个好价钱。”
牙人道:“十两以下不行。”
张安道:“十两算什么,你跟她要二十两!”
牙人心动了,道:“你说来听听。”
张安当然不敢直说是凌五。
男人养娈童是书房雅事,女人偷男人就得沉塘。
他只报了凌五常用的那个仆人的名姓,叫牙人去寻他。
牙人还以为是凌氏族中哪个好男风的公子哥,第二日一开城门就去了。
有姓名就好找人,找到了凌五的仆人,道:“与贵家公子说一声,若愿意出钱,便优先给他。若不然,我另寻买家去。”
仆人是凌五心腹,心下雪亮,哪有什么“公子”,只有他家五姑娘。
他问明了情况,回去禀报了凌五。
凌五直笑得打跌!
“好个张安,也有求我的一日!”
她开心极了。因张安这境况,被她拿在手里,以后的事全得听她的了。
竟比先前还好。
只她不好出面,风风火火去拖了凌三来:“快点快点,给我把人买回来,你妹夫有着落了!”
凌三被她拧得胳膊疼,骂骂咧咧跟着牙人进城去了。
到了城里,见到了张安,上下打量:“就是你?”
张安见过他,知道他是山长孙子,凌五亲哥。眼泪汪汪地求他:“还有我母亲。”
得,买个妹夫还搭个亲家。
凌三只得捏着鼻子,把张氏也买下来了。
张氏看了一眼被关在同间屋子里的刘婆子和英子。
刘婆子和英子俱都转过头去不看她。
都不想跟着张家了。张氏抠搜,小郎不靠谱。她两个本来就是仆人,卖到谁家都一样是干活。
若运气好,说不定下一家比张家还好呢。
只想到花容月貌,和善可亲,能干又大方的少奶奶也被掳走,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
她两个才相对唏嘘叹气,抹一把眼泪。
明明少奶奶嫁进来之后日子越过越好了,怎地有人就这样不珍惜。
凌三把张安母子俩交给了凌五,鄙视道:“你什么眼光。”
凌五笑眯眯:“你不懂,于我他是最最好的。”以前说是算好的,现在,实在是最最好的了。
凌五来到了张安和张氏面前,哗啦啦甩了一下手里的字据。
“你们两个呢,我买下来了。”她道,“以后就是我的人。”
张安道:“多谢你,那、那以后……”
“以后?”凌五道,“以后我会跟你成亲,对外,夫妻相称。”
她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是在百夷之地,跟女土司们交好,腰上别着弯刀长大的。
在金陵装了几个月的淑女,真是够了。
这地方简直呼吸都没法呼吸。
“但你们两个,心里给我明白!”她道,“我不是妻子、儿媳,你们也不是丈夫、婆婆。”
“我是主,你们是仆。”
“以后给你们吃给你们穿,扮演好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我也不会在金陵待下去了,我爹在哪,我就在哪。我既娶了你,你当然也跟我走。”
“以后,跟我去云南。”
这实在是比先前想要嫁给张安的计划还更好。因正经嫁个人家,她就要留在金陵了。
想想就浑身难受。
如今简直是上天眷顾。张安一无所有,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只能跟着她走。
她神情冷漠,男仆就站在她身后,腰上有刀。
她说着惊世骇俗的话,却叫张安和张氏知道,她说的都是认真的,且是他们无法违抗的。
张氏脸色灰败。
她美丽温柔孝顺的儿媳没有了,来了一个母夜叉。云南又是什么边陲瘴疠之地!很多罪人流放云南,听说没走到地方路上就死了!
真想坐在地上拍腿大哭。
又不敢。
母夜从头到脚是她没见过的富丽堂皇,很有威慑力。
张安却期期艾艾地道:“行,都听你的。只……我妻子林氏,也被掳走了。你、你能不能,把她救出来……”
凌五恼道:“我是大善人吗?”
张安哭了。
他跪下:“求你了。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