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那小姑娘啊?”四夫人说,“你说叫我看顾些,我看了。我特意叫人留意了一下,结果她给她姨母戴孝,闭门不出的。我看她也没什么事。咦,她出孝了呀?日子过得真快。”
“怎么了?”四夫人一边笑着一边斜眼看着凌昭,“她有什么事需要我伸手的?”
凌昭便把三房做的事讲了。
四夫人本是抱着看乐子的心态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不禁愕然:“你三伯母?”
虽然时常有些不对付,可也从没预期过三夫人会对旁人作出这样的事来。林嘉才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又才失去了一个长辈,可以说得上是孤苦伶仃了。
“怎能这样。又不是婢子、贱籍,既是良家,便当讲个你情我愿。”四夫人生气道,“人家既不愿,哪有这样阴逼的。欺负人家孤弱没人护着嘛,缺德!”
她同时还想到,其实以林嘉的情况给尚书府公子做妾是个挺不错的出路,她为何不愿?
她偷眼去看凌昭,觉得有了答案。
“母亲也是这般觉得,实令人欣慰。”凌昭道,“三伯母实令人失望。我知她有许多小性儿,只料不到她竟会行此卑劣之事。这已不是寻常内宅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这样行事,若将人逼急了闹将开来,我们凌家的名声何在?”
“只这个事我若插手,于我、于林姑娘的名声都有损,故来相托母亲。”
四夫人十分豪爽,一口就答应了:“好,这个忙我帮了!你说吧,要怎么做、怎么说?”
凌昭便把需要使用的说辞教给了四夫人。
四夫人却犹豫起来。
凌昭:“母亲?”
“这么说不太好吧。”四夫人吞吞吐吐地,“这不是把后路都绝了吗?”
凌昭沉默了一下,问:“什么后路?”
四夫人道:“要按你说的,将来你纳她的时候,你三伯母反过来拿这话来将我们可怎么办?”
凌昭垂眸沉默了更久,才道:“母亲想多了,我不会纳她。”
以凌昭的脑子岂能想不到这说辞会让他自己也无路可走。
但他就是要绝了自己的路。
四夫人眨眨眼,道:“我劝你三思。”
凌昭嘴角扯扯,抬眸,直视着四夫人,了然道:“母亲无非是觉得,我喜欢她。”
哎哟,他自己说出来了!
四夫人没想到还有这一天,能从她这冰山脸、夫子样的儿子嘴里听到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她立刻就精神了!
眼前这一位,是生了他的女人。他皮肉血骨都来自于她,这世上,她是与他血缘最近之人。
世上若还有人能让他肯开口谈一谈,喜欢不喜欢,大概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凌昭终于道:“是,我喜欢她。”
这话一出口,便觉得胸臆间一直堵了许久的感觉消散了。原来,将“喜欢”这件事说出口,是这么地畅快。
凌昭品味着这种感觉。
但抬眸,看到四夫人喜形于色的模样,他顿了顿,反问道:“那又如何?”
“你说如何。”四夫人笑吟吟地道,“那自然是让她再等等,等你出孝,先把正头婚事办了,再将她纳进来。”
真难得,读书读傻了的傻儿子竟也会喜欢人。
所以这个事,必须得伸手。自己儿子相中的人,岂能被旁人强逼为妾。
凌昭却笑笑,摇头,平静地告诉四夫人:“我不会纳她。”
四夫人愕然。
“‘喜欢’本身从不是错,错的是为了这喜欢的内心之欲,行违背纲常礼法之事,或是放纵自己的行为,失去少年读书立志时的本心。”
“母亲,林姑娘是个好女子,值当别人喜欢她。我亦不以这喜欢为羞耻。盖因我与她之间磊落光明,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只林姑娘非是我的良配,我不会聘她为妻,她亦没有与人做妾的打算。我虽喜欢她,但也不会强人所难。”
“三房所行之事,卑暗龌龊,我岂能坐视不理。这件事,我是必要管的。”
“只我与她之间,不会有‘以后’。母亲不必胡思乱想,也不要伸手乱来。只请帮忙解决眼下之事即可。”
四夫人看了他半晌。
最后,她说:“那还是不够喜欢。”
四夫人想起了丈夫。
那次诗会并不是在金陵。丈夫见过她之后,连夜赶回了金陵。
她后来笑他,干嘛这么拼命。
那个男人眼睛里都是情:【屏风倒了,见到你的不是我一个。他们许多是本地人,若抢先去把你订下怎么办?】
【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
【喜欢到了尽头,是一分一刻也不能等,一丝一毫也不能让的。】
但凌昭不觉得“喜欢”这件事还有什么够不够之说。
只有合适不合适。
譬如父亲和母亲,年貌相当,门第匹配,故求娶为妻。喜欢便是锦上添花。
倘若当年换一个身份低的女子,不适合为妻,若她肯,也可以纳作妾。喜欢便是两厢情愿。
从不该是为了“喜欢”,让自己乱了方寸,失了原则。
四夫人道:“你既觉得没问题,这事我帮你。只是,解决了之后呢?”
凌昭凝目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问他:“眼前的事好解决。只这事解决之后,小林这孩子跟三房算是撕破脸了。我只问你,她以后怎么办?”
“别跟我说,解决了眼前你就要撂开手。她无依无靠,又是及笄该嫁的年纪。你若撂了手不管,不过是把她从一个坑里,扔到了另一个坑里罢了。”
“算了,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你既下了决心了,我就帮你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三夫人最近非常忙。
自八娘出嫁后,她好几年没这么忙碌过了,真有种充实的感觉。
然而就在她为着三房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忙碌欢喜的时候,老夫人却将她召了去一通训斥。
“回去好好查查你院子里,是哪个丫头婆子碎嘴烂舌地败坏咱们凌家的名声!”
“你好好地养个孩子把她养大,如今等着她落定一门亲事就功德圆满了。偏有那见不得你好的人,竟嚼烂舌根说你是给十二郎养妾。”
“我们凌家世代仁善之名岂是容人这样糟蹋的!去查,是谁!”
从前三爷在的时候,老夫人都没有这样给三夫人甩过脸子。
后来三爷不在了,老夫人怜惜她,连晨昏定省就免了,何曾这样声色俱厉过。
三夫人脸都白了,想要说话,老夫人身边的徐妈妈却使劲给她使眼色,还摆手。
三夫人把话吞下去,颤声道:“……是。”
待忍着羞耻退出去,果然徐妈妈追出来。
三夫人喊了声“妈妈”,差点流泪。
徐妈妈带她避开人,埋怨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阿蔡带着人,把那个姨娘的私房都一箱箱抬走了?还把小姑娘锁了起来?”
三夫人的眼泪直接被噎回去了,脸涨得通红:“都是胡说!杜姨娘那点子私房我要它作甚,都还在她自个的屋里呢,没人动。也没人锁她,只她一个没长辈的小孩子,我们怕她年幼无知叫人拐带了去,吩咐人不叫她出门乱跑而已。”
徐妈妈作出吁了口气的样子,道:“我就跟老夫人说不可能,别的不说,咱们三夫人可是秦家嫡女,当年绕了半个金陵城的嫁妆,怎做得出来这么小家子气的事。秦家凌家可都丢不起这个人。”
三夫人脖颈子都红了,此时万分庆幸蔡妈妈留了一手,没真把杜姨娘的私房都搬走,否则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显得她眼皮子多浅似的,连个姨娘的私房都惦记。
她随便手指缝漏漏,几个杜姨娘的私房都出来了好么!
“妈妈,究竟怎么回事?”三夫人问,“怎地就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了。”
“嗐,下人间嚼舌头不就是那样。只要人做了事,就没有不漏风的。传着传着就变形了。”徐妈妈问,“真的是让那孩子给十二郎做妾啊?”
三夫人辩解道:“她不过是个妾的亲戚罢了。”
与正经亲戚不同。若是正经亲戚,三夫人也不可能拿来给十二郎做妾。正经亲戚的孤女,得自掏腰包置一份薄薄嫁妆,正经发嫁了才是。
三夫人自觉得自己在道理上并不亏。刚才不过是避一避老夫人的怒火而已。
徐妈妈却道:“夫人这么想可就想错了。”
“于夫人眼里,她自然不过只是个妾的亲戚。可于别人眼里,那孩子自幼投奔咱家,为夫人收留在自己院中。虽则夫人未曾教养过她,可的确是养了她。在旁人眼里,她就是夫人养大的。”
“夫人养出来个妾。这是夫人自己行事不正?还是夫人把个好好的良家养歪了?或者是十二郎没养好,与她有了首尾?”
“这哪个说出去,能给夫人长脸?能给咱们金陵尚书府长脸?”
“老夫人气就气在这一点上。”
徐妈妈心想,别看四夫人平时碎碎叨叨的,真有事,说话能点在点子上。
她与老夫人道:“本来好好的一件积善行德的事,忽然像粥锅里掉进一粒老鼠屎,变了味。”
“我只怕日后旁人说起咱们凌家的仁善,要嗤笑一声,道一句‘伪善’。”
这一句实在是戳到了老夫人的点上。
谁纳妾,谁做妾,其实老夫人都不在乎。但老夫人作为家主夫人,必须在乎凌家的名声。
凌家的仁善传家,若因后宅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成了别人眼中的假仁假义,那真是要让人吐血。
三夫人一直只把林嘉视作婢女、妾室一流看待,从没想过,在外人的眼里,竟是把林嘉和她绑在了一起的。
她被徐妈妈说得愣了一愣,细品,脸慢慢又涨红了起来。
“本来是好好的一件事。”徐妈妈道,“她都及笄了,你给她找个婆家,打发一份嫁妆,谁不赞你宅心仁厚。何苦来的。再说了,我听说那孩子生得实在出色。十二郎的新媳妇是夫人侄女,你亲姑姑何苦给她添堵。”
三夫人忙道:“我们秦家女儿才不像旁人那般小气善妒的。”
徐妈妈心想,得,说着三房自己的破烂事呢,都得扫一下四夫人。真是绝了。
她道:“这个事就算了,好好的把那丫头送出门,你功德圆满。”
事已至此,三夫人只能答应:“好。”
徐妈妈回到老夫人的正房里,凑到老夫人身边低声道:“敲打过了。”
闭目养神的老夫人睁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糊涂!”
“纵是个妾的亲戚,这种事也得你情我愿。她若聪明,就该趁着姨娘还在的时候订下来,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得什么。”
“偏人家孑然一身了,她使这手段!叫人知道了,怎么看我们凌家!”
徐妈妈道:“没有的,没有的。我问清楚了,没有抬走姨娘的私房,也没有把那孩子锁在院子里。”
老夫人的怒意总算消了点,道:“那是老四家的夸大其词了?”
徐妈妈帮四夫人说话:“未必是四夫人夸大,可能听到的就是这样。嗐,底下人传话,可不就是一传二传的,就把个大青虫传成了大青龙嘛。”
徐妈妈说:“已经跟三夫人说了,打发那孩子一份嫁妆,嫁出去就功德圆满了。”
老夫人却叹道:“老三家的性子,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徐妈妈就不吭声了。
老夫人道:“且先看看吧。别太过分就行,若太过分了,咱们把这事接过来,发嫁了便是。”
“真是糊涂。”她点评三夫人,“出了钱,出了力,最后养出个仇。”
三房把一个嘴碎的粗使婆子拖去打了顿板子,算是给了老夫人一个交代。当蔡妈妈再次来到小院,打开了那把锁,绷着脸告诉林嘉“一点破烂东西,夫人赏你了”的时候,林嘉便知道,凌昭把这件事解决了。
她福身:“请妈妈转告夫人,嘉娘感激不尽。来世做牛做马,再来相报。”
来世做牛做马,就是今生宁死不做十二郎的妾了。
蔡妈妈在三房颐指气使惯了,咽不下这口气。
三夫人当然也咽不下这口气。
三夫人最恨身边的人不听她的话,脱出她的掌控了。
所以来之前,蔡妈妈就给三夫人出了主意:“也不是不帮她寻摸,就先晾晾她,再寻几个贩夫走卒。”
三夫人道:“也别太糟践。”
蔡妈妈道:“嗐,咱也不能真强逼她嫁,总之咱们是尽力了,她自己看不上,不怪咱们。”
女孩子年纪大了还找不到婆家,就该慌了。
慌了,就会服软。
三夫人倒也不至于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强嫁给贩夫走卒糟践了,她就是想让林嘉服个软。
她要是肯服软,让她胸口这口气顺了,她就大方地给她置办一份嫁妆,找个像样点的人家嫁了。
“只以后,”她道,“路归路,桥归桥,我只当这些年的米面钱粮都喂了狗,嫁了之后,别再想登我的门。”
蔡妈妈在小院里,皮笑肉不笑地把“以后不管你了,反正你外面认识人不是,你爱怎样怎样,自己想办法嫁人去”的意思阴阳怪气地表达出来以后,林嘉反而真正地舒了一口气。
“我受夫人恩重,如今我已经成人了,再不敢让夫人为我的事受累操心。”她恭送蔡妈妈,“还请夫人放宽心。”
蔡妈妈心里啐了一句,扭着水桶腰走了。
三夫人和蔡妈妈只想再拿捏拿捏林嘉,出口恶气。
她们不知道,却还有别人盯着林嘉的婚事。
这“别人”还不止是老夫人和徐妈妈,还有凌家九郎凌熙臣。
四夫人让凌昭回去好好想想,凌昭果然好好想了。
因解决了眼前的事,林嘉的“以后”便不能再逃避了。
这一晚月朗星稀,他在自己的寝院中,望着天上的新月许久。
世人常以满月喻人间圆满。然而一个月中,圆满的就那么一两夜。
人生事,更多的时候似那不圆满的月亮,缺一块才是常态。
凌昭在月华里掸了掸衣袖,唤上了南烛:“走。”
南烛不必多问。
这大夜里,一个简单的“走”字,除了去见那个人,还能走哪去。
麻利地去唤人。
日落而息。
林嘉已经躺下了,王婆子来敲门:“姑娘,姑娘。”
林嘉披衣而起:“怎么了?”
王婆子道:“有人来了。”
林嘉问:“谁?”
王婆子不敢直说,只道:“那位。”
林嘉怔了怔,明白了来人是谁。
她穿上衣裳,披散的头发拿簪子简单地绾上,匆忙跟着王婆子出来。
踏出院门,人在院外。
那道院门是他不能入的地方。
远处有黑衣人隐匿在夜色里,控场。
听见脚步声,树下那人披着星光转过身来。
林嘉走下台阶,一直走到他面前。
“九公子。”她道,“都解决了,多谢你。”
凌昭却道:“还没解决。”
林嘉怔住。
“林嘉。”凌昭在月华下树影里,问她,“你的‘以后’,可愿交到我手上?”
林嘉望着他,嘴唇动了动。
凌昭道:“你要愿意,我给你好好寻一门亲事,我给你置办嫁妆,让你踏踏实实地出嫁。以后,我是你的娘家。”他凝视着发髻松散的少女,既征询意见,也给出承诺。
这一份喜欢,也可以是成全,可以是洒在心头的月光。
林嘉盈泪而笑。
“那就……托给九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