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睁开眼。电子闹钟告诉他,现在刚过下午四点。窗帘低垂,他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屋子外面有人在说话,大宅四面人声鼎沸。
他坐了起来。
劳拉不在这里。他看见电话座机的小灯闪烁不停,听见遥远的某处铃声大作,可能是在厨房,甚至可能是藏书室。床头柜上,他的iPhone正在震动。
电视屏幕无声地闪动,缓慢滚动的新闻和他入睡前一模一样:狼人恐慌席卷圣罗莎。
入睡之前,他一直在看新闻。
斯图尔特・麦金太尔午夜时分从圣马可医院失踪,搜索范围已扩大到全州。失踪者的继父于凌晨3:15被狼人杀害,母亲已送医院。整个北加州都有人声称自己看到了狼人。
整个湾区陷入了恐慌。人们害怕的不是狼人,但困惑、无助和挫败感如涟漪般扩散。为什么警察无法阻挡狼人的复仇?电视上的画面纷繁芜杂,州长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检察总长办公室与圣罗莎山丘上那幢红杉玻璃房的镜头一闪而过。
大宅外的声浪仍未止歇。他闻到了很多人的气味,尼德克角东西两面有无数人正在匆匆赶来。
他下了床,赤身裸体,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窗帘轻轻拉开一条缝,下午的惨淡阳光涌入卧室,他看见楼下停着三辆警车。哦,不。其中一辆是警长的座驾,另外两辆是高速公路巡逻车,此外还有一辆救护车。为什么会有救护车?
楼下传来响亮的敲门声,一阵接着一阵。他眯起眼睛,好听得更清楚一些。他们在沿着大宅外墙移动,是的,房子两侧都有人,还有人在后门外逡巡。
后门锁了吗?警报系统开着吗?
劳拉在哪里?他闻到了劳拉的气味。她在大宅里,正在朝这边走来。
他穿上裤子,小心翼翼地进入走廊。他能听到斯图尔特的呼吸。旁边的卧室里,斯图尔特横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就像刚才的鲁本一样。
回来以后,他和斯图尔特很快就睡着了,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入睡之前他想吃点东西,却完全没有胃口。斯图尔特倒是吃了一大块上等腰肉牛排,但他们俩都开始眼神发直,说话含混,没有一丝力气。
斯图尔特说,他敢肯定,继父朝他开了两枪。但他身上没有枪伤。
然后他们各自上床,昏昏入睡。就像光湮灭在黑暗中,鲁本沉入黑甜的睡乡。
现在,他侧耳细听。又有一辆车沿着公路开了上来。
突然间,他听见劳拉的赤足踩在楼梯上的轻微声音。她出现在阴影尽头,朝他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他们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她低声说,“警报已经打开。如果他们胆敢打破窗户或者撞开门,警报会在大宅四角炸响。”
他点点头。她浑身颤抖,脸色雪白。
“你的电子邮箱都快炸了。发邮件的不光有你妈妈,还有你哥、你爸和塞莱斯特。还有比莉。外头的局面非常糟糕。”
“他们从窗户里看见你了吗?”鲁本问道。
“没有。从昨天晚上起,窗帘就没拉开过。”
外面的人喊着他的名字。
“戈尔丁先生,戈尔丁先生!”前门和后门都有人在拼命敲门。
叹息的海风卷着雨点轻敲窗户。
他往楼梯下面走了几步。
他想起玛钦特遇害那夜惊醒他的玻璃碎裂声。我们住在一幢玻璃宫殿里,他想道,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合法地破窗而入?
他回头望了斯图尔特一眼。男孩依然赤着双脚,不过已经换了短裤和上衣,睡得像个孩子一样。
门外响起高尔顿的刹车声。他听见高尔顿冲着警长大喊。
他回到卧室里,凑到南面的窗边。
“啊,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你我都看到了,两辆车都在这里。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跟你说。也许他们俩在里面睡觉。今天一大早,他们才开着车从外面回来。麻烦你告诉我,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
警长没有回答,高速公路巡警也一言不发。救护车里下来的医护人员远远站在后面,双臂抱胸仰望着大宅。
“呃,不如等他们醒了,我打电话给你?”高尔顿提议,“呃,没错,我知道密码,但我无权放任何人进去。听着……”
窃窃私语声。“好吧,好吧,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他们在等什么?
“去把斯图尔特叫醒,”他吩咐劳拉,“把他带到密室里去。快。”
他匆匆穿好蓝色运动上衣,又梳了梳头发。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希望自己看起来整洁得体。
他瞟了一眼手机:有一条吉姆的短信。
“已着陆。我们马上到。”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斯图尔特含混的抗议,但劳拉坚定地领着他走进收纳柜,穿过暗门。
他检查了入口。墙壁非常光滑。他把架子推回原地,挡住秘道,又在上面放了两摞毛巾,然后关好柜门。
他蹑手蹑脚地下到一楼,沿着走廊前往昏暗的前厅。唯一的亮光来自温室的门,如牛奶般洁白但微弱。雨点轻敲玻璃穹顶,温室的玻璃墙里弥漫着一层灰雾。
有人正在挨个拧动温室西面法式大门的门钮。
又一辆车停在了外面,听起来似乎还带着一辆卡车。他不想去碰窗帘,哪怕只拉开一条小缝。黑暗中他静静聆听。这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是高尔顿——他高声打着电话。
“……你现在最好赶紧上来,杰里,我是说,他们包围了尼德克角,但我没有看到任何文件。要是有人打算就这么闯进大宅,啊,我告诉你,你得马上过来。”
他无声地移动到书桌旁,查看屏幕上缓缓滚过的邮件标题。
“紧急情况”,塞莱斯特发了一遍又一遍。
“警告”,来自比莉。
菲尔的邮件,“马上就到”。
最后一封是格蕾丝的,“已带着西蒙飞来”。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
原来吉姆是这个意思。他们很可能已在索诺马县机场着陆,正在开车赶来。
那还需要多长时间?他思考着。
外面的车越来越多。
比莉的最后一封邮件来自一小时前,“警告,他们要把你抓起来”。
他勃然大怒,但脑子仍在飞速思考。是什么引发了这场闹剧?今早有人看到了车里的斯图尔特?高尔顿当然不会透露哪怕一个字,但是无凭无据,外面怎么会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救护车。为什么有救护车?难道卡特勒医生拿到了斯图尔特的监护权,打算把他关进精神病院或者监狱?外面有卡特勒医生的声音,不是吗?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明显的外国口音。
他走出藏书室,踩着大厅里柔软的东方地毯挪到前门后方。
这个女人的确有外国口音,可能是俄罗斯的。她正在解释,以前她经历过类似事件,如果警官们能够全力配合,事情会进行得很顺利。这类事情通常不会出什么乱子。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长篇大论带着危险的征兆,内容和女人说的差不多。是亚斯卡。他闻到了亚斯卡的气味,也闻到了那个女人的气息。骗子。恶意的气味浓得让他窒息。
痉挛来了,鲁本用右手捂住肚子,感觉到那股灼热。“不是现在,”他低声自语,“还没到时候。”针刺般的凉意沿着手臂外侧一直传到他的脖颈,“再等等。”
天色渐暗。再过几分钟,太阳就将落下,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天很快就会黑透。
现在外面至少有十五个人。更多的车正在不断赶来。一辆车在大门正对面减速停下。
他可以藏到密室里去,当然,但要是高尔顿知道密室的事儿呢?就算高尔顿不知道,也没有别人知道,他们三个又能在里面藏多久?
卡特勒医生正在跟俄国医生争辩。她不想把斯图尔特送到什么地方去,她甚至不能确定斯图尔特到底在不在这里。但俄国女医生说,有人向她通风报信,斯图尔特就在这里。
突然间,格蕾丝的声音穿透了两人的争执声,他甚至听见西蒙・奥利弗在低声咕哝着什么……
“谁敢强行带走我的儿子!我有人身保护令【9】 !!!”
母亲的声音从未像此刻这样让他高兴。菲尔和吉姆正在门外低声说话,根据他们的估计,外面的警员大约有20个,父子俩正在商量怎么处理。
大宅里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痉挛更加强烈。他感觉自己的毛孔正在张开,每一个毛囊都在刺痛。他凝聚全部意志,将异变压了下去。
声音来自走廊,听起来像是有人沿着地下室光秃秃的楼梯走了上来。那扇门的吱呀声鲁本相当熟悉。
阴影里渐渐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左侧还有另一个人。迎着温室的亮光,鲁本看不清两人的脸庞。
“你们怎么敢闯进我的房子!”鲁本厉声质问,随即勇敢地迎了上去,胃里翻江倒海,皮肤烫得像是着火。
“要是你们没有许可令,现在就给我出去。”
“冷静点儿,小狼人。”轻柔的声音来自其中一个人影。
另一个人影站在走廊旁,“啪”地开了灯。
是费利克斯,站在他身边的是马尔贡・斯波瓦。刚才说话的人正是马尔贡。
鲁本震惊地喊了一声。
两个男人都穿着厚重的粗花呢外套和靴子,他们的衣服鞋子散发着雨水和泥土的气味,脸被冷风吹得发红。
心头的重担突然不翼而飞,鲁本险些软倒在地。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举起双手,十指搭在一起。
费利克斯向前走来,离开走廊的灯光。
“我希望你放他们进来。”他说。
“但是好多事情你还不知道!”鲁本喊道,“现在有个男孩,斯图尔特——”
“我知道,”费利克斯的声音镇定而平和,“我什么都知道。”他的脸上浮起慈祥的微笑,一只手坚定地搭在鲁本肩头,“我现在就上楼去找斯图尔特,然后把他带下来。你去把壁炉点上,台灯打开。等到斯图尔特准备完毕,我希望你马上放他们进来。”
马尔贡已经忙碌着打开一盏又一盏台灯。灯光渐次亮起,房间里慢慢有了生气。
鲁本不假思索地听从了费利克斯的指令。他感觉体内的痉挛开始舒缓,汗水浸湿他的胸膛。
他很快点燃了壁炉。
马尔贡轻车熟路地摆弄着房间里的设备。很快,藏书室的壁炉就已点燃,随后是餐厅和温室。
马尔贡的头发很长,就像照片里一样。不过现在,他的头发用皮绳束在脑后。他的外套肘部有皮质的补丁,靴子看起来很旧,遍布皱褶,前端已经开裂。他的脸饱经沧桑,但充满朝气。这个男人看起来顶多只有40岁。
打开温室的灯以后,马尔贡停在鲁本身旁,望向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眼神里带着融融暖意,第一次见到费利克斯的时候,鲁本也从他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这说明马尔贡的幽默感相当不错。
“为了这一刻,我们已经等待了很久。”马尔贡的声音平稳而轻松,“真希望我们能替你减少一点儿难处。但那不可能。”
“什么意思?”
“你早晚会明白。现在,听着,等到斯图尔特下来,我希望你马上出去,把那几位医生请进来。至于那些警官,还得让他们先留在外面。答应跟他们谈。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能。”鲁本回答。
外面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混乱中格蕾丝的声音越发清晰。
“这是无效的,无效!是你花钱弄来的!要么你给签字的医生动了什么手脚,要么就是伪造的——”
一丝紧张从马尔贡脸上掠过。他伸出双手,放在鲁本肩头。
“你能控制它吗?”没有任何审视评估,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鲁本回答,“我能压制住它。”
“很好。”
“可是我不知道斯图尔特……”
“如果他开始变形,我们会把他藏起来。”马尔贡解释,“他必须在场,这很重要。其他事交给我们。”
斯图尔特出现了,现在他又换上了POLO衫和牛仔裤。男孩显然很紧张,他无声地望着鲁本,眼神绝望。劳拉也很紧张,她穿着平常的毛衣和宽松长裤,毅然站到鲁本身旁。
费利克斯示意马尔贡退后,他们俩走到餐厅旁,做了个手势让鲁本先走。
鲁本“啪”地按下门廊灯开关,关掉防盗系统,打开大门。
愤怒的人群人声鼎沸,湿漉漉的雨衣和雨伞微微泛光,外面的执法人员比他原本以为的还多。那个俄国女医生大概四五十岁,体型臃肿,一头灰发剪得很短。门一开,她立即冲上前来,示意亚斯卡和随行人员跟上,但格蕾丝拦住了她。
菲尔跨上台阶,闪进大宅,吉姆紧跟在他身后。
“各位,请听我说,”鲁本抬起手,示意人们安静,“我非常理解,外面很冷,很抱歉让大家久等。”
格蕾丝和西蒙・奥利弗退到台阶上,尽力把俄国医生挡在下面。那两个俄国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恶意。亚斯卡恶狠狠地盯着鲁本,冰冷的眼神就像某种麻醉光线,似乎打算把敌人吓得不敢动弹。
看到鲁本,女医生兴奋不已,她浑浊的小蓝眼睛里满是傲慢。
“医生,请进。”鲁本邀请。现在格蕾丝已经退到了他身旁。
“请进来,还有你,卡特勒医生——”(但愿费利克斯和马尔贡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愿他们真有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此时此刻,这样的祈望看起来如此荒唐脆弱!)
“我们得去里面谈谈,你和我。”他继续往下说,“哦,高尔顿,很抱歉在这样的天气里给你添了麻烦,也许你能替我招待外面的朋友们喝点儿咖啡?你和我一样了解大宅的厨房。我想我们有足够的杯子让大家——”
身旁的劳拉冲高尔顿做了个手势,告诉他去后门碰面。
高尔顿相当惊讶,不过他立即点点头,开始准备糖和奶油。
格蕾丝退到鲁本身后的前厅里。
但两个俄国医生仍冒着冷雨站在台阶上。然后女医生用俄语低声跟亚斯卡说了几句,亚斯卡转身指挥警察做好准备,靠近大宅。
那些人显然拿不准是否应该听从亚斯卡的命令。很多人留在原地,但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往前走了几步,甚至企图跟着亚斯卡进屋。鲁本不认识他们的制服。
“你可以进来,医生,”鲁本说,“但这些人必须留在外面。”
警长突然走上前来,他非常不满。鲁本什么也没说,将他也让进了大厅。
他关上门,直面屋里的人群——警长,他的家人,西蒙・奥利弗,少女般可爱的卡特勒医生,还有两个表情阴郁、虎视眈眈的俄国医生。
卡特勒医生突然哭了起来。一看到站在壁炉阴影里的斯图尔特,她立即张开双臂,向他跑去。
“我没事,医生。”斯图尔特笨手笨脚地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昨晚是怎么了,当时我就是想出去,所以我打破了窗户……”
他的声音淹没在俄国医生和格蕾丝的争吵中。那个俄国女人坚定地说:“何必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让你的儿子和这个男孩跟我们走就行了!”
她的声音专横恶毒,散发着恶意的臭味。
西蒙的灰西装已经湿透了,他看起来也累得够呛,不过依然斗志昂扬。他抓住鲁本的胳膊急切地说:“那份5150文件是伪造的。签名的医生现在根本就不在场!这样的签名我们怎么去核实?我甚至怀疑签名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俩!”
鲁本不太清楚他说的“5150文件”到底是什么,不过很容易就能猜到,应该是某种法律授权文件。
“现在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年轻的先生没有任何问题,更没有什么暴力倾向。请二位好好看看。”西蒙的声音仍有些发抖,“我警告二位,如果你们胆敢将他或是那个男孩强行带离这幢房屋——”
俄国女医生转过身自我介绍,她的态度强硬如钢铁。“我是达里娅・克洛波夫医生。”她的口音很重,白色的眉毛微微扬起。她一边伸出没戴手套的小手,一边眯起眼睛扯动嘴角,勉强露出微笑,一口白牙整齐闪亮。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愤恨气味,态度十分傲慢。“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年轻人,对于你所经历的超常事件,我拥有丰富的处理经验。”
“一点儿都没错。”亚斯卡医生附和说。他的笑容也十分僵硬,口音同样浓重。“在这种情况下,不必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你看,我们有这么多武装人员。”说到“武装人员”这个词时,他咧咧嘴角,仿佛是在示威。他做了个手势,紧张地转向门口,好像打算开门把“武装人员”请进来。
格蕾丝冲到他面前,连珠炮似的威胁要起诉他。
吉姆穿着全套神职制服,圣领搭在肩头,他坚定地站在鲁本身侧。现在,菲尔也上前与两兄弟站在一起。菲尔灰发蓬乱,衬衫和领带都皱巴巴的,看起来颇有学究派头。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喃喃说着:“不,不,不可能照你们说的办。绝对不可能。”
鲁本听见斯图尔特正在跟卡特勒医生据理力争。
“让我待在这里就好,鲁本是我的朋友。就让我留在这儿吧,求求你了,卡特勒医生。”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你看,”克洛波夫医生假惺惺地说,“这是签过字的委托书,我们有权带走你。”
“鲁本,你这辈子见过签名的那个医生吗?”格蕾丝大声抗议,“他们带来的不过是两张纸而已。他们懂个屁。我不会放过他们。”
“我不能跟你走。”鲁本镇定地说。
亚斯卡转身拉开门,冰冷的风灌进大厅。他开始招呼外面的人。
警长立即表示反对。“这事儿交给我,医生。外面的人我来处理。”他立即走出大门,高声下令,“你们待在原地别动!”警长是个年近七十的灰发男人,温文尔雅,现在的局势显然让他很不满意。嘱咐完外面的手下,他转向鲁本,略显做作地打量了一番。“劳驾,要是哪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孩子强行带走,我将不胜感激。我完全没发现他们有什么问题,我真是不……”
“你当然发现不了!”克洛波夫医生毫不留情地反击。她怒气冲冲地踩着橡木拼花地板,黑色高跟鞋跺得山响,就像她需要这样的响声来烘托气势。“你完全不明白我们现在面对的这种疾病有多不稳定;你也完全不了解,对于这样危险的病例,我们有丰富的经验。”
西蒙・奥利弗提高声音:“警长,你应该带着你的人收队回家。”
门依然开着,外面的人声越发嘈杂。咖啡的香味飘荡在风中,高尔顿的声音混杂在人群里。从鲁本的角度,他看见劳拉也在外面,冒着雨把大托盘上的咖啡杯递给周围的人。
真见鬼,费利克斯和马尔贡去哪儿了?上帝啊,他们到底打算让我干什么?
“够了!”鲁本再次举起手,“我哪儿都不去。”他关上前门,“警长,我上次看医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我不知道这份文件是谁签署的。昨天晚上,我把斯图尔特接回了家里,因为这孩子迷了路,吓坏了。斯图尔特的主治医师已经来了,就是这位卡特勒医生。就算昨晚我没来得及打电话通知医院或者斯图尔特的家人,但他现在很好,这就够了,不是吗?”
两个俄国医生不以为然地摇头撇嘴,就像鲁本说了什么特别可笑的话一样。“说什么都没用,”亚斯卡医生表示,“你必须跟我们走,年轻人。为了获得你们的看护权,我们克服了不少困难,也花了不少钱。你没的选。不过你倒是可以想想,你是愿意乖乖就范,还是必须——”
亚斯卡医生的话戛然而止,他的脸“唰”地变白了。
在他身旁,克洛波夫医生也吓得一脸苍白。
鲁本回过头。
马尔贡和费利克斯悄然走进了房间。他们站在大壁炉右侧,旁边还有照片上的另一位先生,灰色头发、年纪较长的那个,巴伦・蒂博,他的眼睛很大,脸上的皱纹犹如刀凿斧刻。
三个男人向前走来,步伐轻松,甚至相当随意。格蕾丝退到一边,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好久不见,医生,”巴伦・蒂博的男中音低沉自信,“你说,到底有多久啦?快十年了吧?”
克洛波夫医生开始一步步退向大门,亚斯卡已经退到了门边,试图伸手去抓门钮。
“噢,二位不是这么急着走吧?”马尔贡开口了。他的声音轻快,彬彬有礼。
“你们才刚刚到呢。而且正如你所说,亚斯卡医生,你们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花了那么多钱。”
“你认识这几个人?”格蕾丝指着两个俄国医生向马尔贡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别掺和,格蕾丝。”菲尔劝道。
马尔贡微微点头,跟戈尔丁夫妇打了个招呼。他脸上的笑容礼貌周到。
俄国医生已经吓呆了,他们靠在门边,一言不发。邪恶的臭味如此诱人,鲁本体内的痉挛再次开始悸动。
费利克斯什么都没说。他站在那看着,冷漠的脸上有着一缕悲伤。
突然间,门外爆发出一阵惊呼。
亚斯卡往后一跳,克洛波夫也吓了一跳,不过她立即恢复镇定,恶狠狠地瞪着马尔贡。
某个庞大沉重的东西正在撞门。大门开始颤抖,俄国医生争先恐后地逃开,警长惊叫起来。
外面一片混乱,男男女女哭喊成一团。
伴着铰链刺耳的哀鸣,大门轰然洞开,脱落的门扇猛地拍向左侧。
鲁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狼人!飞散的雨雾中,高达七英尺的巨兽仿佛凭空出现,棕褐色的狼皮油光水滑,灰眼睛锐气逼人,白色的尖牙闪着寒光,低沉的咆哮响彻大宅内外。
痉挛像拳头一样敲打着鲁本的五脏六腑,他感觉血液猛地冲到脸上,涨得发痛。与此同时,强烈的反胃汹涌袭来,他的膝盖开始发软。
狼人的大爪子猛地伸向克洛波夫医生,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举了起来。
“不要,不要啊!”她绝望地喊叫扭动,拼命踢打,挣扎着试图用手指掰开狼人的爪子。狼人将她高高举起,屋外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女医生的身体。
屋里一片混乱,鲁本跌跌撞撞地后退,卡特勒医生不断尖叫,仿佛无法自制,吉姆连滚带爬地冲到母亲身边。
外面的人群陷入了恐慌,喊叫声此起彼伏。枪声零星响起,随后有人高喊:“别开枪,别开枪!”
“上啊,活捉它!”亚斯卡医生抓住呆若木鸡的警长大叫,“抓住它,蠢货!”
狼人的利齿迫不及待地扎进女医生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洇湿了她皱巴巴的衣服。眼前的情景惊得鲁本目瞪口呆。女医生的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就像枯萎的树枝。
亚斯卡医生厉声高喊,声音里充满绝望和恐惧:“杀了它,杀了它!”
警长颤抖着抽出枪套里的手枪。
外面再次枪声大作。
狼人丝毫不为所动,它抓住女医生低垂的头,将头颅从脖子上猛地拽了下来,浸满鲜血的皮肤应声而裂。然后,狼人大幅度地来回挥舞人头,将它扔进夜幕之中。
女医生血淋淋的残躯跌落在台阶上。看到这一幕,警长吓得瘫倒在地,与此同时,狼人已经追上了逃进温室的亚斯卡医生。
两个身影轰然撞倒无数树木和花盆,医生绝望地爆发出一连串俄语的咒骂。狼人毫不费力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将人头随手甩进大厅。亚斯卡医生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过地板,从前门滚了出去。
警长挣扎着站起身来,差点被迎面而来的人头绊倒。他举起枪,但僵硬的右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高大的狼人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跨过,灰眼睛紧盯着前方,铁钩般的爪子拖着亚斯卡医生无头的残躯。
鲁本目瞪口呆地望着狼人覆满毛发的强壮双腿,踝关节支撑起狼人沉重的身躯,它一步步向前走去,脚跟高抬,膝盖灵活。这一切他都曾亲身感受,却从未亲眼目睹。
怪兽将残躯丢到一边,纵身一跃,将大厅里的人群甩在身后。转瞬间它已掠过格蕾丝和吉姆身旁,闯进了藏书室。玻璃破碎声,窗帘撕裂声,狼人消失在夜色中。在它身后,碎玻璃和黄铜窗帘杆哗啦啦地垮塌,雨水扑进破碎的窗洞。
鲁本如石像般凝固在原地。
痉挛在他体内疯狂地流窜,但他的皮肤仿佛已凝成寒冰的铠甲。
他环视着周围的狼藉——卡特勒医生歇斯底里地尖叫,斯图尔特绝望地抓着她,嘴里结结巴巴不成字句;格蕾丝勉强站了起来,直愣愣地望着怪兽消失的方向;吉姆跪在地上,双手掩面,闭着眼睛祷告;菲尔扑到妻子身边;劳拉出现在门口,她的身侧就是医生破碎的躯体,但她不为所动,只管望向鲁本。鲁本的眼睛迎上她的视线,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西蒙・奥利弗跌坐在椅子里,紧捂胸口,脸上红得像要滴血,冷汗涔涔。他正挣扎着想站起来。
只有那三位先生——费利克斯、马尔贡和蒂博——仍站在原地。现在,蒂博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走到警长身旁,伸出一只手,老头儿感激地借着他的手臂勉力站起,随后立即冲到门外对着手下大声发令。
巡逻车的警号响彻夜空,发动机的轰鸣震颤大地。
费利克斯站得很稳。他望向右边,亚斯卡医生的头颅侧躺在地板上,空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生机。马尔贡上前搂住卡特勒医生,用最温柔的声音向她保证“那个生物”绝对已经逃走了。卡特勒医生不断干呕,她看上去真的要病了。
巡逻队散入森林。夜幕中不断有新的警号响起。亮晃晃的车灯不时扫过大厅,克洛波夫医生破碎的尸体躺在台阶最上面那层,雨水冲刷着她血淋淋的衣服。
外面的人举着枪,迈过尸体,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宅。
斯图尔特面无表情,脸色苍白。
可怜的斯图尔特。鲁本拥着劳拉站在原地。他在发抖。这样的场面斯图尔特已经见过两次,不是吗?他早就应该知道狼人的破坏力,但鲁本还一次都不曾亲眼目睹。鲁本从不曾见过这庞大的巨兽举起人类的身体,就像举起轻飘飘的塑料模特儿一样,然后毫不费力地扯下头颅,就像从树梢摘下熟透的水果。警长一阵风似的冲进大厅,脸上全是雨水,微微泛光,一位高速公路巡警跟在他身旁。
“谁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不准离开!”他喊道,“所有人先录口供。”
格蕾丝仍在颤抖,她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很大,眼眶里溢满泪水。菲尔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声音轻柔坚定。费利克斯也站在她身旁,蒂博走到鲁本和劳拉身边。
格蕾丝望向自己的儿子。
鲁本也回望着她。
他看向斯图尔特。男孩无助地站在壁炉旁,毫无表情地看着鲁本。这孩子的脸色冷静得可怕,带着梦游般困惑的神情。
马尔贡和费利克斯正在和警长交谈,鲁本看着他们,却完全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然后格蕾丝晕了过去,她软绵绵地从菲尔怀中滑了出去,像沉重的麻袋一样轰然倒地。鲁本这辈子都没想到过母亲居然会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