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是劳拉。鲁本头靠着保时捷的车窗睡着了。
离开旧金山之前,他们回了趟家。鲁本觉得西蒙・奥利弗肯定会设法告诉格蕾丝或者菲尔他进了城。他果然没有猜错。
格蕾丝正在准备晚餐,菲尔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塞莱斯特和莫特站在厨房里,手里握着酒杯。在场的还有格蕾丝的朋友,那位天才肿瘤学家的名字鲁本永远记不住,他和另一位鲁本没见过的女医生一起坐在桌边。背景音乐是斯坦・盖茨和查理・伯德的《爵士桑巴》,在场的人们显然十分愉快。
深切的渴望涌上鲁本心头,他想念大家,想念舒适的家,想念被他抛弃的社交生活,虽然那样的生活并不完美——周围人太多,管得太宽。大家热情欢迎了劳拉,塞莱斯特尤其热心,看到鲁本有了新的约会对象,她明显松了口气。但莫特果然有些不好意思,至少看到鲁本的时候,他有点儿尴尬,鲁本只是握起拳头,轻轻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罗茜给了鲁本一个大大的拥抱。
格蕾丝不想放他走,没错,但她不能离开炉子上的牛排,也丢不下锅里的蒜蓉煎西兰花。所以她只好待在原地,任鲁本轻吻她的脸颊,低声说他爱她。
“我希望今晚你能留下来,留在家里过夜。”
“妈,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低声回答。
“可是今晚还有客人要来。”
“妈,不行。”
“鲁本,你能听听我的话吗?我希望你见一见这位亚斯卡医生。”
“今晚不行,妈妈。”鲁本走向楼梯。
在罗茜的帮助下,鲁本收拾好剩下的书、文件和照片,放进保时捷里。
然后,他最后一次环顾这间可爱的餐厅,餐桌和壁炉台上摆满了蜡烛。他送给格蕾丝一个飞吻,转身走向门口。菲尔满怀爱意地向他挥手告别。
门铃声吓了鲁本一跳,他打开门,一个高个子灰发男人站在门口,年纪不算太大,灰眼睛和国字脸看起来很严肃。他的脸上满是好奇,带着一丝敌意。
格蕾丝立刻出现在门前,她一只手把男人拉了进来,另一只手拽住鲁本。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鲁本,显然,他没料到会面来得这么迅速。
古怪的镇静袭上鲁本心头。男人身上的气息非常微弱,但鲁本再熟悉不过了。
“这位就是阿基姆・亚斯卡医生,鲁本,我跟你提过,”尴尬不安让格蕾丝加快了语速,“请进,医生。罗茜,给医生拿一杯酒,老样子。”
“很高兴见到你,亚斯卡医生。”鲁本说,“真希望我能留下来,但我得走了。”他紧张地寻找劳拉的身影。劳拉就在他身后,她握住了他的手臂。
凝视着男人深邃得出奇的眼睛,那股气息越发强烈。如果气息诱发了异变,他该怎么办?
格蕾丝的内心似乎非常矛盾。她紧张地关注着两人的互动。
“再见,宝贝儿。”她突然说。
“好的,爱你,妈妈。”鲁本回答。
劳拉率先走出大门。
“祝你今晚过得愉快,医生。妈妈,我会打电话给你。”
走下台阶时,他感觉到了腹内轻微的悸动,仿佛某种警告。异变不能来,不,他不能在这里变形。他知道自己能压制住它,但那股气息仍在鼻畔。他回头望向自己的家,侧耳倾听。但传进耳朵里的只有毫无意义的客气话和寒暄。气味挥之不去,甚至更浓了。
“我们出发吧。”他说。
金门大桥的车流依然喧哗,冬夜的黑暗凝滞如铅,但雨还没有落下。
在路上,鲁本睡着了。
睡梦浅淡却香甜,朦胧中他知道车已到圣罗莎附近。
一缕声音如冰锥般刺入他的脑髓。
他猛地坐直了。
他从未听过这么惊恐痛苦的呼喊。
“靠边停车。”他大叫。
痉挛已经来了。他的皮肤绷得嘶嘶作响,暴行的气息浓郁得令他窒息——那是最肮脏的邪恶。
“去树林里。”保时捷驶入路边的公园,电光石火间他已脱下衣服,如离弦之箭般刺入黑暗。他飞速爬上树梢,异变的刺痛如针蜇一般。
一阵阵的呼喊让他的血液几近沸腾,两个年轻的男孩正在遭受折磨。他们吓坏了,他们害怕遭受更大的痛苦乃至死亡;施暴者正在肆意发泄沸腾的敌意,恶毒的咒骂与尖酸的奚落声传入鲁本耳里。
你们这些性变态。
公园里没人,他们在公园旁一处阴暗幽深的后院中。施暴者共有四个,他们把两个受害者弄到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杂草丛生的院落里,开始慢条斯理地拳打脚踢,拿刀子放血。靠近以后,鲁本才发现,有一个男孩已经快要死了。血的气味、愤怒的气味与恐惧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如刀锋划破空气。
那个垂死的男孩已经没救了,鲁本非常清楚。但另一个还有希望,他还在挣扎求生。
伴着一声怒吼,鲁本扑向两个施暴者,他们正在狠揍男孩的肚子,男孩还在抵抗挣扎,拼命咒骂。
恶霸!凶手!吐你们一脸口水!
尖叫,混乱,缠斗中鲁本的爪子按住了一个施暴者发臭的脑袋,右爪抓住另一个的头发。前一个凶手猛地扬起头,挣扎着想要逃脱,鲁本的利齿刺穿他的颅骨,他抓住身下还在流血的受害者,似乎想举起来当作肉盾。右爪下的暴徒踉跄摔倒,鲁本狠狠把他的头按进庭院的泥土中。然后,他紧抓住头一个凶手的躯体,撕下美味的血肉。垂死的凶手无力地摊开手,男孩从他手中滑落。
没时间享受盛宴。鲁本随手划开凶手的喉咙,剩下的两个人围了上来。
他们举刀扑向鲁本,企图剥下他的“戏服”。一个男孩的长刀刺中了鲁本,两次,三次……另一个挥着刀子想切开鲁本脸上的“面具”。
鲜血喷涌而出。鲁本的胸口在流血,头上的血流进了他的眼睛。他勃然大怒。利爪刺进男人的脸庞,割断颈动脉,另一个帮凶转身逃向铁丝网,但在下一秒,他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鲁本稳稳站在原地,啃食大腿的嫩肉,随后丢下尸体,踉跄退了几步。他遍体鳞伤,鲜血浸透他的身体。邪恶的气息蒸腾消散,只余下附近黑暗中人类喧嚣的气味,还有死亡。
周围的房子里有灯亮起。尖叫声刺破夜幕。庭院前老房子的灯亮了。
伤口热乎乎地悸动,疼痛难忍,但鲁本感觉伤口正在愈合,右眼上方的皮肤正在合拢,伴着密集的刺痛。昏暗中他看见浑身流血的受害者爬过庭院里遍地的垃圾,爬向他的同伴——那个可怜的男孩已经死了。活着的男孩跪坐在朋友身旁摇晃呼喊,随后放声哭号。
他转向鲁本,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仍在啜泣,嘴里反复念叨:“他死了,他们杀了他,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鲁本默默地站着,低头看向半裸的男孩。这两个孩子绝不超过16岁,悲伤欲绝的幸存者爬到鲁本脚边。他的脸上、衣服上满是血迹,他向鲁本伸出手来,然后这双手颓然落下,他晕了过去。
直到男孩倒在脚下,鲁本才突然发现,他伸出的左手背上有细小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穿刺伤!男孩的手背、手腕和前臂上穿刺伤密布,那是狼牙留下的咬痕。
刹那间,鲁本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庭院渐渐有了人声,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惊得倒抽凉气。老房子的后门开了。
他又听到了那夜的低语,如海妖的歌唱——纠缠如丝,锋利如铁。
鲁本退后几步。
闪电穿透浓重的乌云,照亮幽暗的庭院,他看到自己笨重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丑陋的影子,院内的肮脏杂乱历历在目。
鲁本转身越过栅栏,无声地掠过黑暗。他四足着地,奔过茂密的丛林,奔向树下的保时捷。双臂的轻捷犹如前腿,他的速度令自己都感到震惊。
但是,他必须诱发异变。
现在,离开我。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还我原来的肉身。
他蜷缩在车边,上气不接下气,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痉挛,等待厚厚的狼毛脱落消失。胸口的伤口在燃烧,在跳动,伤口周围的毛发依然浓密,饱蘸鲜血。同样的还有右眼上方,厚毛束成一卷。爪子在迅速变小,他伸出虬曲的长趾,触碰伤口,拽了拽伤口周围的厚毛。赤裸的腿脚虚弱无力,他伸手抓住车门,却无法保持平衡,只得单膝跪地。
劳拉将他扶到副驾驶座上。胸口和前额残余的两团狼毛比完全变形时更加丑陋,鲜血已经凝成血块,厚重如漆。伤口周围的皮肤如烧灼般疼痛,愉悦在脑海中涟漪般扩散,就像有两只手正在按摩他的大脑。
劳拉将车开上高速公路时,鲁本已重新穿好了衣服。胸膛的伤口仍在悸动,他左手捂胸,感觉粗毛正在萎缩消褪,只留下最里层的绒毛。前额上,狼毛已彻底消失。
翻滚的眩晕快要将他淹没,将他卷走,他拼命挣扎,用头猛撞车窗,唇间涌出一缕压抑的呻吟。
海妖的歌声,如同鬼魅的哭号,尖锐骇人。但保时捷已经重新向北,挤上高速公路,穿过一片片闪烁的红色尾灯,并最终进入快车道,全速飞驰。
他仰靠在椅背上,望向劳拉。车灯的光暗交错中,她的表情肃穆冷静,双眼紧盯路面。
“鲁本?”她正在开车,不能转头,“鲁本,跟我说话。求你。”
“我没事儿,劳拉。”他叹了口气。战栗仍一阵阵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胸口的狼毛已经彻底消褪,随之消失的还有那道伤口;皮肤在歌唱;快感拍打着他,让他筋疲力尽。死亡的气息仍挥之不去,那个男孩死了,无辜者的死亡。
“我做了件非常糟糕的事,坏不堪言!”他低语。他试着想再说点什么,但唇间只发出另一声哀叹。
“你在说什么?”她问道。车流在身畔穿梭,他们已经离开了圣罗莎城。
他再次闭上眼睛。疼痛已完全消失。脸庞和掌心仍有些发烫,还有伤口刚长出嫩肉的地方。
“很糟糕的事,劳拉。”他低声回答,但她没有听见。他又看见那个男孩蹒跚走来,个子很高,胸膛宽阔,脸上满是祈求,血流满面。他的金发蓬松,眼睛因恐惧睁得很大,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黑暗再次袭来。鲁本身心俱疲,他欢迎黑暗的到来。皮座椅拥抱着他,汽车行驶的震动犹如甜美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