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西蒙・奥利弗的办公室位于加利福尼亚街某幢房子的六楼,窗外是林立的写字楼与旧金山湾蔚蓝的海面。

今天鲁本穿着白色高领羊绒衫和他最爱的布克兄弟双排扣西装。他走进会议室,费利克斯的私生子还没到。

会议室是典型的律所风格,桃花心木椭圆桌两旁摆着结实的齐本德尔式靠背椅。他和西蒙坐在长桌一侧,对面的墙上挂着巨幅彩色抽象画。画作平凡无奇,只是俗丽的装饰品而已。

劳拉在附近另一间舒适的小房间里,喝着咖啡,读着早报,看着电视里的新闻。

当然,西蒙不厌其烦地提醒了鲁本一遍又一遍。这次会面很可能是试探,那位先生随时都可能甩出DNA测试结果,证实自己的身份,发起争夺遗产的法律战。

“我必须得说,”西蒙说,“我一直对留长发的男人没什么好感,尽管如此,你的发型看起来还是相当不错,鲁本。这种浓密的发型是某种新流行的乡村风格吗?你一定把那位年轻的女士迷得神魂颠倒。”

鲁本笑了。“我不知道,我只是最近没剪头发。”他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谁也没法抱怨什么。颈后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但他不在乎。他只盼着费利克斯赶紧出现。

西蒙几近偏执地猜测着那位先生的动机和计划,他的话没完没了。所幸亚瑟・汉默米尔终于出现,他说费利克斯去了洗手间,马上就来。

汉默米尔的年纪和西蒙・奥利弗差不多,大约75岁左右,他俩都穿着灰色西装,头发雪白。亚瑟的体型更魁伟一些,眉毛浓密,而西蒙身材瘦削,已经开始有点秃顶了。

汉默米尔热情地握住鲁本的手,态度十分亲切。

“多谢你拨冗与我们会面。”他的话显然字斟句酌。他在西蒙正对面坐下,左边与鲁本相对的位置空着,等待那位神秘的潜在继承人出现。

鲁本礼貌地询问了他们对《唐璜》的看法,并表示自己相当喜欢那部歌剧。他谈起约瑟夫・罗西拍摄的同名电影,他反复看过很多次。亚瑟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主动谈起与费利克斯的相处是多么愉快,那位先生今晚就得启程前往欧洲,他感到失落至极。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俏皮地冲西蒙挤了挤眼睛,但西蒙满脸严肃地审视着他,一言不发。

门终于开了,费利克斯・尼德克走进房间。

如果说鲁本曾有一丝疑虑,以为这位先生真是费利克斯的私生子而不是他本人,那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所有怀疑都已烟消云散。

毫无疑问,这位英俊的男人就是藏书室照片里的主角——与朋友欢聚在热带雨林中的那个微笑的男人,玛钦特书桌上方照片里那个亲切的长辈。

费利克斯・尼德克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看起来并不比二十年前更老。儿子绝不可能如此完美地继承父亲的相貌和气质,他看起来不怒而威,微妙的活力让他迥异于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

鲁本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无声地念了几句短短的祷言。

这位先生个子很高,体型保持得很好,深色皮肤带着金属色泽,短短的棕发光滑浓密。他的着装有点过于正式,棕色西装剪裁精良,焦糖色的衬衫外打着金褐相间的领带。

但真正令人震撼的是他丰富的表情和翩翩的风度。他的微笑和蔼可亲,棕色大眼睛里藏着极富感染力的风趣,一见到鲁本,他就立即伸出右手来握手。他有一张生气勃勃的脸。

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如此诱人而体贴。

正如鲁本所料,他在正对面坐了下来,四目交会,费利克斯身子微微前倾,开口说道:“我深感荣幸。”他的声音低沉、亲切、富有磁性、毫无矫饰,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口音,“请容许我表达感激。我深深明白,您没有任何义务与我会面,但您还是来了,我铭记在心,衷心感谢。”他优雅的双手挥洒自如,金领夹上嵌着一枚绿色宝石,胸袋上方露出一角丝质手帕,条纹图案与领带十分相称。

鲁本被这位先生深深地迷住了,但他没有放松警惕。尽管如此,他依然非常激动,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果不能给费利克斯留下好印象——他无法再思考下去,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我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

费利克斯的身子微微向后靠了一点,嘴里依然说着无懈可击的客气话,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在而镇定。

“我非常清楚,玛钦特很欣赏您。您应该知道,她是我父亲唯一的继承人,我父亲十分疼爱她。”

“但您并不认识玛钦特,对吧?”鲁本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在做什么?这个开场白真是糟糕至极。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没有见过面。”

“从我父亲的描述里,我已经非常熟悉她了。”费利克斯立即回答,“我相信,我们的律师已经跟您解释过了,我绝不会要求重新分配大宅,包括她希望留给您的那片庄园。”

“是的,他们解释过了,”鲁本说,“非常贴心。我很高兴能与您见面,很乐意跟您讨论任何您想讨论的事情。”

这位先生从容的微笑有着致命的魅力,他望向鲁本的的眼神温暖、朝气蓬勃,但鲁本从中读出了一缕审视。

该从哪儿说起呢?该怎样把谈话引向重点?

“我认识玛钦特的时间很短,”鲁本说,“但我觉得自己很了解她。她非常优秀……”他有些哽咽,“我没能保护她——”

“咳,鲁本。”西蒙低声警告。

“没能保护好她,”但鲁本接着说了下去,“是我终生的遗憾。”

男人点点头,表情几乎有些溺爱,然后他柔声说道:“你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鲁本深感震惊。

如果这个男人打算杀掉我,那他简直是地狱里的恶魔。

男人继续说了下去。

“噢,请原谅我,”他的语气万分真挚,带着一丝忧虑,“我的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倚老卖老。很抱歉。以我的年纪,或许还不够格指指点点,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我只是想说,照片难以表现真正的你。从照片里看,你只是个普通的俊美少年,有一点儿冷淡,而实际上,你的优秀品质远远超越那些照片。”他的话里有一种直指人心的质朴,“现在,我终于亲眼见到了《旧金山观察家报》那些文章的作者。我得说,你富有诗意,同时又脚踏实地。”

两位律师严肃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对于眼下的局面,他们显然不太满意。但鲁本已经入迷,他满怀希望,不过仍有些警觉。

这意味着你不会杀我吗?——他险些脱口而出。

或者这些花言巧语只是迷人的陷阱,你随时可能痛下杀手,就像那个令人作呕的莫罗克一样?

但现在他面对的人是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就坐在他眼前。他必须抓紧机会。

“你想要你父亲的个人动产,”鲁本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些,“他的日记,对吗?还有黏土板,那些古老的楔形文字黏土板——”

“鲁本,”西蒙立刻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在尼德克先生进一步表明意图之前,我们暂时不要讨论太细节的问题。”

“古黏土板?”亚瑟・汉默米尔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喃喃说道,“什么样的黏土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我父亲在中东的时候搜集了很多楔形文字古黏土板,”男人说,“的确,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我承认。当然,还有他的日记。他的日记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这么说,你能读懂他写的密文?”鲁本问道。

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神有一丝颤抖。

“大宅里有很多密文。”鲁本说。

“是的,说起来,我的确能读懂那些密文。”男人回答。

鲁本从衣袋里抽出那封写给莫罗克的信,推到桌子对面。“这或许是你写的?”他问道,“信里用的似乎是你父亲的那种密文。”

男人的表情依然冷静,但他明显有些惊讶。

他伸出手,拿起那封信。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如果是你写了这封信,那么,现在它归你了。”

“能告诉我这封信是哪儿来的吗?”哪怕是在追问,他的礼节依然无可挑剔,“如果你能告诉我,那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这封信留在镇上的小旅馆里,收信人是一个以大宅守护者自居的男人,”鲁本解释道,“他可不那么让人愉快。顺便说一句,他没有收到这封信。他失踪以后,我拿到了信。”

“失踪?”

“是的,他消失了,无影无踪。”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见过这个人吗?”他的眼神柔和中带着一丝试探,语气依然温和有礼。

“哦,见过,”鲁本回答,“那次会面相当艰难。”说到正题了,鲁本心想。抓紧机会,成败在此一举。“事实上,非常艰难。我在大宅里有一位同伴,呃,或许我可以说,这次会面简直是场灾难,不过结果表明,它并不是灾难,至少对我们而言。”

男人仔细思考了片刻,他的表情变幻不定,但很快就再度平静下来。

“鲁本,我认为,现在我们最好谈谈手头的正事,”西蒙提议,“其他事情可以另约时间再谈。要是大家都同意的话——”

“‘灾难’,”男人没有理会西蒙,他看起来忧心忡忡,“我很遗憾。”他的语气依然那么和蔼、谦逊而体贴。

“呃,这么说吧,那个人,莫罗克,他相当反感我出现在大宅里,也反感我与玛钦特・尼德克的关系。当然,他还反对别的一些事情。”“事情”,这个词真是苍白无力,我为什么不换种表达?鲁本向男人投以询问的目光,期望得到他的理解。“事实上,我得说,对于事情的……走向,他非常生气。他说我草率大意,并为此大发雷霆。但后来,他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会回来取这封信了。”

西蒙清了清嗓子,再次试图打断谈话,但鲁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耐心一点。

男人审视着鲁本,一言不发。他显然很震惊。

“我觉得,这封信或许是你写给他的,”鲁本说,“或许,他的到来代表着你的意愿。”

“也许我们应该看看这封信——”西蒙说。

男人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他的手指抚过信封撕口处。

“是的,”他说,“信是我写的。但我不太明白它为什么会引发一场不愉快的会面,这绝非我的本意。事实上,信里传达的信息很简单。我很多年没给莫罗克写信了,这次我只是告诉他,我听说了玛钦特遇害的消息,我很快就来。”

男人的语气如此真挚,鲁本立即相信了这番说辞,但他的心跳并未因此平静下来。

“那么关于这个人……”亚瑟开口说道。

“请告诉我,”鲁本打断了亚瑟的话,望向尼德克,“既然你给他写过信,那么对于他的举动,我该作何理解?”他问道,“或许他的反感代表着你的意愿,他的出现来自你的命令?”

“我绝无此意。”男人柔声回答。他眉头微微紧蹙,旋即恢复了原状。“我向你保证,”他说,“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绝不代表我的立场。”

“噢,我深感安慰,”鲁本意识到自己有些发抖,背上微微出汗,“因为这个人,莫罗克,他不太讲道理。他把我们逼到了死角。”

男人静静听着。

西蒙用力攥了攥鲁本的右腕,但鲁本没有理会。

我该怎么说得更清楚一点?他暗自思忖。

“你刚才说,他消失了。”男人问道。

“无影无踪,像老话里说的那样,”鲁本回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举起手,做了个烟雾弥散的动作。

他知道,两位律师一定十分困惑,但他立即甩开了这个念头。他必须这么做。

男人看起来依然平静真诚。

“希望你理解,当时我觉得自己遭到了攻击,”鲁本说,“还有和我一起的那位女性朋友。我深爱着她。她不应在我的屋檐下遭受威胁,我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西蒙再次试图抗议,亚瑟・汉默米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举起手,示意西蒙不要开口。

“我完全理解,”他直视鲁本的眼睛,“我很抱歉,很抱歉出现这样始料未及的转折。”

鲁本倏地从衣袋里摸出那块金表,推到男人面前,低声说:“他留下了这个。”

男人凝视了很长时间,终于取过金表,虔诚地捧在双掌之间。他审视着表壳,又翻到背面。随后,他叹了口气。他的表情头一次暗淡下来,抹上了一层伤感,甚至还有一点失望。

“呵,可怜的雷克林,”他凝视着表壳,喃喃说道,“你的巡游走到了尽头。”

“雷克林是什么?”亚瑟・汉默米尔问道。他脸色苍白,满心挫败和恼怒。

“一窝里最弱小的幼仔,”鲁本回答,“古英语里,用‘雷克林’来描述。”

男人微微一笑,望向鲁本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缕欣赏,但他的悲伤仍未消散,他把金表又翻了一面。

“是的,真遗憾。”他把金表放入衣袋,仔细收好信纸,一同放进西装内袋,“请原谅我的古怪措辞,我懂的语言太多,读过太多古书。”

两位律师交换着眼色,明显有些慌乱。

鲁本继续说了下去。

“呃,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很容易冒犯他人。”他把右手放在膝盖上,因为这只手抖得厉害,“毕竟,那是幢相当宏伟的大宅,”他说,“意味着相当可观的财产,和同样重大的责任。或许会有人说,圣血……”他的脸红得发烫。

男人的眼神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

男人似乎打算说点儿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但在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只是说:“圣血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东西。”

“圣血又是什么?”西蒙愤怒地低声质问,亚瑟・汉默米尔点点头,喃喃说了几句什么。

“哦,当然不是,或许人们唯恐避之不及,”鲁本说,“但若是不懂得珍视圣血,那人真是个傻子。”

男人笑了。他的微笑里仍藏着悲伤,就是那种所谓达观的笑容。

“那么,我没有冒犯到你吧?”鲁本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请相信,那是我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噢,完全没有。”男人的声音更加温和,但他的话不容置疑,“年轻人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鲁本咽了口唾沫。现在他浑身都在颤抖,汗珠从他嘴唇上方密密冒出,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但内心在欢呼雀跃。

“我从未面临过如此挑战,”鲁本说,“我想你应该能想象。我希望以决心和力量,面对眼前的挑战。”

“你的决心显而易见,”男人回答,“这样的宝贵品质,我们称之为坚毅。”

“现在说的我总算能听懂了。”西蒙叹道。亚瑟・汉默米尔深表赞同。

“谢谢。”鲁本的脸红了,“我想我爱上了那幢房子,我爱玛钦特。而且我迷上了费利克斯・尼德克,我时常想象,他是一位探险家,一位学者,或许还是一位老师。”他略微停了几秒,“他用神秘的语言写了很多日记。大宅里有许多宝藏,黏土板无处不在,那些脆弱的小黏土板。就连尼德克这个名字也很神秘,我在一本古老的短篇小说里找到了它。大宅里那么多的名字似乎都与古老的故事有关——斯波瓦、格拉贡,甚至包括莫罗克。那些谜团蕴藏着诗意和浪漫,追寻名字背后的典故与传奇,或许可以从中找到线索,为与日俱增的问题找到答案……”

“鲁本,别说了!”西蒙提高声音。

“你真是诗意盎然,”亚瑟・汉默米尔转转眼睛,喃喃说道,“你的父亲一定非常骄傲。”

西蒙・奥利弗已经忍无可忍。

男人的微笑依然从容,溺爱又回到了他的眼神之中。他紧抿嘴唇,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我完全被迷住了,”鲁本说,“这一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你的达观令我深感欣慰,因为你的那位朋友似乎有些冷酷悲观。”

“呃,现在我们可以放下他了,对吧?”男人低声说道。他似乎很欣赏鲁本。

“在我的想象中,费利克斯・尼德克无所不知,包括那些最深奥的秘密,”鲁本说,“那些问题,我父亲称之为‘终极问题’,费利克斯或许知道答案。或许他能让我看清生命最黑暗的角落。”

西蒙和亚瑟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像是在交换什么信号。鲁本没有理会他们。

男人只是凝视着鲁本,眼神里充满同情和鼓励。

“你能读懂那些密文,”鲁本说,“真了不起。就在昨晚,我发现了一些账本,里面满是密文。那些账本都很旧了,非常古老。”

“是吗?”男人轻声问道。

“是的,很久以前的账本,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得恐怕连费利克斯・尼德克都还没有出生。你的祖先一定懂得这种密文,要不就是费利克斯掌握着某种长生不老的秘密。谁能想到,大宅里藏着这样的东西。那幢房子真是座迷宫。你知道吗,大宅里还有秘道,更准确地说,是一间巨大的密室。”

两位律师同时清了清嗓子。

男人的表情仿佛洞悉一切。

“看起来曾经有一群科学家在大宅里工作,或许是医生。现在我们无法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除非有人能读懂那些密文。很久以前,玛钦特曾尝试过解码……”

“是吗?”

“但却一无所获。你掌握的技能非常有价值。”

西蒙再次试图打断,鲁本阻止了他。

“那幢房子总是让我浮想联翩,”鲁本说,“我总觉得费利克斯・尼德克还活着,他会回来,向我解释我找不到答案的那些谜团。”

“鲁本,求求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觉得也许……”西蒙已经快要站起来了。

“请坐下,西蒙。”鲁本说。

“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了解费利克斯・尼德克,”男人柔声说道,“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对他有所了解。”

“噢,我了解这位先生的许多小事,”鲁本说,“他喜爱霍桑、济慈,那些古老的欧洲哥特故事;他的爱好甚至包括神学,他喜欢德日进的作品。我在大宅里找到了一本小书,德日进的《我相信》。我真应该带过来给你看看,但我今天忘了。我珍爱那本书,如供奉圣迹般虔诚。那本书是一位好友送给费利克斯的,上面留着题词。”

男人的脸上又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但他依然那么坦荡宽和。“德日进,”他说,“是一位天才的思想家,思维独到。”他的声音降低了一点,“‘要获得宇宙的完满,疑问与不幸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鲁本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在创造演化的进程中,’”他引用道,“‘邪恶在所难免。’”

男人沉默片刻。随后他绽放笑容,柔声诵道:“阿门。”

亚瑟・汉默米尔望向鲁本的眼神就像在看疯子。鲁本继续说了下去:“从玛钦特的描述里,我认识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费利克斯,”他说,“而其他认识他的人不断让他的形象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深刻。他是大宅的一部分,要住在那幢房子里,不可能对费利克斯・尼德克一无所知。”

“我懂了。”男人的声音温柔至极。

两位律师再次试图介入,鲁本微微提高了声音。

“他为什么会那样消失?”鲁本质问,“他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会丢下玛钦特和家人,一走了之?”

亚瑟・汉默米尔立即插了进来。“呃,相关的调查还在进行,”他说,“事实上,这位费利克斯先生没有带来任何有所帮助的线索——”

“当然没有,”鲁本低声说,“我只是请他猜一猜,汉默米尔先生。我只是觉得,他的想法或许可以带来启发。”

“我不介意讨论这件事。”男人伸出左手,拍了拍亚瑟的手背。

他望向鲁本。

“我们无法知道全部真相,”他说,“我怀疑费利克斯・尼德克遭到了出卖。”

“‘出卖’?”鲁本反问。他立即想到了德日进作品上神秘莫测的题词:我们熬过了这一切,没有什么能打倒我们。芜杂的记忆碎片纷繁而来,他低语:“‘出卖’。”

“他绝不会抛弃玛钦特,”男人说,“他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和弟媳能把孩子好好养大。离开所有家人,并非出于他的本心。”

鲁本脑海里闪过一连串对话片段。埃布尔・尼德克跟叔祖父总是不对付,似乎和钱有关。会是什么事?费利克斯失踪以后,埃布尔・尼德克得到了一笔钱。

亚瑟凑到男人耳边低声提醒,这些问题十分严肃,应该改天换个地方再谈。

男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再次望向鲁本。

“玛钦特想必十分难过,这件事让她的生活蒙上了阴影。”

“噢,毫无疑问,的确如此。”鲁本激动极了。他的心像擂鼓般狂跳,语调也急促起来,“她怀疑叔祖父遇到了什么坏事,同样遭遇不幸的还有他的所有密友。”

西蒙试图插话。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也是件幸事,”男人说,“有时候,真相残忍得无法正视。”

“你是这么想的?”鲁本问道,“或许你是对的。或许对玛钦特来说,费利克斯的事情就是如此,我无从得知。但现在,我渴望找到真相,找到答案,我希望解开所有谜团,哪怕有一点线索……”

“这是家族私事!”亚瑟・汉默米尔厉声警告,“你无权……”

“别这样,亚瑟!”男人劝道,“我想听,这很重要。请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好吗?”

但鲁本发现自己陷入了僵局。他想离开这个房间,和这位先生单独会面,无论那有多危险。我们为什么要在西蒙和汉默米尔面前演戏?

“你为什么想见我?”他突然发问。他的身体依然抖得厉害,掌心一片湿滑。

男人没有回答。

噢,要是劳拉在这里就好了,她会知道该如何继续,鲁本想道。

“你是个重视荣誉的人吗?”鲁本问道。

两位律师立刻炸了锅,急促激烈的抗议让鲁本想起定音鼓。没错,就是交响乐里的定音鼓,乐声背后的鼓点短促而有力。

“是的。”男人的回答诚恳真挚,“如果不珍视荣誉,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以荣誉之名,你是否能答应我,我对待你朋友的手段,并不是对你的冒犯?无论他遭遇了什么,你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对我和我的女朋友施以报复?”

“看在上帝的份上!”亚瑟・汉默米尔高声抗议,“你是否在指控我的客户……”

“我答应你,”男人回答,“毫无疑问,你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他伸出手,但却够不到鲁本。“我答应你。”他重复了一遍,手掌仍无助地摊开在原地。

“好的,”鲁本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只是别无选择,身不由己。无论是莫罗克,还是其他事情,都是如此。”

“是的,”男人柔声回答,“的确如此。我万分理解。”

鲁本站起身来。“你想要费利克斯的私人动产?”他问道,“当然,都可以给你。我提出报价,只是因为我觉得玛钦特希望我这样做,她希望我好好对待那些东西,善加保存,或者捐给图书馆、大学,我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办。既然你想要,拿走吧,都是你的了。”

两位律师同时开口了。西蒙强烈反对,他说达成这样的共识为时尚早,鲁本用于购买这些动产的资金已经过户,目前的物品目录太过简单,还需要进一步详细整理。亚瑟・汉默米尔以律师特有的腔调字斟句酌地低声提出,此前他并不知道大宅内的古物已达博物馆收藏等级,双方必须慎重磋商细节。

“那些动产是你的了。”鲁本礼貌地忽略了两位律师的抗议,再次重申。

“谢谢,”男人回答,“我的感激难以言表。”

西蒙开始收拾文件,记录笔记,亚瑟・汉默米尔则在黑莓手机上写着什么东西。

“请问我可否前来拜访你?”男人问道。

“当然可以,”鲁本回答,“随时欢迎,你知道我们住在哪儿。当然,你早就知道。事实上,我很希望你来,我盼着你前来拜访!我很愿意……”他几乎语无伦次。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

“真希望现在就能去拜访你。不幸的是,我必须得走了。我没有太多时间,巴黎那边有人在等我。我很快就会给你打电话,处理完那边的事情,我马上就联系你。”

鲁本觉得自己快要流泪了,解脱的泪水。

突然间,男人和鲁本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在会议桌尽头相会,男人握紧鲁本的手。

“年轻人会改变世界,”他说,“全新的宇宙是他们带来的礼物。”

“但有时候,年轻人会犯下大错。他们需要长者的智慧。”

男人笑了。“的确如此,但也未必尽然。”然后他引用了鲁本刚刚说过的德日进名句,“‘在创造演化的进程中,邪恶在所难免。’”

他离开房间,亚瑟・汉默米尔匆匆追了上去。

西蒙终于爆发,他试图哄鲁本坐回椅子里。

“你母亲希望你去见见那位医生,坦率地说,我同意她的建议。”他摆出长篇大论的架势,“这次会面并不顺利,我们必须谈谈,事情的走向不对,简直糟糕透顶,你应该马上给你母亲打电话。”

但鲁本知道,对于这次会面,自己很满意。

他还知道,他没法解开西蒙心头的困惑,也没法安抚这位老律师,更没法保证什么。所以鲁本选择回避。他得找到劳拉,然后和她一起离开。

劳拉在等待室里,那位先生正在跟她说话。他双手握住她的右手,语气亲昵温和。

“……你绝不会再次遭遇闯入者的威胁。”

劳拉喃喃致谢,她似乎感到有些困惑。

男人露出笑容,向鲁本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迅速离开房间,消失在走廊里。

两人一走进电梯,鲁本便迫不及待地发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和你见面非常愉快,”劳拉回答,“对于那位朋友的行为,他深感抱歉。他向我保证,我们不会再遇到那样的不速之客,还有——”她停了一下,微微发抖,“他就是费利克斯,对吧?他绝对就是费利克斯・尼德克本人。”

“毫无疑问。”鲁本说,“劳拉,我觉得我赢了,如果这是场战斗的话。我们安全了。”

去餐馆吃晚饭的路上,他尽可能地将记得的所有细节告诉了劳拉。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劳拉推测,“如果只是虚与委蛇的话,他不需要特地来找我,跟我说话。”她打了个冷战,“也许他知道所有答案。他会告诉你一切。”

“但愿如此。”鲁本的快乐和解脱溢于言表。

他们赶在晚餐高峰之前到达北滩咖啡馆,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张靠落地窗的桌子。细雨已停,乌云后的天空澄蓝如洗,恰如其分地衬出鲁本雀跃的心情。不畏严寒的人们坐在露天的桌旁消闲,哥伦布大道繁华一如往昔。整座城市清爽、充满活力,记忆中阴森的夜幕仿佛已彻底消散。

鲁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就像蔚蓝的天空划破阴霾。

当他再次忆起费利克斯站在那里,握着劳拉的手跟她说话,他险些感动得落泪。那一刻的她多么迷人啊!她穿着灰色羊毛裤子和运动衫,整洁、美丽、容光焕发。她的白发像往常一样用缎带束在颈后,微笑着目送费利克斯离开。

鲁本满怀爱意地望着劳拉。

现在你安全了。他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你,他已亲自向你保证。他见到了你的美丽、优雅与纯净。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他不会食言。

他点了一大份意大利套餐,包括沙拉、蔬菜通心粉浓汤、意式肉卷、小牛肉和法式面包。

他一边大嚼沙拉,一边不厌其烦地和劳拉回味着刚才的会面。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塞莱斯特的短信:“紧急情况。关于我们。”

他回了条短信:“怎么了?”

她写道:“我们还算是在一起吗?”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用拇指耐心地发着短信,“我们还是朋友。”

如果这算残忍,那他真的非常抱歉。但他必须开口,维持现在的局面对她太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说,你并不恨我,”她回道,“即使我和莫特在一起?”

“你和莫特在一起,我很高兴。”他是真心的。他知道莫特一定很开心,那家伙一直很喜欢塞莱斯特。如果她能忍受天才莫特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和总是心不在焉的表情,那他们俩真是完美的一对儿。

“莫特也很高兴。”她的回复来得很快。

“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但是我爱你,想念你,而且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那么你仍是我的朋友。”

“永远。”

“狼人的事儿有什么进展吗?”

“还是众所周知的那些。”

“爱你。回头聊。”

他把手机放回衣袋。“结束了,”他告诉劳拉,“她很高兴,她和我最好的朋友出轨了。”

劳拉脸上有一丝喜悦,她笑了起来。

他很想告诉她,我爱你。但他没有开口。

他只是尽量放慢速度,喝着盘子里的汤。

劳拉显然对餐点很满意,无可挑剔。她脸上流露出纯然的喜悦和放松,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

“想想看吧,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说,“刚刚跟我们见面的那个人——”

他摇摇头,无法再说下去。泪水再次涌入眼眶,他在劳拉面前哭的次数比在自己母亲面前还多。好吧,这么说似乎有点夸张。

“我只想让他帮帮我,”他坚持说道,“我希望他……”

她探身握住他的手。

“他会帮你的。”她柔声劝道。

他望向她的眼睛。

“你愿意接受圣血,对吧?”他低语。

她有些畏缩,但她的眼睛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你是说,哪怕冒着死亡的风险?”她的表情非常严肃,“我不知道。你拥有力量,我也能分享。”

这不够。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