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树木间穿梭,闪电般穿过森林,他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亲爱的,你可帮我解决了大难题。你不会知道,让无辜的人流血会让我多么痛苦。”
“离我远点儿。滚开!”
为他指引方向的不是邪恶的气息。事实上,他闻不到任何气味。如此危险的声音为何没有气味?
仅仅落地一次,他就穿过石头铺成的庭院,闯进了门里,木门上的锁应声而落。
他挥手关上身后的房门,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
他看到了劳拉,她站在巨大的石头壁炉左边,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双手紧握着长柄斧头。
“他是来这里杀你的,鲁本!”她的声音嘶哑。
壁炉对面是一个瘦削的身影,一个深色皮肤的黑眼男人,看起来有些像是亚洲人。他个子不高,看起来相当沉稳,大约50岁上下,黑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他穿着简洁的灰色外套和裤子,白衬衫的领口敞开着。
鲁本冲到他面前,挡在他和劳拉之间。
小个子男人风度翩翩地让出了一点儿空间。
他正在打量鲁本,漠不关心的眼神像是在打量街角的陌生人。
“他说他必须杀了你,”劳拉哽咽着说,“他说他别无选择。他还说,他必须连我一起杀掉。”
“你先去楼上,”鲁本向前踏出几步,“锁好卧室的门。”
“哦,我想我们没那个时间,”男人说,“看来他们对你的描述完全没有夸张,你的确是这个种族的优秀样本。”
“什么种族?”鲁本问道。现在他站在男人几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他还是闻不到任何气味,这令他有些困惑。哦,他身上有普通人类的气味,当然有,但完全没有敌对或邪恶的意味。
“对于你遭遇的一切,我深感抱歉,”男人的声音自信而平稳,“我不应该弄伤你。对我而言,这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但覆水难收,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纠正。”
“那么你就是这一切的根源。”鲁本说。
“千真万确,虽然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
他看起来彬彬有礼,而且完全不是鲁本的对手,但鲁本知道,这不是他最终的形态。哦,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他真正的面貌。赶在他变形之前动手是不是更好?趁着现在,他还很弱小,无力反抗。或者应该先套一套话?想想看吧,他脑子里藏着多少珍贵的信息。
“我守护此地,已有很长时间,”随着鲁本的紧逼,男人又往后退了一步,“很久很久。事实上,我不算什么优秀的守护者,有时候还会离开。这样的缺席不可原谅。若我尚存一丝悲悯,那我必须纠正已经犯下的错误。可怜的小‘狼人’,你如此自称,但恐怕,你根本就不应诞生。”
一丝不祥的笑意浮上他的脸庞,异变来得如此迅猛,令人眼花缭乱。男人的胸膛开始扩张,手臂和双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伸长变粗,随着身体的膨胀,他的衣服片片碎裂。男人摘下腕上的金表扔到身旁,光滑浓密的黑毛覆盖了他的全身,像泡沫一样蓬松。他的鞋已被爪子撑裂,他伸展双臂,扯掉身上残余的布条,胸腔里爆发出低沉的嘶吼。
鲁本眯起眼睛:男人的个子不如他高,手臂不如他长,但力量和技巧却无从判断。况且这家伙的爪子很大,两条腿比鲁本的粗,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劳拉往鲁本身边凑了凑。鲁本眼角的余光瞥到,她靠在壁炉旁,右肩上仍然扛着斧子。
鲁本稳稳地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力量在体内无声地膨胀。
你不光是为自己的生命而战,还有劳拉的命。
现在,那个男人比原来高了一个头,黑色的毛发如披风一般,但身高还是不及现在的鲁本。他的脸上只余冷漠与残酷,眼睛变得很小,口鼻部变长,露出弯曲的尖牙。
他屈起强壮的双股,粉红的舌头在雪白的牙齿后一闪即逝。他的毛发黝黑如墨,包括最里层的绒毛;尖耳朵如狼一样竖立,鲁本感到有些恶心,因为他想到自己的耳朵应该也是这样。
稳住,这是鲁本内心唯一的念头。
稳住。他的怒气正在膨胀,但不是那种令人腿脚发软的狂怒,绝对不是。
某种神秘的力量让局面陷入了僵持,某种黑发狼人绝不乐见的力量。鲁本又向前迈出一步。
黑狼再次退了一步。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呢?把我干掉?”鲁本问道,“你觉得你应该消灭我,因为你犯了错?”
“我别无选择,”黑狼的声音浑厚低沉,“我说过了。这件事本来不该发生,早知如此,我应该连你一起杀掉,和那两个罪人一起。但是,你当然知道,让无辜的人流血是多么不愉快的经历。当我发现自己犯了错,我放过了你。你看,总有那么一丝机会,受害者不会染上圣血,伤口自然痊愈,或者受害者很快死去。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受害者一命呜呼。”
“圣血?这是你的叫法?”鲁本问道。
“是的,圣血——多年来我们一直这样叫它。礼物,力量——它有成百上千个名字——但又有何关系?”
“‘我们?’”鲁本问道,“你说的是‘我们’。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到底有多少?”
“喔,我知道你心里有无数问题,”黑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蔑,他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继续说了下去,“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好奇。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既然我不能让你活下去?现在我是在纵容自己,还是在纵容你?请相信,对我而言,善待你比杀死你容易得多。给你们带来痛苦,绝非我的本意。”
这些彬彬有礼的话全都出自眼前的野兽,局面着实有些怪异。在别人眼里,我也是这样的,鲁本想道,和他一样丑陋的怪物。
“现在你可以放那个女人离开,”鲁本说,“她可以开我的车,离开这个地方——”
“不,我不会让她离开,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黑狼回答。他的语气依然镇静,“决定她命运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当你告诉她你的身份,结局就已经无可更改。”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鲁本回答。他努力拖延时间,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什么时候动手最好?他的弱点在哪里?他有弱点吗!鲁本向前迈出一步,让他惊讶的是,黑狼再次后退了。
“现在都没关系了,不是吗?”黑狼问道,“真糟糕。”
“对我而言有关系。”鲁本回答。
在劳拉眼里,这该是怎样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两头怪兽正在唇枪舌战。鲁本再次逼近,黑狼再次退避。
“你还年轻,所以你无比渴望活着,”黑狼的语速略微变快了,“也同样渴望力量。”
“我们都渴望活着,”鲁本回答,他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这是生命的本能。如果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那根本就不配活着。”
“噢,但是你的渴望特别强烈,不是吗?”黑狼语气尖酸,“请相信,对我来说,处死你这么强壮的造物并非乐事。”在壁炉的映照下,他黑色的小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如果你不处决我,会发生什么?”
“我对你负有责任,包括你这些天的丰功伟绩,”黑狼轻蔑地回答,“全世界都想抓住你,把你关起来,放到显微镜下研究。”
鲁本再次向前逼近,但这次,黑狼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举起一只爪子,似乎想要挡住鲁本。
他的抗拒太无力了。我还能发现多少蛛丝马迹?
“我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鲁本说,“我听到那些声音,他们在呼唤我。我闻到邪恶的气息,然后循踪而去。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噢,相信我,”黑狼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你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最初的几周里,有多少差错、恶心和死亡。它来得那么突然,一切都不可预测。圣血侵入多能祖细胞,谁也没法确切地说会发生什么。”
“告诉我,”鲁本屏住呼吸,“圣血是什么?”他再次进逼,黑狼再次后退,仿佛不由自主。他的双股依然保持蹲踞,双臂垂在身体两侧,微微弯曲。
“我不会告诉你,”黑狼无情地拒绝,“如果你再谨慎一点,再聪明一点,哪怕一点点儿,或许你有机会知道。但现在,我绝不会告诉你。”
“喔,所以都是我的错,是吗?”鲁本冷静地问道。他再次靠近,黑狼后退两步。他已经快要退到墙边了。
“那么圣血开始起效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指引,需要警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这都是过去的旧事了,”黑狼头一次露出了不耐烦的口气,“你创下那些光辉战绩的时候,我还在世界的另一头。现在,你要为做过的一切偿命。值得吗?请告诉我。这些天是你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吧?”
鲁本没有回答。就是现在,鲁本想道,他要动手了。
但黑狼继续说了下去。“别以为我真的无动于衷,”他扯动嘴角,露出尖牙,勉强算是个丑陋的笑容,“若是我选择了你作为圣血的传人,那你也许会成为狼族最优秀的宠儿,但是,我没有选择你。你不是狼族的孩子。”这个词他是用德语说的,但发音非常古怪,“你形容可憎,令人厌恶,你是一个孽种!”他的声音愤怒但平稳,“我绝不会选择你,甚至不会注意到你。结果现在,你成了全世界的焦点。好吧,是时候结束了。”
现在是他在拖时间了,鲁本想道。为什么?难道他知道自己打不过?
“是谁让你守护这幢房子?”鲁本问道。
“他不会容忍这一切,”黑狼回答,“但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叹道,“而你,卑鄙的男孩,你引诱了玛钦特,他最珍爱的玛钦特。现在,玛钦特死了。”他的眼睑有些颤抖,然后,他再次无声地亮出利齿。
“他是谁?他和玛钦特是什么关系?”
“是你害死了她,”黑狼低声咆哮,“都是因为你,为了给你和玛钦特留下空间,我转开了视线。哦,你这个蠢货,我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玛钦特就丢了命!都是因为你!那么,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留下你的性命。”
鲁本勃然大怒,但他按捺住自己。
“费利克斯・尼德克?是他让你守护这幢房子?”
黑狼警觉地绷紧身体,肩膀高耸,双臂弯曲。他再次咆哮。
“你以为这些问题能让你占到便宜?”黑狼咬牙切齿地厉声说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他狺狺低吼。
鲁本冲向黑狼,扼住他的喉咙,将他的头抵在黑色护墙板上。
黑狼愤怒地号叫,踢打着鲁本,爪子在鲁本脸上疯狂地抓挠。他的确十分强壮,很快挣脱了鲁本的控制。
鲁本抓住他的鬃毛,顺势将他掷向石质壁炉台,黑狼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他的利爪扎进鲁本的手臂,借力重新站起,随后立即踢向鲁本的下腹,他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猛烈的攻击让鲁本有些喘不过气,他踉跄着后退,眼前倏忽一片漆黑。他感觉到黑狼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爪子探进皮毛深处,刺进坚韧的肌肉,热乎乎的喘息喷在脸上。
鲁本怒吼着挣扎,用爪背奋力拍打黑狼手臂内侧,迫使他松开爪子。
然后,鲁本再次抓住对手丢了出去。黑狼的头“砰”一声撞上墙壁,但他立刻回过神来,强壮的大腿如弹弓般拉开,他猛地将鲁本扑倒在地板上。
鲁本从他身下挣脱,奋力挥出右臂,狠狠砸在黑狼身上,沉重的一击打得黑狼有些发懵,但他立即重新压制了鲁本,利齿刺入鲁本的喉咙。
疼痛比那夜更加剧烈,狂怒之下,鲁本猛地推开黑狼。他感觉到热乎乎的鲜血从颈上的伤口汩汩流出。他终于站直了身子,这一次,他更加狂暴地扑向黑狼,两头野兽立即扭在一起,互相踢打,鲁本摸索着黑狼的脸,利爪撕开他的右眼。黑狼怒吼一声,试图推开鲁本,鲁本再次扑过去,狠狠咬住他的侧脸。尖牙越陷越深,他已经触到了肌肉下的颌骨,黑狼痛苦地嚎叫起来。
我能战胜他,鲁本恶狠狠地想着,他打不过我。黑狼发起反击,他的膝盖和胳膊如钢铁般坚硬。厮打中两人离墙越来越远。坚持!挺住!
伴着暴戾的号叫,鲁本撕咬着对手,就如撕咬美洲狮的血肉一般。他深知,在那场战斗中,他仍压抑着狂暴的野性,而现在,他必须拼尽全力。
生存或死亡,在此一举。
他的左爪一次又一次地抓挠黑狼,撕扯他的眼窝,忍住下颌的疼痛倏地叼住对方的头。
黑狼在咆哮,在咒骂,但鲁本听不懂他的语言。
突然之间,黑狼的动作凝固了。钢铁般的胳膊缓缓垂落,喉间爆出一阵咯咯的呻吟。
黑狼完好的那只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身子向下滑落,但还没有倒下。
鲁本松开手,放开黑狼面目全非的脸。
黑狼软绵绵地站在原地,仅存的一只独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另一只眼还在流血。劳拉站在他的正后方,怒目而视。
黑狼无声地倒下,鲁本看到,锋利的斧刃插在他的后脑上。
“我就知道!”黑狼吼叫,“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怒吼着试图拔出背后的斧柄,但他的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他的双臂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嘴巴大张,泡沫和鲜血从嘴里汩汩流出。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蹒跚着想站稳脚跟,他狂怒地号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鲁本握住木柄拔出斧头,用尽全力挥向黑狼颈部。锋刃穿透皮毛,狠狠嵌入肌肉,几乎砍断了半个脖子。黑狼的号叫戛然而止,他的爪子无力地张开,喉间只余下一缕微弱的喘息。
鲁本拔出斧子,再次奋力劈砍。这一次,黑狼的头颅应声而断,骨碌碌滚落。
鲁本无法自控地抓起黑狼扔向壁炉,失去生命的躯体沉重地跌落在东方地毯上。
他听到劳拉断断续续的啜泣,看到她弯腰站在壁炉前,呻吟着,颤抖着,指着炉火,然后又踉跄着退回椅子里,最后跌坐在地板上。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鲁本!把他从炉子里弄出来,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火苗舔舐着黑狼的躯体,舔舐着还在流血的眼睛。鲁本无法控制自己,他猛地从壁炉里把尸体拽出来扔在地板上,青烟如雾气般升起,烧焦的皮毛尚余点点火花。
这具尸体就摆在他们眼前。面目全非,鲜血横流,肿胀丑陋。
噢,诗意的想象!
喔,不羁的幻梦!
闪亮的黑毛从尸体上一片片脱落,掉落在一旁的头颅开始萎缩,尸体本身也在萎缩,无人可以阻挡。脱落的毛发开始消失,他们眼睁睁看着黑狼渐渐恢复人形,赤裸,遍体鳞伤,毫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