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本到家前,雨就已经开始下了,等他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雨更大了。这样沉郁压抑的暴雨在北加州并不罕见,它缓慢而坚定地浸透一切,淬灭夕阳仅存的余晖,遮蔽初升的新月与星辰。鲁本心情非常糟糕。这场大雨意味着“雨季”已经来临,想要看到下一个晴天,恐怕要等到来年四月。
怀着对大雨的厌恶,鲁本迅速点燃壁炉,调暗台灯。跳动的火苗带来的舒适感令他感到安心。
但同时他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一旦他变身为狼——如果他真的还会再度变身为狼——这点小小的温暖又会变得多么微不足道。
对现在的我来说,什么是像雨一样讨厌的东西呢?他想到了尼德克角,揣想着那片红杉林在雨中的模样。书桌上有一张西蒙・奥利弗送来的庄园地图。从这张地图上,鲁本第一次看到了那片土地的全貌。大宅所在的角落只是一大片悬崖的南角,耸立的峭壁守护着大宅东面绵延的红杉林。海滩面积很小,不知道有没有路可以下去,不过修建大宅的人的确很有眼光,宅邸坐拥海景与林景,得天独厚。
呃,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想。现在他需要约束自己,全心投入正事。
回家路上,鲁本买了汽水和三明治,他一边狼吞虎咽地解决食物,一边在谷歌上搜索“人狼”“人狼传说”“人狼电影”之类的关键字。
不幸的是,楼下餐桌旁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塞莱斯特仍然十分气愤,《旧金山观察家报》不让鲁本报道金木绑架案,反而让他去采访什么狼人故事,格蕾丝也抱怨儿子从来不懂得为自己争取,简直让她伤心。她的宝贝儿绝对不应该重温门多西诺的恐怖回忆。菲尔咕哝着说也许鲁本以后会成为作家,而每一位作家都会以独特的方式“为自己遭遇的一切找到解脱”。
老爸的话令鲁本备受鼓舞,他甚至放下键盘,匆匆把这句话记到了笔记本上。好老爹!
不过现在,鲁本及其生活管理委员会迎来了新的成员。
今天上午,亲爱的管家罗茜结束了一年一度的墨西哥之旅,回到了家里。她痛心疾首地絮叨在鲁本最需要她的时刻,她居然“不在”,她简直无法原谅自己。她还断言,袭击鲁本的一定是法国传说里的狼人。
鲁本最好的朋友莫特・凯勒也在场,他显然是应邀而来。谁都没想到鲁本一回来就直接把自己锁进房间,不肯跟任何人说话。这一点令鲁本烦躁不已。莫特・凯勒正在准备伯克利的博士毕业答辩,他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闲聊上。莫特去医院看过他两次,在鲁本眼里这已经很够朋友了——考虑到他一直在忙着准备答辩,一天没准儿还睡不到四个小时。
现在,莫特——还有鲁本——不得不耐着性子静听“来龙去脉”。门多西诺的悲惨一夜后,鲁本变了,格蕾丝觉得他可能染上了什么东西,咬他的那头野兽没准儿有狂犬病,或是诸如此类。
染上了什么东西!说得太轻巧了。门多西诺的森林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生物?他会说话吗?它会直立行走吗?它会……鲁本掐断了自己的念头。
它当然会说话。“谋杀,谋杀。”鲁本知道那个911求救电话不是他打的,拨电话的是那头怪兽。
他感到一阵巨大的解脱。好吧,看来它退化得没那么厉害,还没变成毫无理智的怪物。它的行为仍受到某种教化的约束,就像旧金山的后巷怪兽一样。如果真相的确如此,那么也许它知道——它知道——差点在它手下丧命的那个男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楼下传来的声音快把鲁本逼疯了。
他起身找了一张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塞进床边的博士CD机,开到最大音量。他很喜欢这首曲子。
现在好了,他听不到他们说话了。谁的声音都听不到——包括整座城市挥之不去的呢喃和低语。他按下循环播放键,放松下来。
炉火跳跃,冷雨敲窗,莫扎特的乐曲在房间里流淌。他几乎感觉一切如常。
等等。
鲁本开始飞速浏览网页,结果不出所料。据他所知,很多史料都把“变狼”视作一种精神疾病,你以为自己是狼,做出类似狼的行为,但实际上这只是幻想;或者某种邪恶的变形术让你真的化身为狼,结果有人用银子弹打了你一枪,你死去以后,狼的身体又恢复了人形,甚至你脸上的表情还十分安详,然后一位吉卜赛老妪宣布你终于得到了安息。
电影里又有另外的说法。呃,他看过不少狼人电影——事实上,多得让他有点羞愧。YouTube上有很多经典片段,他挨个重温,从《变种女狼》到杰克・尼科尔森的《狼人生死恋》。突然,他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电影里的故事,但是按照电影剧情,现在他经历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偶尔变身为狼只是狼人的第一个阶段。在《狼人生死恋》的末尾,杰克・尼科尔森变成了一头棕色的四足森林动物;而在《变种女狼》的最后,不幸的女狼人成了丑陋如猪的怪兽。
不过他立刻想起了门多西诺。地狱在上,它拨了一个电话。它打了911,替受害者求救。它多大年纪?在那里游荡了多久?它到底待在那片红杉林里干吗?
塞莱斯特说过一些事,对吧?门多西诺县一直有狼出没。当地人都觉得这是鬼话。他无数次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门多西诺的森林里绝对没有狼的踪迹。
好吧,别指望电影了。拍电影的家伙能知道些什么?不过电影也不完全一无是处,有那么一点点值得记取:一些电影把变身为狼的能力描述成“礼物”,他喜欢这个表达。礼物。很适合他现在的情况。
不过在大部分电影里,这份礼物没什么目的性。事实上,狼人为何会袭击受害者,电影总是含糊其词。他们总是漫无目的地把随机的受害人撕成碎片,甚至不是为了喝血或者吃肉。他们的行为完全不像狼,而像是……得了狂犬病一样。没错,《咆哮》里有一些有趣的剧情,不过除此以外,当电影里的狼人有什么好处?你朝着月亮号叫,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最后被人一枪崩了。
啊,别管什么银子弹了。要是这个设定真有什么科学依据,他就不会变成狼人鲁本了。
狼人鲁本。所有绰号里,他最喜欢这个。而且这个名字得到了苏珊・拉森的认可。希望比莉不要改掉他精心构思的大标题。
希望以狼人自居,这样的期待真有那么大逆不道吗?他再次试图唤起自己对那个强奸犯的同情心,哪怕一点儿也好。但是他做不到。
大约八点的时候,鲁本放下了手头事。他关掉莫扎特,想试试能不能无视外界的声音。
做到这一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塞莱斯特已经走了,事实上,她是和莫特・凯勒一起去了咖啡厅——莫特一直挺喜欢她的。菲尔和格蕾丝正在谈论他们的去向,不过谈话被打断了。格蕾丝接了个电话,巴黎有一位专科医生对狼人袭击的新闻很感兴趣,不过她没多少时间跟这位医生讨论。这些声音很容易屏蔽掉。
鲁本调出昨晚的自拍照片,他把这些图片放在一个加密文件夹里,设置了密码保护。凝视照片令他感到恐惧,却忍不住要看。
鲁本希望那一切再次发生。
他必须直面这个想法。他渴望异变再次降临,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渴望过任何一件事,无论是初夜还是8岁那年的圣诞节清晨,都无法与此刻相提并论。他正在等待它的到来。
与此同时,鲁本提醒自己,昨晚的异变发生在午夜后,于是他继续查阅变狼和神话的相关资料。事实上,他迷恋各种文化里关于狼的传说,丝毫不亚于对狼人故事的热爱。中世纪传说里的“绿狼盟约”令他着迷,村庄里的人们围着篝火纵情歌舞,时而象征性地把“狼”投入火焰。
当他准备结束查找时,他想起了那本书,《狼人与其他传说》,19世纪两位法国作家的作品。何不试试呢?这本书很容易找到。在亚马逊网站上,他订了一本重印版,然后决定在网上找找这本书的标题故事。
没问题,在一个网站上,他找到了免费的下载。其实他不打算细读,只是抱着渺茫的希望,也许小说里会有真相。
18XX年,大约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在弗里堡的锡格尼特,我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这时候,我的老朋友伊德翁・斯波瓦突然闯了进来,他喊道——
“弗里茨,我有个好消息;我要带你去尼德克……”
尼德克!
接下来,小说里写道,“你知道的,尼德克是这个国家最宏伟的城堡,我们的祖先亲手建立的丰碑。”
鲁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玛钦特的姓出现在一本“狼人小说”里。
他转头去谷歌上查询“尼德克”。没错,真有这么个地方。尼德克城堡是一座著名的遗迹,位于法国的奥贝拉斯拉克和旺让布尔昂让塔之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个姓出现在一本一百多年前的关于狼人的短篇小说里,而且这个故事在1876年被译成英文,时间正好是在尼德克家族来到门多西诺县、在海边建起宏伟大宅之前。如果西蒙・奥利弗的资料准确无误,这个“凭空出现”的家族以尼德克为名。
他惊呆了。这一定是个巧合,这个巧合显然从未被人发现,而且或许将被永远湮没。
短短的开篇里还有别的信息,鲁本回头重新读了一遍。斯波瓦。他见过这个姓,一定见过,而且是在与玛钦特和尼德克角有关的某个地方。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斯波瓦。他几乎能看到这个名字被写下来的样子,可是到底是在哪里?然后,灵光一闪。费利克斯・尼德克的良师密友,马尔贡,费利克斯叫他无神者马尔贡,他的姓氏正是斯波瓦。挂在壁炉上的那张巨幅照片,相框的衬边上是不是写着这个名字?噢,他为什么没有拿笔记下来那些名字?不过鲁本相当肯定。他记得玛钦特说过这个名字,马尔贡・斯波瓦。
不,这不可能是巧合。单单一个名字或许是碰巧,但是,两个名字?绝不可能是巧合。但这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鲁本激动得颤抖起来。
尼德克。
西蒙・奥利弗律师是怎么说的?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喋喋不休地说啊说,似乎是在给他自己打气,而不是安抚鲁本。
“这个家族很难称得上古老。1880年代,他们凭空出现。费利克斯失踪后,他们曾掘地三尺寻找他的下落和这个家族的其他亲属,结果一无所获。当然,19世纪有很多新人崭露头角,白手起家。一位木材大亨凭空出现,修建了一座大宅,一点儿也不稀奇。重点在于,不太可能有失联很久的亲属冒出来质疑你的继承权,他们已经没有亲属了。”
鲁本呆坐在原地,凝视着电脑屏幕。
他们故意起了这么一个姓,有可能吗?不,太荒谬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他们读了一个关于狼人的故事,然后就用尼德克作为自己的姓氏?一个多世纪以后——不,完全是乱弹琴。管他什么斯波瓦。完全不可能。玛钦特从没听说过自己的家族还有这样的秘辛。
他又看到了玛钦特光彩照人的脸,他看到了她的笑容,听到了她的笑声。如此动人心弦,拥有一种内在的……内在的什么?幸福感?
但是,如果那幢黑暗的大宅真的隐藏着诸如此类的俗不可耐的秘密,那会怎样?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鲁本飞快地读完了这篇小说。
果然很有趣,典型的19世纪风格。尼德克城堡的休・鲁珀斯因家族诅咒变身为狼人,故事里充满了迷人的元素,譬如城堡的侏儒看门人,名叫黑死病的强大女巫,不过这些细节不是鲁本要找的东西。斯波瓦是黑森林里的猎人。
这些情节和鲁本在现实世界里的遭遇有着怎样的联系?尼德克角也遭受了狼人的诅咒吗?他显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陈词滥调。
为什么不呢?
鲁本无法忽视这个想法。
他想到了玛钦特藏书室壁炉上方的巨幅照片:雨林深处的男人们——费利克斯・尼德克和他的老师,马尔贡・斯波瓦。玛钦特还提到了其他名字,不过鲁本记不清了——只能确定他们没有出现在这个故事里。
看来必须通读所有关于狼人的文学作品。鲁本立即订购了一批书,狼人小说、民间传说、诗歌、选集、研究文献,隔夜就能送到。
但他感觉这完全是在抓救命的稻草,一切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
费利克斯已经死去很久了。马尔贡或许也死了。玛钦特已经找过一遍又一遍。太荒谬了。从森林进入大宅的那头野兽,它显然是从被打破的餐厅窗户进来的。它听到了尖叫声,就像你听到的那样;他闻到了邪恶的气息,就像你闻到的那样。
浪漫而荒唐。
突如其来的悲伤侵袭了鲁本。费利克斯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别忘了狼人故事里的那些名字。如果说,如果说他还有堕落为狼的兄弟,在森林中逡巡……守卫着那座宅邸?
鲁本感觉很累。
暖意袭来,鲁本听到火苗的低吟声,听到檐沟里雨水的歌唱。他感到全身变得很温暖,很轻。整座城市在隆隆悸动,令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已与整个世界融为了一体。是的,和他在《旧金山观察家报》与女同事交谈时的疏离感正好相反。
“现在,你是他们的一员了,也许吧。”他喃喃低语。所有声音水乳交融着,说话声、哭喊声、祈求声,在表层之下盘旋低回。
上帝啊,如果身处你的位置,时时刻刻听到无所不在的乞求、恳请,不顾一切的喊叫与求助,会是什么感觉?
鲁本看了看表。
刚过十点。
现在跳进保时捷,开去尼德克角,怎么样?为什么不呢?这段路并不难走,只需在瓢泼大雨里淋几个小时而已。他应该能进到屋子里去。必要的话,可以打破一小块窗玻璃。应该没问题吧?几周内,那幢房子就将合法地归入他名下。他已经签署了产权公司要求的所有文件,接手了所有的账单,不是吗?去他妈的,为什么不去?
还有森林里的兽人。他会知道鲁本来了吗?他会闻到他的气息吗?这个曾被他撕咬,又被他放过的男人。
鲁本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有什么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是声音,是……某种振动,就像一辆开着重低音的汽车正驶过街道。
鲁本看到了一片漆黑的树林,但不是门多西诺的树林。不,这是另一片树林,浓雾弥漫,根须纠缠。有情况。
他猛地起身,推开通往露台的门。
大风呼啸,寒气逼人。雨点抽打着鲁本的脸庞和双手,简直令他心旷神怡。
雨雾中,城市灯光迷离,灯火闪亮的高楼层层叠叠,美不胜收。他听到一阵低语,近得就像在他耳畔,“烧死他,烧死他们。”声音尖锐刺耳。
他的心跳响得犹如鼓声,他的身体紧绷。狂喜的涟漪顺着皮肤流遍全身,体内的源泉猛地喷薄而出,他挺直了脊背。
来了,它来了!狼毛覆盖了他的身体,鬃毛直垂过肩,强烈的愉悦淹没了他,同时抹掉了所有警觉。他脸上冒出一层密密的狼毛,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抚过,沁人心脾的快感令鲁本喘息起来。
暗夜里,所有声音都更加清晰,在他身旁缭绕回荡,钟声、音乐声、绝望的祈祷声。他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逃脱房屋的藩篱,跃入无边的黑暗,跃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等等,拍下来。去找镜子,亲眼见证这一刻,鲁本心里想着。但没时间了,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我们要把你活活烧死,老头子!”
他猛地跃上房顶,大雨顷刻就将他浇得透湿,但他却感觉雨点的击打轻盈如雾。
他向着那个声音奔跑,将一条条街巷甩在身后,在高楼间飞跃,跨过低矮的建筑,毫不费力地穿过宽阔的大道,顺着风指引的方向奔向海边。
那个声音更大了,还夹杂有另一个嗓音,随后还有受害者的喊叫。“我不会告诉你,绝不,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鲁本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以逼近想象极限的速度在海特区的高楼间纵跃。就在前方,金门公园渐渐露出形状,那是一片阴暗的大方框。那里有树林,没错,就是那片幽深的美丽森林。就是那里!
他闪电般冲进树林,踩过湿漉漉的草坪,跃上散发着芬芳的树梢。
突然,鲁本看到了,衣着褴褛的老人正在逃跑,他匆匆穿过欧洲蕨掩映的小道,躲避着后面的追捕。有人瑟缩在林中用油布和破纸板搭成的帐篷里观望。大雨如注。
一个袭击者抓住老人的肩膀,把他拖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其他追捕者停下脚步,点燃报纸卷成的火把,但雨水很快就把火浇灭了。
“煤油呢!”抓住老人的男人大喊。老人挣扎踢打。“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他高喊着。
“那就带着你的秘密下地狱吧,老头子。”
拿火把的人在报纸卷上浇了煤油,火光蓦地腾起,煤油的味道与邪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
鲁本一声低吼,扑向拿火把的人,他的爪子深深刺进男人的喉咙,几乎把那家伙的头从肩膀上扯了下来。男人的脖子“咯”一声断了。
然后,鲁本扑向另一个袭击者,那人已经放开瑟瑟发抖的老人,冒着倾盆大雨逃向远处树下的帐篷。
鲁本毫不费力地抓住了他。他本能地张开爪子,全心全意地渴望挖出那人的心脏。他的利爪是如此饥渴。不,不要用牙齿,牙齿的撕咬或许会赠予对方狼的礼物。不,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鲁本的咆哮如同诅咒,他撕扯着那个毫无抵抗之力的男人。“你要活活烧死他,是吗?”——撕开他脸上的血肉,扯烂脆弱的皮肤。爪子刺破颈动脉,鲜血喷涌。男人软绵绵地跪倒,血浸透了他的牛仔布旧外套。
鲁本回过头来,泼洒在草地上的煤油正在燃烧,大雨浇在火焰上咝咝作响,浓烟滚滚,犹如地狱之火。
被追捕的老人瑟缩着跪坐在地,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他望着鲁本,眼神坚定。鲁本看着他在雨中艰难挪动,在暴雨的鞭挞下努力向前,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雨的肆虐。
鲁本扶起老人。他充满力量,镇定从容,火焰在身旁跳跃,他却感觉不到哪怕一丝温暖。
周围昏暗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低语,还有绝望的咒骂和恐惧的惊号。
“你想去哪儿?”鲁本问道。
老人指了指橡树丛背后的阴暗处。鲁本抱起他,把他送到树荫下。这里的泥土干燥芬芳,纠结的藤蔓与巨型羊齿蕨遮蔽着一座破纸板和油布搭成的窝棚。鲁本把老人放到破布和羊毛毯堆成的窝里,老人蜷缩起来,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
小小的空间里充溢着脏衣服和威士忌的气味,然后是新鲜泥土的味道,鲁本闻到了湿漉漉闪着微光的绿色植物的气味,闻到了黑暗中奋力掘土的微型生物的气味。他退了出去,这个人造的小空间就像某种陷阱。
鲁本迅速跃上树梢,动作舒展自然。他离开森林深处,朝着史丹扬大街昏黄的灯光奔去。这条大道在金门公园东面,柏油路面上的车声仿佛永不停歇。
鲁本飞一般穿过大道,进入潘汉德尔的桉树林。狭窄的林地一直向东延伸。
鲁本尽量在高处行动,脚下的桉树仿佛巨大的草株,窄长的灰叶散发出苦涩与甜蜜交织的古怪气息。沿着公园的狭窄地带飞驰,行云流水般从一棵大树跳到另一棵大树的梢头,呼啸的快感让他想要放声歌唱。然后,他一跃来到共济会大街沿山坡蜿蜒而上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屋顶上。
黑暗中谁能看见他的身影?没有人。大雨是他的朋友。他毫不犹豫地迈过屋顶湿滑的瓦片,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片昏暗的林地,这里是美景公园。
低沉徘徊的呢喃中有一丝不同的声音,他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绝望的乞求。
“让我死,我想死。杀了我吧,我想死。”
声音并不高昂,然而在鲁本听到的那些隐藏于语言之下,或者说超越语言的呻吟与哭号中,这缕丝线般纤弱的乞求却如鼓声般响亮。
他来到求助者所在的房顶上,这是一幢宏伟的四层大宅,坐落于通往公园的陡峭山坡上。他向房子正面攀爬,抓住墙上的管道与凸起,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一个形容可怖的老妇人被绑在黄铜床上。她瘦得皮包骨头,身上满是流血的溃疡,稀薄的灰发下粉色的头皮在一盏小台灯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她面前的托盘里放着一碟热气腾腾的人类粪便,一个年轻女人舀起一勺大便,塞进老妇人嘴里。老人瑟瑟发抖,似乎快要晕过去了。恶臭的粪便,恶臭的残忍行径,邪恶的气味更是臭气熏天。年轻女人尖酸地开口讽刺。
“你一辈子除了残羹剩饭就没给我吃过别的,难道你觉得自己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鲁本破窗而入。
年轻女人尖叫起来,逃离床边,她的脸上满是愤怒。
她刚摸出抽屉里的枪,鲁本已经向她扑去。
枪声大作,一瞬间他的耳朵里只剩下那声巨响,然后他感到肩部一阵剧痛,但他很快将疼痛抛诸脑后,伴着一声低吼,他抓住了那个女人,狠狠将她砸倒在灰泥墙上。枪从她手中滑落,她的头撞破了墙皮。他感觉到生命正从女人体内流逝,咒骂声湮灭在她的喉间。
他愤怒地号叫着,将女人从撞坏的窗户里扔了出去,然后传来人体撞击路面的声音。
漫长的一瞬间,他站在原地,等待疼痛卷土重来,结果却没有。肩膀不再痛了,只有痉挛般跳动的暖意。
他走向黄铜床,老妇人被胶带绑在床头,枯瘦如幽灵。鲁本小心翼翼地解开束缚。
老妇人转开瘦削的脸庞。“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她低声祷告,干涩的嗓音低如耳语,“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他弯腰解开老人手腕上最后的束缚。
“天主圣母玛利亚,”他凝视她的眼睛,低声续道,“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等罪人——我等罪人!——祈求天主。”
老妇人低声呻吟。她太虚弱了,几乎无法动弹。
他离开老人,悄无声息地穿过铺着地毯的过道,在另一间宽阔的房间里找到了电话。用爪子按下电话键如此艰难,他失声笑了出来,不由得想起那头门多西诺怪兽是如何在iPhone上完成拨号的。听到接线员的声音,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攫住了鲁本,他想对着电话说“谋杀,谋杀”,但他克制住了自己。那太疯狂了。尽管很有趣。他突然讨厌起自己恶作剧的念头。何况这里并没有发生谋杀。
“救护车。侵入。顶楼老妇人。被囚禁。”
接线员还在追问细节,核实地址。
“快点。”他放下电话,但没有挂断。
他凝神静听。
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位老妇人——还有一个已经睡着了的人。
没过多久,鲁本就找到了二楼房间里的另一位老人,他也被绑在床上,身上满布瘀痕,奄奄一息。他已经睡熟。
鲁本摸索着电灯开关,随后灯光照亮了房间。
他还能做点儿什么来帮助这两个生灵,最大限度地预防不可挽回的悲剧?
走廊里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金框镜子,借着房间的灯光,鲁本看到了自己模糊的轮廓。他猛地砸向镜子,玻璃碎片哐啷啷撒满地板。
他抓起过道边桌上老式的玻璃罩台灯抛向栏杆,任由它轰然摔碎在楼下的前厅里。
那缕海妖般的声音又出现了,缭绕盘旋,如同他在门多西诺听过的那缕声音。暗夜中的游丝。
现在他可以走了。
他逃离了这幢房子。
他在美景公园的柏树林里停留了很久。山顶的树木没有那么粗壮,但他很轻松就找到了一根足以承托体重的树枝。透过枝丫的缝隙,他看到救护车和警车涌向山坡上的大宅,看到两位老人被送走,看到他们收殓了那个“复仇者”的尸体,看到睡眼惺忪的看客终于散去。
鲁本感觉十分疲惫。肩膀上的疼痛不翼而飞,事实上,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事儿。然后他意识到,爪子没法像手一样触摸,他感觉不出纠缠的皮毛下面是否有黏湿的液体。
他更加疲累,非常虚弱。
不过他依然迅速地潜回了家里,不费吹灰之力。
在卧室的镜子里,他再次面对这样的自己。
“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告诉我吗?”他问道,“听听你的声音,多么低沉。”
异变开始了。
他抓住双腿之间柔软的皮毛,它正在萎缩消褪,然后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回来了。他举起手,触摸肩部的伤口。
没有伤口。
完全没有。
鲁本累得几乎站不稳,但他必须确认一下。鲁本凑近镜子。没有伤口。可是子弹是否还留在体内?会不会感染,会不会致命?天知道!
想到格蕾丝可能会有的反应,他险些笑出来。他该怎么说呢?
老妈,我昨晚可能中了一枪。你能帮我照个X光吗?看看子弹有没有嵌在我肩膀上。别担心,我没啥感觉。
不,这样的对话不可能发生。
他躺到床上,枕头柔软清新的气息令他安心,熹微的晨光渐次洒进卧室,他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