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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路上,鲁本把车开得很快。这辆保时捷在城市里总像是套着锁链的狮子一般。在内心深处,鲁本很想直奔门多西诺,前往玛钦特大宅后面的那片森林,不过他知道,时机还不够成熟。去寻找那头野兽之前,他还有很多东西要搞清楚。

与此同时,收音机里仍在播报金木校车绑架案的新闻。没有接到任何勒索电话,也没有任何线索表明是谁带走了那一车孩子,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给塞莱斯特打了个简短的电话。“阳光男孩,”她说,“你到底去哪儿了?大家都快把那些孩子给忘了,现在最热的话题是狼人。要是再有个人来问我,‘你男朋友对此有什么看法?’我就要从这里逃走,把自己反锁在公寓里了。”她连珠炮般地描述了北滩那个“疯女人”,那女人认为她的救命恩人是小朗・钱尼【2】 和雪人的混合体。

比莉发来了短信。“速来。”

还没走出电梯,鲁本就听到了新闻编辑室的嘈杂声。他直接进了比莉的办公室。

鲁本认出了坐在比莉办公桌前的那个女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起来这是谁。与此同时,他闻到房间里有一股熟悉却又不寻常的气味。这是什么味道?不是什么糟糕的气味,当然,是那个女人的气息。他也分辨出了比莉的气味,她的气味太独特了。事实上,所有气味在他脑海里都无比清晰。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闻到了咖啡和爆米花的香味,甚至还有附近卫生间的味儿,那可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

所以,就是这样了,鲁本心想。现在,我拥有了狼的嗅觉和听觉。毫无疑问,就是这样。

那个女人正在哭泣,她身穿浅色羊毛套装,褐色头发,个子娇小,脖子上的丝巾裹得很紧,一只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

“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一看到鲁本,比莉就说道。鲁本习惯性地露出微笑。

女人立即紧紧抓住他的左手,几乎把他拖到了她身边的椅子上。她的眼眶盈满泪水。

上帝啊,她是小巷里的那个女人。

比莉的声音仿佛离鲁本很遥远。

“啊,你终于赶到了,这位苏珊・拉森女士只愿意跟你谈。不奇怪,对吧,全城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丢过来一份《旧金山纪事报》。

“鲁本,你睡得正香的时候,出了件大事儿,‘被狼人拯救的女子’。CNN的标题是‘旧金山小巷神秘野兽袭击色魔’。今天下午,这消息都传疯了,连日本都有人打电话来问!”

“你能从头说起吗?”鲁本问道,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从头说起’?”比莉反问,“你在想什么啊,鲁本?现在整整一车孩子下落不明,北滩的后巷里有一头蓝眼睛的怪兽在逡巡,你要我跟你从头说起?”

“我没疯,”那个女人开口了,“我真的看到了,就像你在门多西诺县看到的那样。我读过关于你的报道!”

“可是我在那儿什么都没看到。”鲁本回答。他很讨厌这样做。难道他打算让那个女人以为自己疯了?

“你是那样描述的!”女人的声音尖锐得近乎癫狂,“喘息声,咆哮声,那个东西的声音。但它绝不是动物。我看见了它,那是个兽人,真的。我知道,我真的看见了。”她滑向椅子边缘,紧盯他的眼睛。“我只愿意跟你谈,”她说,“我受够了被别人取笑嘲讽。‘被雪人拯救的女人!’他们怎么敢把这种事情当成笑话!”

“带她去会议室,你们慢慢谈,”比莉说,“我要你从头到尾完整采访这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别放过,让那些看乐子的媒体瞧瞧!”

“有人提出要付费采访我,”拉森插话,“我没答应,我只想找你。”

“等等,比莉。”鲁本忙不迭开口,他尽量安抚地握住拉森女士的手,“我不适合做这条新闻,原因你很清楚。门多西诺惨案才过去两周,你就指望我去报道另一起动物袭击案……”

“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比莉打断了他的话,“不然还能让谁上?听着,鲁本,所有人都在找你。电视网、有线新闻,还有《纽约时报》,我的天哪!他们想听你的意见。会不会是同一头野兽?你难道不知道吗,门多西诺的人一直在打电话来问。而现在,你要告诉我,你不打算为我们揽下这件事儿?”

“‘我们’得讲点同情心啊,比莉,”鲁本反击说,“我还没准备好——”

“戈尔丁先生,求你了,求求你听我说,”那个女人急切地说,“你一定能明白吧?昨晚上我差点丢了命。是它救了我,我诚实地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结果却成了国际笑话!”

鲁本无言以对,脸上一阵滚烫。

真该死,露易丝・莱恩和吉米・奥尔森【3】 去哪儿了?

比莉的电话救了他的命。她认真听了15秒,咕哝一声,然后挂断了。他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

“好吧,法医办公室已经确认,那是一头动物,呃,犬科动物或者狼什么的,不过可以确定是动物。他们能提供的信息就这么多,这可不太寻常。”

“有毛发或者皮毛吗?”鲁本问道。

“它绝不是动物,”女人仍在坚持,她几乎叫了起来,“我告诉你,它有一张脸,一张人类的脸,而且它跟我说话了,它会说话!它想要帮助我,它触碰了我,想要安抚我!别再说它是动物了。”

比莉站起身来,示意他们跟上。

会议室没有窗户,一尘不染,只有一张桃花心木的椭圆桌和几张齐本德尔式椅子。天花板下面挂着两台电视,无声地播放着CNN和Fox的滚动新闻。

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漫画风格的狼人,看起来颇为骇人。

鲁本迅速转开视线。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了玛钦特大宅的走廊,在这次的想象中,走廊十分明亮,狼人出现,扑向那两个凶手。

他闭上眼睛,比莉抓住他的手腕。“醒醒,鲁本。”她说。然后她转向那个年轻女子,“请坐吧,告诉鲁本你记得的一切。”随后她招呼助手奥尔西娅端上咖啡。

女人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鲁本感到一阵恐慌。他靠近女人,伸出手臂拥住了她。一台电视播放着小朗・钱尼在《狼人》里的剧照剪辑,突然间,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尼德克角全景照出现在屏幕上——高耸的山墙、菱格窗户。现在,那是他的房子。

“不,不,”女人低语,“不是那样的。你能让他们关掉电视吗?他看起来不像朗・钱尼,也不像迈克尔・J.福克斯!”

“奥尔西娅,”比莉喊道,“把那该死的电视关掉。”

鲁本很想拔腿就逃,但显然他做不到。

“绑架案怎么办?”他嗫嚅着说。

“怎么办?别管那事儿了,现在你全力报道狼人。奥尔西娅,把鲁本的录音机拿过来。”

“不需要,比莉,”鲁本说,“我带了iPhone。”他把手机调到录音模式。

她出去时“砰”一声关上了门。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鲁本听着女人的陈述,手指头忙碌地做着笔记,目光一次又一次回到女人脸上。

不过,他一再走神。他无法抑制地揣想着自己遭遇的那头“野兽”是什么样子。

他一次又一次点头,握紧她的手,还一度拥抱了她,但他确实心不在焉。

最后她的丈夫出现了,坚持要带她离开,虽然苏珊很想继续说下去,但鲁本还是把他们送到了电梯口。

然后他回到办公桌前,盯着电脑显示器上贴的留言条陷入了沉思。奥尔西娅告诉他,塞莱斯特在2号线上。

“你的手机怎么了?”塞莱斯特质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告诉我,今天是满月吗?”

“完全不是,我觉得现在是弦月,稍等。”他听见塞莱斯特敲击键盘的声音,“没错,是弦月。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上帝,绑匪刚刚打来了勒索电话,而你还在跟我说狼人的事儿?”

“他们让我跟进狼人的报道,我没办法。他们要多少赎金?”

“这真是我听过最无礼、最侮辱人的事情了,”塞莱斯特发怒了,“鲁本,你要为自己争取。为什么要你报道这个,就因为你在北边遇到过类似的事儿?比莉脑子里在想什么?绑匪索要500万美元赎金,不然就开始挨个杀掉那些孩子。你应该赶去马林县。他们要求把赎金打到巴哈马群岛的一个账户里,不过你肯定知道,这笔钱马上就会被转走,消失在银行网络深处,快得像闪电一样。或许绑匪都不会等到钱打进那家银行,他们说这些绑匪是技术天才。”

比莉突然出现在鲁本办公桌后。

“有什么收获?”

他挂断电话。“很多,”他回答,“她说了很多。现在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看看别人的报道。”

“你没时间了。我要在头版刊登你做的专访。你知道《旧金山纪事报》想挖你跳槽去他们那儿,对吧?还有,六频道正在四处宣扬对你求贤若渴。自从你在门多西诺遭到袭击,他们就一直在蹦跶。”

“太荒谬了。”

“一点也不。因为你的脸,鲁本,所有电视媒体重视的都是你那张脸。但我雇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告诉你,鲁本,在你这个年纪,上电视是最糟糕的事儿。我要的是你的观点,独一无二的观点。还有,别跟今天早上一样闹失踪了。”

她走了。

他坐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前方。

好吧,不是满月。这意味着昨晚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和月亮无关,而且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也许就在今晚。古老的传说到此为止。现在,他应该去探查每一条关于“兽人”的线索,无论那是真相还是传说,但为什么他却被困在这里?

记忆的碎片从他脑子里倏忽闪过,他在屋顶上轻盈跳跃,双腿充满力量。他抬起头,看见了云层后的弦月,人类的眼睛不可能看到这一幕。

一旦天黑,那一切会再次发生吗?

弦月悬挂在浩渺星辰之上,多美啊。他感觉自己再次在街道上飞驰,展开双臂,毫不费力地跃上斜坡屋顶。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愉悦。

可怕的念头接踵而来:每一个晚上都会这样吗?

奥尔西娅给他送来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她离开时微笑着挥了挥手。

他环视周围,人们在白色格子间里进进出出,有人瞥向这边,向他点点头,有人悄无声息地匆匆走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望向房间尽头的那排电视。屏幕上是空荡荡的校车。金木学校。一个女人在哭泣。朗・钱尼再次出现在屏幕上,像一头巨型泰迪熊似的冲进雾蒙蒙的英格兰森林,尖尖的耳朵竖在头顶。

他把转椅转回来,拿起电话接通法医办公室,对方请他稍等。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鲁本心想,但我别无他法。曾经发生的一切如电光石火,我完全无能为力。当然,对于拉森小姐的悲惨遭遇我很遗憾,谁也不相信她的话,我很抱歉,但是,去他妈的,我救了她的命!我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谁都可以做,但不该是我。这些都不重要,这才是问题所在。至少对我来说不重要。

鲁本觉得有点儿冷。一位女同事给他带来了一碟饼干,是友善的佩吉・弗林。他下意识地露出招牌微笑,但实际上他毫无感觉,就像根本不认识她,从未和她有任何关系,就像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就是这种感觉,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任何人都无法进入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任何人都不能。

或许只有在门多西诺袭击他的那个东西可以。他闭上眼,仿佛感觉到利齿陷入自己的头皮和脸颊,带来剧痛。

如果昨晚在北滩的小巷里,他没有杀死那个强奸犯,也许那个男人也会变成狼人,就像他一样!鲁本打了个冷战。感谢上帝,他干掉了那个家伙。噢,等等,这算是什么祈求!

他茫然了。

杯子里的咖啡看起来就像汽油,饼干像石膏。

这是不可逆的,对吗?毫无选择。实际上,他毫无选择余地。

法医助理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哦,没错,那的确是一头动物。因为我们在唾液里发现了溶菌酶。呃,人类的唾液里没这么多溶菌酶,人类唾液富含淀粉酶,可以帮助我们分解吃进去的碳水化合物;动物没有淀粉酶,但它们的唾液里含有大量溶菌酶,这种酶会杀死它们吃下去的细菌,所以狗可以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也能吃腐烂的尸体,但我们不行。不过我得告诉你,不管那头野兽是什么,它都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它唾液里的溶菌酶比狗还多,还有一些其他的酶,我们暂时没分析出来,进一步的测试可能还需要几个月。”

不,没有毛发。没有毛皮,这一类的东西都没有。他们搜集到了一些纤维,或者说他们自以为搜集到了,结果却一无所获。

放下电话的时候,鲁本的心跳得厉害。那么,毫无疑问,他变成了某种非人类的东西。都是因为那些激素,对吧?可是他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还知道,天黑之前,他必须把自己锁到房间里。

现在已是深秋,几近冬天,天气晦暗潮湿,看不到天空的颜色,整个旧金山像是被一片湿漉漉的屋顶笼罩着。

下午5点,他终于写完了这篇报道。

他已经暗地里跟塞莱斯特联系了一下,她帮他查证了《旧金山纪事报》的报道,里面描述了女人身上的青紫和撕破的衣服。他又联系了旧金山综合医院,不过毫无收获,格蕾丝还在手术室。

他还在网上查阅了关于那头神秘动物的主流意见。这个故事正在飞一般地传遍全球,几乎所有报道都提到了鲁本在门多西诺遭受的“神秘”袭击,不过就在他查找玛钦特谋杀案的资讯时,他才发现,这个案子早已人尽皆知。

“神秘野兽再次来袭?”“大脚怪挽救生命”

鲁本在YouTube上看到,北滩的记者已经给他起了个绰号——“后巷怪兽”。

然后,他开始敲击键盘,回顾女人的描述。

“它有一张脸,我告诉你。它跟我说话了,它走路的方式和人一样,就像是个,狼人。(她的用词和鲁本自己一模一样,‘狼人’。)我听到了它的声音。上帝啊,我不该逃走。它救了我的命,而我就像对待怪兽一样从它身边逃跑了。”

他的报道相当个人化,是的,不过这只是基调。在当事人栩栩如生的描述之后,他还谈到了法医提供的证据和其中显而易见的问题,最后,他总结道:

从袭击者的魔爪之下拯救受害人的真是某种“狼人”吗?此前在门多西诺大宅昏暗的走廊里,放过笔者一命的是否也是同一头有智慧的野兽呢?

现在,我们仍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不过,北滩这位强奸犯的意图毫无疑问——当局已经发现他与几起尚未解决的强暴案之间的联系——在门多西诺海岸杀害玛钦特・尼德克的那对瘾君子杀手的企图也同样明显。

虽然在目前,科学尚无法解释两处案发现场的法医学证据,我们也无法分辨幸存者情绪化的证词有几分可信,但我们仍应抱有希望,或许这一切最终会得到合理的解释。而在目前,正如很多时候一样,我们必须带着尚未解答的疑问继续前行。如果旧金山的小巷里真的潜伏着狼人,那么它威胁的对象到底是谁?

最后,他写下了标题:

旧金山狼人:谜团中的真切道德

发送邮件之前,鲁本在谷歌上查询了“狼人”这个词。和预想的一样,这个名字已经被用过了——是蜘蛛侠漫画里的小角色,另一部系列动漫《龙珠》里也有个叫狼人的配角。不过他还找到了一本名叫《狼人与其他传说》的书,作者是埃米尔・埃克曼和路易斯-亚历山大・沙特里安,1876年首次译为英文。很好,有公开出版的书籍,这就够了。

他按下发送键,然后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