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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星期五。

产权公司已经送来了门多西诺地产的第一批文件,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翻阅。

马林县金木学校一整辆校车的孩子遭到绑架。

他匆匆披上菲尔那件肘部有两块皮革补丁的灯芯绒旧夹克,冲下楼梯,跳进保时捷,飞速驶向金门大桥。

一路上他都听着收音机里的跟踪报道。目前大家只知道失踪的学生共有42人,年龄从5岁到11岁不等,另外还有3位老师。人们在1号高速公路的公共电话亭里发现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老师和部分学生的手机,还有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

等我们的电话。

三点时,鲁本已经站在了这家私立学校的大门外。宏伟的褐色校舍是典型的木瓦工匠风格,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本地的摄影师和记者,还有很多人正在相继赶来。

塞莱斯特打来电话确认消息。谁也不知道那些学生是怎么被带走的,被带去了哪里。目前也没有收到绑匪的任何要求。

鲁本设法跟学校方面的一位志愿者搭上了话,这家伙正在喋喋不休地吹嘘这是一所“田园牧歌”似的学校,老师们像“地母”一样慈祥,而学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花朵”。失踪时孩子们正乘车前往附近的缪尔森林远足,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红杉。

金木学校是一间私立学校,风格新潮,收费昂贵。但他们特制的校车已经很旧了,而且没有配备GPS追踪器,也没有车载电话。

比莉・卡莱已经派了两个手下前往本市新闻中心坐镇。

鲁本的拇指在iPhone屏幕上跳跃。他细细描述了三层楼的美丽校舍,校舍周围庄严的橡树,数不尽的野花,其中包括罂粟,就连背阴处也有雏菊和杜鹃花盛放。

家长们还在不断赶来,学校当局匆忙护送着他们进入校园,避开媒体的纠缠。女人在哭泣。记者们挤得太近,花朵在他们脚下零落成泥。警方越来越恼火。鲁本挑了个靠近外围的位置。

现场有无数的医生、律师、政客和家长。金木学校虽然带有一些实验性质,但声誉一直良好。毫无疑问,绑匪一定会开出匪夷所思的条件。现在,何必要苦苦追问FBI是否已经介入呢?

《旧金山观察家报》年轻的摄影师萨米・弗林终于找到了人群后方的鲁本,他问鲁本自己该做点什么。“拍一下全景,”鲁本有点不耐烦地回答,“还有门廊上那位警长,注意捕捉学校的氛围。”

但,这又于事何补呢?鲁本默默地想着。此前,他跟踪过五起罪案。在他看来,媒体在那几起事件中都有积极作用。但现在这起案件,他不能确定。不过,也许有人在哪儿看到过什么,如果每家每户都看到了电视上闪动的新闻画面,也许就会有人想起什么线索,给当局打来电话。

他往后退几步,靠在一棵低矮的灰槲树粗糙的树干上。树林散发出松针和绿色植物所特有的气息,让他清晰地想起和玛钦特在门多西诺庄园散步的那一幕。一阵轻微的恐惧突然袭来。比起留在这里报道新闻,他是不是更愿意待在那座大宅里?那份宏伟的遗产如梦如幻,它是否会诱得他抛弃自己的工作?

为什么他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事儿?

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没什么大事儿。现在警长正在没完没了地重复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说辞,人群里不同的声音也在喋喋不休地反复追问同样的问题。

有别的声音闯了进来。有那么一秒钟,他以为声音来自周围的人群,接着他就意识到,声音来自校园里那些遥远的房间。有家长在啜泣。老师在不停地说着陈词滥调。人们在互相打气。每个人心里都毫无把握。

他觉得很不安。这些声音他不可能写进报道。他努力忽略它们,但细碎的声音不停地钻进他的耳朵。我他妈为什么会听到这些?既然不能写出来,这又有什么意义?事实上,现在完全没有值得报道的消息。

他写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重压之下,有的家长已经崩溃了。没有勒索电话。这一点鲁本很有把握,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佐证了这一点,甚至包括危机经理人低声安慰大家说,电话会来的。

周围的人都在谈论着1970年代著名的乔奇拉校车绑架案。在那起案件中,无人受伤。绑匪把老师和学生从校车转移到小货车上,送到了一处地下采石场里,后来被害人设法逃脱了。

我能做点什么实际的、能帮上忙的事情?鲁本冥思苦想着。他觉得筋疲力尽,充满焦虑。也许我还没准备好重返岗位,也许我再也不想回来工作了。

到六点的时候,情况仍毫无变化,鲁本开车穿过金门大桥回到了家里。

虽然他看起来仍精力充沛,但实际上他感到阵阵疲惫。格蕾丝说,这是腹部手术用的麻醉药带来的后遗症,还有抗生素,鲁本仍在服用抗生素,并忍受着它们带来的不适。

回到家里,他立刻为第二天一大早发行的报纸写了一篇发自肺腑的“直击报道”,用电子邮件发了出去。一分半钟以后,比莉打来电话说她很喜欢这篇文章,尤其是关于危机顾问和媒体踩踏野花的部分。

鲁本下楼和格蕾丝一起吃晚餐。格蕾丝和平常有些不太一样,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两位病人当天下午死在了手术台上。当然,本来谁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活下来,但接连面对两个人的死亡,就算是创伤中心的外科医生也会感到痛苦,所以鲁本比平常多陪了母亲一会儿。一家人谈论着校车绑架案,房间角落里的电视开着静音,以便鲁本跟踪事件进展。

结束后,鲁本上楼继续工作。他写了一篇回顾乔奇拉绑架案的文章,并追踪了迄今仍在坐牢的那几位绑匪的近况。案发当时,那几个绑匪和现在的鲁本年纪差不多。鲁本很想知道,经过漫长的监狱岁月,那几个人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但那不是这篇文章的主旨。他很乐观,在乔奇拉绑架案中,所有的孩子和老师最后都安然无恙。

这是门多西诺惨案后他最忙碌的一天。他洗了很长时间的澡,然后上床休息。

躺在床上,他心神不定,于是起床来回踱了几圈,然后又回到床上。他很孤独,孤独得可怕。自从惨案发生后,他再也没跟塞莱斯特亲热过。现在他不想和塞莱斯特独处。他总是会不断地想,如果真的和她亲热,自己也许会伤害她,刺伤她的感情。实际上,这么长时间没跟她亲热,这已经伤害到她了吧?

他翻来覆去,抓紧枕头,幻想自己独自一人待在尼德克角,躺在费利克斯的旧床上,玛钦特就在他身旁。这些毫无头绪的幻想只是为了让他快点入睡。当睡意真的如约而来,他陷入了无梦的绝对黑暗中。

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闹钟显示已经是午夜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来自电视屏幕,窗户开着,群峰上的城市流光溢彩,山脚下的海湾却没有一丝光,漆黑一片。

他真能看到马林县那边的山吗?似乎的确如此。他的视线穿越了金门大桥,直抵远方。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环顾周围,房间里的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老旧的花冠形石膏的边线清晰可见,他甚至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细小裂纹和木质梳妆台的纹理。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微光。

他起身,走到阳台上,握住木质栏杆。微咸的海风吹得鲁本浑身冰冷,他迅速清醒并兴奋起来。寒冷让他感觉自己无比强大,蓄势待发。

他的身体里藏着无穷无尽的热量,就在这一刻,所有热量喷薄而出,就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在刹那间同时张开。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极端、近似痉挛的愉悦,如此原始而神圣的快感。

“啊!”他大喊,“我懂了!”但他到底懂了什么?灵感一闪即逝,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波又一波的狂喜如电流般穿过鲁本的身体。

他体内的每一个粒子都在波涛中重生,从脸上的皮肤,到双手和头颅,再到四肢的肌肉。每一个粒子都在催促他呼吸,就像这一生从未呼吸过一样。他整个人都在膨胀,在变硬,他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强壮。

他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开始感到刺痛。他感觉脸上的皮肤有些异样,随后发现脸上长了一层绒毛,柔软茂密的绒毛正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生长出来,盖满他的鼻子、双颊和上唇!他伸手捂住嘴巴,手指——或者说爪子——却摸到了嘴里的尖牙!他感觉到自己的牙齿正在生长,嘴巴越来越长!

“噢,你知道,你知道这一切!你知道这就是你体内隐藏的东西。它正在爆发!你知道!”

他的声音尖锐粗粝。他快乐地笑起来,笑声低沉、无所顾忌。

他的手上长满了密密的长毛,还有爪子。看看他的爪子!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T恤和短裤,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撕得粉碎,任由衣物碎片飘落在阳台上。

他的头发正在迅速生长,转眼就披落在肩上;他的胸口满是浓密的毛发;大小腿的肌肉随着每分每秒都在增长的力量歌唱。

当然,这疯狂的高潮会有一个巅峰,但现在还远未结束。变化依然接踵而来。他想要张开喉咙大喊、号叫,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仰望夜空,他看到了浓雾背后的层层白云,看到了人类肉眼不可见的星星漂浮在无垠之中。

“噢,上帝,上帝啊!”他低语。

周围所有的建筑都活了过来,灯光如脉搏般跳动,每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都藏着悸动的声音,整座城市在他周围呼吸、歌唱。

你应该问这一切因何发生,对吧?

你应该停下来,对吧?

你应该质问。

“不!”他低语。他不想停止。此刻的愉悦就像在黑暗中触碰玛钦特的身体;就像轻轻脱下她柔软的褐色毛裙,触摸到身下她赤裸的乳房。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变成了什么?

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你知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你欢迎它的到来。你知道它会来,在梦里,在清醒的思考里,你知道。你体内的力量必须找到出口,否则它会把你撕得粉碎。

他体内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渴望奔跑,渴望跳跃,渴望逃离这个逼仄的空间。

他转了个身,强壮的大腿微蹲,一个纵跃便来到了父母窗下的平台上,然后轻而易举地跃上了屋顶。

他笑了。原来这么轻松,这么自然。他赤裸的双脚紧抓住屋顶的柏油,向前跳跃,走了几步,然后再次跳跃,就像动物一样。

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跃过了一整条街的宽度,落到了对面的房顶上。完全不会掉下去。

他停止了思考,任凭身体在屋顶上一路狂奔。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力量和自由。

现在,他听到的细碎声音变大了,如旋律般婉转低回,周而复始。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搜寻着声音的真正来源。这是什么声音?他想听到什么,了解什么?谁在呼唤他?

他跃过一幢又一幢房屋,沿着山坡奔向北滩如织的车流和人群。他奔跑的速度很快,几乎不需要在屋顶的小斜面上落地,只要前爪轻轻一搭,力量就足够让身体弹起,落在下一条街道或者小巷上。

小巷!他停下脚步。他听到那个声音。一个女人正在尖叫,那个女人很害怕,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放声尖叫。

还没来得及动念,他已经敏捷无声地落在了滑腻的地面上。小巷两边墙壁高耸,人行道上透过来些许灯光,一幅可怕的情景映入他眼中:一个男人正在撕扯那个女人的衣服,他的右手紧扼住女人的喉咙,而后者正在绝望地踢打。

女人已经开始翻白眼了。她快要死了。

一阵愤怒的咆哮从鲁本的喉咙里涌出。他深沉低吼,扑向那个男人,一把扯开他,随后,鲁本的牙齿刺进了男人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男人痛苦地尖叫起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气息,如果真有气息的话。或者说,那个男人的欲望就像一股气息,刺激得鲁本陷入狂怒。他撕扯着男人的血肉,咆哮声从他嘴里喷出,他的牙齿紧咬住男人的肩膀将它撕开。这感觉如此美妙。男人身上的气息刺激着鲁本,让他更加亢奋。那是邪恶的气味。

他终于松开了那个男人。

男人跌倒在地,鲜血喷涌而出。鲁本叼住他的右臂,几乎把它从男人身上撕了下来,然后他猛地把破碎无力的躯体甩向远处的墙面,男人的脑袋“砰”地撞在砖块上。

那个女人木桩般站在原地,双手护住胸口,紧盯着他。她虚弱地呛咳起来,看起来凄惨可怜。什么样的人才会对她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她浑身颤抖,几乎站不稳,红色的丝裙被撕破了,露出赤裸的肩膀。

她开始啜泣。

“你现在安全了。”鲁本说。这是他的声音吗?如此低沉沙哑?“想伤害你的人已经死了。”他向她伸出手去,他看见自己的爪子慢慢向她靠近,轻抚着她的手臂。她会是什么感觉?

鲁本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死人,男人的眼睛就像暗处的玻璃一样,反射着微光,美得像是手工抛光过的艺术品。太不相称了,这么漂亮的小玩意儿,却嵌在一堆烂肉上。尸体的恶臭和男人留下的邪恶气息弥漫在周围的空间里。

女人往后退开几步,避开了鲁本。她转过身子,开始奔跑,尖锐的惊叫在小巷里回荡。她绊倒了,单膝跪地,随后又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向繁华的大街。

鲁本轻松地跃上了小巷一旁的屋顶,他的爪子稳稳地抓住墙上的砖块,就像猫儿抓住树干一样。不到一秒钟,他已经把那片街区抛在身后,向着回家的方向奔去。

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离开那里。回自己的房间。远离她的尖叫,远离那个死人。

他不假思索地找到自己家,从房顶上轻轻一跃,就到了卧室外的阳台上。

他站在门口,打量着自己的卧室,床、电视、书桌、壁炉。他舔了舔利齿上的血渍,有点咸,有点恶心,却又充满诱惑。

这间卧室真小啊,里面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古怪,充满人工斧凿的痕迹,像是用某种脆弱如蛋壳的材料搭建起来的。

他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窗户。稠密的温暖空气包围了他,让他有些不适。拧开黄铜门锁的时候,鲁本感觉非常荒谬。这小东西太奇怪了。为什么要装锁呢,谁都可以打破门上白框镶嵌的小块玻璃,轻而易举地把门拧开。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打破整扇门或窗户,甚至直接撕开窗框,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在这片封闭的空间里,他听到了自己从容的呼吸声。

电视屏幕在天花板上映出蓝白交错的光。

在浴室门上的全身镜里,鲁本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浑身是毛的大块头,肩上覆着长长的鬃毛。

狼人。

“那么,这就是玛钦特家那头野兽拯救我的方式,对吧?”他又笑了起来,仍是那样低沉诱人的轰鸣。当然。“你咬了我,恶魔。我没死,而且也变成了那样。”他突然很想放声大笑。

但这间黑屋子太小了,容不下他的纵情大笑,他也不能撞开房门,朝着夜空中飘浮的星星号叫,哪怕他内心是如此渴望。

他凑近镜子。

电视上仍播放着白天的场景。借着电视的亮光,他看清楚了镜子里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眼睛没有变,仍是那样深邃的蓝色,但他从瞳孔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他的整张脸上长满了厚厚的深棕色毛发,只有鼻尖露在外面,那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和狼的鼻子一模一样;他的嘴变得很长,嘴唇退化成一条黑线,雪白的尖牙闪着寒光。

为了更好地吃你啊,乖乖。

他的体型变大了,身高比原来高了大约4英寸;手——或者说爪子——也变大了,锋利的爪子从指尖伸出。同样变大了的还有他的脚,他的大小腿肌肉变得非常强壮,他甚至能看出厚厚的皮毛下肌肉的形状。他碰了碰自己的私密部位,然后立刻缩回了爪子,那地方硬硬的。

但他发现,那地方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绒毛,而他全身的其他部位都长满了粗硬的皮毛。随后他意识到,薄绒毛其实无处不在,只是有的地方长得特别厚——私密部位周围、大腿内侧以及下腹部。如果用爪子轻轻拨开外层的皮毛,或者说比较粗糙的毛发,就会有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如涟漪般穿透他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到外面去,在屋顶上跳跃奔跑,寻找那些需要帮助的声音。他的嘴里还分泌出大量唾液。

“而你正在感受、观察、思考这一切,”他喃喃自语,然后再次被自己低沉的嗓音吓了一跳,“够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已经变成了厚厚的肉垫,没有毛发,手指——曾经是手指的地方——之间有薄薄的肉蹼。但他的拇指还在。确实还在吧?

鲁本慢慢挪到床头柜旁边。屋子里太暖和了,他渴得厉害。他伸出爪子抓起小小的iPhone,这样的动作做起来无比艰难,但他成功了。

然后他走到浴室里,打开大灯。淋浴间对面是一整面墙的镜子,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下,眼前的景象险些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很想转过身去,关上灯,蜷缩起来,但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仔细观察。

他看得很清楚,在他脸上,黑色的鼻尖从毛发中探出头来,这样的鼻子能准确分辨出复杂的气味,就像某些动物一样;他看到了自己强壮的下颚,虽然现在他并没有张开嘴巴;还有那锐利的尖牙。

噢!

鲁本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但他已经没有手了。于是他举起iPhone,给自己拍了几张照片。

然后,他无力地靠在了淋浴室旁的大理石瓷砖上。

他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牙齿,尝到了一股血腥味,是那个男人留下的。

那股欲望再次被点燃。鲁本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强奸犯的恶臭,听到了女人的啜泣。那些声音仍在他周围萦绕。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潜入那片缓缓旋转的声音之海,捞出另一个声音,然后循声而去。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感觉十分疲惫,动弹不得。

他想哭,想喊叫,却没有付诸实施的兴趣。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你应该哭泣,应该向上帝祷告,祈求他的谅解,承认自己的恐惧。

不,他不打算那样做。

他打开水龙头,在脸盆里接满了水,然后低头喝了个痛快。他真的很渴,就像这一生中从没喝过水。鲁本从来不知道水的滋味如此美妙,如此甜美清澈,如此沁人心脾。

异变到来的时候,他正努力握住玻璃杯,想倒一杯水。

感觉就像第一次一样,电流穿过了鲁本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的腹部感到一阵猛烈的痉挛,不是疼痛,而是单纯近乎快感的痉挛。

鲁本努力抬起头来,站直身体,虽然要做到这一点越来越困难。他身上的毛发逐渐消褪,有的粗毛飘落在地板上;黑色的鼻尖变白消融,鼻子也在缩小,变得越来越短;尖牙不见了;他的嘴开始刺痛,手和脚也在刺痛,身上每一处都异常敏感。

最后,巨大的快感彻底淹没了鲁本。他无法继续观察,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鲁本蹒跚地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高潮式的强烈痉挛流过他的身体和四肢。他感觉床变得很软很软,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消褪,变成低低的嗡嗡声,直至消失不见。

黑暗如潮水般袭来,就像在玛钦特家的那一刻,鲁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是现在,他没有奋力挣扎,而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

异变完成之前,他已经睡着了。

当他被手机铃声吵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是谁打来的电话?

铃声戛然而止。

鲁本翻身起床。他浑身赤裸,感觉有些冷。虽然天阴着,但白天的光线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吓了他一跳,但疼痛又倏忽而去,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

他寻找着自己的手机,然后在浴室的地板上发现了它。他抓起手机,点进了照片库。

他很确定,照片上一定会出现他熟悉的那个鲁本・戈尔丁。仅此而已。不会有别的东西。手机里的照片将会确凿无疑地证明,昨晚的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想而已。

但他错了。照片里的狼人凝视着他。

鲁本的心跳停止了。

狼人的头很大,褐色的鬃毛狂野地搭在肩头,长鼻子上面是黑色的鼻尖,雪白的尖牙闪着寒光。还有蓝眼睛,你那双湛蓝的眼睛。

鲁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震惊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嘴巴很正常,形状自然,颜色健康。然后他又低头看了看照片上的那张嘴,狼人的嘴巴周围镶着一圈黑边。这不可能。但是照片告诉他,这是真的。他真的变成了狼人、怪兽。他一张张翻阅着照片。

我的上帝!

狼人头上的耳朵又长又尖,被浓密的毛发半掩着;前额向前凸出,但并没有完全挡住那双大眼睛,只有那双眼睛还属于人类。这头野兽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生物都毫无相似之处——完全不是老电影里那些泰迪熊似的可爱形象,反而像是油画里好色的萨提尔。

“狼人。”他喃喃自语。

在玛钦特家险些让我丧命的就是这种怪兽?就是它叼着我,险些撕开我的喉咙,就像它杀死玛钦特的两个弟弟那样?

鲁本把照片一张张同步到电脑上。

然后,他坐在30英寸的显示器前,点开了照片。他倒抽一口凉气。在一张照片里,他举起了爪子——这头怪兽就是他,对吧?没有理由用“它”来指代。现在,他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爪子、浓密的毛发、带蹼的手指和利爪。

他回到浴室里,扫视地板。昨晚他亲眼看见毛发从自己身上脱落,就像换毛的狗一样。但现在,那些毛发都不见了。地上只有一些细碎的纤维,像是某种卷须,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他伸出手去想捡一根,纤维却一触即碎。

毛发枯萎飘散。现在仅存的证据藏在我的身体里,或许它已经燃烧殆尽,消失不见。

所以他们在门多西诺县的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毛发!

他回忆起昨晚潮水般的痉挛,一波波冲刷过身体的快感,遍及四肢每一块肌肉的共振,就像音乐流淌过小提琴,流淌过木质的大厅。

他在床上发现了同样枯萎的毛发,一碰即碎,散落消失。

鲁本开始笑起来。“我真是无能为力,”他低声自语,“毫无办法。”笑声疲惫而绝望。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把头埋在手掌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累得再也笑不出来。

一个小时后,他依然躺在原地,头深陷在枕头里。他开始回忆昨晚的一切——小巷里弥漫着垃圾和尿液的臭气,女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水味,带着一股微酸,类似某种柑橘——是恐惧的气息吗?他不知道。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充盈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与声音,但他只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散发的臭味,还有自己澎湃的怒火。

电话响了,他没理会。铃声执著地再次响起,那又如何。

“你杀死了一个人。”他自言自语,“好好想想吧。别再管什么气味,什么感觉,什么在屋顶上跳跃,在空中跃过12英尺距离,别管这些了。你杀了人。”

他完全不感到愧疚,一点也不。那个男人正要杀死那个女人。他已经给了她无法弥补的伤害,令她恐惧战栗,向她宣泄怒火。那个男人伤害了别人,他活着只会给他人带来伤害和痛苦。鲁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不光是因为他目睹了一切,还因为他闻到了那股恶臭,虽然这一点有些奇怪。那个男人是个凶手。

狗能闻出恐惧的气息,对吧?而鲁本能闻到无助的气味,还有愤怒。

不,他毫不愧疚。那个女人活了下来。他亲眼看到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巷,奔向车流如织的街道,奔向光明与生命,奔向仍有希望的未来。

玛钦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看到她紧握着枪走出办公室,看到黑色的影子逼近她身旁。她重重地摔倒在厨房地板上。她死了。一切都随她而去。

玛钦特的死带走了一切。庄园周围宏伟的森林了无生机;宅邸里数不清的房间空留叹息;厨房里的影子萎谢,她身下的地板凋零。万物消逝,无尽的虚空将玛钦特吞没,再无一丝痕迹。

是否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是否真的洋溢着无尽的爱与光,令玛钦特的灵魂得以安眠?在亲身去往彼岸之前,我们又何从得知?有那么一刻,鲁本尽力揣想着上帝的模样,如宇宙般浩瀚的上帝,掌管万物与星辰,他遥远而严厉,他的旨意不容抗拒,而在很多时候,他一言不发。这样的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知。他洞悉每一个生灵的思想、态度、恐惧与悔恨,从最渺小的老鼠到所有人类。上帝会采撷厨房地板上垂死的女人完整而高贵的灵魂,用无所不能的双手将她送上超越尘世的天堂,令她与他永远融为一体。

但鲁本如何能确知这一切?当他努力摆脱两具死尸,挣扎求生之时,他如何能知道在走廊另一头的寂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再次看到那片森林失去生机,房间萎谢消逝,可见的一切渐次崩塌——玛钦特的死带走了所有生机。

他又看到了那个从强奸犯的魔爪下逃脱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奔向生命;他看到整座城市在她周围凝聚显现,数不清的气息与声音汇聚成海;强光从她奔跑的身影向四面八方迸发,向湾区漆黑的水面蔓延,一直通往视野之外的大海,遥远的群山与翻滚的云层。那个女人放声尖叫,奔向生命。

不,他不后悔。一点儿也不。啊,那个男人,当他抓住女人的喉咙,想要夺走她生命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嚣张;啊,那对丧心病狂的兄弟,那个高贵的灵魂曾是他们的姐姐,当他们一次次将利刃刺入她的身体,又是多么的贪婪。

“不,我绝不后悔。”他喃喃低语。

他的脑海深处闪过一个念头,以前他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不过此时此刻,重要的不是自省,而是观察他人,另外的那些人。他毫不后悔,异常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鲁本终于起身洗漱。

他无意中瞥见了镜子里的身影,被自己吓了一跳。当然,他还是鲁本,不是狼人,但这显然不是过去那个鲁本了。他的头发变长了,而且更加浓密,整个身体的轮廓都大了一圈。无论如何,他的外形确实不一样了,仿佛点石成金一般。他体内的剧变需要一具更结实的躯体来容纳,是吗?

格蕾丝提到过激素,他体内出现了大量成长激素。激素会让人发育,对吧?它会拉长你的声带,促进骨骼和毛发的生长。好吧,这些复杂而神秘的激素远远超越了医院的检测能力。他经历的异变十分类似男人性兴奋时海绵体的勃起,只不过这次是作用于整个身体的。它完全无视主观意愿的膨胀,从绵软的私密部位变成某种武器。

这就是曾在他身上出现的变化,他整个人都膨胀了,控制体内激素的所有过程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鲁本从来就没搞清楚科学是怎么回事,而现在他试图搞懂的东西可能更接近魔术。不过他能感觉到,看似魔术的变化背后存在着某些科学原理。他是怎么得到这种变形能力的?一定是那头野兽的唾液,人们曾认为它可能传播致命的病毒和狂犬病,但实际上,它给了鲁本这个。那么,它也是狼人吗,就像现在的鲁本一样?

它是否听到了玛钦特的叫声,就像鲁本听到小巷中女人的求救?它是否闻到了那对兄弟身上的邪恶气息?

一定是这样。鲁本终于明白那头野兽为什么会放过他了。它发现了鲁本不是夺走玛钦特生命的恶魔,它能分辨邪恶与清白的气息。

不过,它是故意把力量传给鲁本的吗?

那头野兽唾液里的某些物质进入了鲁本的血液,就像病毒一样,接下来或许又进入了他的大脑,比如说神秘的松果体或是脑垂体,脑子里那个豌豆大的小玩意儿是控制什么的来着?激素?

真见鬼。

鲁本什么都不知道,完全只是在猜。有生以来他头一回想跟格蕾丝讨论一下“科学”,但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时机完全不对!

不能让格蕾丝知道!永远不能让她知道,也不能告诉别人。

格蕾丝的烦心事儿已经够多了。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在门多西诺县,他向医生咆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就被绑到了轮床上。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鲁本无法信任任何人,他们一定会把他关起来。他要搞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再次发生,如果会的话,那又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生。这是他的私事,他的秘密。

还有,在那片红杉林里,藏着另一个和他一样的狼人,是他把鲁本变成了这样。不过,万一那不是狼人呢?要是它更类似于某种野兽,鲁本算是某种杂交生物,那该怎么办?

鲁本快疯了。

他想象着那头野兽冲过黑暗的走廊,用尖牙利爪撕碎那对恶魔兄弟,然后叼起鲁本,打算把他也干掉,这时候,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它。鲁本是无辜的,他没有罪,于是它放开了他。

但是它知道鲁本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事吗?

然后,镜子里的影子又吓了他一跳,将他带回了现实。

他的皮肤散发出光泽来。没错,的确有一层微光,像抹了一层油似的,他的颧骨、下颌和前额都光滑闪亮。

难怪他们都盯着我看。

不过他们竟然都没当回事儿。这怎么可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这胡乱猜测,却毫无头绪。要搞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

门口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有人在拧动把手。他听见菲尔在叫他。

他披上睡袍,走向门口。

“鲁本,儿子,已经下午两点了。《旧金山观察家报》给你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

“好的,爸爸,对不起,”他回答,“我冲个澡,马上就来。”

《旧金山观察家报》。他最不想去的就是这个地方,该死。他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打开了热水。

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他需要思考、权衡、研究。

不过他知道,他必须去工作,这很重要。离开这个房间,暂时停止思考自己身上的一切,出现在别人面前。为了比莉・卡莱,为了父母。

他从未如此渴望独处,去研究,去探索,去解开正在吞噬他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