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塔丽的回信不长,写的很恭敬,毕竟雨果这么个院士、法兰西文坛小霸王啊不霸王龙的地位在那儿,搭上雨果这个大佬的线,就更好办事了。
福楼拜也很敬重雨果,很快写好了信,寄了出去。
雨果给维塔丽单独回了信,认为她的文笔尚嫌稚嫩,但已经有了作家的敏锐直觉,是个好苗苗;写作讲天赋,也讲勤奋,还是要多积累、多写,才能写出更多的作品,赚更多的钱。
文学梦,是没错,但总归是需要奖励的,要么是名,要么是利,雨果大佬早就想明白这个问题了。
他没有直接参与这场论战,而是很技巧的在某本文学杂志上写了一篇点评《地狱一季》的短文,称阿瑟·兰波将会是这20年法兰西最优秀的年轻诗人,一本《地狱一季》足矣证明他的才华,而即将出版的《彩图》也会使得“兰波”这个名字名留法兰西诗歌史。
大佬的用词是含蓄的,不动声色的捧了兰波,还不会让人觉得他言过其实,效果很好,也很显著,毕竟雨果鲜少提携如此年轻的后辈。很多人纷纷到附近的书店预订《彩图》,也一直有人在打听,《巴黎梦》什么时候会发行单行本。
笔头论战进行的如火如荼,阿瑟从牛津写了文章寄回法国,帮妹妹打笔仗。他那篇写皇帝一家在英国生活的纪实报告3月初刊登在《费加罗报》上,写的挺客观中立的,欧仁皇储事先看过,觉得他写的很不错。
国内群众确实对皇室的流亡生活很感兴趣,无论什么时代,“皇室/王室”都是引人瞩目的群体。波拿巴家族在法国国内有很多同情者,还有很多妄想复辟帝国的旧贵族,他们也迫切的想知道皇储的近况。
到了3月中,《彩图》正式发售,诗人小团体和作家小团体一致认为,水平超过《地狱一季》。大概是那种少年的激昂文字在《彩图》中变得平和了一点,不再那么尖锐,而且,难度也稍微降低了,文字更为优雅。
《巴黎梦》的论战仍然在几家报纸上时有辩论文章,并且已经推出单行本的广告宣传,称全文连载完毕后就会在书店发售,时间定在5月底。
兰波兄妹是1875年上半年巴黎文艺界最出名的后起之秀,而阿瑟·兰波又能在伦敦采访到皇后和皇储,写的纪实报告客观而谨慎,法国群众对这对兄妹极为感兴趣,巴黎大大小小的文艺沙龙都在谈论这对兄妹,很是出了一阵风头。
再加上另一份时尚娱乐报纸声称维塔丽·兰波在伦敦结识了皇储,并应邀去皇储的别墅做客(实际是跟很多人一起去的),还说皇后很喜欢兰波家的女孩(实际欧仁妮皇后从没见过维塔丽),很有可能封个女爵的头衔给她(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没准维塔丽·兰波将来会成为皇储妃呢。
维塔丽没想到这种不靠谱的八卦绯闻居然还越传越热烈,直接盖过了《巴黎梦》的讨论。人们热衷讨论她会不会成为灰姑娘似的平民王妃,毕竟要是欧仁不能跟英国公主结婚,他最好还是娶一个法国女孩。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灰姑娘的故事在各国都有版本,实在是这是一个“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爽文故事。
当然马上也就有人嘲讽维塔丽想做皇储的妻子是不可能的,皇储身份高贵,兰波小姐区区一个贫民窟女孩,高攀不起。
维塔丽觉得这风向不对,立即决定在《香格里拉》报上连载另一部,以转移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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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梵·高的1874年一整年过的都不怎么样。
自从被乌苏拉拒绝之后,他就整天失魂落魄,自怨自艾。之前的20年,他算得上顺风顺水,父母疼爱,自个儿又很聪明,总觉得天下我有;他家家境普通,但也没有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步,6个孩子都能上学,不靠伯父叔父们的接济,比普通家庭过得好多了。
他的一位伯父是海军少将,另一位伯父是画家,还有个做税务官员的伯父,文森特伯父是艺术商人,叔父科尔利乌斯是画店老板,说起来牧师梵·高算是兄弟里面最贫穷的一个,表现在家庭上,就是长子必须早早离家当学徒,但这对文森特来说,却恰好培养了他的艺术品位和艺术修养。
他现在还是个普通的年轻男人,考虑的事情简单又普通,就是想找个喜欢的额女孩结婚,赚一点钱养活妻儿。他现在还没有什么宏愿伟志,自从求爱失败后,就一心想赚钱。
他模模糊糊的意识到有钱的话,乌苏拉可能会接受他的爱情。
然后他又不无心酸的想到了维塔丽:要是有钱的话,维塔丽也许会更关注他一点?
他在伦敦虚度了几个月时间,没心情工作,业绩大幅下滑,心情也非常糟糕;6月,文森特伯父将他调去巴黎,这恰好是他需要的:到了法国,他就能离维塔丽更近了。
在巴黎,他的工作稍微有了起色:维塔丽要他帮忙寻找合适的画作,大力鼓动他应该自创业,3个月后,文森特令人意外的从古皮尔公司辞职了。
梵·高牧师听到这个消息急得不行,专门跑了一趟巴黎,跟长子好好谈了谈。
文森特不擅长说服别人,父子俩不欢而散。
开始单干后,文森特觉得:还不错!
一开始他只有维塔丽一个客户,后来经维塔丽介绍,将德加的业务从古皮尔公司抢了过来,帮德加买画、卖画。尤其1874年,新兴的“印象派”画家举办了第一次“印象派画展”,维塔丽和福兰带他从头到尾参与了这次画展,认识了一批“印象派”画家。
印象派的兴起是跟一项美术界的创新分不开的。之前的画家如果在室外作画,通常会面临只能在室外打个底稿,上色必须回到室内的问题,因为一幅油画的完成时间通常需要一周乃至一个月,大尺寸的画上几个月是常事,而颜料没法便携到室外。这就导致了之前的绝大多数画家的风景画颜色偏暗,是因为拿回室内后,无法再现当时的光线。
英国人二十多年前发明了金属管颜料,从此以后画家就能非常方便的携带颜料在室外绘画,欧洲几乎所有画家都在用金属管颜料;金属管颜料的出现降低了颜料的售价,所以这也是欧洲19世纪中期以来画家数量增多的原因之一。
印象派画家的画作普遍光线明暗更拟真,马奈、莫奈、德加都比较偏爱明暗对比,塞尚之前爱黑灰色,现在也开始渐渐向印象派靠拢,画作明亮多了。
还有新出现的色比原理,印象派的画家用色更为大胆,也更多创新,会不断尝试不同的色彩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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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10月,维塔丽都在忙插画展的事情,文森特跟她一起去了伦敦,他抽空再次去了罗伊尔太太家,维塔丽不知道他又去见了乌苏拉,只知道他离开伦敦后心情极差。
这之后,文森特毅然决然的再次离开英国,发誓再也不回去。
他从这时才开始系统的学习绘画基础。
首先面临的是画素描的基础训练。他年龄偏大,21岁才正式开始“启蒙”,经常会面临“知道怎么画,但手不听使唤”的问题,这就是个熟练度的问题了。他把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部用来磨炼基本功,玩命画就是了,偏偏他有一股儿想把事情做好的倔强劲,这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又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画几何石膏像乃至静物都不算太难,但很快,他就面临一个重大问题:要是画人体的话,他的比例总是有问题。
画家需要临摹人体,需要了解一定的人体解剖学知识,但这些知识他没有。
临摹人体需要雇佣模特,单独雇佣模特的费用在他来说比较昂贵,毕竟他的业务开展的不算大,也就是维持他在巴黎的基本生活这样,他还要买画纸、颜料、画笔、炭笔、铅笔等等。
虽然一开始是维塔丽建议他学习绘画,但本身他要是对绘画不感兴趣的话,根本不会开始学习。
圣诞节他短暂的回了荷兰家里,只待了10天就回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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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开始沸沸扬扬说维塔丽和欧仁皇储的绯闻,文森特都惊呆了。
他知道美丽的女孩会很有优势,但皇储——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
维塔丽在克罗斯瓦庄园,他不常见到她,通常她会给他写信,说明这次她想要谁的画。这半年多来,她买了不少印象派画家的画作。
于是借着给她送画的机会,文森特再次前往克罗斯瓦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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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西部的早春,田野上有了稀稀疏疏的野花,维塔丽在庄园后面的草坪上架了画架,画着远处的树林和天空。
水粉,颜色很淡雅。
文森特走到她身旁,小心的距离她有一根手杖的距离。
“兰波小姐。”
维塔丽转头看他,“你好,文森特。”转回头,“你还不习惯称呼我的名字吗?”
他淡淡一笑,“您要看看我今天带来的画吗?”
“等我画完吧。你呢?你最近学的怎么样了?”
“还不错。”
“有什么问题你没法解决的,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您……您对我很好,我从您这儿赚到的钱足够我生活,我不能期盼更多了。”
“你真没意思!你看看福兰,他就从来没说过不好意思。他要是没钱吃饭,就会可怜兮兮的求我带他去餐厅吃点好吃的。”
文森特腼腆的一笑:福兰那副“巴黎顽童”的模样他怎么都学不来。福兰的性子可以说是很活泼了,在哪儿都能混得很好。
nbsp; 维塔丽的性格也很好,似乎什么问题都不担心,不害怕,总能从容不迫的解决。反观他自己……他是有点闷了,维塔丽应该会更喜欢活泼的福兰,还有性情温柔办事能力很强的奥兰。所以,性格好的人总是能获得成功,是这样的,对吧?
他一点都不怀疑维塔丽将来会成为著名作家,甚至还会成为著名的画家,只要她坚持画下去。将来,她会跟奥兰少爷结婚,那她就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将来,她会生下奥兰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他一阵心酸。
而他,什么都比不上奥兰。
他没有钱,没有名气,没有地位,没办法帮助她。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他苦恼的在心里叹气。
他略微知道自己要努力,努力赚钱,或者努力出名,但哪一样也不是在短期内就能实现的事情,于是他就总有一种没法脚踏实地的恐慌。
他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自己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得到她。但他的问题就是,他没有什么能够“付出”。
他心怀希望,但又充满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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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画完就收起了画笔和颜料。
文森特帮她拿着画架,两人走回主屋。
“你这次要住几天?”她轻快的问。
“两天。”
“带一些书回去看。”
他点头,“我把上次借的书带来了,已经放回了藏书室。”
他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也看,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哲学、历史,来者不拒。福楼拜的藏书室有很多好书,他一想到那些书维塔丽也看过,他翻过的书页曾经在她细小秀气的手指下翻动,就觉得十分幸福,四舍五入约等于他们在一起看书了。
在他心目中,维塔丽是奥林匹斯山上的阿尔忒弥斯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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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塔丽在看他带来的十几幅画。她买油画和水彩、水粉、色粉,素描也买,但买的不多,素描不贵,有时候那些画家甚至会白送给他。她会先把适合庄园的画作挑出来,然后跟他商量挂在哪里合适。其他画作另放。
他现在明白了,她不仅给福楼拜买画,还给自己买画,她把自己的积蓄、福楼拜给的生活费、阿瑟的稿费、自己的稿费全都拿来买画,投入很多,似乎很笃定将来这些画作会升值。奥兰也给她钱让她买画,奥兰上个月派人取了一批画作回英国。
一想到将来他们的家里会挂着他为她精心挑选买回来的画,就觉得——有点讽刺。他为她选购质量上乘的画作,还费力为她省钱,跟画家讨价还价,只要想到是在为她做事,就有使不完的力气,跑多远的路都行。
啊!维塔丽!他一边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动,一边又知道,她不会喜欢他。
她似乎毫无所察,跟他说着这幅画应该放在哪儿、那幅画最好放在哪儿。
庄园里的画除了为数不多的福楼拜家先祖的肖像画,其他的画几乎全换过了。眼看着庄园里的画作一天一天的丰富起来,墙壁上挂着色彩鲜明饱满的画,整座房屋感觉越来越有“人气”。
他喜欢克罗斯瓦庄园,因为,这儿有他喜欢的女孩。
他对她说着这幅画哪儿让他觉得出色,不够出色的绘画作品,他是不会出手买下的。维塔丽很相信他的眼光,这就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优点的。他想,要是这样的生活过个十年八年的也不是不行,维塔丽一直待在庄园,他一直帮她买画,他就能一直见到她。
这是多么简单又卑微的心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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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生病了,没有下楼吃晚餐。
维塔丽长期只跟福楼拜在一起吃饭,讲究“食不言”,餐桌上很少说话;福楼拜不在,她也不跟文森特说话。
倒是文森特没忍住,说:“我看报纸上……说你和欧仁皇储。”
“嗯?”她坐在他对面,抬眼看他一眼。
他以一种尽可能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皇储很英俊。”
“你不会当真了吧?”她瞪大眼睛,“你不像是会相信那种没影子的事情的人。”
“很多人都相信,德加先生还说,要是你跟皇储订婚了,他要成为你的肖像画家,而且,要涨报酬。”
“他跟谁都这么说。”维塔丽不在意的说:“他为了帮弟弟还债,已经破产了,所以他要拼命工作来赚钱。”
文森特随即叹息了一声。埃德加·德加的弟弟投资失败,债台高筑,德加作为长兄,不得不负担起弟弟的债务。他卖掉了之前收藏的绝大部分前辈画家的画作,又借了一笔钱,还算顺利的还清了债务,但就没什么现金了,必须努力工作还债,还要维持之前的生活水准,不能真的变成穷困潦倒。
维塔丽太淡定,他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那是皇储,维塔丽可能会被皇储的头衔和英俊的相貌迷住。不管是奥兰少爷,或是欧仁皇储,都比他优秀很多……长得也都很英俊。
维塔丽喜欢相貌英俊的男人。她自己的亲哥哥阿瑟就很漂亮了,福兰长得也很英俊,她认识的年轻男人很多都相貌出众,也很有才华,或者地位。
他重新苦闷起来,不知道要怎么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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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福楼拜的外甥女康曼维尔夫人来了。
她脸色苍白的上楼去见舅舅,过了半个小时,管家来请维塔丽去见老爷。
福楼拜穿着睡袍,坐在床边;康曼维尔夫人坐在地毯上,伏在他膝上,默默抽泣。
维塔丽惊疑万分:这情况是怎么回事?她要跟丈夫离婚了?
福楼拜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一直病着,说是旧病复发,他的仆人帕科死活不肯告诉她,福楼拜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说是多年前的病,一直没治好。
福楼拜脸色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更不好了,他低声问:“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钱?银行户头里的钱,加上现金。”
“银行里有7万多法郎,现金不到5000法郎。”维塔丽对钱的数额很上心,用不着回去看账本。
“你去把支票本拿来。”
维塔丽开了他卧房里书桌抽屉,取出支票本,又拿来墨水瓶、钢笔,一并递给他。
福楼拜开了一张支票,递给外甥女,“这是我所有的钱,你拿去吧。”
康曼维尔夫人一脸痛苦绝望,“舅舅——”
“庄园暂时不好脱手,只能等等再说了。”
维塔丽惊呆了,“先生!好好地为什么要卖掉庄园?!”
福楼拜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康曼维尔夫人忙站起身,轻拍他后背。
维塔丽倒了一杯水,递给福楼拜。
康曼维尔夫人接过水杯,喂他喝了几口水。
“是康曼维尔先生破产了?”维塔丽问。
这不用是个大侦探也能推理出来。
康曼维尔夫人一脸羞愧,点点头。
“欠了多少钱?”
“30……38万!”
维塔丽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就是小德加也没欠这么多钱啊!小德加也是投资失败,康曼维尔一直在做投资生意,好像是期货还是股票来着,她没有关注过。
福楼拜应该开了一个整数给她,他们还有31万的缺口,夫妻俩应该自己还有几万法郎,就是还得借25万到30万法郎。福楼拜的哥哥是医生,家境富裕,应该也能借个几万,但不太可能会有7万这么多。福楼拜还有3个姐姐,但姨母们跟康曼维尔夫人关系不是很亲近,3家能借到5万就算很有亲情了。
福楼拜怜惜这个自幼丧母的外甥女,看来真的会卖掉庄园帮她,哦不,帮她丈夫还债。
维塔丽又不走寻常路了,她问:“不能跟康曼维尔离婚吗?离婚后那些就都是他一个人的债务了。”
康曼维尔夫人一愣,随即摇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庄园不能卖,卖了庄园,先生住哪儿?你和孩子要是没地方住,可以回庄园来住,这是福楼拜家的产业,轻易不要卖掉。”卖祖产那是浪荡子才干的事情。
福楼拜微微苦笑,“维塔丽,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为了我……但是,我不能看着卡罗琳走投无路。庄园卖了,我们可以去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