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混迹文坛的人不管有没有“天赋”,至少有一点是相似的,都自视甚高。魏尔伦19岁就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可以算得上“少年成名”,迄今也不过8年而已;他刚年满28岁,正值创作高峰期,又有了娇妻幼子,正是人生中最得意的阶段,按照正常的事业发展线来看,若干年后他将会成为波德莱尔的接班人,成为法国诗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在没有读过阿瑟·兰波的诗歌之前,魏尔伦确实以为法国青年诗人里,自己独占鳌头,是数得上的人物;但在看了16岁少年的诗歌后,他不再这么认为了。
他一眼就看出来诗句的美妙,敏锐的看到诗句中少年激情之后的耀眼光芒,他毫不犹豫的以天才诗人的发掘人自居,也确实热情的向朋友们引荐这个撒野少年。他喜爱他、宠爱他、纵容他,并且热烈的爱着他。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美好的灵与肉同样万里挑一,二合一就更是人间瑰宝了。他沉迷在双重的愉悦里,无法自拔。
他不能受到阻碍,任何阻碍都是必须消除的,弗勒维尔家如此,兰波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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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兄妹在半夜11点之前离开,福兰也跟随他俩一起离开。
魏尔伦一直密切注意兰波兄妹,见他们走出维拉尔家,立即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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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兰去叫马车了,兰波兄妹站在路边。维塔丽说到妮娜夫人的沙龙还不错,问他去过别的沙龙吗,兄妹俩笑眯眯的有问有答。
“阿瑟。”魏尔伦在他们身后轻声喊他。
维塔丽拉了拉阿瑟的手。她是故意带阿瑟来出席沙龙的,魏尔伦采取什么行动,她已经全都考虑过。
阿瑟犹豫了一下,低头小声说:“我总要跟他说清楚。”
那倒是。她点点头。
他和魏尔伦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倒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亲密举止,毕竟是在维拉尔家外面,也算是公众场合了。
维塔丽担心他听了魏尔伦几句好话就又摇摆了,众所周知,男人的花言巧语是靠不住的,没有恋爱经验的阿瑟在这方面处于弱势。
过了几分钟,阿瑟不耐烦的将魏尔伦的剑杖打落在地上,气鼓鼓的走了回来。
“福兰这个笨蛋,马车呢?”
维塔丽不理他,转头看着魏尔伦。他捡起了剑杖,踌躇着似乎想要过来,但又不敢或是不愿。男人嘛,总是这样,他可以抛弃别人,但如果自己成了那个惨被抛弃的人,是绝对不甘心,一定要纠缠一番的。
魏尔伦不会轻易放手,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阿瑟很可能会被说服,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阿瑟要不是她的亲哥哥,她才懒得管这种糟心事,但谁叫她是阿瑟的亲妹妹呢?她要是阿瑟的姐姐,早就强硬的臭骂魏尔伦一顿了。唉!年龄小真是难办啊!
福兰终于找来了马车,先让维塔丽上车,阿瑟随后上车,跟妹妹坐在一起。
马车驶离维拉尔家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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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困,打着呵欠,靠在阿瑟肩膀上。要是在家里,这时候她该上床睡觉了,但在妮娜夫人的沙龙,聚会才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要说让阿瑟在短短两三天内就能彻底反感魏尔伦,这也不太现实,总要有个过程,但这个过程不能拖得过长,不然就没有效果了。她讨厌那种黏黏糊糊,,要分手就该彻底,就算不是恨不能拔刀相见,也别再腻腻歪歪,不然对方总会认为你还“爱”着他。
她要有策略,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阿瑟自己明白过来,亲手撕开魏尔伦的虚伪面具。
魏尔伦的问题是什么?是既想拥有娇妻(和她家的钱),又不愿意放弃外省来的纤弱少年。人性是贪婪的,但也不能可笑的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拥有,会被残酷的现实教做人。现实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公开跟阿瑟的关系,毕竟这个社会极为歧视同性恋,同性恋很有可能会被强行送入疯人院或是监狱,更有可能被恐同者私刑处死,很危险。
阿瑟想不到后面这些人身危险,但他会相当介意自己不是魏尔伦唯一的爱人。他只有自己,玛蒂尔德还有钱,而没有什么能比钱更可爱。
等他明白到这一点,魏尔伦就会被他完全的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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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维塔丽梳洗过后,就到阿瑟房间里,在他的桌上写信。
“给谁写信?”阿瑟探头看着信纸。
“玛蒂尔德。”
“你跟她都说些什么?”
“说女孩子之间的事情。我准备明晚过去拜访她,你跟我一起去。”
阿瑟愣了一下,“我也去吗?”
“怎么?你害怕见到她?”她瞥了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害怕见到她?”他不太有底气的小声嘀咕。“我只是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可以说的。她是个富家小姐,压根不能理解我们。”
“我们?指的是谁?你和魏尔伦吗?”
“——当然指的是我们。”他好笑的揉了揉她头发。
“她生来富裕,当然不能理解我们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她是因为有富有的父亲才能衣食无忧,我们也可以努力,让我们的后代能过上同样的生活。你觉得呢?”
“我说不好。富裕的生活……”他挠挠头,“我喜欢手里有钱,但我通常不怎么有钱。而且,要怎么才能赚钱呢?”这可是个大问题!他知道有钱的好处,也知道钱能带来舒服的生活,但对怎么“赚钱”毫无概念。
“赚钱的方法很多,我们可以慢慢考虑。”
“出去找工作吗?”
“找工作只是给资产阶级老板工作,赚一点辛苦钱,混个温饱,怎么能算得上‘赚钱’?想想看,你手里有几十万法郎,就可以悠闲的在地中海的某个岛屿上,惬意的晒着太阳,喝着几千法郎一瓶的香槟酒,酒瓶倒在沙滩上,你甚至都不想伸手扶一下!”她一挥手:“没事!同样的酒我们有100瓶,随便喝!”
阿瑟被她描绘的这个场面逗笑了,这是白日梦,但是美好的白日梦,谁还不能做个白日梦呢?这跟他的艺术追求没有冲突。“成名”很多时候意味着“有钱”,不然为什么那些前辈们都会想要“成名”呢?优裕的生活才能保证更稳定的创作,也能活得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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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魏尔伦事先不知道弗勒维尔家晚餐的客人是兰波兄妹,玛蒂尔德没告诉他。
他吃惊的看着兰波家的女孩跟妻子相谈甚欢。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面,玛蒂尔德痛恨阿瑟,但却能跟年轻的维塔丽谈得很热火。她骄傲的向维塔丽展示他们的儿子,小乔治已经快5个月大,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圆溜溜的小脑袋,稀疏的一些头发,大眼睛圆溜溜的。
阿瑟陪在妹妹身边,基本没给过魏尔伦眼神。
魏尔伦不安的留意到,他的岳父母似乎很高兴见到这个场景。
类似场景他曾经**的想象过:他、阿瑟、玛蒂尔德、小乔治愉快的生活在一起,就住在这儿,尼克莱街14号。
玛蒂尔德间或对他说话,他心不在焉的应付着。
真奇怪,他弄不懂兰波兄妹为什么要来,但玛蒂尔德肯定有什么瞒着他,他只是还没弄懂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留意到那个沙勒维尔撒野少年是可以做出一幅乖孩子的样儿来的,阿瑟在巴黎待了几个月,其实已经不太听得出沙勒维尔口音了,开始学会用巴黎的一些俚语,学的像个“上等人”了。
维塔丽还带了轻微的沙勒维尔口音,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粗野的乡下姑娘。
他不禁要重新审视一番妻子:玛蒂尔德在巴黎长大,去过的最偏僻的地方可能是海边的一些度假地,她俩本该毫无共同语言;玛蒂尔德是个娇养的女孩,当初正是她身上那种纯洁的温室小花的天真气质迷倒了他,他还为她写了不少情诗呢!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居然没有了爱情?是因为她怀孕之后变丑了?或者因为怀孕,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分床睡,于是他蓬勃的**没处宣泄?他正值年轻男□□望高涨的年龄,几个月都不能跟妻子同床无疑是煎熬,他偷偷的去过妓院,弗勒维尔全家都不知道这事。
p;唉!爱情真的很奇怪,你以为已经不爱她了,但最后你又会回到她身边。
他胡乱的想着。
弗勒维尔太太打铃叫来女仆,宣布开饭了。
魏尔伦也跟着转移到餐厅。
弗勒维尔夫妇坐了男女主人座,魏尔伦和玛蒂尔德、阿瑟和维塔丽分坐两边。
玛蒂尔德问:“你要留在巴黎吗?”
“这我得回去问问母亲。但我很想在巴黎上学,巴黎的女校应该很不错。阿瑟也要准备参加高中毕业会考。”
“兰波太太能放心吗?”
“阿瑟会照顾我,”维塔丽露出甜甜的微笑,“他是哥哥,他应该照顾我。”
阿瑟认真的点头,“没错。”
弗勒维尔先生开口,“你要是想找个私人教师或是去考女校,我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一点。”
“谢谢您,先生。”
魏尔伦不禁心里一惊:老头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很难对人这么好。
弗勒维尔太太其实并不在意兰波兄妹将来的计划,但维塔丽来了,总能解决问题,或是一部分问题,这是好事。她希望兰波兄妹能滚回阿登,但他们要是不走,她也不能怎么样,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维塔丽能把阿瑟带上正路,别再来纠缠她可怜女儿的丈夫。
玛蒂尔德什么都跟母亲说,她说维塔丽也想分开他俩,所以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她希望维塔丽能留在巴黎,看住阿瑟;然后她和魏尔伦可以带着小乔治去外省的亲戚家过上几个月,甚至几年。魏尔伦见不到阿瑟,大概就不会总想着那个臭小子;她希望丈夫能真正疼爱他们的儿子,而不是只满足于闲来无事逗弄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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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很丰盛,比他们平时吃的要丰盛得多,以前老弗勒维尔只在招待重要客人或是有权势的亲戚的时候才做这么丰盛的晚餐。
兰波兄妹没有主动找魏尔伦说话,魏尔伦也没有主动找阿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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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则是觉得这有点——怪异。
之前他住过弗勒维尔家,那时候他可真是个粗野的少年!没少做令弗勒维尔夫妇和玛蒂尔德讨厌的事情,甚至有一次他还试图偷走一只弗勒维尔家家传的红宝石十字架,只为了拿出去卖钱,然后买酒喝。
弗勒维尔夫妇也因此极为讨厌他,差不多是赶他出去的。
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可能就是看不惯有钱人的腐朽生活吧?或者就是没事找事?
妹妹听说他在弗勒维尔家干得“好事”之后,没有骂他,只是嘲笑他欺负人,人家给他房间住、给他好吃好喝,结果他就是个不安分的“顽童”,真给妈妈丢脸。
说到妈妈他只能闭嘴了。
维塔丽是很实际的人,这一点不太“好玩”;但她的实际给了他在巴黎落脚的房子、给了他吃饭钱,这一点他是很佩服妹妹的,妹妹还没到14岁,就已经什么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了。魏尔伦……确实,魏尔伦根本没有好好照顾他,没给他找一处合适的住房,总是让他这儿住几天、那儿住几天,他整天烦烦躁躁的,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固定的能好好睡觉的地方。
魏尔伦是不是有计划的想让他越来越依赖他?
他这几天仔细回忆了一下到巴黎之后的日子,魏尔伦确实按照他的承诺,将他介绍给了一些文艺圈人士,但显然其中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人物”;魏尔伦认识雨果,可在他面前却从来不提雨果当年颇是赏识他,还是福兰告诉自己的;
还有,维塔丽说的没错,魏尔伦确实非常纵容他,之前他只以为那是因为他爱他,所以不会约束他,但看看玛蒂尔德,弗勒维尔夫妇难道不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吗?可要是玛蒂尔德做得不得体,他们就会教她、纠正她;妈妈也是如此,妈妈真的很唠叨,但她也是因为爱他所以才唠叨;
魏尔伦的“爱”明显的是有引导性的,是不“纯净”的,当他跳出“爱情”的迷雾仔细观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魏尔伦一步一步的引导他,引诱他,使得他渐渐离不开他;还对他说玛蒂尔德不能理解他,所以他根本不爱她——这一点被维塔丽嘲笑的很彻底,说当初没人逼着魏尔伦跟玛蒂尔德结婚,结婚这事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他现在怎么有脸说玛蒂尔德不理解他,于是他一点都不爱她?
维塔丽还很好笑的说魏尔伦就是“放屁狗”,可把他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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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结束后,兰波兄妹立即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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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夜,保罗·魏尔伦出现在旅馆走廊上,轻轻敲着阿瑟的房门。
敲了有十几下,房门打开了,魏尔伦闪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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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圆圆的玻璃灯管,一簇火苗在里面跳动。
少年抿着薄唇,轻声说:“你为什么要来?”
魏尔伦声音颤抖,“我来见你,是因为我爱你。”
“呵,”阿瑟轻笑,“别说‘爱’,你不配。”
他痛苦万分,“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吗?为什么又去我家?”
“我是去见弗勒维尔夫妻的,不是见你。”
“不,你是去见我的!”他有点激动,“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还爱你,是不是原谅你。”
阿瑟抱起手臂,冷冷的说:“原谅我?我做了什么需要被你原谅的事情吗?”
“瞧,我没告诉任何人,这是你做的。”他伸出右手,绷带上带有血渍,暗红色。
“那又怎么样?”
“我原谅你,阿瑟,别对我冷漠。”
阿瑟沉默了一会儿,“你今晚来干什么?”
“上次你问我是不是愿意带你去马赛或是埃及,你现在还想去埃及吗?或者,你想去哪儿都行。”
“你有钱吗?”
“我还有一点钱,足够我们去埃及的。我们待在开罗,开罗会很有趣。”
少年咬着下唇,“你的妻子和儿子呢?”
“我不爱他们,我爱你。阿瑟,别折磨我,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爱我的什么?灵魂?肉-体?”
“都爱。”
阿瑟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那你还不脱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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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塔丽是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床板晃动的声音吵醒的,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两个人在做激烈的床上运动的声响。
像以往那样,菲利克斯舅舅要的是走廊最里面的房间,维塔丽的左边没有房间,只有右边房间。阿瑟住在她隔壁,菲利克斯舅舅住在对面房间。
她想,果然,魏尔伦一见到阿瑟就晕乎了,他们去尼克莱街14号,魏尔伦晚上准会亟不可待的来找阿瑟。
但阿瑟到底会做什么,她无法控制。
她不安的想着,阿瑟是不是又跟他滚床单,于是忘了之前她使劲灌输的那些?那她岂不是白费功夫?她恼怒的想,要是阿瑟不争气,她、她就要舅舅狠狠揍他!
她下了床,披上厚实的睡袍,穿上软底的家居拖鞋,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根白桦木棍——同样尺寸的木棍她订做了一打,就是用来揍人用的,可能还是不行,她应该学会使用马鞭抽人才对。
她出了自己房间,走廊上没有人,只有墙壁上的煤油灯亮着。她走到阿瑟房门前,拧了拧门把手——反锁上了。她挠挠头,不知道要怎么办。
在走廊上反而听不到床伴晃动的声音了,大概楼下房间听得最清楚,也不知道楼下房间有没有住人。她胡思乱想着。
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另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了好一会儿,维塔丽才听出来,那是皮带抽打在什么物体上的声音,还挺响,并且伴随着痛苦压抑的声音——这么会玩的吗?
她耳朵紧贴着房门,想象着里面会是什么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