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第9章

不止是帝王“不问苍生问鬼神”,只要这宇宙之中还存在着无法被理解和解释的未知,还存在着无法被克服的恐惧,就一定有鬼神的一席之地。但究竟又有几个人说得清,何为鬼,何为神,又何为魔呢?

根据一些古代神话传说来看,自洪荒之中诞生宇宙,约束宇宙运行的规则称为天道。神由天道决定,掌握着一些可以利用天道规则的力量,但似乎在几千年前就已经遁世,若有,那也是在九天之上离群索居,与人类世界并无关系,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而鬼这一大类被传得千奇百怪,每个流派都有一番自己的说辞,太过混乱,人人皆可自行解释,因此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而魔,被认为是对天道的背离。若有人认为天道不公,怨念缠身,恨意蔓延直至超脱因果,则很可能堕入魔道。一旦成魔,只有同样成魔的魔物才可除之,或者那戾气极重血债缠身造了千百杀业的习武之人,才可有与魔物一决高下的可能。神话传说又说,成魔的方式多种多样,有被别人诅咒入魔的,有自身献祭入魔的,也有单纯是因为执念太重怨恨太深而成魔的。不过无一例外,他们都有极深的怨气,痛苦与绝望是他们的最爱。

神话还说,除了这些神鬼魔之外,还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精神体”的东西,叫“灵”。万物有灵,不过想要生出灵智,都是机缘。机缘不到,哪怕是天天被人跪拜的神像也生不出灵。灵虽然依附物体产生,但因为是纯粹的精神体,一旦产生了就不必完全依附于该物。世上的灵,大半部分都是刀剑灵,因此有人推测,可能“见血”是生出灵的必要机缘。

这些神话语焉不详,原文都是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传了三千年也变形得一塌糊涂了,现在也就拿它们当个民俗学和人类学研究资料来看,没有人当真。

可是它恰恰就是真的。或者说,魔是真的。

暯乙就是一只魔。

夆都城破那日,他被慌不择路的景橚从大狱中请出,两年不见天日令他两眼昏花老泪纵横。天子无道,他枉为帝师!如今他看着长大的学生景俶不人不鬼,而景俶一寸寸用人命和心血收拾出来的江山残破不堪,他恨啊!

何以至此!他三番五次告诫景俶为帝王者不可有一丝侥幸,祸患不杀,日后只要有一点缝隙都能翻江倒海,他也知道景俶平素多疑手段狠辣,唯有的几丝毫不带猜忌的真诚,恐怕都给了他,是真的敬他如父尊他如天地,他也正是感念这浓重的君臣情谊,犹豫多时终归是没有替景俶杀了那三人,而只是派人多加看管严防死守,却没想到景橚可以装疯卖惨骗过他,也没想到邬迩公主竟然刚烈如此。他太后悔了,太后悔了,他只愿上天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一切重来!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 ,他一定要阻止这一切!

在夆都城头上,面对飞射过来的万千箭矢,他以身殉国,执念成魔。

兵荒马乱,联军冲入都城,辰霄宫一片大火。没有人再顾得上一个被乱箭穿心的糟老头子。他的魔身刚刚凝聚,又一遍一遍地被兵刃切碎,被战车撞散,虽伤不及本身,但依旧痛彻入骨。他的尸体被万人踏过,发髻散了,肋骨碎了大半,半个胸腔凹陷下去。他作为一只刚刚堕入魔道,没有肉身,尚无法力的魔,尖声狂吼,十指穿过联军大将的咽喉,在火光冲天的辰霄宫中放声大哭。

可是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能看到他,没有人能听到他。没有人来帮他。他看着当年那装疯卖惨得可以自己摔断自己两条腿,成功勾起景俶的同情,从而全身而退保住性命的景橚仰天大笑,将烈酒浇在自己身上,走进了火焰之中。

他幼年在圭亟国长大,圭亟人善兵敬神,有大把大把的兵家手段,也有大把大把的咒语与术法。圭亟人为了能让战死在外的士兵魂魄归乡,不仅有一些分魂之术,还有一种可以提取人记忆的术法,可以在人死去一刻钟之内,将这人最难忘也最放不下的记忆与执念提取出来暂且封存,有朝一日带回去给他的家人,也算是了了家人的相思之苦。也正是由于有这样的术法,圭亟士兵悍不畏死,打起仗来毫无后顾之忧,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哪怕身死在千里之外的战场,记忆也能回到家人身边长伴。那些鲜明的记忆代表了死者这辈子的喜怒哀乐,栩栩如生。收到这记忆的人也如同观看了他的一生,除了那死者无法再与他对话之外,真实得犹在人世。

只是他的记忆无人来收了。他不知道自己作为魔,究竟能存在多久。太恨了,太恨了。若是他的存在与他的恨意相关,那恐怕几千年都不可能消散。他也不知道作为刚成型的魔,什么法力都没有,失了肉身,他连形体都碰触不到。万千史诗古籍经典,只写了成魔之法,没有一笔提及入魔之后。

他孤零零的,任凭吞噬了亡国之君的火舌穿过身体。大火将辰霄宫连同景橚一起,烧成了史书上的一簇尘埃。

景俶称帝时日尚短,他又年轻,没料到会死于亲生儿子之手,死的时候,皇陵只刚修了个头。景橚顶着张天打五雷轰的讥讽脸,将自己亲爹塞进沉重的梓宫,催促那些造皇陵的工匠赶紧收拾个地宫,按部就班地把他葬了,从此再没去祭拜过他,也再没关心过皇陵修成什么样。

这世上,没有人再关心过景俶。世间认为他是死了,一个死人,哪怕是千古一帝,又还能被敬畏几时呢?

“陛下啊!”暯乙目眦欲裂。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小景俶啊。做太子时景俶就不怎么与人亲近,情感与喜好皆不表于外,总是板着脸一丝不苟地学这学那,一开始对他也比较生疏冷漠,他还曾在心中暗暗感慨这孩子的少年老成,感慨虽七情六欲不显于外是做帝王的必备心术,但情感太疏离,恐怕驭下时也会多以威严,难用情来动人。后来他在景俶身边呆得久了,景俶才难得对他说了一些交心的少年习性的话,他才发现小景俶并非生来情感淡薄,而是他身边真的没有信得过靠得住又愿意听他说真心话的人了。

他恐怕是世间唯一一个真正关心景俶的人了。那个他一点点带大的孩子,那个曾好几次被他从敌军手中救回,浑身上下伤得没一块好肉的少年,那个后来被人评价说行事暴戾乖张独断的天子,那个一意孤行拒不立后,又优柔寡断不杀废太子的陛下,他大行之后,二世重以无道,礼乐崩坏,繁刑严诛,世间多是人戳他脊梁骨骂他,却已经无人关心他了。

他掠过战靴溅起的人血,从城墙上穿了自己的尸身。都城因为大火温度骤升,被烧焦的尸体发出难闻的臭味。他一瘸一拐地操纵着几乎被毁的肉身,避开搜罗活人的士兵,从城墙上跌跌撞撞滚了下去。

晨光熹微。他找不到一匹可以跑的马,也找不到一辆可以驾的车,只能拄着一把磕缺了口的长剑,沿着依稀可认的小路,往西北方瓞山皇陵去了。

他走了两天,又花了三天三夜,亲手把他的陛下从棺材里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