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旅馆是鲍顿的老朋友开的。莱拉可以免费住一个房间。这样一座没有什么流动人口的小镇,这家旅馆一半房间都空着。大多数夜晚,埃姆斯牧师都来这儿吃晚饭。他坐在走廊上,头顶挂着很大的风扇。鲍顿经常来陪他。格雷汉姆太太带来些据她说是被放在鲍顿家阁楼上的衣服。他有四个女儿。那些衣服的质量都很好,应该派点用场。散发着一股卫生球味儿。莱拉不喜欢这个旅馆——窗帘、沙发,壁纸和地毯上大朵大朵粉红和紫色的花。以及晚上还得穿得漂漂亮亮。
有时候,她会到农场帮忙,干活儿干得汗流浃背,手也弄得很脏。这样晚上就能睡个好觉。干完活儿,他们会给她一点钱,给多给少,视情况而定。不过她总是在吃晚饭前就回到旅馆,在老人来之前,洗刷干净,换上散发着一股卫生球味儿的裙子。在有人告诉她有“得体”这样一个词儿之前,她就学会如何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合乎礼仪。“他对你可是爱护备至。”格雷汉姆太太说。她的意思是,她坐在他身边,但显得不那么亲近。他会碰碰她的胳膊肘子,却不挽她的手。由此看来,她的内心深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孤独。
去农场的时候,路过那座棚屋,她常常进去看上一眼。那里没人住,只有老鼠和蜘蛛。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着一支烟。她的钱还藏在那个罐头瓶子里,放在那块松动的厚木板下面。她把那块手帕也塞了进去。因为这块手帕让她想起一道伤口。她想用它止血,或者包扎。农田渐渐变成棕黄色。马利筋的荚已经干裂开来。棚屋里没有藏起来的东西都已经不翼而飞,包括所有没用的东西。她断定是他来帮她收集起来、替她保管的。有几次,鲍顿开着他父亲的车带他来过这儿。显然是为了装那些锅碗瓢盆、水桶、行李、箱子。那些东西太笨重,没车是拿不走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等到严冬把她从这儿赶出去的时候,她没法儿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也许是鲍顿家的人帮忙把东西搬到车上的。她真不愿意想,他们曾经来过这儿。他要是问她,她肯定不让他们来,所以人家干脆就没问。她从来没有想过把棚屋搬空,哪怕一个冬天就会把留下的东西都毁了。如果有哪位农民想种这块地,就会把棚屋拆了,或者烧了。可她还觉得棚屋是她的。里面的东西就可以证明她的所有权。钱藏在那儿不安全。牧师全然没有想到掀起那块松动的木板看看下面有没有东西。不过只要放在那儿,那些钱就是她的。刀不见了。老牧师对她这把刀会有什么想法呢?这有什么好想的呢?谁都需要一把刀。鱼不可能把自己收拾干净。
她又到墓地去看望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孩子。她很想找机会问问老人,他们要是都复活了,他有了两个妻子,那该怎么办呢?他在讲道的时候讲过这事儿,这也许说明,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事儿——他们没有男性或者女性的区别。他们不会结婚,或者不应该有婚姻,耶稣这样说。所以,这个老人根本就不应该有妻子,一个也不该有。这么多年以后,这个姑娘和她的孩子,对于他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一定也很年轻。有时候,莱拉仿佛能看见他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姑娘怀里还抱着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抱一抱的小宝宝。她没有变化,他也没有变化,仿佛死亡没有发生。走过漫长的路,经历了所有的等待,如果再站在他们身边,感受到的平静并没有和过去有什么不同,那一定是在奇妙的天堂。莱拉可以看着他们,爱他们,因为老多尔会在那儿对她说:“没关系。”不追求你不需要的东西,不追求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你就会心绪安宁。多尔在那里,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变得很丑。否则,莱拉也不会认出她来。
莱拉在旅馆住了一个月之后,就准备结婚了。格雷汉姆太太对她说,牧师想让大家都知道,他这次结婚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因为一般来说,男人到这把年纪还结婚,似乎有点傻。莱拉说:“哦,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很傻。”意思是,如果她还配结婚,她就有资格享受婚姻带来的舒适。格雷汉姆太太微笑着点点头,说:“他在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为了你。”莱拉讨厌鲍顿。有几次,她看见鲍顿一直盯着老人看,仿佛很好奇,仿佛想说:这件事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些该死的刀叉。他总爱谈论外交政策。老人就轻声提醒他,莱拉对外交政策不感兴趣,这当然是真的,因为她甚至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玩意儿。鲍顿就开始谈神学。然后谈他们俩都认识的什么人的趣闻轶事。想起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儿的情景,两人就哈哈大笑。然后,老人会回转头,看着她问:“你在这儿住着舒服吗?你的房间舒服吗?”因为他也想不出该跟她说点儿什么。出于礼仪,他不能去她的房间一探究竟。她说,如果能带他上楼看看,她求之不得。老人听了满脸通红。她还嘲弄了自己几句,老人越发显得尴尬。鲍顿想换换话题。格雷汉姆太太和她丈夫也在场,他们也愿意谈谈自己对外交政策的见解。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几次饭,这样格雷汉姆先生可以和莱拉熟悉一些,举行婚礼时可以很自然地像父亲一样把她交给新郎。对于莱拉这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风光的日子。
他们在鲍顿牧师家的客厅结的婚。鲍顿家的孩子们都来了,只差一个。他们甚至把鲍顿太太也搀到楼下,给她穿得漂漂亮亮,让她坐在自己那把椅子里。姑娘们弯下腰告诉她,这是婚礼,约翰的婚礼,问她觉得热闹吗,然后就抽身而去,由着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静静地微笑。因为她最怕别人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打搅她。
婚礼结束后,他们就回到老人的家。鲍顿家的女儿们已经摆好宴席。莱拉一直不懂使用刀叉的规矩。不过他坐在她身边,紧挨她坐着,那是她的丈夫。此刻,他们对他所有的好感都归功于她。鲍顿家的姐妹们做了一个很大的白蛋糕,蛋糕上有一层撒了糖霜的玫瑰。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说,她们做了好多个蛋糕,但是只有几个像杂志图片上的蛋糕,有的形状像菜花,有的像蘑菇云。格雷西做的那个一不小心掉到了地板上。她好不气恼,洗干净手,干脆散步去了。费丝掌握了诀窍,终于赶在大伙儿回来之前做好蛋糕。不过她头发上粘满糖霜。事实上,厨房里也到处是糖霜。泰迪说,他看见格萝莉舔手指头了。他们都哈哈大笑,相互之间那么熟悉,长得都那么好看。几个兄弟也个个英俊潇洒。莱拉很不习惯,巴不得赶快离开。
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所有的东西,别人送给她的每一样东西,都被人从旅馆拿过来,挂在前面的壁橱里。冰箱、食品柜和餐桌上都放着食物。台面儿上堆放着小礼物。刺绣茶巾,枕套,围裙,还有绣着苹果、梨、葡萄和神佑吾家字样的画。每个房间里都摆着花,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凡是能擦亮的物件儿都闪闪发光。“这就是教会。”他说,脸上堆满微笑,好像在说,我告诉过你。她走到后面的门廊,只是去看看。花园里的杂草锄得干干净净。
她曾经想过,我先把事儿办了,然后再想该做什么。现在,事儿都办完了,她不知道该去想什么。我已经受洗了,结婚了。我是莱拉·达赫尔,也是莱拉·埃姆斯。我不知道,还需要什么。站在这里,我不应再感到羞愧,而事实上,那种愧疚依然挥之不去。在这幢陌生的房子里,我将跟一个连和我如何对话也不知道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能干的家务事儿,别人都干完了。如果我说出什么无知的或者疯狂的话,他就会重新考虑。老年人会变得愚蠢。他已经开始考虑了。倘若他让我离开这里,没有人会指责他。我也不会。婚姻意在结束痛苦与不幸。不过,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人们都会知道。她看见他那漂亮的、饱经沧桑的头颅抵在漂亮的、饱经沧桑的胸脯前面。她想,他肯定在祈祷。她又想,祈祷看起来就像忧伤。就像羞愧。就像懊悔。
他带她熟悉这套房子,告诉她东西在哪儿搁着。楼上有一个房间,他说如果她喜欢,可以做她的书房。她那个装着写字板和《圣经》的提包放在靠窗户的桌子上,旁边放着一个插满百日菊的花瓶。当然,如果她喜欢另外一个房间,也可以拿那个房间做书房。这幢房子原本是为一个大家庭建造的。房间都不大,但挺多。他自己的书房在楼下。如果她想改变什么,当然毫无问题。这幢房子基本上还是他的父母当年居住时的样子,没有太大的改变。当然没有必要非得保持原来的样子。他说:“你能来这幢房子里住,实在是太好了。我当然希望你能非常快乐。”
她说:“我想我会的。我会非常快乐。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快乐。”
他笑了起来。“我想,我会很好的。”他说。
“我看见你在祈祷。”
“那是我的习惯。不是因为担忧。”
“哦,”她说,“你什么时候觉得我打搅了你,成了你的负担,告诉我就是了。”
他笑着说:“亲爱的莱拉,我们已经结婚,无论是好是坏。”
“我想是这样。走着瞧吧。”
他拿起她的手,仔细看着,一双很大、很硬、打着老茧的手。他说:“如果你这样说,那就等着看结果吧。”
也许自己对他说了错话。好几个星期她都希望能收回那句话。那话的意思无非是,她还不相信他,如果他相信她,那就是傻瓜。事实就是这样。他或许认为,她的秉性让她产生这样的感觉,她不会有什么改变。她的内心深处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孤独。唯一的不同是,现在这个善良的老人因为她的这种想法而悲伤、困窘。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对话。如果有一会儿听不见她的响动,他就会从书房走出来,到厨房或者花园里找她,解释说,来喝口水,或者呼吸口新鲜空气。如果她到了农场,到了那座棚屋,看到她回来,走进家门,他会觉得很刺眼。第一个漆黑的夜晚,她钻进他的被窝,给了他、也给她自己很大的慰藉。
有一次,走在路上的时候,莱拉想,如果看见有人在前面走,而那个人是多尔,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她喊她的名字,那个女人停下脚步,回转身,大声笑着,张开双臂拥抱她,用围巾包裹着她,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会告诉她,我已经和一个很好的老人结婚,现在住在一幢大房子里。你要是能来和我一起生活,房间有的是。你可以永远住在这儿,我们一起在花园里干活儿。多尔一定会高兴地笑着,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这个结局太棒了。我没死,你也用不着在那个棚屋里一天一天地苦熬了。我得先去办点事儿,但很快就回来。我复活了!我一直到处找你,孩子!”她想对多尔说的话,都可以对自己说。这些话可以安慰她,让她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过日子。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好丈夫!历经苦难也值得。
多尔的一双眼睛从来没有那样闪亮过,也只有莱拉看见过这闪亮的目光。当年,坦慕尼镇那间小屋已经让她能为她的孩子提供这样一个住处欣喜不已。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梳妆台抽屉,一盏灯,带褶边的窗帘,一所离得很近的学校,她已经非常满足。后来她一定是看见什么人,或者听见什么人在打听她们,多尔立马擦干手,换下围裙准备离开那里。她说,她已经烦透了马克太太的抱怨和唠叨,她们匆匆忙忙吃完她给莱拉准备的带到学校吃的午饭,就穿过森林,走小路,离开了坦慕尼。多尔的眉毛一侧和脸颊各有一块红颜色的疤痕。所以,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她这副面容。这也正是她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的原因。她从来没有和莱拉解释过。这是她们多少年来讳莫如深的话题之一。但是回想往事,显然就是这么回事儿。她们硬着头皮在那个小镇待了几个月,几乎一个学期吧。多尔冒了很大的危险,目的就是为了让莱拉能识几个字。哦,这个老人家里到处都是书,她可以自己读书学习了。她这样做,多尔一定非常高兴。
这样一想,她开始觉得这生活很受用了。她仿佛是偷走这一切送给多尔。人们或许会想,她喜欢老人这幢房子,喜欢鲍顿家的那些衣服,也喜欢所有那些规矩和礼仪。他们或许认为,她也喜欢那个老人。但是,她只是看重在多尔眼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种非常好的生活,一种舒适的生活。因为多尔偷走了她,养活她那么多年,才有今天。她活着,就是为了让多尔看到她的幸福。老牧师因为看到她的快乐而微笑。多尔看到这一切也会非常高兴。当她张开双臂拥抱他,当她钻到他的被窝里,多尔会抚平枕头,悄悄地对她说:“他是个多么善良的好老头。”
莱拉和他一起到鲍顿家,坐在门廊下喝冰茶,听他们谈话。有一天下午,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听明白,按照鲍顿的说法,多尔不是上帝的选民。和尘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她不信上帝,没有接受洗礼。就她所知,多恩家的人也不是上帝的选民,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不是。不过,也许多恩家的人周游四方,在什么地方碰到奋兴派的牧师,“拉了他们一把”。但是多尔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没有人把手放到她的头上,对她说那“重生之水”的事情。如果她坟头有一块石头,也不会刻着她的名字。有真名实姓刻在上面会好找一点,但也会给她增加一条偷孩子的罪状。她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莱拉她姓什么。多尔把她那把刀送给莱拉的时候,说:“只是为了吓唬坏蛋。如果你真的捅伤了什么人,不管什么原因,都会惹上麻烦。”如此说来,莱拉认识她的时候,这把刀她一定已经藏了好久。那时候,她睡在那间破破烂烂、拥挤不堪的老屋里,夜里一个人出出进进。大伙儿只知道她叫多尔。也许她是带着灵魂深重的罪孽死去的。莱拉听牧师们说过这样的话。或者她的罪过是一种大善,比如偷走一个重病的孩子。可是在上帝看来,不管怎么说,这二者都没有区别。
老人说:“我们该回家了,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莱拉不耐烦的时候他能看得出,而鲍顿也能看出他对她有多么关心。所以两个人没有再像平常那样一边开玩笑,一边收拾杯盘碗盏,而是赶忙道别。他走在她身边,就像平常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时那样,一声不吭。他替她打开门。那幢房子朴素无华,井井有条,真正安全之所在。他说:“鲍顿爱说些容易挑起争论的事情,你不必当真。”
她走进客厅坐下,两手托着腮帮。他站在椅子旁边,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示尊重和耐心。希望她和他说心里话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她说:“我从来都想不起那些人。我认识的那些人。有的人对我也很友好。”
他说:“哦,他们对你友好,这真让我高兴。我真的很感激。”
“但是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什么安息日。你不会听到他们恶毒咒骂,或者对什么东西垂涎三尺。不过,如果迫不得已,他们也会偷东西。我认识一个女人,好像用刀杀了一个人。她已经死了。我估计现在再说什么、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她说,“圣路易斯的女人,我相信,通奸是她们一直最想干的事情。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们,救赎她们的罪恶。所以,我想,他们一定都是迷途的羔羊。如果你迷失了方向,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说:“莱拉,你总是问些很难回答的问题。”他的声音充满柔情,她便想,他不会说出让人痛苦的事情,让她真正了解他。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说,教堂里告诉人们的那些事儿是为了吓唬人。”
“有些是。”
“这样他们就会给别人钱?”
他点了点头:“这种事儿也会发生。”
“你从来不说这种事儿。”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这些事儿都是真的?”
“我还相信别的东西。上帝爱这个世界。上帝是仁慈的。你知道,我不可能让自己的信仰屈从于地狱以及别的邪恶。我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这一切,所以不愿意多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地狱’这个字眼儿。”
他耸了耸肩:“有意思。”
“耶稣也说‘地狱’吗?”
“是,他也说。不常说。不过还是说的。”
她说:“我不知道。作为牧师,你不大喜欢解释。”
“真抱歉。如果让你失望,真对不起。可是如果我试图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你就觉得我在说假话,是吗?也许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事儿。我真的不认为牧师应该撒谎。特别是在宗教信仰问题上撒谎。”
她说:“真希望我对自己渴望的这些知识,了解得更多一点。都是我的错。本来应该多去听听那些该死的课。”
他在沙发上坐下:“也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对我从来没有恶意。”
他摇了摇头:“我对你确实没有恶意。这一点毫无疑问。”
哦。他不知道多尔和别的那些人。一想到永远失去他们,一种难言的孤独就笼罩了她的心。他把脸埋在手里,很可能是在祈祷。她站起身,到厨房做三明治去了。
他希望在莱拉离开这里,在艰苦的生活让她失去自我,而随后的苦难把她变成迷途的羔羊之前,给她施洗礼。这当然是一片善心。他把手蘸到水桶里,为她祝福的时候,河水顺着他的衣袖流下来。蜜蜂嗡嗡嘤嘤,那条鲶鱼在草丛中蹦。毫无疑问,他庄严的神色一定让人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天穹大开,一只鸽子从云端落下。尽管没有丝毫这样的迹象,只有他脸上的表情和手的触摸。在她的生活中,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对她好,即使她说不会嫁给他,也没有丝毫影响。一位牧师尽其所能,给你以平安。但是,那也许并非你要的平安,你曾经想过的平安。有一阵子,莱拉之所以想到“复活”,是因为那意味着可以看到多尔。老人有他的妻子、孩子,她有多尔。那该多好。那里的人熙熙攘攘,但她一定要找到她,哪怕找一百年。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所谓“复活”。那种想法对于她非常宝贵。多尔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死亡跟在她身后之外,安宁依然与之相伴。几个水泡不会让你死。扬尘不会让你死。什么都不会再让你死!绞架不会让你死!面对这让人吃惊的一切,多尔或许会放声大笑,因为她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但是鲍顿提到“最后的审判”。人都要从坟墓里爬出来,为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原本不理解的生活而受罚。那么艰难的生活!多尔也会在其中。一辈子隐藏的罪恶和耻辱都会展示在面前,一点点都不曾被忘却,或者被原谅。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老人总说,上帝是仁慈的。多尔那么坚韧,那么劳累。脸上有一块永远不会消逝的疤痕,人们看她的时候显得那么有耐心——我自己从来没有看到,但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不管她用那把刀干了什么,谁还忍心给她制造更多的痛苦?莱拉痛恨复活的想法,就像她痛恨别的东西一样。多尔最好就待在坟墓里吧——如果她有一座坟墓。最好这两个老人说的话都不是真的。
他走进厨房,在桌子旁边坐下。“在你看来,我一定像个傻瓜,”他说,“你一定认为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他这样说话、回答问题的时候,她总是很惊讶。须知,她只读过一本小学生课本。“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你是傻瓜。”
“哦,”他说,“也许吧。但我真的想再说一件事情。那就是,总想着下地狱,无助于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相信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想到别人要走向地狱,我自己都觉得是犯罪,一种重罪。所以我不鼓励任何人这样想。即使你并不认为你能指出某一个具体的人要下地狱,但认为人类从总体上来说有可能下地狱,也是个问题。如果你这样看周围的人和事,就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任何这种判断都是一种推断。而推断也是一种罪恶。我认为这就是完整的神学。”
她说:“我对这些一无所知。”然后又说,“我不懂神学。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那玩意儿。许多人从生到死,也从来不会为自己不懂得神学而着急。”
“啊,当然!”他笑了起来,“你不喜欢神学!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想,是我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只和鲍顿聊天,或者跟自己说话、讲道。我是个傻瓜。”
“好了,我并没有说我不能开始喜欢什么。”她这样说,是因为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悲凉。
他笑着说:“你真好。我想,也许我问晚了。你喜欢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工作。”
他点了点头。“工作是好事儿。”他伸出手,摸着脸,“听我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纯粹是牧师讲道!我能引用《圣经》里每一段话。”
她说:“我希望,现在你已经习惯如何和我说话了。”
那天夜里,暖乎乎地躺在他身边,她说:“也许你用不着非得想地狱的事儿,因为,你周围的人也许谁都不会下地狱。”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你说的话也有可信之处。”
“除了我。”
“莱拉,”他说,“我明天还得讲道,如果你一直往我脑子里灌这事儿,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他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会让你平安无事,你会让我诚实可靠。”也许他无法想象她会下地狱。因为他爱她。她想,他也许有很好的理由,更充分的理由,爱所有那些走到他门口的人。想到多恩、梅丽以及别人,她真希望时间已经是早上。许多年以来,她对时间没有概念。夜幕降临,躺在挂着露珠的草丛中睡觉;黎明前的黑暗还没有消散,又在挂着露珠的草丛中被人叫醒;生一堆火做晚饭,再生一堆火做早饭。如果多恩能早一点把篝火弄旺,一锅煮豆子或者外皮烧焦了的土豆和随风飘来的苦涩味道,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既害怕睡觉,又不愿意天亮。她醒来的时候,头发像一团乱麻。大人们从来都不会抱怨。她也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哼哼唧唧。她坐在那儿,多尔搂着她,两个人用同一个盘子吃饭。
第二天早晨,黎明的曙光还未显现,她就来到河边。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空荡荡。她穿上旧裙子,向河边走去,在充满死亡、毁灭和一切无法重生之物的河水中洗刷自己。但是她肚里有了孩子。这一点她几乎可以肯定。她爬到老人的床上,钻进老人的被窝——尽管他从来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她看见过女人们在棚屋、田边生孩子。小宝宝本来不应该提前一两个月得见天日,可是女人们因为太累,挺不到日子,只能早产。有一次,她和梅丽在离一块长满黑莓的树丛不远的小屋里,就发现这样一个女人。当时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们听见她在屋子里哭喊。梅丽说,最好进去看看怎么回事。莱拉就跑去找多尔。她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梅丽也在哭。原来那个女人一直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她说:“我想帮她的忙,可是估计现在手指都被她捏断了。”多尔问那个女人,除了孩子,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女人平静下来,松开梅丽的手。莱拉和梅丽从井里打了些水,又弄来一捆银柴胡,在草地上铺开,让它慢慢晒干。然后就坐在门口台阶上侧耳静听。因为她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多尔和那个女人说话,尽量安慰她。女人知道孩子还不到出生的时候,经过漫长的、极其痛苦的、血淋淋的挣扎之后,终于生出一个小东西。多尔那么温柔。她们俩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她把小婴儿用面粉袋子包起来,然后把女人搀扶到门廊,给她洗干净身上的血和汗水。两个小姑娘也忍不住看。那个女人除了肚子,骨瘦如柴,两条光溜溜的大腿不停地颤抖。她不住地说:“我丈夫很快就会回来。他找人帮忙去了。他会回来的。”不过这是人们只能靠陌生人帮忙摆脱困境时说的谎话。面对巨大的屈辱,她们只能撒谎。她们帮多尔尽量把那屋子收拾干净,挤了牛奶,喂了鸡,还帮那个女人做好饭。她们告诉那个女人,如果需要,可以烧一点银柴胡。她们还把她们采的黑莓都留给了她。那个可怜的小宝宝躺在长凳上,按照女人的说法,等父亲来看他。她们三个人摸黑回到营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多尔说了一句话:“事情就是这样。”
而她需要做的只是在家里待着,让老人照顾她。到了日子,教会里的女人来接生。她们一定会十分高兴地把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抱起来,送到他的怀里。只要他们需要,那些女人就会把各种蛋糕、炖菜送过来。他呢,会给她讲许多有趣的事情,让她高兴。莱拉觉得自己年纪也不算小了,怀孕生孩子的可能性不会太大。要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屈从于他能给予她的那种慰藉——躺在他身边的感觉远比把头放在从他那儿偷来的那件毛线衫上舒服。现在也没有必要着急了。也许要有个孩子了。这未必就不是好事。前提当然是她必须留下来。她知道,如果她真的要生孩子,至少现在他得让她留下来,不管她多么疯狂、多么无知、多么迷失方向。于是,她回家,穿上新裙子,在门廊上等他。
想到要有个孩子,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一直睡觉很少,而且睡不踏实,现在干脆就不睡了。她戴着戒指,尽量待在家里,不去别的地方。如果这样做,真的于事有补的话,那就是,想到倘若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让他不安,让他难受,她一定很着急。她越表现得像个妻子,他越怕失去她。有一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她就发现他在厨房里,弯腰曲背,衣服皱皱巴巴,搅拌着锅里的燕麦粥。她碰了碰他的肩膀,那动作让他觉得是在问他问题。他说:“我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莱拉。这样一个夜晚。我几乎都不敢祈祷了。”他边摇头边说,“现在既然能够接受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又在祈祷。如果太艰难,那就违背了我的宗教信仰。但我担心,会很难。”他把燕麦粥盛到两个碗里,放到桌子上。“煮的时间太长了,有点黏。不过对你有好处。这儿还有牛奶。”他给了她一把汤匙、一块餐巾,在她对面坐下,双手合十,吃粥之前简单祈祷了几句,“最糟糕的恐怕是,真正的辛苦,都要落到你的头上了。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讲。”
她说:“女人都生孩子。从古到今。我想,我应付得了。”为了安慰他,她本来想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大家都一样。但是她和他一样心里没底,根本不敢这样想。她不能告诉他,她没有施洗礼,是因为担心他认为那样做对孩子有害。那天早晨,她为什么那样做呢?她完全可以在孩子出生之后,再正儿八经施洗礼。那时候,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她就不会总想着是不是责任在自己的头上。这种担心,让她不由得问他,如果你一旦施了洗礼,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洗掉”了?他微笑着说,是。
“即使你愿意也不能?”
“哦,也许你觉得这简直太容易了。可是,不行。你没必要为这事着急。”她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
她听人说过,悲伤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也悲伤。心里充满仇恨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也爱生气。她经常想,如果她能就记忆所及确定一直以来自己心中的感觉,至少能知道当年怀她的那个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定是孤独寂寞的。她可怜那个孤独寂寞的女人。现在,她不愿意让自己肚子里这个孩子毫无来由地害怕。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善良的老人。我现在风吹不着雨打不着,难道不是吗?我们暖暖和和的,难道不是吗?他在写给她的信中说,世上没有可以称之为“安全”的东西。生存充满了凶险。平静安谧的日子也会风暴骤起,狂风从你的手里夺走你的生命,从你的躯体夺走你的灵魂。至于四活物的形像,就如烧着火炭的形状,又如火把的形状。火在四活物中间上去下来,这火有光辉,从火中发出闪电。这段话她抄过十五遍,让她记住了世事的艰难。在那幢宁静的房子里,她怕自己忘记。
她想,未出生的婴儿过着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的那个女人的生活。听她的笑或者哭,感觉令她呼吸急促、肚皮收紧的恐惧。连续几个月,他的全部生活的内容就是梦境,没有苏醒。路上传来的脚步声,脑海里闪现出的那把刀,然后恐惧暂且消散。那个孩子又如何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虽然只能猜测多尔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害羞。但是必须和她一起经历那些恐惧,承受那些羞愧。她们离开森林的时候,一个苹果在装午饭的盒子里逛荡来逛荡去。多尔戴一顶大草帽,一定是为了遮挡脸上那块疤痕。多尔不止一次拉着她的手让她快走,不让她停下来喘口气,也不告诉她为什么。夜里,即使天气很冷,即使没有陌生人,她也总是待在离火堆远一点的地方,不肯靠近。多恩和别人当然看得见她,但是,莱拉是唯一她真正信任、可以凝视她那张脸的人。哦,孩子,莱拉想,我一定要看着你在你的——和我的——血液中翻腾起伏。孤独寂寞,担惊受怕,我的孩子。如果那野蛮的力量没把我们俩夺走。如果夺走……
她照料花园。她到墓地去看望埃姆斯太太和那个孩子。男孩约翰·埃姆斯和他的姐妹们。不要找要熨烫的衣物,牧师告诉她。有个女人专门负责浆洗他的衣服,已经好多年了。所以莱拉根本就用不着去干这活儿。她应该照顾好自己。这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别的都是次要的。
那间他称之为书房的屋子归她用。《圣经》被放在那儿,还有她的写字板。一个抽屉里装满新铅笔、橡皮、钢笔和写字板。还有一些书,里面有别的国家的图画。中国的、法国的。有的是从图书馆借来的。傍晚,吃过晚饭,牧师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她挽着他的胳膊。碰到熟人,他就停下脚步,虽然简单,也要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莱拉。”所有这些礼节都与他有关,也与她有关。现在她已然是他的妻子,他就想让大家、也让她自己更明白这一点。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只是点点头,什么也不说。于是那些人只好把话题转到天气和庄稼上面。出了镇子,他就会搂着她的腰,虽然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心里还是非常高兴。他知道,她也愿意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知道,他在想、在祈祷如何才能让她心安理得。其实,她一辈子也没有心安理得过。她不知道如何开始。只有棉白杨婆娑的树影、树叶的呢喃细语和阵阵蝉鸣,给他以安慰。牧草的芳香在鼻翼间缭绕。路边壕沟里长着接骨木莓。他们采了一些,边走边吃。有时候,回转身往基列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一次,他注意到灌木丛里萤火虫飞来飞去,闪着微光。他下到壕沟里,用手碰了一下灌木丛。萤火虫倏地飞起,一团光亮在夜空升起。
他在家的时候,她房间的门总是敞开着。她坐在桌子旁边抄写,或者翻看他给她的那些书。因为她知道,他或许正在客厅朝她这边张望。活物的头以上有苍穹的形象,看着像可畏的水晶,铺张在活物的头以上……活物行走的时候,我听见翅膀的响声,像大水的声音,像全能者的声音,也像军队哄嚷的声音。活物站住的时候,便将翅膀垂下。牧师离开那幢房子之后,她双手抱膝,坐到墙角,闭上眼睛,开始遐想。
一路上还有别的多恩的熟人。那些人会跟他们一起围坐在篝火旁,把自己带的晚饭拿出来分享,跟他聊哪儿能找到活儿干,哪儿发了洪水,哪儿下了冰雹,哪儿遭了蝗虫,哪儿在拍卖房屋。他们会在地上画地图——桥在这儿,你最好走桥南那条路。他们还讲自己干过活儿的那些农场的故事。讲他们看到、听到的那些或吝啬或卑鄙或愚蠢的人和事儿。讲谁为人公平,谁比公平还公平。这是沙尘开始向西南刮之后的事情。本来应该在周围农场干活儿的人,开始向多恩知道的那些地方迁徙。多恩家的人为了找工作,也不得不在周围转悠。多恩说,这些家伙肯定得白忙乎一场。人怎样才能谋生计呢?最后他说,如果他们决心去内布拉斯加州,或许会找到一份生计。到堪萨斯州就没戏了。他要回爱荷华州,从那儿再往东走。不管怎么说,他烦透了这种“吃沙尘”的日子。
其实沙尘暴最严重之前,砂砾就已经无处不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都要用湿布蒙上脸。早上醒来,不得不使劲把沙子从头发、毯子、衣服上抖掉。那些有房子可住的人们说,他们用湿抹布塞住房子的每一条缝隙,一天扫五次地板,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沙尘。但当沙尘开始向北刮的时候,路上连个活物都没有。多恩等的时间长了一点,希望有个转机。所以等他们上路向东走的时候,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也在路上。而比他们走得早的人已经把能找到的活儿都找到手了。多恩说,他见过艰难的岁月,但是眼下的艰难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亚瑟说,他们早就应该往东边儿去,可惜行动得太晚了。多恩说,他最不爱听这种话,马后炮。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本来两场好雨就会证明他们待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一点儿错也没有。倘若说不出有用的话,就闭上乌鸦嘴什么也不要说。
用这种口气和亚瑟这样说话,不像多恩的做法。或者说,迄今为止,他还不曾和他这样说话。可是多恩以前从来没有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人的时候。现在这副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情况越来越糟,很快他就变得像蛇一样爱生气。亚瑟和他的两个儿子走了,他们觉得自己过会更好一点。他们认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至少多恩不能再趾高气扬地指使他们——他们又不是他的打工仔,干吗让他指手画脚。但是没几天,他们就又回来了。这爷仨孤独无助,一天到晚找茬打架。多恩什么指责的话也没说,倒是热情欢迎他们回来共渡难关。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讨厌玛塞尔。她到一块低洼地,她知道那儿长荨麻,有的人已经采回来煮着吃了。多恩对她说,她哭的时候很难看,他不想看她那副样子。多尔撇下莱拉走了四天的事也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多恩和亚瑟找到一份工作——给人家清理一块撂荒地上的小树和灌木,开辟成牧场。大家一起帮忙,截下树枝,把灌木枝堆到一起点火烧。人家给他们些土豆和干豆子。那时候都这样。所以,多尔回来的时候,看到营地有火,有晚饭。那一家子人刚刚吃过,累得筋疲力尽。她的孩子却不见了。他们说,不知道丢下莱拉的那个镇子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离这儿几英里远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子。多尔听了,连骂几句都没来得及,拔腿就跑。她沿着多恩一家来时走的那条路走一会儿,跑一会儿,到了那座破破烂烂的小镇时,天色已晚,家家房门紧闭,她使劲敲门也无人应答。她只得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小镇教堂的台阶上找到莱拉。如果不是那位牧师为了观察莱拉,开着教堂的门,门缝里射出一缕灯光,多尔完全有可能找不到她的孩子。莱拉当时断定牧师要把她变成孤儿,直到好多年之后,她才明白牧师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其实那一刻,她已然明白,自己就是个孤儿。她想,牧师一定也看出她是个孤儿,那个可怕的字眼儿随时都有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要他说出来,真能要了她的命。在他们头以上的穹苍之上有声音。他们站住的时候,便将翅膀垂下。她不想知道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活物”是什么。她知道有的字眼儿听起来那么可怕,你的整个身体都会为之震颤。有罪。头顶上的苍穹,会发出这样一种响声。她知道,有的你几乎信任的人,你或许以为他们也会听到这声音,并且惊讶不已,可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真的听到。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并不是这两个字所指的人。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人们这样谈论“生存”,谈论升腾而起的大风暴。但是看到这些字,她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多恩终于没有办法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了。他的好名声已经一文不值。因为沿着那一条条新路艰难跋涉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更卑鄙龌龊、更让人厌烦的人。而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孩子也同样卑鄙龌龊、让人厌烦。找活儿干的时候,他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根本无法保持自尊。那些年,必要的话,他会对雇主说,你对我公平,我对你也公平。他总是加倍小心,履行自己这方应尽的义务,同时确保对方也能履行他们的职责。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可是大家依然跟着他,相信他。因为他们对他总是信任有加。有一次,他们找到一个掰玉米棒子的活儿。那可是个苦差事。玉米地里尘土飞扬,烈日当头,蚂蚱在你身上跳来跳去,玉米穗子蹭得你的皮肤直痒痒,叶子像锉一样刮擦着皮肉。干到那会儿,他们几乎干不动了,进展非常慢。他们一直干到天黑,累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还是没能按时掰完承包的那几垄地。结果雇主连原先讲好的工钱的一半也不肯给他们。梅丽不管那人听见听不见,气得又骂又哭。多恩打了她一个耳光。这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儿。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失去了他小心翼翼呵护一生的自尊心。如果有人对他说“没活儿干,先生”——经常听到这样的回答,其中也并无恶意。但是,无论走到哪儿,他们都会听到别人的议论:“瞧瞧这些半大的孩子忍饥挨饿,那是你的耻辱。你除了视而不见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似乎真的不想看见这一大帮孩子了。他遭受的屈辱,让大伙儿对他充满了一种苦涩的忠诚,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以他的骄傲为自己的骄傲。
最后,多恩开始偷盗,被一条大狗当场抓获。他被送进监狱,为了包扎伤口,也因为腿肿得厉害,只得把一条裤腿剪开。他也不能拄拐杖,理由是那玩意儿能当武器。这以后,树倒猢狲散。玛塞尔尽量住得离监狱近一点。梅丽和埃姆跟她待在一起。埃姆历来就派不上什么用场,那会儿还得梅丽照料她。亚瑟和他那两个男孩儿一直小偷小摸。他们还想再干一阵子,便离她们而去。人们都记得多尔脸上那块疤痕,所以跟他们一起走也是个问题。无论两个男孩子被人认出,还是多尔被人认出,或者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结果都一样。最后就只剩下莱拉和多尔两个人了。亚瑟和他那两个儿子虽然不懂人情世故,但一旦分手,还是留下一种孤独之感。
怎么可能什么都无关紧要呢?举目四顾,这种景象比比皆是。但是如果确实事关重大,这个世界怎么还能继续下去呢?那么多的人过着同样痛苦,甚至更糟的日子。贫穷算不了什么,劳累和饥饿算不了什么。人们只是想办法活下去,没有谁对他们表示尊重,就连风也污辱他们。不管他们多么骄傲、多么刚毅,大风仍会让他们泪流满面。这就是“生存”。如果“生存”的大部分都是痛苦和恐惧,为什么生存本身不能像风暴一样撕裂、呐喊?就连现在,想到那个自称她丈夫的男人突然转身而去,会怎么样呢?不会怎么样。如果肚子里这个孩子不是个孩子又会怎么样呢?暮色和晨曦依旧降临。这个世界的寂静在她眼里很可怕,仿佛是一种嘲弄。她希望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但是那些事情又偏偏找上门来,她就又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