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聿怀高高兴兴地发挥想象,他终于有机会在大人的严肃谈论中插嘴了,“可能是小地瓜贪玩在晚餐的汤了扔了两颗安眠药,也可能是陈阿姨故意扔的,啊,还会不会是小偷从门缝里喷了蒙汗药,结果只有陈阿姨的药性负负得正了?哈哈,结果把小偷吓跑了……”
郝聿怀正驰骋着想象力呢,忽然发现前面两位大人齐齐脸色很臭地扭头看他,都忘了两张脸又差点撞一起。他小心地提醒:“你们快撞一起了。”
而两个大人似乎入了定,都没有速速撤退的迹象。
田景野听了郝聿怀的猜测,也是满脸惊恐,他发现他的猜测还是太善意。他瞪着眼睛发了会儿呆,见警察与协警带着陈昕儿回来。他一时犹豫上了。
而陈昕儿认识田景野的车子,原本乖乖跟着警察走,一看到田景野的车子就挣开警察,趴到车头道:“田景野,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田景野又摸一下中控锁,确定车门是关着的。他看到警察一边拉住陈昕儿,一边朝车窗里看,他犹豫了一下,见警察已经捉住陈昕儿,才敢打开车门,对警察道:“我得立刻单独与你谈谈。请你把陈昕儿交给另一位同志带回她家。”
陈昕儿一看见田景野出来,更是激动地道:“田景野,原谅我,我今晚多吃了一颗药,我不是故意的。我脑袋完全不受控制,刚才如果不是警察跟我说我做了什么,换任何别人说,我都根本不信我殴打过你。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田景野使劲憋着不说话,直到警察安排协警带走陈昕儿,他才跟警察道:“陈昕儿以前也曾经美丽上进过,但后来单恋我们高中班长简宏成,就是那个第二报警人,人整个变了。后来追着班长去深圳,被无良老板下迷药那个啥了,生下一个儿子。这大概是她桥头忽然疯狂揍我的原因。从此以后她精神也变得不太正常,选择性地遗忘,选择性地以死相逼。前阵子班长忍无可忍,向陈昕儿父母公开真相,陈昕儿病情变得更严重。我每次都是多管闲事,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每次都不忍心不管。今晚本来我还是想算了,但我忽然考虑到一个可怕的现象,为什么今晚我另一个同学使劲怂恿陈昕儿以闹醒她家人,以及你们上门处警都已经喊醒楼上楼下邻居,陈昕儿的儿子却一直没醒。陈昕儿对她那个来历惨痛的儿子做了什么?孩子要不要立刻送医?请你们务必调查。还有,事实真的是陈昕儿父母为了睡眠吞了安眠药吗,还是陈母为谁担责?我不是试图为难陈家,我担心孩子。我孩子与陈昕儿的孩子相差一岁,我最容易感同身受。”
那位警察悚然动容,立刻呼叫留在陈家的警察注意小地瓜。然后让前面的协警停步。他再问田景野:“小孩叫什么?”
“都叫他小地瓜。”田景野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可以跟着你们等结果吗?我已经让人去照顾我儿子。”
警察想了想,道:“你等等。”
很快,留在陈家的警察呼叫过来:“孩子异常,怎么呼叫都不醒。”
警察这才果断地对田景野道:“请你协助我们工作。可能得耽误你时间。”
田景野道:“应该。”他跟着警察去陈家,半路便见到与协警呆一起的陈昕儿,田景野劈头就喝问:“你给小地瓜吃了几颗安眠药?你给你爸妈各吃几颗安眠药?”
陈昕儿不敢面对一向嘻嘻哈哈,可今晚发起怒来雷霆万钧的田景野,吓得躲到高大的协警身后,可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各两粒。是粒,不是颗,你语文从来不好。”
“各两粒!你这危险分子。”田景野怒骂,旋即严肃地向警察请求:“请千万允许我带孩子去医院,我很不放心,很怀疑不止两粒,或者还吃了别的属于陈昕儿的精神类药物。医疗费我会承担。”
简宏成从手机里听到,急得完全坐不住,跳出车子团团打转会儿,跳回来对着宁宥手中的电话吩咐田景野:“你把小地瓜扣下,我这就去接人。所有绑架之类的罪名我会承担。”
郝聿怀欢呼一声:“早该这样了。”
宁宥瞥简宏成一眼,但并未吱声。
田景野随警察一起奔向陈家。进门,只见陈母昏昏沉沉地坐着,外面有人进来,她得好久才抬头看一眼。显然也是药吃多了,即使被迫苏醒,依然不胜药力,反应不灵。
田景野走到陈母面前,道:“陈伯母,你记住两条:第一,我是田景野,我带小地瓜去看医生;第二,陈昕儿说各喂你们两粒安眠药,我想不出她怎么喂的,但你得考虑你的治疗办法不是长远之计,再这么搞下去不仅陈昕儿好不了,全家都麻烦。”
陈母抬起呆滞的眼睛,等看清楚是田景野,眼泪刷刷地下来了,“小田,是你啊,又是麻烦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田景野皱眉道:“我这就抱小地瓜去看医生。也不知道陈昕儿给小地瓜喂了多少安眠药。回头有空我再跟你说。”
田景野冲进里屋去抱小地瓜,留在陈家的警察告诉他已经叫了救护车。田景野放心下来,正要抱起小地瓜审视,后面陈母嘀咕着“小田,你来了就好,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软软地倒了下去。
田景野只得暂时放下小地瓜那头,疾步回客厅探视陈母。与田景野一起上来的警察本来不很相信田景野,见此早相信了田景野与这一家人的关系,他帮忙扶起陈母,两人看着都觉得陈母不像有大碍,脸色与呼吸都正常得很。田景野又奔赴小地瓜的床头,仔仔细细查看小地瓜的脸色,揭开毛毯测量小地瓜的心跳。随即又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跟上海那头道:“小地瓜脸色正常,心跳稍缓,可能跟熟睡有关。已经叫了救护车,很快会有消息。我会跟救护车走,我这手机等会儿还得与警察联络,先跟你们挂断。”
宁宥即刻将田景野的话复述给在车外团团打转的简宏成,几乎一字不漏。简宏成这才稍微有些放心。既然稍微定了心,简宏成立刻问宁宥:“你刚才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是反对吗?”
宁宥道:“我想,没有悬念的是小地瓜跟着你肯定能获得更正常的生活,更多的爱,和更好的前程。但是将心比心,绝大多数妈妈应该跟我差不多想法,不管孩子是谁的,不管孩子做了什么,不管自己活得多难,妈妈都无条件爱孩子。十月怀胎是很奇妙的一件事。陈伯母不会舍得将女儿的孩子送给别人去养,她看得到陈昕儿可能会因为失去孩子的抚养权而病得更重。很难说陈昕儿有一段时间很正常,是因为她单独与小地瓜不受干扰地呆在加拿大呢。虽然最终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我得告诉你我的反对意见。”
简宏成听了好一阵子沉默。车厢里只有因一语提醒了大人们而激动的郝聿怀得意洋洋地翻译妈妈那段话里他最爱听的一句,“Nomatterwho,Nomatterwhat,Nomatterhow……还可以加上when和where,妈妈都爱我。耶,太腻了!”话虽这么说,郝聿怀的脸上满是喜悦,眼睛弯得都看不见眼珠子了,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妈妈。宁宥也是回头与儿子对笑。
简宏成苦着脸看着这对母子。
宁宥又道:“在不熟悉的外人眼里,我最近的生活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家庭生活出一连串的大坏事,对孩子影响极坏,我又分身乏术有时还得将孩子托给朋友带。但家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谁也离不开谁。即便是你,你其实并没有太多参与小地瓜的养育,很多细节你不会理解。”
简宏成完全是出于对宁宥一向行事靠谱的信任,硬吞下宁宥的一席话,但心里很是拒绝。
这时,田景野抱着小地瓜上了救护车。陈母没跟上,也没法跟上,陈父也在昏睡,医生说大人还能将就。
此前看着急救医生在小地瓜身边忙碌,田景野请求警察将陈昕儿带离,别让陈昕儿看见,免得刺激更大。警察索性叫来警车将陈昕儿带走,这叫保护性约束,他们已经将陈昕儿看做是危险的精神病人。
路上,田景野咨询医生后,给简宏成发去一条短信:将洗胃,催吐,排毒等。医生说症状不严重。然后我带小地瓜回我家,你不用担心。
看了短信后,简宏成的“我去一趟”,与宁宥的“你不如赶过去看看”,几乎同时说出。简宏成定定神,看了宁宥会儿,转身向郝聿怀郑重地伸出友好的手,“谢谢你通知我接机,也谢谢你指出小地瓜遭遇的问题。”
“不客气,应该的。”郝聿怀嘴上老三老四的,脸上却是得意,也庄重地与简宏成伸手相握。
“再次真诚欢迎你这样的男子汉跟我见习。现在我送你们到门口,回头把你妈妈交给你,你照顾好你妈妈。”
“我不一定会跟你去见习,但我会照顾好我妈妈,这是我的责任。”
两人的手紧紧再握一下,分头下车。宁宥旁观,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简宏成,嘴角露出一丝笑。有一件事她深信不疑,简宏成小时候若是遇见类似的事,一定也是差不多的应对。
简宏成将行李拎上住宅楼台阶,便止手对郝聿怀道:“半夜三更,我不进去了,搬到电梯口这一程交给你。”
郝聿怀应一声,立刻动手搬运。宁宥扭头道:“你把我儿子支走想说什么?”
“想独自看你。”
郝聿怀搬完一个回来,搬第二个。他蒙在鼓里,搬得欢欢的。等他背身一走,宁宥回头看向简宏成。两人相视而笑,直到郝聿怀再度折返,将两人打断。
田景野站在病房外面,接到简宏成的电话。得知简宏成已经赶来,他说:“你来,等小地瓜醒来见到你抱着他,他肯定喜欢。然后呢?再一次生离死别。再然后,陈昕儿与小地瓜都想到,只要小地瓜怎么样一下,你必然会出现,以后可如法炮制。别怪我没提醒你。对小孩子和精神有问题的人,你得十二分当心,他们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很快便会严重失手。”
简宏成颓然停车,久久无语。
田景野又道:“警察考虑到陈昕儿的危险性,再加上吃了药的陈家父母都昏睡不醒,他们给陈昕儿戴上手铐,带回派出所。听警察跟我讲,陈昕儿很乖,一点儿没反抗。”
“害你也没法睡。”
“我倒没什么。倒是朋友被我使唤来送钱。再说一遍,你别来了。宁宥难道不劝阻你?”
“她很婉转地劝了,从另一个角度,也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你这个严重失手能劝阻我。”简宏成叹了声气,“宁宥说起陈伯母为了给陈昕儿看病,一次下来就搞得挺拮据。她会不会没钱给陈昕儿进一步的治疗?你有没有办法找个好的精神疾病方面的专家给陈昕儿看看,能不能治,最好是收起来治,医疗费我会付。”
“只怕倔强的陈伯母不肯让我们插手。最头痛她的原则固执。”
简宏成沉默了会儿,道:“走法律途径。当精神病人危害到他人安全时,公安部门经报批后,可以强行送医。以前陈昕儿从来没有伤害到小地瓜,我也不是她合法亲人,所以我才一直没法强行送她去精神病医院治疗。但我研究过这条规。”
这次,轮到田景野沉默良久。
简宏成道:“她获知真相后,病情发展了。上次刀砍自己大腿,这回给全家下药兼自杀,以前都没闹得这么厉害这么密集。她必须接受强制治疗了。”
田景野道:“话是没错。但想到陈昕儿戴上手铐……我还记得第一次戴上手铐时的感觉,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差点摧毁自我认知,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坏人。真是有些不忍送她进去强制治疗。”
简宏成问:“陈伯母好吗?”
田景野道:“很不好,眼眶都凹进去了。所以我最初才会相信全家主动吃药以求一个好睡眠的谎言。好吧,我知道你是提醒我现状血淋淋,再不行动全毁灭。”
简宏成简单地应一声“是”。
田景野愤怒控诉:“你总是给我出难题,你总是给我出难题,你总是给我出难题。好吧,我明天着手。”田景野扒开一条门缝看看躺里面抢救的小地瓜,叹声气,再度坚决地保证明天一定着手办理。
简宏成道:“想法残忍,做法残忍,但只能这样。我来主导这份最残忍的活儿。田景野,你是帮我。”
“敢不敢让宁宥知道?”
“不敢。”
田景野不禁微微一笑,苦中作乐——
警察顺道过来看了一下,对田景野赞不绝口,“这样的朋友真是少见。”
田景野不客气地分辨:“不是朋友。”有电话进来,田景野看了一眼掐掉,又忍不住问警察:“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陈昕儿?她最近发作越发频繁激烈,一会儿当着孩子的面提菜刀砍自己大腿,一会儿给全家吃药她自己自杀,是不是等明天她妈醒过来,把她领走,然后过几天再循环一次?”
警察想了会儿,道:“还是得看家属意愿。她父母健在,是天然的监护人,我们自然不好剥夺监护人的职责。”
田景野道:“做父母的大多不舍得将有病的孩子往精神病医院送,见不得他们被戴上约束工具。总有一天会闹出人命。”
警察也只能道:“你说得对。明天家长来领人时,我们会尽力劝告。”
“如果我通过贵派出所竭力争取通过法律手段强制约束陈昕儿,会不会很难?”
警察道:“恐怕第一个找上派出所拼命的是她两个监护人。你一样逃不过。”
田景野想了想,只得点头,“你们工作中经常遇到这种力所不能及的事吧?”
警察笑道:“还好,还是能经常遇到你这样的正能量。”
田景野道:“肯定不多,否则你不会怀疑我半天。”
警察更是笑出声来,掏出一张卡片给田景野,约定小地瓜有消息给他打个电话。
警察走后,田景野才掏出手机,回复刚才被他掐掉的宁宥的来电。“你也还在关心?我还等走廊里。”
“是啊,我儿子睡前还在关心小地瓜,结果才躺下翻个身就睡着了。通报一声,简宏成夜车赶去你那儿了。”
“被我劝阻了。但他看样子很不死心,试图通过法律手段把陈昕儿强制就医。你打电话来时我正向警察咨询可行性,基本上是不可行。”
“我也劝他了,最大关键点是陈伯母那儿,做妈的即使过去再跟陈昕儿划清关系,到陈昕儿落难时候还是会老母鸡护小鸡雏一样,谁敢强迫他们跟谁玩命。但显然简宏成惦念着小地瓜,我的话他听不进去。我也不便太直接。”
田景野道:“刚才警察跟我说的也是类似意思,他们怕陈伯母找他们拼老命。他们只是拿一份工资做一份活,让他们担太多责任也不现实。除非简宏成下血本打通关节。可我不干了,我烦死了。过几天我躲到上海去,眼不见为净。”
“人力有时而穷。”
“对。各人自扫门前雪。我已经吃过承担太多的亏,简宏成还没吃怕。”
宁宥一时感喟上了,“简宏成能扛能挑,又精力过人,他太爱挑担。”
宁宥放下电话,不禁想到简宏成新扛起的简敏敏的一双儿女,以及已经扛了一辈子的简宏图,还有人家不情愿他非凑上去扛着的简敏敏,更不用说曾经抱着背着的小地瓜了,既然扛着小地瓜不放,又怎么可能放下陈昕儿一家。谁知道还有其他的谁。真是放眼看去,那胖子背上一群黑压压的人。
宁宥微微冷笑着,想着,又捡起手机,找出两只电话号码,果断拉黑。一只是陈昕儿的手机号,另一只是陈昕儿家的客厅座机号。
虽然身体很累,可宁宥睡不着。未来,如果就这么走下去,可预见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小地瓜终于到了田景野手里。折腾了半夜的小孩子现在醒着,却虚弱得脸色煞白,一张小脸更是比最初跟着简宏成时瘦了一圈。他看到熟悉的田叔叔很高兴,拿还贴着创可贴的小手摸摸田景野的脸,叫一声“田叔叔”,纵横着泪痕的脸虚弱而开心地笑了。小地瓜放心地看了会儿田景野,抱住田景野的脖子,小脸软软地贴住田景野的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股小小的热气喷在田景野脖子上。
田景野愣住,说声“我们回去跟宝宝哥哥一齐睡”,机械地抱着小地瓜往外走。走到大门口,只见天色已经开始透出光亮了。田景野不禁停住,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他想,此刻如果抱着小地瓜的是简宏成,简宏成不知该哭得如何撕心裂肺。
回家安顿好小地瓜,田景野看看天色,也别睡了,他回到凉气还没消散的车子,再度开上城市里难得寂寥空廓的马路。
派出所的夜班民警还没下班,田景野辨认出相处最多的那位,走过去笑嘻嘻地将一大包新鲜出炉的生煎包放到那位警察面前。正写记录的警察一抬头见是田景野,友好地笑了。“小孩怎么样了?哟,换了衣服。”
“那是,总得让你看看我人模人样。我带小孩回我家了,折腾一晚上,脸色不大好,大概心里很害怕,我抱着哄了半天才睡着。路上去陈家拐了一趟,都还没起床。可能药力还没过去。我打算跟他们谈谈如何处置陈昕儿,避免类似事件再度发生,然后再决定什么时候把孩子交还给他们。之前我想请你们批准,让我跟陈昕儿谈谈,我得跟她谈两件事,一是为什么喂孩子吃药,不怕出人命?二是问她愿不愿意进医院强制治疗,她可以不用考虑医疗费问题,我来负担。如果陈昕儿自己有求好愿望,强烈要求去医院,可能她妈妈会放行。”
警察想了会儿,道:“行,我把人领到这儿来,你跟她谈谈。我听着不碍事吧?”
“不碍事,又不是说太私人的事。我主要是为陈昕儿好,同时也想把问题解决了解脱我自己,经常被叫出来收拾烂摊子,烦啊。”
警察起身笑道:“要都像你这么合作,我们能省事不少。你间接帮我们的忙。”
很快,警察便将陈昕儿领进来。陈昕儿还戴着手铐,披头散发,颜容憔悴,乍看上去,倒是真像个疯婆子了。田景野有些不忍,可脸上只能一脸肃穆,指指一张单独靠墙放着的椅子,道:“你坐那儿。我有话问你。”
陈昕儿瑟缩地坐上,看看警察,想说什么,可不敢说,使劲做咽口水的动作。
田景野问:“你为什么喂小地瓜吃安眠药?你老实回答,民警这儿都有记录。”
陈昕儿又看一眼警察,小心地道:“我这几天总想自杀……”
“别把话扯远,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
“我自杀肯定不好看,我不想小地瓜看见,留一辈子阴影。就像我发病时候肯定很可怕,你看上次把小地瓜吓得好几天不敢看我,我不能再吓小地瓜了。我自杀时候肯定会挣扎啊,宁宥也知道我。我怕吵醒爸妈,被他们救下,我也怕吵醒小地瓜啊。其实你也看得出来,我死掉的话,对我好的人都轻松,你也轻松,以后可以不用管我了,你还能收回借给用的老房子。只有对我不好的人心里会背上十字架,比如宁宥,有我的尸体横在她面前,她以后还有脸见简宏成吗?我真的不坏,我只对跟我好的人好,跟我不好的人,我就秋风扫落叶。”
田景野惊讶得反应不过来,他不由得看看警察,自来熟地问:“这情况特殊吗?”
警察道:“不算特殊。”
田景野想半天道:“报纸上看到妇女自杀……”他忽然意识到不对,万一说出来以后陈昕儿效仿怎么办。他连忙附耳与民警继续道:“我怕陈昕儿学得更坏。难道自杀妇女绑上幼儿一起跳河,是因为有担心她死后孩子留在世上受苦之类的想法?”
民警点头。
陈昕儿的想法完全出乎田景野的意料,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陈昕儿,很久才到:“可你知道你差点害死小地瓜吗?”他拿出病历,交给陈昕儿,“你自己看,小地瓜被送急救,一晚上又是灌肠又是打吊针排毒,折腾到现在我才抱他出院。你看看你干了什么!”
“真的,真的吗?”陈昕儿大惊,戴着手铐的手很不灵活地翻阅病历卡,又看着警察问:“真的吗?”等警察点头,她仔细看病历,可医生写的字她辨识不出来,她急得开始面红耳赤,浑身颤抖激动起来。“还不如让我去死,田景野你干嘛救我,让我去死。”
“你去死了,小地瓜没妈妈怎么办?你爸妈已经老了,小地瓜爸爸不明,小地瓜只能靠你。你给我听着,你得去专业精神病医院治疗,强制治疗。你不仅仅是抑郁症。你得好起来,才能小地瓜靠你。你如果真爱小地瓜,你去治病,自觉去。”
陈昕儿激动地道:“不,我没工作,没本事,什么都没有,小地瓜有我这种妈妈是倒八辈子霉,我死了才好,我必须死,让我妈腾出精力养小地瓜。我必须死,你们谁都别拦我。”
陈昕儿说到做到,颤抖着站起来要往外冲。警察和田景野一看都赶紧扑上去逮她。可此时的陈昕儿力大无比,媲美桥头猛揍田景野那时。两个人用力才将陈昕儿压在墙上。
田景野对警察道:“强送医院吧?”
警察摇头,“不行,不合法。”
田景野急得跳脚,“那还要怎样呢?那还要怎样呢?”可老天不会回答他。
宁宥睡得很不好,一早醒来,躺着想半天,给田景野发一条短信,“我立刻带灰灰过去找你,你等我一起去找陈伯母。我似乎比较能击中她内心。”
田景野刚从混乱中走出,看见短信,与警察打个招呼,立刻回电,“我在派出所探望陈昕儿,跟她一说她害得小地瓜送急救,她现在更是闹着要自杀,我们两个男人才摁住。可我们还是不能把她送去医院强制起来。我也打算去劝说陈昕儿妈。但你才出差回来呢,等我败阵你再来救援我吧。”
“不碍事,我坐火车。我们还是一鼓作气吧,别摆出车轮战的架势,惹陈伯母反感。”
田景野还是坚持道:“别来了,我们都不情不愿的,我是陷在这儿没办法,你别飞蛾扑火惹事上身。”
那位当事警察路过听见,拍拍田景野的肩膀,说声“有种”。
宁宥犹豫了一下,道:“我是还欠简宏成的债。好了,我开始行动了。”
田景野握着已经断线的手机不禁发呆,这话什么意思?
宁宥那边放下手机,便进去洗漱,然后拿毛巾给还在睡觉的儿子洗脸,又将闭着眼睛抱怨的儿子拖下床,塞进厕所。
都没等儿子的眼睛全睁开,宁宥已经收拾出一只双肩包背上,扯上儿子一起出门了。
宁恕休息了两天之后,再度被提审。他见到进来的还是熟悉的两位检察员,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呵。”
两位检察员没理他,坐下之后,很快一位便发问:“你什么时候、哪里拿到邝同志的身份证?”
“我带他们看了样板房之后。就那会儿,车旁边。”
“不是科技馆领票窗口?”
“哦,科技馆也拿过,需要凭身份证领免费门票,我拿了邝局的身份证,帮登记之后,还了。”
“你确定?”
“确定。”
“什么时候、哪里还的?”
宁恕想了一下,隐隐有些不安起来,“登记之后不久,参观时候还的。”
“你确定?”
“当然确定。”但宁恕更加不安起来。
“如果我们把全程监控录像放给你看,你能指出是哪一段还身份证吗?”
宁恕无语了。好久才道:“忘了。”
“如果我们把售楼处门口监控录像放给你看,你能指出哪个动作是邝同志将身份证交给你吗?”
宁恕孤注一掷,大声道:“能。”
检察员特意道:“不用一下子声音变得这么响亮。你看电脑屏幕。现在是售楼处门口停车位。”
等电脑屏幕上清晰地展现出售楼处门口停车位,而宁恕与邝局一行从售楼处走出来有说有笑地上车,宁恕的脸扭曲了。
检察员耐心看着宁恕的脸,等待录像放完。放完问:“哪段?”
“科……科技馆。”宁恕挣扎着道。
检察员操作一番,又将科技馆的那段监控奉上。“看仔细了,全程都有监控。”
果然,屏幕上出现宁恕等一行换票进场的场面。看到检察院果真拿到那段监控,宁恕不禁喊出来:“我要见律师。”
检察员冷静地问:“录像表明,你们在参观售楼处之前,参观科技馆,是不是?”
宁恕不答,只是摇头。
检察员再问:“录像表明,你在参观科技馆的时候便私自藏下邝同志的身份证。身份证并不是在参观售楼处之后,由邝同志特意交给你。是不是?”
宁恕大汗淋漓,“我要写信给我姐,我要她给我请律师。”
检察员道:“你先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都是。你们给我信纸。我要律师。”
宁宥坐在火车上昏昏欲睡,郝聿怀靠着她猛打瞌睡。电话进来,宁宥怕吵到儿子,飞快接起,是检察员提醒她收邮件。
宁宥连忙打开邮件,取出附件。等看清是宁恕的字时,宁宥眉头打结。而那封虽然只能是三言两语的信,看得宁宥更是满脸乌云密布。
“姐姐:你好!我这几天一直头痛,脑袋里好像有什么芯片在控制着我,以致不受控制地时不时地暴躁起来,等平静之后回想,无比汗颜,也想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那样,简直前后判若两人。我还是我吗?我还能是我吗?我亟需律师,我要尽早结束官司,开始治疗。我必须治疗了。拜托你,姐姐,只有你能帮我。”
宁宥下意识地将手机翻面,像是看普通纸质信一样,她忍不住想看看信的背面会不会有一句嘲笑:哈哈,不出所料,上当了吧。当然,手机背面一无所有。手机上,只有一目了然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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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宥心里激动,手上动作便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郝聿怀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正好面对的是手机上的信。他拿一只眼睛将信看完,心里糊涂了,“这真是你弟的信?笔迹对吗?”
宁宥正专心思考着为什么,被儿子吵醒,忙道:“是他笔迹。检察院的同志发过来,应该没错。”
郝聿怀更迷惑了,费劲将另一只眼睛也睁开,道:“会不会是别人写好,他抄的?”
宁宥道:“粗看似乎变了风格,仔细一想还是他的风格,里面一句道歉都没有,只有推诿责任,推诿的同时还试图一箭双雕,引出我的同情。不,一石三鸟,你看这句,如果我不帮,就是耽误他的治疗,我以后就是个罪人了。”
郝聿怀彻底不解了,“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不是害他自己吗?我们不帮他,偏不上当,就不上当。”
宁宥道:“可能以前我太好说话,不管怎么识破他的小伎俩,最终一定帮他收场。”宁宥又想起简宏成背上黑压压的一堆人,她自己背上又何尝没有,只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这回吧……”她翻到短信,飞快回复了一条:请转告宁恕,我答应过他,我会收留他。发出短信,她淡淡地道:“算我落井下石吧。”
“还好,我放心了。”郝聿怀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宁宥看看儿子,想象着自己背上的一条条黑影。就这么一条条的撂开吧。
宁宥带着郝聿怀打车来到田景野借住的别墅。才刚下车,宝宝就从屋里飞奔出来,大叫着“灰灰哥哥,小地瓜也在”,大力拖郝聿怀进屋。田景野笑嘻嘻走出来,对宁宥道:“刚好一起吃中饭。小地瓜也刚醒,这下三个小家伙要掀翻屋顶了。”
宁宥看看房子的环境,笑问:“真是简宏图的房子?”
田景野笑道:“还得多谢宁恕吓走简宏图……”
这时宁宥进屋看到坐在沙发上没精打采的小地瓜,与旁边两个生龙活虎的小哥哥仿佛来自不同世界,他是那么苍白软弱,与以前跟着简宏成东奔西跑时的小地瓜完全不同,即使那次晚上他哭得声嘶力竭,需要宁宥跑去安抚,状态也比现在的强。现在的小地瓜眼睛里没有光亮,没有热情。
看着震惊的宁宥,田景野道:“我本来已经想好再不管闲事,无论简宏成怎么求都不管,可是等亲手从医生手里接过他,完全不忍心了。”
连郝聿怀都忍不住轻轻地将小地瓜身边的一只补丁熊扔到沙发后面,觉得补丁熊可怜得刺眼,不应该放在可怜的小地瓜身边。而一向见了小地瓜就小狗小猫打架的宝宝也是乖乖的,坐下前先摸摸小地瓜的头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围着小地瓜转,唯独小地瓜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似乎什么都没兴趣。
宁宥一手一脚养大儿子,一眼就看出症结,“身体非常虚弱,心情也不好。”
田景野道:“我们先吃饭,饭后我跟你单独谈谈。”
“现在谈吧,这样子怎么吃得下饭,没心情。”宁宥忍不住背过身去擦掉眼角的泪水。
田景野答应。两人分头吩咐了自己的孩子,上楼去书房说话。坐下,田景野便拉出监控屏,对准客厅监视孩子们的动向。
宁宥看着,道:“叫上简宏成吧。开SKYPE,不知道他会不会用。”
田景野道:“先慢着,我问你早上你说的跟简宏成清算人情债是什么意思。”
宁宥脸一红,沉默了会儿才道:“这事你别管。”
“不能不管啊,同学,接下来谈的都与你们切切相关,你们的关系决定事情的走向。”
宁宥道:“无关。我路上就想到个办法,也上网查了资料。你开电脑,这就商量。”
“即使与小地瓜无关,我也得关心。你这是把简宏成往哪儿搁?”
“你看,你问出这话来,是不是因为早就看出两人付出的严重不对等?我也是心里压力很大啊,所以我得赶紧清算完,让我能理智思考。”
“这不是理由,肯定不是。”
“我婚姻已经失败一次,我已经总结过原因。人在选择时即便很细小的心理偏差,都会造成以后道路的迷失。我不敢再大意。再有,我是中年人,我习惯精打细算,改不掉了。我还有其他不便说出口的考虑。”
田景野无法再问,闷头想了会儿,摇摇头,打开笔电,一边手机与简宏成通话,要求网上会谈。
简宏成一直边加班边等着田景野的消息,一听是Skype会谈,正合他意,他最不喜欢打字交流。等两边接通,他惊讶地发现,宁宥在田景野旁边。“你怎么……谁去了谁那儿?”
宁宥不动声色地道:“我带着灰灰来找田景野……”
“你才睡几个小时啊……”
“高铁上睡了。本来我打算与田景野一起上陈家,与陈伯母来一场掏心挖肺的交流。但路上另外想出一个主意,相当缺德,相当恃强凌弱,但相当粗暴直接一劳永逸。说出来如果你们觉得良心上过不去那关,以后可以鄙视我。”
田景野斜睨宁宥,“你小时候爱走偏门,现在不是苦情路线滥好人吗?”
宁宥道:“违背本性的事总归坚持不了多久。我娘一去世,我解放了。火车上才意识到。”
简宏成道:“跟宁恕有关?”
宁宥点头,“对。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之所以壮士断臂一样干脆地将小地瓜交还给陈昕儿,是因为宁恕参与了。那么如果四五年之内,甚至更长时间,宁恕无法参与呢?我查了一下香港出生证的范本,有一栏父母名字。当时你还不清楚小地瓜的来历,你在小地瓜出生证上面肯定留名字了,是吧?你跟陈昕儿至今没明确分割过抚养权,是吧?那么你现在立刻把小地瓜抱走,完全合法。然后陈家就得打官司争夺抚养权,根据这种官司的管辖权,陈家得去你的常住地深圳打官司。以陈家的家境,和老的老、病的病的近况,且不说他们打不起官司,付不起律师的差旅费,或者甚至摸不清门道,即使孤注一掷做了,你千方百计拖延,也能把陈家人熬死。你呢,无非是争取这五六年左右的时间,只要养出小地瓜的独立能力,即使被法院判给陈家也不怕了,脚长在小地瓜那儿。目前来看,你唯一可担忧的是宁恕横插一刀,不惜出钱出力跟你拼。你看。”
宁宥掏出手机递到摄像头前,给简宏成看宁恕写的信,等简宏成看完,她把手机递给田景野。田景野自然是不会忽略这前后次序的微妙意义。
宁宥道:“我已经正式拒绝给宁恕请律师。”
田景野一愣,脱口而出,“这人情不小。”
宁宥辩解,“这决定与人情无关,完全是我被这条短信刺激得彻底放弃宁恕。他是成年人,让他自生自灭。”
但田景野与简宏成自然很清楚,要宁宥这半个妈放弃宁恕有多难。当然是巨大的人情。
简宏成不禁站了起来,大声道:“夜长梦多!田景野你立刻弄辆车送他们过来。既然不用投鼠忌器,田景野,你跟陈家接触的时候也可以大刀阔斧了。不,还接触什么,我等下电话通知他们一声,我抢走小地瓜了,与你们无关。”
田景野却指着屏幕里的简宏成,对宁宥道:“你瞧那土豪,再大的人情他都敢面不改色地收着。”
宁宥不语。
简宏成瞧着有异,“怎么回事?”
宁宥岔开话题,道:“未来,田景野得面对陈昕儿因为失去儿子,病情加重,那么陈伯母必然闹上田景野。她只能就近捉得到田景野。别小看她的火力和护犊心切,宁恕曾经因为电话里骂了陈昕儿几句,就被陈伯母找上医院ICU,砸了一包臭鸡蛋。小地瓜毕竟是从田景野手里抱走,田景野以后日子不好过。”
田景野道:“有什么不好过的,我带着宝宝每天换宾馆住,我开车,陈伯母又雇不起车子追我,她哪找得到我。闹上几天她就累了。唯一的,就是宁宥说的恃强凌弱良心不安。但孩子是大原则,我为宝宝恃强凌弱时心安理得,为小地瓜再恃强凌弱,我早有理论基础了。行了,废话少说,我安排去上海的车子,宁宥索性连宝宝一起带上。简宏成你赶紧下线去雇保姆,你帮我带宝宝几天。我天天给宝宝称重,养你那儿,痩一两也不行。”
简宏成误解了,道:“确实,宝宝是软肋,得害你们父子分别一阵子。你们俩的人情太大了,不过我还是面不改色地收着。”
宁宥与田景野都没纠错。
简宏成操作下线,忽然想起,大叫一声:“慢着。宁宥,宁恕会不会疯?”
宁宥摇头,“随他去。”
简宏成迟疑了一下,才收线。
这边,田景野与宁宥一起出门,打开门,却见宝宝的身影一闪而过,楼梯口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田景野看着笑,“顽皮透顶了。”
“活脱脱小田景野。陈昕儿知道你住这儿吗?”
“不知道。”
“那你别吃饭了,赶紧一边找朋友借三排座的车子,一边去超市买儿童安全座椅。小地瓜和宝宝都要用。我这边收拾宝宝的行李,顺便打发三个小的吃饭。反正最快时间内上路。省得陈伯母报警,总是一番阻拦。”
“可以。”田景野犹豫了一下,道:“要是你工作应付得过去,宝宝……你接他晚上住你那儿行吗?我实在不放心简宏成那大爷。他大学开学三个月都懒得取出被子套上被套,宁可和衣而睡。”
宁宥笑了,点头答应。两人下去,田景野俯身到小地瓜面前,道:“小地瓜,我们这就去爸爸家,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了。”
一直耷拉着头的小地瓜闻言立刻支愣起了脖子,眼睛闪闪发亮。令两个大人都觉得即使墨黑的良心被狗啃得血淋淋也是值得——
宁恕一直急切地等待着宁宥的回复。他肚子早饿了,他觉得该是时候结束问东问西的,两位检察员该给他答案了。果然,其中一个检察员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对宁恕道:“你听着,你姐姐这么回复:请转告宁恕,我答应过他,我会收留他。”
“不可能!不是她的回复。”宁恕大叫起来。“让我看手机,是不是她号码,还有没有其他字?”
检察员冷冷看宁恕一眼,不理他,在宁恕反反复复的要求中收拾收拾起身了。留宁恕一个人在屋里呆若木鸡:这不可能!绝无可能!
冷汗爬满宁恕的脸。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条短信别人编不出来,这条短信的内容只有宁宥一个人写得出,只有宁家两个人完全懂这条短信的意思。
而两位检察员出门便止步,其中一位道:“观察他一会儿,可别打击太大,精神失常。这人有遗传。”
两人认真地往里看,只见宁恕情绪非常激动,两手不停地使劲握拳、张开,十指虬龙一样地有劲。
但他们只看了一会儿,便结束担心。因为他们看到宁恕所有的精气神忽然从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逃出来,散发掉了。宁恕就像一只漏气的皮球,渐渐地软了下来,瘫成一堆稀泥。不是该暴怒吗?不是该谴责家人的无情无义吗,怎么会是泄气的皮球?
两人招呼管教过来带走宁恕,他们没走,继续看着。他们看到宁恕一反往常的神志清爽,没像往常一样摆出一身我无罪我反抗被剥夺的架势,而是梦游一样蔫耷耷地跟着管教走了。眼睛里全没了神采,整个人似乎散了架。
另一位没见过宁宥的检察员道:“怎么会这样?即使他姐姐不帮忙,到时候法院也会给指定律师。他犯得着这么一脸世界末日吗?”
见过宁宥的那位也奇道:“我首先奇怪的是那位姐姐怎么会放弃帮忙,那次她来找我,是很有诚意的。其次是奇怪宁恕的态度,他是聪明人,知道得罪的是谁,即使再请律师也不会影响判决。怎么一条不帮请律师的短信让他前后反应这么强烈。”
“或者,短信一来一去传递了什么隐秘信息?什么藏头诗之类的东西?”
两位检察员始终找不出原因。
田景野亲手将宝宝的安全座椅扣上。旁边郝聿怀看着道:“这两个人坐一起又得打架了。幸好都有椅子捆着,两人只够得着撞立夏蛋一样地撞拳头。”
宝宝笑道:“我今天不跟小地瓜打架,今天他可怜。”
早已坐到第三排的宁宥道:“灰灰你也去坐下,系上安全带。快开车了。”
郝聿怀猴子一样跳上车坐下,“妈,你要是第三排坐着不舒服,赶紧跟我换。”
宁宥在车后面大叫“不要紧,我睡觉”。
郝聿怀道:“那你也帮上安全带,省得滚下来。”
宝宝此刻忽然有点紧张了,大力抓住爸爸的袖子,差点拉跨田景野的T恤,“爸爸,你什么时候去上海看我?你会不会不去看我?”
田景野道:“很快,两三天。爸爸随时电话你。手机千万别丢了。想爸爸就给爸爸打电话,只要按这个键就行。多打打爸爸的电话。”
不是父子就是母子,唯独小地瓜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没人说话,也不说话。
但田景野很快就自觉不婆妈,将车门关上,道:“走吧,夜长梦多。”
可车子一发动,宝宝忽然哭起来,大喊着爸爸爸爸,仿佛生离死别。他一哭,已经憋屈了一天一夜的小地瓜也跟上,两人都哭得不知多伤心。宝宝哭着哭着,喊爸爸变成了喊妈妈。可旁边的小地瓜则是坚持不懈地喊爸爸,清晰嘹亮地喊着爸爸。宝宝觉得节拍合不上,不由得停顿一下,看了小地瓜两眼,终于屈服在坚定不移的小地瓜麾下,又改回喊爸爸。
宁宥只得硬着心肠让司机开,她和儿子分头劝两个孩子。
前面司机笑道:“这要是让别人看见听见,还以为我们是人贩子。千万在高速入口之前劝住他们。”
宁宥一想也是,司机打开车窗取卡,一下子飘出一大堆孩子的哭声,后面警车不呜哇呜哇追来才怪呢。她无奈,只得取出手机,调到游戏,让两个孩子各自玩她和灰灰的手游。果然,这一招还是灵的。
田景野等他们一走,便气定神闲地补吃中饭,吃大伙儿吃剩的饭菜,一边与保姆对口型,到时候怎么在陈母面前表演。他等着陈母来电。
可直到田景野吃晚饭,在沙发上坐得昏昏睡去,才有电话姗姗来迟,惊醒田景野。田景野睡眼朦胧一看是陈母,忙接通道:“陈伯母好。”
“小田,你在睡午觉?我……我和昕儿爸都刚醒,看见昕儿不在,小地瓜也不在,屋里有警察留的纸条,让我去派出所,才想起昨晚好像警察来过,你好像也在,是吧?不知道我是不是做梦。我还是先问问你。我急死了,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田景野道:“哦,是这样的。昨天半夜陈昕儿电话打到简宏成那儿,直播自杀……”
“啊,昕儿现在哪儿?小地瓜又在哪儿?”
“他们都好好的,警察强制监管着陈昕儿。你听我说下去。简宏成报警,同时通知我来阻止。我在小区门口桥头救下陈昕儿。但警察考虑到她给你们下安眠药,是个危险分子,她当时情绪又很激动,就把她带到派出所监管起来。我又带小地瓜去医院洗胃……”
“什么,小地瓜……昨晚……昨晚那不是做梦?救护车还有急救医生来我家是真事?小地瓜……小地瓜在哪?我要看看他。”
田景野微讽:“陈伯母有一件事做得非常有水平,即使被灌了安眠药,依然一口咬定是你为了睡眠主动吃的,而不是陈昕儿所为。但陈昕儿都交代了。”
陈母不好意思地道:“呃,又麻烦你一晚上,难怪你在睡觉呢。我……呃,我又把你吵醒了。我这就去接小地瓜。”
“小地瓜……他虽然洗胃解毒一直闹到今早天亮,可身上到底还是留下一点毒性,医院出来时候昏昏沉沉的。不知道陈昕儿到底喂了他几颗药。简宏成早你一步,接走小地瓜了。”
听到田景野接电话,已经走过来又是深呼吸又是喝凉水做好准备的保姆听田景野竟然没有表演,直接将小地瓜的去向说出来,惊了。知道自己的戏份被裁,颇有不甘地走了。
陈母大惊,脱口而出:“又不是他儿子。”
田景野在沙发上换个姿势,坐得更舒服,沉着地道:“养了那么多年,跟亲生的已没差别。昨晚小地瓜送急救彻底刺痛他。他留下话,他不会主动归还小地瓜,你们想要还,请你们上深圳找他打官司。有关小地瓜的事就这些了。请陈伯母赶紧去派出所领回陈昕儿。”
陈母大哭,“我怎么去接昕儿,我怎么去接啊,我怎么跟她说小地瓜不见了啊。我答应她管好小地瓜,她有病,她让我管好小地瓜,可我没管好,我把小地瓜丢了,我怎么有脸去接昕儿啊。”
田景野冷静地道:“我是外人,该做的我都做了,该带的话我都带到了……”
陈母哭叫:“慢点,小田,我还有话请你带去给小简。我女儿病了,她把孩子托付给我,让我把孩子带大。我答应我女儿了,我是我女儿的妈,是我外孙的外婆,我责无旁贷啊,我拼着老命也要做好。我家生活再艰苦,可吃饱穿暖,不露宿街头,有学校读书,以前我怎么给昕儿的,现在照样把最好的都给小地瓜,我做得到,也在拼命做,你看到吗。虽然我家不如小简,可小地瓜大了会看到我的苦心,学会凡事靠自己,明白做人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比什么都重要。现在……你告诉小简,我现在就去屋顶,他不还我小地瓜,我只能去死了。我连外孙都保不住,我连该做的事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脸给孩子们做榜样,有什么脸做陈家的家长,我既然已经百无一用,索性把包袱都丢给社会吧。”
田景野道:“陈伯母,我昨夜到现在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浑身是拦着陈昕儿自杀时被陈昕儿揍出来的伤,可我还得做风箱里的老鼠,你们两边都脾气很大,都对着我出气。你呢,现在不是让我捎话,你是在逼我。你对得起我吗?你难道要我昨晚穿着睡衣睡裤去拦陈昕儿跳河,今天再度穿着睡衣睡裤去拦你跳楼?你别逼我了,我只是个外人啊,我也够了。我不帮不忍心,帮了又被你们纠缠不清。算了,我眼不见为净,挂电话了,随便你们去。”
田景野说完就真的挂了电话。但坐没三秒钟,就一跃而起,飞奔出门,驾车又奔陈昕儿家小区。他怎么敢放心。但他这回不报警了,免得陈母一见兴师动众好有效果,也学着陈昕儿起劲了,而他作为报警人又不得不现身,又得再卷入。他只好赶到陈家所在的小区,钻在树荫下偷偷张望陈家楼顶有无动静。他在盛夏的下午,足足在室外站了近一个小时,人都快让水泥地逼上来热气烘成肉干了,才见陈母精疲力竭地领着灰头土脸的陈昕儿回家。田景野好好躲了起来,直到陈家母女上了楼,又等了十分钟依然没动静,他才偷偷摸摸地离开。
简宏成自己开一辆车,让司机也开一辆车,早早就等在约好的高速出口。等宁宥他们的车子一靠近,他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却发现这一车子的人除了司机,都在睡觉。他与司机打了招呼,拉开小地瓜那侧的门,见到还在熟睡的小地瓜。他忍不住捏捏小地瓜的鼻子,拿手指按压小地瓜的脸,直到把小地瓜烦醒。小地瓜不耐烦地稍微睁开眼睛,竟然看到是爸爸,喜不自禁地大叫一声“爸爸”,整个人全醒了,却又放声大哭,非常委屈。
小地瓜这一哭,把车上其他人都吵醒了。宝宝双手一摊,“又哭。”很无奈地耸耸肩。郝聿怀像只猫头鹰一样地只睁开一只眼睛扭头看看,与简宏成“嗨”一声,就扭头找妈妈。宁宥其实更早听到简宏成的声音,但她得埋在阴影里揉揉脸,收拾好头发,拉平直了衣服,才松开安全带坐起身,对分心看她的简宏成点点头,算是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