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宥看着宁恕,但什么都没说,田景野的准信还没来呢,她不打没准备的仗。但她心里明白,田景野的估计是对的,宁恕聪明反被聪明误,惹了不该惹的人。
说到不该惹的人,宁宥想到周五晚上简宏成意外约见她,警告她宁恕与江湖人士的紧密接触会很危险,当时简宏成也大略说了一下宁恕接触江湖人士的原因,但宁宥没想得太严重,她以为宁恕脑袋灵活,能错到哪儿去呢。现在与田景野说的凑一起再看,才知宁恕惹了很大很大的麻烦。几乎可以不用等田景野的确信,她就能下结论了。
说起来,简宏成真是够宽宏大量了。她不知不觉又欠下简宏成巨大的人情。
宁蕙儿眼见着女儿与儿子之间虽无一言,气势却在无声中此消彼长,她心里清楚,对着女儿问:“谁干的?”
宁宥冲宁恕呶呶嘴,“问他。”
宁蕙儿道:“你说不是一样啊。”
宁宥这会儿不恼了,淡定地道:“怎么一样,万一我说了他不认,显得我好像在污蔑他。再说他已经在恨我揭穿他了,我干嘛再接再厉得罪他。”
宁蕙儿皱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气话。”
宁宥将手中勺子放下,依然平静地道:“妈,公平一点,闯祸的是他,撒谎的是他,现在不敢承认的依然是他。根源都是他,怎么反而怪挖掘事实真相的人力气使错了?妈妈先弄清事实,再来追究我该不该这种态度吧。”宁宥说话时候眼睛却轻蔑地看着宁恕。
宁蕙儿怔怔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叹道:“好吧,你既然没火气了,看来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不问了。”
这时,宁恕终于抬起头来,但还是避开宁宥的眼光,“妈,你去上海吧。今天这事才只是开始。”
宁蕙儿一愣,却又是习惯性地看看女儿,试图寻求支持或者肯定,但此时宁宥反而低头了,什么暗示都不给她。宁蕙儿只得对儿子道:“我已经跟你说了,你越危险,我越要跟你在一起。但你得跟我说实情,别人家炸上门来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吃饭吧,回头你找时间慢慢跟我说。”
宁宥硬是忍住了,什么都不说。她此时要是也劝说妈妈跟她去上海,妈妈肯定赌气地诅咒发誓要跟儿子在一起。把话说死,说得太死,以后改口就难。只是,宁宥对宁恕失望之极。
妈妈的倾力倾心支持对宁恕构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宁宥不再帮忙劝说妈妈去上海,把难题全然扔给宁恕自己处理,让宁恕也感受到身上压力加重;抬头却又能看到迷惘地扭头看来看去的外甥郝聿怀。可郝聿怀接触到宁恕目光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迷惘了,只有鄙夷,宁恕的脸在外甥的鄙夷下红得越来越深沉。宁恕是个心高气傲的新贵,他不愿做个窝囊废,他即使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还是对他妈妈道:“妈,你去上海。这儿的事只有我能应付,你在对我反而是累赘。等我处理完,不会很久,我开车去上海接你回家。”
宁蕙儿却是赌气道:“你妈在上海没房子,不去。”
宁宥给噎得一口黑血吞进肚子里,可她是个忍惯了的人,至此她反而冲宁恕微笑,直笑到宁恕感觉有异,扭头惊惶地看向她。宁宥才若无其事地收了儿子的饭碗,去厨房里洗,一边道:“卖油娘子水梳头,卖扇娘子手遮头,宁恕啊你好歹是个卖房子的,啧啧,你有责任。”
“够了,有完没完!”宁蕙儿一拍桌子,黑着脸推开吃了一半的饭碗,起身回去自己房间,将门重重摔上。
宁宥只回头看一眼那门,随即看看一脸狼狈的宁恕,然后平静地继续洗碗,洗完到客房收拾了行李出来,将一只双肩包交给郝聿怀背着,她对宁恕道:“你能力强,皮实能扛,不意味着全家都皮实。你现在回老家工作了,冲锋时候要看看首尾,顾及家人这块短板。你快去跟妈解释,我走了。”
宁恕黑着脸,都没看着宁宥,道:“我送送你。”
宁宥看着屁股都没挪一下窝的宁恕,笑了,拉起自家儿子也摔门而走。
但走出门外,宁宥就忍不住小心地对儿子道:“刚才的坏人会不会埋伏在楼道里?”她着实胆战心惊的。
郝聿怀不禁紧紧握住妈妈的手,但装作寻常似的继续往下走,道:“我们不回去,即使挨揍也不回。”
宁宥意味深长地在拐弯处最后看一眼家门,坚决地应了个“对”,与儿子两个相依相偎地下楼。
出租车上,田景野来电。“阿才哥承认这事是他干的,他说宁恕做人不地道,他拿宁恕当真心朋友,宁恕却利用他报仇。他说今天是给宁恕灌输个做人道理。我问他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对付宁恕,他说得看他听宁恕的怂恿放出去的那些钱会不会出危险。但听说简宏成他姐的公司来了个有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总经理,阿才哥的钱还真是面临风险。我看宁恕以后的日子悬了。”
“宁恕……”宁宥看看儿子,到底还是不愿在儿子面前说宁恕坏话,“能求一件事吗?别祸及我妈。我妈这辈子不容易。”
“做不到,阿才哥不是简宏成。你还不如劝宁恕该道歉服软的道歉服软,该弥补挽救的弥补挽救,别自以为是。”
“我也做不到。算了,让他自作自受去。早上我真是吓死,万一我晚一步冲进宁恕卧室,万一不是我用毛毯压住火苗阻绝空气,我妈家还不得烧个精光。我不晓得以后还会出什么事,但我现在精神亢奋,脑子一团乱,还与我妈吵了一架。我已经逃离我妈家了,今天我们母子三个显然无法静下心来说理,等以后慢慢再说吧。不过了解事情真相总有助于事情最终解决。谢谢你。”
田景野听了哈哈一笑,“谢我干嘛。有空再帮我想想怎么处置陈昕儿,我已经开始受不了陈家的夺命连环call了,暂时拉黑了他们,但那不是长远之计。这任务交给你。保护你妈这件事,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与田景野打完电话后,宁宥心里放松了许多。但一放松就发现异常,如今已经积极追求独立、甚至有点儿逆反的儿子紧紧依偎着她,而且紧紧抱着她的左臂。宁宥心里一下子闪过无数念头。宁恕是她从小带大,她几乎是呕心沥血从头至尾包办了宁恕的一切,可今天的宁恕让她觉得陌生,也觉得心寒。而今她又包办了郝聿怀的一切,甚至也几乎包办了郝青林的一切,可郝青林怨她挣开她逃离她,更变得懦弱而不负责任,那么郝聿怀以后又会变得怎样呢?宁宥心惊胆颤地看着儿子的头顶,不敢想象郝聿怀的未来。她是不是不该太周到?
但宁恕并未进屋去劝导妈妈。他知道只要进去必会被妈妈追问。眼下宁宥母子已走,他面前再无挡箭牌,妈妈一定会追根究底,问个彻底。他想了会儿,收拾起一只行李箱,轻手轻脚地也走了。他打算搬去外面独自住。
但行李放入后备箱,宁恕却不急着走,而是拐到刚才四个男人冲着他家放鞭炮的地方,踩着一地狼藉朝家的方向看。直到一个邻居经过,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才漠然地走开。上车后,宁恕一个电话打给在国税局工作的高中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这个同学,他回家开始工作期便开始接触,温和地一步步地拉近距离,想办法既体面而又不刻意先把关系搞好,然后把他想做的事情办好,最后还能交个朋友。现在,他等不及了。
宁恕拨通那同学的电话,焦躁地道:“我被人抢了女朋友,那人刚才还嚣张得差点烧了我妈的家。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千万得排出时间给我,我要你帮忙。”——
宁蕙儿关在屋里生气,听到女儿外孙走的时候,她坐在床尾强忍着没动弹,反而背转身去朝向窗外。后来自己想想也不大对,忍不住走到窗前,隔着粘满烟火黄火药的玻璃窗,看着女儿与外孙紧紧拉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宁蕙儿想喊一声,可放在窗框上的手始终没用力,她看着女儿走了,心中略有悔意。可她纠结了会儿,嘴里嘀咕着“怎么走了,怎么走了”,又不肯主动出去再次责问儿子,她想着既然女儿走了,儿子应该进来跟她说明实情吧,于是她打开门的保险,一边留意着门的响动,一边没事找事做,整理衣橱里的衣服。
等她收拾完衣橱,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清早所受的惊吓过去了,与女儿的怄气也过去了,她心平气和地打开卧室门,试图与儿子推心置腹地谈谈,却见一室空空荡荡,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宁蕙儿忐忑地看向儿子卧室大开的房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鼓起勇气打开橱门。只往里扫一眼,她便重重将橱门合上,重重叹息。一时,屋子里寂静得可怕。
宁蕙儿意识到问题可能比她想象的更严重,难怪女儿会对儿子不依不饶,她扭头再看阳台上烧出一个缺口的纱窗,心头战栗又起。但宁蕙儿很快行动起来,她打开杂物箱,翻出两把锈迹斑斑的淘汰菜刀,有条不紊地洗干净擦拭干,一把放到她的枕头底下,一把□门口鞋柜里的一只高帮皮靴里。
做完这些,宁蕙儿撇撇嘴,她不怕,她以前还开夜班出租车呢,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如今人老成精,她还怕什么,即使一命抵一命,她这么大年纪也是值了。
“我才不会逃到上海去。”宁蕙儿斩钉截铁地表态。
宁恕走进一家刚刚开门、寂静无人的茶馆,等候在税务局工作的同学到来。
而小童则是一反常态,这个几乎是以为替代宁恕无望而这阵子游手好闲的人,一大早踩着正常上班的钟点来到公司。他微笑地迎来第一个来加班的同事。他压下心中的刻意,平静地道:“这回的接待任务很重,容不得丝毫差错,我来看看有没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总公司方面的协调联络工作做得怎样了?”
同事顿时一肚子苦水,“本是我们把程序递交给宁总,请宁总协调总公司那边的安排,可我们都找不到宁总,总公司那边又嫌我们不懂那边的规矩,让我们非要等到宁总来才行……”
“算啦,算啦。”小童厚道地打断同事的苦水,简单地道:“这个我倒是可以试试。我没办公室,暂时就借用你的桌角吧,你把资料拿给我看看。”
幽静的茶馆包厢里,相对而坐的两个年轻精英。宁恕给同学倒茶的当儿,同学老成持重地道:“我看这事可行。明天我去查一下。你给我一个电邮,我尽快把资料发给你。”
宁恕大喜,连忙拿出纸条将电邮写给同学,一边状若诚恳地与同学商量,“但如果把女朋友抢回来……可我心里怎么有疙瘩了呢。”
同学坚决地劝导道:“男子汉,大丈夫,抢回来再说,人活一口气。这忙我帮定了。”
宁恕一脸大彻大悟,“对,人活一口气!”
同学见此,心里很是满意,仿佛变成是他主导了局面。宁恕更是千恩万谢的。
简宏图这人,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他哥哥的命令他是说一不二的。简宏成让他立刻搬迁仓库,他二话没说,第二天也不管周末什么的,立刻全城寻找合适的地方,当天就定下仓库,第三天请搬迁公司过来搬家。
当然,他不会忘记打电话向简宏成表功,“哥,在搬了,在搬了,快吧?我当然是有能力的。还有陈昕儿的事啊……”说到私事,简宏图看看周末仓库区寂静的四周,便吩咐同事盯住现场,他踱开去,钻到一个僻静角落轻轻告诉他哥:“一大早田哥就给我电话了,他快被陈昕儿爸妈烦死了。我说这事我会来,让他别管了。哥,你看我这么说对吗?”
“做得对,不要再麻烦田景野。还有啊,对陈家,你不许动武。”
简宏图捂住手机抿嘴偷笑:“动什么武啊,我有三寸不烂之舌,够用。呃……”
“怎么啦?说话啊。”
简宏图却不敢吱声,他躲在暗处看到另一个蹑手蹑脚走近却躲进另一处暗处的人,那人分明就是宁恕。他立刻挂断电话,担心电话里的问话声传到宁恕的耳朵里。他发了一条短信给简宏成:“刚看到宁恕偷偷摸摸看我仓库搬家,他要干嘛?”
简宏成立刻回了一条,“你别现身,让现场其他人拿他当小偷抓,报警交给警察。务必不能让他摸到你新仓库的地址。”
如今要紧当口,简宏图不敢多问为什么,立刻招手让同事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他又转回刚才呆的角落,给偷偷摸摸的宁恕留下录像证据。这种勾当,他别提做得多熟练了。
在简宏图的镜头里,帮他搬仓库的精壮汉子们左右包抄,一举将宁恕擒拿。搬运车上多得是绳子,三下五除二的,他们就将宁恕捆成一只粽子,再往嘴里塞块抹布,扔到地上。简宏图真想走出严刑拷打,问宁恕究竟想干什么,可他再心痒难搔也得忍住,他毕竟认识宁恕,他一出去就得放了宁恕。他觉得那小子举止异常,必定是对他图谋不轨,那么让那小子吃点儿苦头也是理所应当。
宁恕有口难言,满心煎熬地等来警车,却见那些人拿出手机拍的录像给警察看。警察一看宁恕在录像里果然是偷偷摸摸不怀好意的样子,都不肯给他松绑,提了他就上警车。
简宏图猫远处偷偷张望着,笑得打跌,却依然得死忍,免得被警察发现。等警车载着粽子宁恕与一位作证的同事离去,他才敢大笑出来,取出一只上网玩的手机给简宏成打电话,“哥,哈哈,宁恕让警察捉去了。又要审问,又要做笔录的,我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等我搬完恐怕还出不来,哈哈哈,这下狼狈死了。”
简宏成听了也笑,“警察相信你?”
简宏图连忙告诉他哥,他用了这么这么好玩的手段。他发现哥哥在电话那头开心大笑,他更是说得手舞足蹈。但末了,他还是问一句:“宁恕干嘛啊,难道我得罪过他?”
简宏成不假思索地道:“宁恕跟我有点儿过节。但今天他偷摸到仓库区,说明他在你仓库周围安排有眼线,知道你在搬仓库。我也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你到此为止了,不要再寻衅。以后遇到他说起,你就说误会。”
“误会什么啊,他既然不怀好意,我索性给他几个警告,再惹我,我打断他狗腿。”
“得了,别给我闯祸。告诉你了,不许动武。”
简宏图只得唯唯诺诺,可心里想,他在这边偷偷行动,只要不传到哥哥耳朵里就行——
简宏图只得唯唯诺诺,可心里想,他在这边偷偷行动,只要不传到哥哥耳朵里就行。
想到便做,简宏图立刻呼唤小伙伴们想办法。简宏图在本市根深叶茂,多的是爱玩爱闹的朋友,大家一集思广益,便找到一位本市网络传媒界的闻人,将宁恕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视频传到网上,标题起得很抓眼球,“某全国著名房产公司年轻英俊总经理仓库区偷偷摸摸被当场活捉”。一时点击转发暴涨,不相干的人纷纷议论这录像里的人是谁,而业内人士则是很快从标题中得出结论,有人匿名将宁恕的名字揭露出来。更多业内人士则是线下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宁恕成了人们口中最热门的话题。
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来二去,消息便传到满肚子怨气的苦逼加班人耳朵里。大家几乎是幸灾乐祸、变本加厉地在办公室里传递这个消息:啊,你让我们加班,你搞特权自己不来,原来你去偷鸡摸狗,什么叫活该,这就是。
“外人”小童感受到办公室空气的扰动,他并不装聋作哑,而是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众人犹豫了一下,几乎是齐齐地将案头电脑屏幕转向他。视频即使再模糊,拍摄者简宏图即使为了避免现身而一直远距离拍摄,可作为熟悉宁恕的同仁谁都一眼就看出视频里的人是哪个,绝不会搞错。众人都看着小童的表情,小童心里虽然山呼海啸似的激动,脸上却是只简单地笑,然而他一直将视频从头看到底,才道:“宁总可能是被人误会了,他不是那种人。谁知道宁总进了哪家派出所?我作为公司代表过去招呼一下。”
但小童走进电梯,见四周无人,便乐而开笑。他并未赶去打听来的派出所,而是打车直奔所住宾馆,赶紧接上网络,将视频下载下来。下载的当儿,小童又忍不住将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笑着叹息,“唉,你这是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难道你有偷窃怪癖?有精神疾病?呵呵,还真看不出你浓眉大眼的也会被人捆成一只粽子。”
宁恕遭逢此生的奇耻大辱,他不是坐入警车,而是被塞入警车,夹在前排座椅与后排座椅之间,滚在地上。警察厌烦痛恨小偷小摸的,虽然现在不会拳打脚踢,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这种吃点儿苦头还是有的。宁恕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嘴上被脏抹布塞住,即使再有一张天花乱坠的嘴也发挥不出来,只好闭目假寐。可从早上以来晦气事一桩接着一桩,打得宁恕有些儿应接不暇,他此时被迫安静下来思考,想着想着,他紧皱了眉头。他恨,他明确知道自己恨谁。
直到车子开进派出所,警察才又将宁恕拖出来,在来往办事人等众目睽睽之下,就地替解开身上捆绑,却偏不拿走宁恕嘴上的抹布。宁恕当然知道大家都拿他当什么看了,有个大妈经过他身边时还啧啧连声,“穿得人模狗样的,这么不学好。啧啧。”
宁恕无法解释。等他身上的捆绑被揭开,他却依然无法站立。捆得太狠,他手脚血脉不畅,一时无法活动。真是狼狈到了极点。他硬撑着伸手将抹布拉出,可还是文明地将脏口水吐到抹布上,而不是就地处理。稍微处理一下,他看到那位大妈早已走远了。宁恕手撑在地上坐起来,对身边的警察尽量克制地道:“我冤枉。”
警察冷漠地道:“起来,进去里面说。”
宁恕摸出名片递给警察,流畅地说出他一路编好的借口:“我周日休息带外甥到仓库区玩Cosplay,被那些搬运工误会。请尽快放我走,我还得回去找我外甥。”
警察仔细检查了名片,伸手将他拉起来,口气和缓了一些,“进去里面说明情况,做个笔录,很快。”
“我身份证什么的都在仓库大门外的车上。”宁恕终于站直了,一边跟着警察进去,一边踢踢双腿弯弯腰,摸出手机交给警察看,“你可以查我手机上的各种记录来证明我身份。我要偷东西也不会偷到那儿去啊。还有我外甥才初一,上海过来的,不熟悉路,我担心他走失。请你尽快。”
可派出所里面忙得不可开交。两人才走进一个办公室,立刻有人将当事警察叫去,又有群众报案需要出警。警察火烧屁股似的出去了,留下宁恕无可奈何地看着在他面前死死关闭的铁门干瞪眼。
简宏图迅速将宁恕的狼狈样传达出去后,得意得无处发泄,便心痒难搔地想象宁恕在派出所里是如何与小偷三陪之类的关一起,不知有没有戴着手铐。他实在是定力不行,没忍住,开着车窃笑着赶去派出所。可他做人一向边缘,见了派出所便有些犯憷,逡巡于大门口没敢进去,只好探头探脑等宁恕出来。因为他知道即使是真小偷,只要没人赃俱获,也会前门进后门出当天就放出来的。何况宁恕,他估计很快就出来。他这时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好奇开脱:对,他得盯住宁恕,不让宁恕跟踪搬运队又摸到他新仓库。
可他忍不住地笑,轻轻扇两个耳光下去,依然管不住面部神经。他摸出手机看宁恕牌肉粽照片,越想越好笑。
当事警察在一个接一个的报警电话中见缝插针地处理好宁恕的笔录,宁恕终于获得自由。他强忍怒气,依然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地与警察握手告别,才匆匆离开。
远远看见的简宏图立刻假装急匆匆地赶去派出所,走近了才大声招呼,“哎呀,宁总,你没事吧。我仓库的同事说你什么什么的,我说怎么可能,我得立刻来派出所说理。你还好吧?伤到没?要不要去医院?”
宁恕站住,冷冷地盯着简宏图问:“你同事认识我?”
简宏图一下被问住,他想不到得意忘形之下,一句话就露了马脚,一时两边面皮抽搐着尴尬地笑。可很快便看到宁恕脖子上红红的勒痕,立刻又得意起来,笑道:“同事把录像传上网,叫我去看,我一看,哦哟跟帖好热闹。全市人民不知怎么都猜到录像里的人是你宁大总经理。宁总,宁大总,你绕着我的仓库转来转去,想干什么?”
宁恕脑子“嗡”地一声,他知道有那么一段录像,警察就是据此将他提来的。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简宏图衣襟,厉声问:“你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简宏图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连忙收起笑容紧张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立刻上网找给你看。”
宁恕恨不得揍扁眼前这张脸,可他不得不回头看看身后派出所的大门,哼一声将简宏图推开。
可简宏图是做惯逃兵的,他立即顺势跳走,飞一样地跑去自己车子,钻进里面锁上门,得意地喘着粗气朝宁恕比划中指。
宁恕完全想不到简宏图是个不要脸的,等他想到去追,早已来不及,只能看着飞快开车逃跑的简宏图只跺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今天的晦气事又添一桩。那上传到网络的录像……宁恕越想越恐惧,果真如简宏图所言,全市人民都看到录像,并认出是他?公司的同事看到了吗?全市的同行看到了吗?平常接触的各级各部门公务员看到了吗?同学校友看到了吗?蔡凌霄看到了吗?宁恕简直觉得眼前昏天黑地起来——
而简宏图则是仗着有车子有速度,外面绕一圈又返回“作案现场”巡视,一看见宁恕依然站原地直着眼睛发呆,他早把刚才鼠窜的窘迫扔到脑后了,拍着方向盘大笑。这才扬长而去,不再绕树三匝。
即使一个让手下加班自己逍遥的可谓天怨人怒的上司,依然会有一两个忠贞不二的部下,俗称狗腿子。宁恕回过神来打开手机,便看到一位部下的短信提示,告诉他办公室里发生了些什么,以及童经理正赶去派出所营救。
宁恕又是眼前一黑。简宏图并非虚言恫吓,消息果真光速蔓延,果然是全市人民想看的都看到了,没看到的也很快会看到。此时他即使用尽手段将视频从网上撤下,估计已来不及,影响已经造成。
是小童的呼喊惊醒了宁恕。宁恕眯眼看向马路对面快步过来的小童,仔细捕捉小童眼睛里掩饰的情绪,他即使用脚趾头也猜得到小童心里在想什么,以及小童将如何拿视频大做文章。面对着迎面飞扑而来的最直接的危机,宁恕心中自然而然萌生最强烈的反击闪电。他一动不动等到小童走近,不管小童怎么表示慰问,他只呵呵一声,道:“早说清楚了。他们通知我你会过来,我怕你扑空,只好原地等着。没啥,事情很容易说明白。”
小童立刻领会到宁恕传达过来的两条意思:一,宁恕没问题;二,公司多的是宁恕的心腹。他忙笑道:“早知道你肯定没事。但网络流传的视频影像很不好。你是先回公司还是先回家?首要得想办法把视频撤下。”
宁恕竭力轻描淡写地道:“一次形象危机而已。回公司吧。”
上了出租,宁恕便闭上眼睛不搭理小童,小童为免自讨没趣,只好也闭嘴。等回到公司,宁恕进门就像变了个人,立刻荣光焕发起来,拍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他微仰着头,不屑一顾地微笑道:“虚惊一场。你们继续干活,很快让你们见识一场教科书式的危机公关。”进他自己的办公室门之前,宁恕回头吩咐一位同事:“帮我在视频传得最热闹的网站用我的实名注册一个ID,等会儿我上去发表一篇文章。”
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宁恕还是跨下了脸。他摸出一条应酬用的香烟,拆开取出一包,抽出一支点上。好久不吸烟,一口吸急了,咳得他涕泗交流。泪眼朦胧中,宁恕打开电脑,将键盘点得炒豆子一样快。
“我成长于单亲家庭。母亲终日忙于挣钱养家,我基本上由长我三年的姐姐带大。单亲家庭物质生活不丰富,但有好吃的我姐总是先让给我。有什么困难,胆小的她总是抢在前头战战兢兢地尝试了才让我跟上。我小学时,我姐以高分考入一中初中部,但她为了照顾我,放弃大好机会,继续在乡镇中学读书。直到我小学毕业考入一中,我姐才拿着再次高分考取的一中录取通知书与我一起进入一中。……”
宁恕暂时罢手,将快燃尽的香烟掐灭,将刚写下的一段文字来回看了几遍,不由得又摸出一支烟点上。他的脸在烟雾背后扭曲着,颇为艰难地继续下面的文字。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我们一家相亲相爱,都非常惦念着彼此。比如我从小就幻想着口袋里有一罐神奇的菠菜,能一吃下去就变得力大无穷。那么当有人再次欺负我们的时候,我可以冲上去打架,而不用再让姐姐死命挡在我面前冲着欺负我们的人胆怯地陪笑。我就这么幻想着长大了,也变得有点儿力气。可因为姐姐的乖巧,我一直没逮到机会帮姐姐风生水起地痛快打一架。这可以说是我此生小小的遗憾。……”
宁恕写到这儿情绪有点儿激动,他眼前看到的是当年简敏敏一个巴掌将宁宥甩飞出去时他躲在草垛后面一筹莫展的恐惧,他得静静心将第二支烟吸完,才能继续写下去。
田景野的亲侄儿是个网虫,几乎是一天到晚蹲在网上,有什么信息他总是最先捕捉到。他知道宁恕是田景野的朋友,因此早在第一时间将视频的事告诉可正在忙碌的田景野。当时田景野没时间去看,直到宁恕用实名将文章发上网,田景野才趁中饭后客人歇息的工夫,他坐在酒店大堂里将视频和文章都看了。
但了解宁家的田景野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正好,他清楚视频中的仓库区是简宏图公司仓库所在地,也正好,他清楚宁宥一早就带着儿子回上海了。这一篇文章和一只视频里面猫腻太多。他想来想去,便将两者发给宁宥,让宁宥自己去看。他也同样发了一条短信给简宏成。
宁宥上了火车后一直生闷气,可又不愿总冲着儿子板着脸,正好也没睡好,她便一路睡觉,让儿子自己玩。但睡着睡着还真睡着了。
郝聿怀照旧是玩游戏,他有的是办法消遣自己。可时间到了中午,他妈妈还是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饿得肚子叽里咕噜乱叫,便打开妈妈的包摸钱想买点儿吃的。却正好手机提醒有短信进来。他熟门熟路地拿了手机打开查看,一看是田叔叔的,就更无所谓了。但看着看着他就鬼脸连连了。
宁宥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似乎听到耳边是儿子作呕的声音。她刚想忽略过去,又猛地想到什么,吓得连忙挣扎着睁开眼寻找儿子。一眼就看到儿子在对着她的手机做恶心状,而不是真呕吐。她吓得揉揉胸口,怒道:“我手机密码又被你解开了?”
“我的日记也随便你啊,多公平。你看舅舅又做坏事了,真恶心。”——
“我的日记也随便你啊,多公平。你看舅舅又做坏事了,真恶心。”
宁宥拿来手机一看,“啐,又拿我流量看视频。”
郝聿怀脖子一缩,理直气壮地道:“刚看你冲了5G啊,而且我查了,流量没超。”
“那是钱啊。”宁宥自己却也点开了视频,因此一边说一边冲儿子笑,显得并不理直气壮。于是被儿子拿肩膀撞得东倒西歪。还不如宁宥高的儿子,力气已经很不小,一年前开始掰手腕已经稳稳赢她。想到这儿,宁宥不禁有点儿失神。可视频中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还是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真是你舅舅?他干嘛?”
“剧透会挨揍吗?”
“会!”宁宥只得忍住不适,耐心看下去,很快,她的弟弟被人捆成一只肉粽。再将帖子往下拉,只见宁恕被扔上警车的照片,那照片可比录像清楚多了,即使宁恕嘴上塞着脏布条,可清清楚楚还是看得出那就是宁恕。“嗳,你舅舅该不会是去找早上放鞭炮那帮人说理去了吧,要那样就是我的罪过了,我早上一直挤兑他。”
“是你弟。你再看第二个链接嚒。呕。”
宁宥刚还在内疚呢,一打开宁恕写的自辩贴,当即刻薄归位,内疚退散。如果不是早上的这场冲突,宁宥看着宁恕写的姐姐如何如何之好,她弄不好还会激动得来几滴眼泪呢。可现在,她即使还不知实情如何,却已经嗅到字里行间浓浓的功利味儿。
宁宥一行行慢慢地看,郝聿怀却指着一行字道:“唯有这条是真话。”说话间,笑得跟小狐狸一样。
宁宥一看,“后来,我有了个外甥,他聪明正直可爱……”宁宥笑道:“看我弟写得好肉麻,呕。”可她还得继续往下看。
“……我爱外甥,我满心希望能学当年姐姐照看我的爱心和周到,给予外甥最好、最美、充满爱的氛围。可很惭愧,我能做到的远不及我姐当年。我姐携外甥周五晚回娘家,可我近期的工作正处于冲刺阶段,周末都需要加班。我原本答应外甥去玩真人CS,可我无奈爽约,因为公司还有更多同事等着与我一起加班。外甥懂事,他没追究,可我心里内疚于我的无法履约,于是我想出一个馊主意,要不我迟上班一小时,趁大清早东站仓储区空旷幽静显得很有神秘感的时候,带外甥去那边玩巷战,也算是Cosplay一下真人CS。后来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很高兴地告诉大家,我聪明的外甥发现找不到舅舅,自己打车回了外婆家,我从派出所出来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不知情的他还对我满腹怨言,我很乐意接受他的埋怨,只要他安全就好。也因此,我才有心情坐下来写写我早上的糗事,以博大家周末一粲。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与家和房产的同仁将继续努力工作,为大家提供有爱的家园。”
宁宥看到最后一个字,都来不及点评,赶紧先摸出墨镜架到郝聿怀鼻梁上。
郝聿怀两只不解的眼睛奋勇钻出墨镜,奇道:“又不是我撒谎。”
宁宥附耳轻道:“按文章里的说法,聪明的你现在还呆外婆家以示安全呢。”
郝聿怀攀上妈妈的肩膀,也附耳轻道:“那万一这车上有人认识你,你弟的谎话不也得戳穿吗。”
宁宥“哦哟”一声,连忙翻下前面椅背的桌板,没头没脑地趴上去装睡。她再点击看宁恕的头像,居然是若干年前幼儿园时期的郝聿怀揪着宁恕两只耳朵坐宁恕肩膀上的照片,看上去多么相亲相爱啊,就像宁恕澄清文章里所写的那样。宁宥心中百感交集,最大的感觉是,她弟弟宁恕已经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弟弟了。
可偏偏郝聿怀非要钻到桌板底下,再笑嘻嘻地冲妈妈喊一声“你弟”。宁宥哭笑不得。但她清楚,如果让郝聿怀知道宁恕的那篇文章恶心之处除了撒谎之外,还有其他更严重的性质,恐怕以后郝聿怀都不愿见宁恕了,也可能郝聿怀现在还理解不了。
因此田景野来电时,宁宥只能说:“无可奉告,无可奉告。只问一句,那仓库区与早上往我家放鞭炮的人有关吗?”
田景野道:“我要说出来,你得跟我改说‘无话可说,无话可说’了。宁恕偷窥的仓库是简宏成弟弟公司的。简宏成获知宁恕隔三差五往那仓库区跑,就命令他弟弟立刻搬迁。估计宁恕在仓库区埋了眼线,得知今天搬仓库,他立刻过去观察。因此下令假装误抓你弟弟的是简宏成的弟弟,上传视频的也是简宏成的弟弟。现在你弟弟的文章已经替他自己扳回局面。简宏成说他放心不少,否则真担心你弟狗急跳墙。”
宁宥果然惊讶得无话可说,过会儿才道:“别放心,已经狗急跳墙了。”
田景野问:“宁恕写这篇文章之前,事先跟你打过招呼吗?”
“没有。我跟灰灰现在头也不敢抬。咳,别提了,灰灰在旁边。”
“有数了。唉,今天的波折还是简宏成一再约束简宏图之下的结果。但你最好再劝诫一下宁恕,那仓库的事,有些是与我有关,请他适可而止。”
“我和他已经关闭对话空间了。”
“宁恕想怎么样啊,我找他谈去。”
宁宥狠下心道:“我建议你也不用尝试对话了,有招直接使,不用顾忌我。唯独请求别伤到我妈。”
田景野沉默了会儿,道:“行,那就这么办。你能告诉我你的车次车厢号吗?”
宁宥犹豫了好一会儿,她再气宁恕,可心里只要一闪过可怜的小宁恕拽着她的衣摆,半夜里半梦半醒地跟着妈妈逃离又被简敏敏发现的家,那份可怜,她就断然拒绝了田景野,“不。我和灰灰都还在我妈家。”
田景野笑道:“一试就试出你的态度。你说能不顾忌着你吗,尤其是简宏成。”
“让我怎么办才好啊。我做鸵鸟行吗?还有啊,简宏成那弟弟歪招那么多,陈昕儿家会被他搞死。”
“你就做鸵鸟。”
宁宥一哆嗦,她猛然发现平日里笑嘻嘻的田景野其实相当的精明果断,一点不逊简宏成。而现在宁恕七搞八搞,看起来把田景野也搞到对立面去了。宁恕会不会……宁宥不寒而栗。
动车很快抵达上海。宁宥为了避免人多拥挤被谁给认出来,硬是拖到人快走光了,才拉着儿子下车。
可令宁宥头痛的是,她一出站,就看见人群中的简宏成,以及简宏成身边有个人拿着大炮一样的相机对着她东一张西一张地照。宁宥头痛万分,心里涌过无数念头,她有的是办法将简宏成现场搜集的证据抢过来,谅简宏成不敢反抗。但她今天已经无力,只翻个白眼,拉着儿子走过去,理都不理。
郝聿怀不断回头看简宏成,一边问:“妈妈,他们会不会去揭发你弟?”
宁宥道:“随便他们狗咬狗去。”
“可是那个胖子老是冲着我们笑,好像对我们很好的样子。”
简宏成的目的当然是取证,他未必出手对宁恕步步紧逼,但他必须掌握主动。但他忍不住吩咐旁边摄影的朋友,“给母子来几张近镜头的,赶紧的。”
他朋友不解,赶紧换镜头。简宏成看着宁宥的背影渐渐走远,眼睛都不带眨的。刚才那白眼而过的样子太有性格了,她总是能在他试图强迫自己遗忘的时候给予他新的刺激。
但宁宥走了会儿停下来,回头招手让简宏成过去。而简宏成一见,果然屁颠儿屁颠儿地小跑了过去。宁宥对跑近了的简宏成道:“我建议你单独与宁恕面谈。”
“我在寻找时机。”
“你们无非是想往手里多抓一些筹码,搞什么城下之盟。但我建议面谈还是越早越好,别拖。”
“宁宥,我不想婉转,我对宁恕只有通牒,不会有谈判,不是我欠他,而是他欠我。但最近我没法找他谈,我等会儿去机场接我儿子,这几天我需要跟我儿子培养感情。”说到这儿,简宏成低头看向郝聿怀,冲郝聿怀微笑,“叔叔请教一下,幼儿园男孩子喜欢什么?”
宁宥在一边抢着却淡淡地道:“别临时抱佛脚了,你只要真心对他好,耐心待他,多抱抱他,他体会得到。去之前沐浴更衣洗掉应酬烟酒味儿,胡子刮干净,指甲剪整齐,换身柔软点儿的衣服,第一印象很重要。”
“小地瓜要是问起妈妈,我怎么回答?”
宁宥一愣,好一会儿才道:“其实,等小地瓜长大以后,不会乐意看到他生身妈妈的窘迫样儿的。现在也未必乐见。我收回早上给田景野出的馊主意。”
简宏成不由得看一眼郝聿怀,心里明白宁宥处理郝青林的态度了。他点头一语双关地道:“我明白了。这些年这些事,我也需要感谢你。我让司机送你吧。”
“No。”宁宥干脆地拒绝掉,与儿子直奔地铁。但走着走着,今早以来的不快消散了。宁宥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她收腹但未挺胸,她走得风摆杨柳。
简宏成却一看手表,赶紧飞奔回去拉上朋友,他没时间了,得立刻去机场。
宁宥走会儿后一回头,不禁怒目而视——
宁恕将强抑愤恨才能写完的不温不火充满低调爱意的文章发上网之后,便扔掉香烟,密切关注跟帖后面的拥趸越来越多,渐渐地,大家对他的称呼从肉粽——好舅舅——好舅——好酒,最终变为好酒哥,宁恕才将电脑合上,出去上厕所。他看到,办公室所有同事看他的目光变了,早有人关切地道:“宁总,你白衬衫破了,回家休整吧。”
很注重仪表的宁恕早已知道,但还是假装惊愕地看看身上的衣服,笑道:“这么大的糗事不下大力气多展示会儿,怎么够本。还得坚持穿到下班让我外甥看到,让我外甥可怜可怜他舅舅。”最后还响亮地“呵呵”两声,才走出办公室。
可宁恕刚出门,就被一穿跑腿公司背心的男子拦住,“请问这儿有位宁恕先生吗?”宁恕仔细看了一眼那位跑腿的,才道:“我就是。”那跑腿的立马将手中的盒子交给他。宁恕收下后,也不知是谁送的,顺手将盒子交给办公室里最靠近大门的同事,说声“帮我拆一下”,人有三急,他还是赶紧去厕所。
同事帮拆盒子,另有同事趁宁恕不在赶紧过来围观,有喃喃取笑的,“别是邮递炸弹吧。”吓得拆盒子的立刻住手,逼那说炸弹的人拆。
热闹中,盒子也不知被谁拆了,里面滑出一张精致的卡片。“压惊”,卡片上只有这两个字,和下面的一串四个数字。而盒子里还有另外一只极其精巧的盒子,正是Godiva樱桃酒心巧克力。“好酒哥?”立刻有人心里联想到了宁恕刚刚获得的诨名。也有人当即指出,肯定是女孩子所送。众人连忙将巧克力放在进门显眼处,偷笑着看宁恕的反映。
宁恕完全不像众人以为的虚惊一场,雨过天晴。他心里一直在回忆,以确定被抓被送派出所究竟是简家有意为之,还是凑巧。他回忆半天,都记不起事件中有简家的人出现,可是现场的搬运工警惕性如此之高,下手如此之恰到好处,视频上传网络更显然是刻意所为,而派出所门口他与简宏图的对话中简宏图所露马脚也非偶然。说他被捆去派出所是简宏图的策划,应该不是冤枉简宏图。结论得出,宁恕才发现站水龙头前面洗了半天手。他甩干手,心中默默地想,无非是深仇大恨上面再加一个砝码。
但等宁恕一走出空无一人的洗手间,他的脸上立刻光风霁月。他就是这么微微仰着脸走进大办公室,迎面就见到那盒巧克力。“我的?”他拿起卡片一看,却是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这数字,就安在一辆大红奥迪TT的车牌上,程可欣的。这是除同事外第一时间以实物表示慰问的人,而且无声地将慰问表示得如此熨帖:巧克力甜酒心。宁恕当即想到蔡凌霄应该也看到网上的视频了吧,她怎么想?她将如何表示对他的安慰,是主动呢,还是等他上门先汇报情况呢,可总之是落了程可欣的下风。宁恕勉强一笑,拿起巧克力回自己办公室。他给程可欣打电话试图表达一下谢意,但程可欣不接,掐断后给他一条短信,“不用客气”。宁恕仿佛看见那双丹凤眼里露出的狡黠。他克制着自己的念想,从手机里调出蔡凌霄的号码,可临了,终究是不愿按下接通,他将手机扔在一边。
可很巧,手机才刚碰到桌面,竟是接连两条短信提示。宁恕一看其中一条是姐姐的,便优先打开。
宁宥在短信里说,“那仓库现在是田景野在操作,你千万别碰田景野。”宁宥现在不高兴与宁恕说话,不如短信。
宁恕立刻回了一条,“简家把我害成这样,没人向我道歉,倒有田景野来不及地来帮简家洗地,你信,我不信。”
宁宥漠然回一条,几乎是走程序,“别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
宁恕冷笑,“最后回你一条,你别忘了,正是你敦促我仇恨简宏成。”随即,宁恕翻看另一条陌生人来的短信,可打开便愣住,那条短信写道:“我是简宏成,希望与你面对面地对话。请约个三天后的时间。”宁恕想半天,都不知道如何回,索性不回了。
然后,宁恕又将蔡凌霄的电话号码调出来,他看了会儿,眉头一拧,主动拨通蔡凌霄的电话。好在蔡凌霄一接通电话就抢着先问“你没事吧”,宁恕这才有点儿心理平衡。
宁宥看见宁恕的回信,一时愣了,好久才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中校园。
当她从“简”姓与简宏成给的书后面的图章中读出简宏成就是那个“简家”的后人之后,她一直瞒着弟弟。她怕弟弟的忍耐力不够,她怕一直对简家人的凶狠念念不忘的弟弟冲动起来与简宏成冲撞,那无疑是以卵击石。而且,她听妈妈的话。虽然她恨死了简家,可是妈妈既然让她宥和恕,她只能忍着,即使有时候一看见简宏成就想起小时候在简敏敏手里遭的罪她依然不寒而栗,手指头会自动爬上头皮上的一块时时发痒的疤痕,她也忍着,她已学会尽量避开有简宏成存在的地方,避开简宏成的注视。
可简宏成几乎是阴魂不散地总出现在她眼前,尤其是,她被简宏成拖上摩托,被简宏成长途奔驰送回家之后。她总能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见简宏成的存在,越来越频繁,而每次,简宏成也仿佛有感应似的,同时看见她的存在。简宏成的眼睛亮得让宁宥害怕,那种害怕,就像搬家第二天的早上她被唐叔叔的爱人温和地教训时候的心情。可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寝室里熄灯之后的卧谈会上,大家经常是压着嗓门儿叽叽喳喳乱说白天不敢说的事,可宁宥三番五次欲言又止,总是在黑暗的蚊帐中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冲动。她唯有在心中强烈地一再地自我批评,深深地自我谴责。
礼拜日傍晚,宁宥与宁恕吃了晚饭从新家回校。刚到校门,迎面就见简宏成骑着漂亮的自行车匆匆而来。宁恕虽然因为简宏成姓简而心里有疙瘩过一阵子,可后来就忘了,尤其是在大家都钦佩这个打走流氓的高中部大哥哥的前提下,他也喜欢简宏成。再说简宏成看见他总是很亲切,让从小不被重视的他很是受用,这都快成了他在同伴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因此一看见简宏成,他就大声招呼,“班长!”宁宥想阻止都来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简宏成开心地走近。
简宏成很是亲昵地揉了一下宁恕的头发,就像平日里对付他的弟弟,“也是刚从家里回来?带了什么好吃的?”
“带了姐姐做的葱烧河鲫鱼,还有榨菜炒肉丝。班长你带着什么?”
“书。来,挑一本。”简宏成跟宁恕说话,两眼却总晃到宁宥那边。见宁宥又是退后几步,闲闲地低头站在黑影里,瘦瘦的身影似乎被夜风吹得能飞起来。简宏成知道宁恕躲避他,但以为她只是老封建,因此主动招呼:“宁宥,你也来挑一本?都是书店新进的书,学校图书馆还没有。”简宏成卖力推销,唯恐宁宥不挑。
宁宥走前几步,却是拉住宁恕的手,依然垂着眼皮,淡淡地道:“都是新书,等你看了再借给宁恕吧。”
简宏成热情吆喝,“没关系,新书让你们先看了又不会少一个字的。宁恕别听你姐的,拿着这本,讲火山的,你肯定喜欢。”
宁恕挣开姐姐的束缚,不仅接了简宏成给的书,还又从自行车后座抽出一本世界建筑方面的书,急切地问简宏成能不能多借一本。
简宏成又是一揉宁恕的头顶,爽快地道:“借你。”然后得意地冲失败的宁宥一笑,怕宁宥勒令宁恕交出书,他连忙踩着自行车跑了。
简宏成一走,宁恕就举着书在姐姐面前乱晃,笑着道:“偏要借,偏要借,我还要告诉同学是谁借给我的,哼哼,气死你。”
宁宥冲口而出,“他姓简,别忘了。”
宁恕继续冲姐姐装鬼脸,“你说过他不是,你说的。啦啦啦,我就是喜欢他,他看上去也很喜欢我啊,哪天他再组织打架,姐姐,你得通知我,我一定要跟去打。不,下次我自己跟他说,你肯定又不愿说。啊,他停在桥边……”
宁宥警惕地问:“干嘛?”
宁恕将书往姐姐怀里一塞,“我这就跟他说去,我愿跟着他打架。”
宁宥赶紧一把拖住弟弟,可宁恕现在力气大,使劲掰开宁宥的手指硬是要走,宁宥急了,压低声音道:“他就是那个简家的儿子。要不是他爸是厂长,他哪来这么富。”
大是大非面前,宁恕立刻不闹,“啊?你怎么知道?”
“我早知道了,所以从来不理他。不,我恨他。”说出“恨”之后,宁宥发现心里的自责似乎减轻了,因此她加重语气,补充道:“我恨那家人,每次阴天头痛的时候更恨。我们都要拒绝简宏成发过来的糖衣炮弹,不能被他小恩小惠收买。但妈妈既然说了要宥要恕,我们只好避开他,当他空气。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宁恕一时适应不过来,喃喃地道:“可班长看上去人挺好的啊。”
“那是他还不知道你是谁。你躲开他,别让他知道你是谁,要不然我们两个谁都得玩完,就像过去一样,别说搬家了,可能书都没得读。”
宁恕听了,在黑暗中一激灵,立刻想到小时候所见简敏敏打砸抢那恐怖的一幕幕。他连连点头,答应从此再不接近简宏成。
而宁宥在弟弟面前表达了鲜明立场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她可没叛变。
这会儿,宁宥转动着手机,若有所思地对儿子郝聿怀道:“刚才火车站遇见的那个胖子也是我的高中同学。跟田叔叔和陈阿姨一样。”
郝聿怀完全不关心,只“唔”了一声,反而焦急地说别的,“绿灯还有七秒钟,诶哟,啊,冲过去了。我算算这一冲的时速是多少。”
宁宥失落地看着儿子,鼓鼓腮帮子还想说什么,可儿子正仰天计算呢,她只好闭嘴。她想说的是,简宏成一直对她很好很好,好得她终于放弃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