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杀手应该是个冷静无情的人。
柳焚余在未见到方轻霞之前,的确是个无情汉!
方信我一刀,使他连冷静也骤然失去。
——在梅花猢畔,不是我杀了萧铁唐,这个老家伙和几个小王八焉能活到现在?
——刚才不是我刺伤翟瘦僧,这老不死早就人头落人盘中了!
——可是他竟这样对我。
柳焚余平时极少行善,因为他根本不信报应,这一次救人,算是例外.不料竟遇到这样子的“报复”,心中大怒,回身发剑!
剑后发而先至!
方信我毕竟是炮经阅历的老刀客。
他在盛怒中仍断决明快,衡量得失,回刀自救,星花四溅,架住一剑。
方信我沉刀招架,叮的一响接着一响,封住柳焚余的攻势。
可是此际,他年老体迈,加上中了微量的麻药,已无还手之能。
柳焚余忽然收剑。
他半蹲的身子也徐徐立起,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方信我牛喘几声,挺刀大喝:“淫贼,还霞儿来!一刀又向柳焚余脖子砍了下去:
柳焚余倏然发一声尖啸。
啸声凄厉已极!
剑凤随厉啸而起,他回身时剑已刺中对方手腕!
这一剑,削去方信我右手拇指。
方信我手中朴刀,裆然落地。
不料方信我形同疯虎,扑攫上来要拼命似的,胁下撞上。剑锋穿过,闷哼一声,扑倒地上。
柳焚余本来只想伤他,不意竟杀了他,一呆,想到方轻霞,心中大乱,忙蹲下来,视察方信我的伤势。
这时,古扬州、方休、方离都咆哮道:“杀人了!杀人了!”“你不要走,淫贼!爹爹!”因都中了麻药,挣扎上前;都爬不动。
柳焚余想不到有这种结果,心慌意乱,一探方信我的脉博,骤然间,方信我的左掌摹地抬起,疾击柳焚余的面门。
柳焚余是一个好杀手。
一个好杀手,跟所学的艺术一样,除了努力自我训练,还要有天才。
柳焚余的反应之快,不仅是训练得来的,而且天生如此。
在这刹那间,他一剑刺落。
剑尖斜穿方信我的掌心,刺入他咽喉里。
柳焚余霍然跃起之时,他的剑已然命中,他的身法还要但他的剑法几个刹那间,他一面意识到方信我诈死狙击他,一面怒叱道:“你这个老狐狸——”骂到第五个字的时候,才省悟方信我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
柳焚余意识里一团杂乱,奇怪的是,他没听到古扬州等喊些什么,也没去注意那十几个冲进来如临大敌的衙差,他只是想到,方轻霞的一个神情,歪着头儿,像一双研究着人手里拿什么东西的小猫儿,又顽皮又可爱,而且以为自己很大胆的挑逗,但在过来人看来忍不住为她的稚嫩而尧尔。
忽然间,那喜气洋洋而又深情欢欢的眼神,全化作了恨!
好深刻尖锐的恨!
柳焚余长啸,化作剑光,冲出店门。
他衣服上沾了红花般的鲜血。
直到跑出十条街巷,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他才脱下了店小二的外套,丢人田畦里,看着田畴里的小孩与水牛,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他舒身离去的时候,折了道旁一技白色的花,端在胸前,用口轻吹着,花瓣在风里轻颤,像情人的手抚过一样令人生起感动。
柳焚余吹着手的花枝,宽步走着,山边的阳光不再耀眼,反而在大际留下淡淡的云烟,像在山上望下去的人间一样,有一种烟远、平和的亲切感觉。
也许是有一两步跨宽了,或因为上身因走路时的震动,他有一口气吹用力了,一朵娇小的白花,没有惊呼地离开了手上的树枝。在凤里几个徘徊,落在吁陌问。
柳焚余心里替它作了个无声的惊呼,却没有去拾。
他凝神地轻吹手中的花枝,不徐不疾的向山谷走去。
他双眉像用墨笔画上的两道眉,在近黄昏的微光中如两片黑色的羽毛,温柔沉静。
黄昏的山谷里,升起一些积雪般的淡烟,瀑瀑的流入了淡河薄暮。
柳焚余举目就看见谷里几十户人家,两三声大吠,还有七八盏星的灯火。
抬头只见天际升起了星星,一闪一闪,寂寞而明亮。
方轻霞的眼睛有星。
他小的时候,常在庭院里望着天际的星星,捧着腮儿.想:星星是不是像我一样地寂寞?
她始终觉得:星星像她一样美丽,星星也像她一样地寂寞。星星常常对她眨着眼睛,星星是天上寂寞神仙的眼睛。
星星也看她的眼睛。
星星不比月亮,月亮喜欢柔和地抚她的眼眸,星星则喜欢跟她眨眼睛,所以星星眨一眨、她也眨一眨眼睛,眨着眨着格格地笑个不停,觉得彼此传达的信息只有她和星星知道这秘密。
后来母亲跑出来,看见是她,拧着疼着她的脸颊说:“我还以为笼里的小母鸡跑了出来,格呀地笑个不停,原来不是鸡。是小霞儿笑得像鸡,格格格格地!
她就一头扑在母亲怀里乱笑,把星星看她眼睛的秘密讲给她母亲听。
后来,她母亲就过世了。
这秘密又只剩下了她和星星知道。
此际,她把脸挨在竹棚蔓叶下的一个葫芦瓜上。
葫芦瓜有纤细得令人舒适的纯毛儿,但那不是母亲温暖的怀里。
瓜儿也不会用叶子来拧她的脸。
只有天际的星星,仍像十数年前那么亮;十数年后大概还一样亮丽?只是那时候自己的眼睛,还会不会那样亮?
方轻霞微叹了一口气,溪水冒着微烟,黄昏的山谷像一幅水彩画,越画越深,颜彩愈涂愈厚,不过山间暮色仍是轻柔的。
秋暮是带着寒意的,但山涧的温泉又烘得她脸蛋儿热烫烫的。还有些微的昏眩。
她痴痴地想着,忽然生气地拧断了衔接瓜实的蔓藤。愤愤地把葫芦瓜摔出去,顿着脚,心里一叠声的骂:那个死东西。鬼东西!不回来!还不回来!把我丢在这个地方!我不管了,我……
就在她那么想的时候似乎醒觉到一件事:她好像没有听到葫芦瓜摔落地上、水中的声音。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只见溪桐问的木桥上,多了一袭白袍。
方轻霞忍不住心中一阵急叩,来不及脸红,就看到柳焚余,背着眉月,左手拎着枝花,右手接住葫芦瓜,站在那里。
方轻霞这时才感到脸上一阵热,知道是脸红了,结这鬼瞧见了,越发地红了,她忘了在月光下的颜色只有灰银和黑,绊红最能遮掩,便抢先发了脾气:“你回来了么?我以为你迷了路了,给狗咬了,给狼啃了,不懂回来呢?”
柳焚余道:“我是迷了路了,给鬼迷住了。”
方轻霞故意格格笑道:“一定是女鬼吧?
柳焚余道:“对,一个眼睛亮亮像星星,眉毛弯弯像月亮的女鬼,抛出一个葫芦瓜把我打昏过去了,所以到现在才能回来。”
方轻霞忍不住笑:“女鬼打你这个大头鬼!
柳焚余微笑道:“葫芦瓜敲我这个大头瓜!
方轻霞觉得这样笑可能不好,给爹看见一定会骂她大轻桃,忙板起了脸孔,道:“谁跟你笑。”
柳焚余也板起了脸孔,然后捧起葫芦瓜,“哈!哈!哈”的干笑,道:“对,我跟它笑叭!叭!叭!后面三个字,像读吐出来一般。
方轻霞又忍不住吱格吱格地笑,笑着问:“我爹呢?”
柳焚余耸了耸肩,道,“我没找到他,据说,他回,”在这里顿了一顿,随即接下去说:“他好像出城南下去了。”
方轻霞想了想,道:“他们一定上红叶山庄去;”咬了咬唇,道:“我们找他去。”
柳焚余扬了扬眉毛笑道:“我们?”
方轻霞兴高采烈地道:“对呀,你也一道去呀,告诉爹说你改邪归正了,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柳焚余道:“他不会原谅我的。”
方轻霞们着头问:“为什么?”
柳焚余看着她可爱的神情,犹豫了一下,道:“因为……就算他肯原谅我,那黑脸小子也不会放过我。”
方轻霞道:“哪个黑脸小子?”
柳焚余淡淡他说:“那个黑脸小子。”
方轻霞想起古扬州,咬着嘴唇,说:“那个黑东西……怎轮到他来说话?”
柳焚余道:“他可是跟你定下亲事,未拜堂成亲的丈夫。”
方轻霞顿足道:“见鬼!谁要嫁给他了!他说话都像雷公放屁,在我左耳边说,我左耳就嗡嗡响,在我右耳边说,害得我右耳聋了半天……”
柳焚余笑道:“那你是一定非我不嫁了!”
“见鬼!
方轻霞一巴掌就打过去。
柳焚余轻轻一闪,就躲过开了。
方轻霞收势不住,冲人溪潭中,以为暮的溪水彻骨地寒,不料温泉的热流不舍昼夜。潭水很暖。潭边石上还放着个捞鱼的小筲箕。
方轻霞眼睛一转,咬着唇,背着柳焚余叫道:“哎嗜。
柳焚余听得心里一沉。即问:“怎么?”
方轻霞只是呻吟,不回应。
柳焚余抢上前,袍榴下全湿了水,双手搭在方轻霞肩上,问:“怎么?”
方轻霞一回身,嗤地一笑,双手捧住霄箕往水面一拨,哗啦啦一蓬水在月下闪着千点银,罩向柳焚余。
柳焚余其实如果全力要避,不一定会避不开去,只是,方轻霞陡然转身,在月光下,在水光中,那笑容实在是太美了。
美得柳焚余忘了闪躲。
这刹那间,就算是暗器,杀手柳焚余也宁为一笑而不躲开去。
柳焚余全身湿了一大片。方轻霞笑得弯腰,几乎额沾在水面上:“你……你……看你……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本小姐……”
柳焚余笑道:“谁是本小姐?”
方轻霞啄着嘴儿俏皮地道:“方姑娘就是本小姐。
柳焚余故意学她把眼睛眨了眨,双手负于后,学她扭扭腰肢,逼着女音道:“方姑娘不姓方。姓本,本小姐……”
方轻霞又气又笑又嗅又羞,叫道:“难看,难看死了。
扬手去打他面颊,柳焚余忽然一弯腰,掬起一把溪水,泼了过去。方轻霞尖叫着,也弯腰双手泼水,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叫着,没有闪躲,只顾把水泼到对方身上。
门前老狗低咕了几声,觉得人类比牲畜还不可恩议,也就不叫了。鸡啼了凡声。扑打着短翅。同时发现自己不是鹰,而且人夜后的视觉十分有限,也草草了事。只有小客栈的老板娘推开竹竿伸头出竹栅子看看,笨重的摇了摇头,只觉得城里来的客人,总莫名其妙就笑,大惊小怪的闹,实在比乡里的人还不体面,想着也就名正言顺的缩头人屋跟她的老姘头吱吱咐晤去了。
在微暗的温泉水中的两个人,仍在笑闹着,衣服已尽湿透。
柳焚余低身抢上前去,拦腰抱起方轻霞,笑着说:“你还闹?你还闹,我把你摔进潭底去……”
方轻霞捶打着柳焚余的双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摔。你摔!你敢摔?你这个鬼……你敢把我怎样!
忽然觉得柳焚余完全没了反应。
如果说有反应。那只是柳焚余的双手,更用力了,使得方轻霞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然而柳焚余的呼吸声渐急喘。
她暮然发觉自己是给他紧抱着,而且腹部贴近他的脸上。
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也乱得像发上的水珠,没条没理地乱滴乱淌。
就在此时,柳焚余突然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