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莎湖泊一如既往的寒意耸人。
阿尔米亚用刚捡的树枝在湖畔边缘处的冰层上敲打,沉厚的声音响起,说明冰层菲薄。
不远处有几道不规则的划痕,应该是她那天去斯塔塔赶集时用冰鞋划出来的。
留神看,还能望着几个坑洞,那晚没能将所有打上标记的鱼带回去,但是过去了两三天,湖面的夜光草图案都被雪覆盖化解,看不出哪里曾经特意标识过。
“咕咕~”
“哇—哇——”
“哇——”
粗劣的嘶哑声在头顶盘旋,灰黑色的乌鸦们此起彼伏哭丧。
阿尔米亚冷漠地与之对视,左手伸进箭筒,拿出一支半臂长的细箭,将其搭在绷直的弓弦上。
浅褐色的瞳孔微缩,箭羽错过太阳穴的一刹那,弦崩羽响——
百米开外的一只乌鸦应声而落!
就当先前的哭丧是它为自己唱的奠歌吧。
阿尔米亚珍惜箭羽,通常在捕猎后会去回收猎物身上的箭,但是乌鸦是例外。
食腐的气息过于强烈,她很少会浪费箭在这类生物上。
如果麻纹野猪的臭是物理意义上的,那么乌鸦的气味之难闻更是兼具心理,膈应又晦气。
阿尔米亚将弓收回,重新扛起自己的滑雪板。
杜莎湖泊看不出问题,那么就去畸变的真正中心场瞧瞧。
……
“无底之渊”——这是阿尔米亚给那地方取的名字。
它是个深不见底的天然隧洞,千万年前的地质塌陷后自然形成的。
人们通常认为畸变场的中心往往是最危险的,有数不清的残忍的灾厄生活在那里,周围埋着的是深深的尸骨。
随意生长在那的一株小草都能瞬间膨胀成食人的怪物,万物肆意收割人类的生命。
潜伏厄,随行厄,地狱厄这些简单的等级分类根本无法准确区分那里的灾厄。
但是斯塔塔城镇边的这个中心畸变场很特殊,阿尔米亚是第一次发现如此平和的畸变。
除了深一点,丢个几十斤的石头都听不到音,和光线暗的可怕之外,它仿佛没有任何会伤人的迹象。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她滑行下去会不会不小心落到那个隧洞中。
阿尔米亚抬了抬帽檐,滑雪板急速下滑,在陡峭的山壁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隧洞位于最高耸的一处雪山脚下,周围平地都盖上几米厚的雪了,它仍然突兀地待在那,黑漆漆的压在地上。
一路畅通无阻从山巅滑下,阿尔米亚将滑板侧停,靠着石背,自己再徒步前进了几十米。
她谨慎地观察了一遍四周,确认无任何异常后才靠近隧洞。
保守起见,她还是将穹顶展开,尽量加厚,让浅黑色的屏障完全彻底庇护着自己。
阿尔米亚不知道其他的卫道士是如何确定中心畸变场的方位的,她是靠计算与术式得到这个具体的坐标。
现在回想起来都震惊于当时的计算量,佩服自己只是单纯因为好奇就能不眠不休计算了整整七天七夜。
极端扭曲的灾厄诞生,磁场塌陷形成了中心畸变场,不管那个灾厄是否死亡,又或是离开诞生地,中心畸变场都会源源不断放射能量,使得周围的生物变异概率剧增。
白银帝国的土地上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小畸变场,波及到的地区范围之广,生物之众,是一个统计出来将令人瞠目的数字。
斯塔塔近日来灾厄频现,与畸变能量紊乱有着密切联系。
只是她一时还无法发现是哪里出现了异常,对照往年,隧洞能量仍然处于正常区间,不存在突然爆发变异的情况。
阿尔米亚只好再靠近了几步观察。
幽深的隧洞像是无底深渊,能攫取任何人的魂魄。
她俯瞰着深邃的黑暗,穹顶收集并记录畸变浓度。
不出意料的显示一切正常。
说不上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心底仍然有着一种矛盾的感觉。
好奇心驱使着她下去探察,但自私冷漠的声音告诉她——何必为人族担忧。
一般程度的厄潮爆发,她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但是像斯塔塔这样防守孱弱的城镇,只有覆灭一个结局。
哦,不对,他们前段时间请了个卫道士来。
……
阿尔米亚抱手而立,飘零的细雪落到她肩头。
有了卫道士,生存的几率能有七八成吧?
平静的收回视线,阿尔米亚转身将走时,眼角余光一扫,顿时原地静止。
那头麻纹野猪居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对面!
阿尔米亚目光微凝,菱唇抿出冷淡的幅度。
她的身后是隧洞,如果麻纹野猪突然在此发起冲击,她极有可能落到洞里。
四周峭壁竦然,来时能从山巅滑到山脚底下,去时只能从平地走,而它占据了这条唯一的去路。
不动声色将手放在箭筒左侧,同时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到弓柄,随时准备在它冲过来时搭弓射箭。
“它来了。”
野猪幽幽开口。
什么来了?
她没听清这句话,却突然反应过来——
野猪居然口吐人言了!
阿尔米亚身子一僵。
“你……变成厄了?”
麻纹野猪没有回答,它只是极深极久地凝望了她一眼,缓缓踱着步子转身离去。
雪原森林,山巅之下
阿尔米亚望着那道沉默的背影沉思。
……
她在原地停驻了许久,直到细雪重新矫饰干净野猪留下的足迹时,才移了移脚,准备回去。
轻微的重量突然挂在她裤脚边上!
阿尔米亚眉头一皱,瞬间挑箭抵住那东西的脖颈——
一只幼狼?
银灰色的皮毛很是黯淡,骨架嶙峋,像是鸡脚般皮包骨头,睁着双茫茫然的眼睛,一张小脸望进她的眸子里。
阿尔米亚想起了她卖成二十柳布的母狼。
“住在中心场里,难怪变成厄了。”
她摩挲着下巴,将幼狼提起来打量了一圈,“你怎么还没畸变?”
普通的幼狼在这冰天雪地里如何能独立生存好几天?除非厄变了。
“哦,那头母狼厄还给你留了点东西啊。”
她看到它的爪子勾住了半截被啃食稀烂的黑蛇段。
所以呢?
快没东西吃了,赖上她这个仇家了?
阿尔米亚轻嗤一声,拍了拍狼的脸。
“小东西,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更别提你的母狼是畸变的厄。”
拂去肩头的落雪,阿尔米亚随手将狼丢到一边。
肉不好吃,个头太小皮毛也没价值,没有带回去的必要。
粗略地评估了一番后,阿尔米亚转身就走。
“松开。”
女孩的声音之冷淡,令它不禁打了个颤。
狼爪仍使劲扒着她的裤脚。
阿尔米亚眼皮微跳,直接踩着滑雪板往外速滑。
但是那只狼仍然执着地扒着她。
阿尔米亚不想再带回去一个累赘,尤其是这样一个会令海东青暴躁跳脚的幼崽。
她轻睨一眼,将背袋里抓到的那只麻花兔拿出来吸引它的注意,然后迅速丢远,狼爪也松开了。
刺脸的风呼啸而来,裤腿上的重量瞬间消失。
呵,终于甩下去了。
只是可惜了一只兔子,不过留给它也算是日行一善。
嘴角轻勾,她慢悠悠地搭起箭,继续寻觅可爱的猎物们。
……
这次出猎运气一般,唯一称得上收获的就是出门时打的一只麻花兔子,和收工时逮到的一只裘鼠。
阿尔米亚在门口把身上的雪抖落,才打开地窖,慢慢走下楼梯。
“答应给你的裘鼠。”
将东西放在海东青的食盘里,她摘下手套,将大衣和帽子挂在门后的架子上。
“别吃的到处都是,我可不想帮你打扫。”
海东青施施然飞到裘鼠旁,矜持地点了点头。
“羊呢?”
阿尔米亚随口一问,正在慢条斯理进食的鹰突然一僵,默不作声。
“你给弄死了?!”
女孩的音调是少有的怒气,海东青眼神飘忽,更加不敢承认。
阿尔米亚迅速查看地窖的每个房间,只发现了几摊羊毛,羊的影子丝毫未见。
“海东青!那是花了几百索尔带回来的羊!是我的私人财产!”
阿尔米亚气的胸口剧烈起伏,“马上狂暴期要来了!你想让我把你变成干尸吗!”
海东青往后退了几步,却坚持直视着她。
干尸就干尸,反正它也不会死。
那只羊很古怪,古怪得令它害怕。
总是会让它想起阿尔米亚濒死的那一夜。
漫天的战火,弥漫的硝烟,扭曲的悲嚎在地表肆虐,数万人眨眼间呜呼丧命。
一只表面纯善的格尔郡羊静静站在穹顶之外,用水润而悲哀的目光诱使阿尔米亚打开了她的屏障。
羊带着柔软而羸弱的气息,一步步走近不设防的穹顶中心。
然后——
厄变成了最惊怖的事物……
……
这只叫多奈的羊很普通,普通得有一点刻意。
海东青想,如果对方不那么坚持散发出羊独有的柔和气息,它可能还会晚几天才动手。
阿尔米亚该对羊这一物种时刻提起警惕的。
如果它是她,在经历那样的事情后,会宁愿喝血也不与羊相伴。
哦不对,它本来就很爱喝血。
“残骸呢?”
阿尔米亚似乎情绪恢复了正常,但海东青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它撇过头去,翅膀紧紧合拢,捂住自己。
“你没有杀死它。”
看着鹰的姿态,阿尔米亚敏锐猜到了事实。
周围没有血腥味,更没有羊遗留下来的尸骨,海东青也不足以能独立毁尸灭迹。
所以——
它只是把羊驱逐了。
阿尔米亚内心叹了一口气,她抱起海东青,轻轻开口:“我明白你是害怕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但是不会的。我检查了好几次,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羊,甚至连厄变的激素都处于零值。”
“马上就是满月,储存的羊奶都喝完或是变质了,我需要新鲜稳定的羊奶供应,买一只羊是最好的选择……”
“别担心,海东青,我会一直活下去的,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守着城堡……银也是,春天到了我就带他去拉尔曼郡的首府找医生,哦当然,你也要和我们一起走……”
阿尔米亚想起很多年前,找不到食物的海东青只好撕扯它自己的腹肉给年幼的她喂食的情景。
它半边嶙峋的白骨翅膀也是在那时候被人类焚伤的。
银把她带到五六岁大后就迅速老化衰败,此后的时间都是她和海东青跌跌撞撞互相扶持生存。
海东青虽然经常捣乱,偶尔惹点小祸,臭屁又自傲,但它永远是她最亲密的家人。
“好了,我们去把羊找回来把,晚上做杜莎湖鱼吃怎么样?”
阿尔米亚拍拍鹰背,“今天海东青干的不错,在下雪前就帮我把衣服都收回来了。”
她重新穿好大衣,带上厚实的雪地帽。
“去吃你心爱的裘鼠吧,我过一会儿回来。”
海东青不情不愿地跳上桌头,还是没忍住,默默抖了抖翅膀,给阿尔米亚指示羊离开的方向。
阿尔米亚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