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塔城镇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阿尔米亚将背后的狼尸用干草卷了起来,秉持一贯的低调作风,目光却悄悄打量面前的景象。
高大的重工木门只开了个小小的通道,供人通行,来往的商人和村民都沉默不言,各自裹着自家最厚实的皮毛衣物在门口排队,依次进入。
人与人之间隔得很远,阿尔米亚目光丈量了一下,大约有三米。
这在以热情纯朴闻名的斯塔塔镇是少有的,以前遇上新面庞的旅人,他们恨不得立刻就拉他坐下喝酒畅谈,成为无话不说的兄弟。
斯塔塔人的眼里不存在友好而礼貌的社交距离。
少了陌生的行人攀着自己脖子聊天,年轻的修者自来熟地拉着她进入某个圈子谈论报纸或八卦,阿尔米亚反而有几分不适应。
寒意碾人肌骨,氛围也格外冷肃。
她将皮毛大衣裹了裹,浅黑色的穹顶早已经在她离开杜莎湖面的时候隐匿起来了。
“嘣!”
一声枪响,远处森林的雪都被惊落满枝。
漫长的队伍霎时停顿了片刻,最后一丝窃窃私语的声音消失,只剩下沉默与缓慢的移动。
阿尔米亚微眯着眼,朝枪声的源头看了过去。
只依稀能见着个身形修长的人倚着墙,左手拿着个黑色的小东西,冒出一点蓝色的火星子,几缕烟从那飘出来,像是呼出的热气。
“神主啊,居然有审判者来了!”
“斯塔塔怎么会有审判者守城?难道真的是厄潮要来了?”
“听说是城主特聘来的,他们身价颇高,非一般人请不动。”
“最近进城这么麻烦,又是搜身又是检查的,不会……畸变又扩散了吧?”
“请闭上你的乌鸦嘴啊,提苏在上——”
……
阿尔米亚不动声色窃听着身后人的交流。
他们中年纪较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身着铅灰色粗麻,戴着长而累赘的方形帽子,三句离不开“提苏”“神主”等词,不用再去看他们脖颈是否挂有圆形的特制铜币,或是手边有无一本厚重的典籍,旁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由来。
修者中一贯热门的派别,神国代理人。
不过对于他们口中提到的‘审判者’,她倒是还没听说过。
距离她上次来城镇采购,也不过半年时间吧?
人族的职业和用词更新总是很迅速。
队伍慢慢前进,阿尔米亚终于见到刚刚被枪击的对象。
一只猎犬。
准确来说,是一只畸变了的猎犬厄。
它突兀的背脊骨从肉中穿刺出来,铜黄色的眼睛里有几处黑斑,有人用刮刀将它的后颈斩断,动脉血管便交.嬗着从尸体上立起来,不出片刻化作了无数的黑色蠕动体,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看得人作呕。
有个年轻的女人短促地叫了一声,模样惊恐,往后退了两步,倒在了阿尔米亚脚边。
阿尔米亚往旁边躲了几步,看也不看地上泫然欲泣的女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一把火点燃了那只猎犬的尸体,上面那些黑色的蠕动体扭曲着尖叫了几声便化作灰烬,乍一看有点像自家壁炉里烧柴的感觉。
“对不起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这只狗畸变了!”猎人语气慌张,“昨天它还和我一起捕猎,我们打到了一只兔子和一只裘鼠,它会来蹭我的腿,吃的也是以往的食物!”
“那你今天进城是做什么?”
身着棕色长袍的文士站在一边,面前摊开了一本羊皮卷,鹅羽笔悬在空中,自动在上面书写,记录当事人的话语和神态。
“我,我……”
“嗯?”文士凝视着他,男人却支支吾吾半天不回话。
“我……我来卖掉这只犬。”
“为什么?它不是和你一起并肩打猎了十几年吗?”
“……但是,它太老了,我需要一条更年轻的猎犬,帮助我打到更多的猎物。”
“哦?不过据我所知这样的狗在市场上并不抢手,唯一愿意买它的地方便是西城那家有名的地羊肉馆吧?”文士淡淡说道。
“哧。”轻蔑的嘲讽声响起,猎犬主人心虚地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这不过只是个低级的潜伏厄。”文士将羊皮卷和鹅羽笔收起,“你排在那支队伍里去,后面还有一些问话调查。”
“好的好的。”
阿尔米亚随着文士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支队伍有不少类似这样的人——
阴差阳错捎带上了随行厄或是潜伏厄。
粗略数了一下,快要十个了。
斯塔塔很少会同时出现这么多厄。
阿尔米亚抿了抿唇,用手将皮衣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确保自己只隐约露出一双辨不清性别与年龄的眼睛。
前面的人被翻看了一下背篓里的东西后就进了城,阿尔米亚紧随其后。
“停一下。”
冷淡的声音响起,扣住了她的步伐。
“左手伸出来。”
年轻冷峻的审判者穿着一身黑色修身的军式制服,袖章和肩章刻有伟大的前白银帝国的倒三角图案,一张脸惊艳绝伦,眉骨与鼻梁恰到好处地构成起伏,像是唯可远观的雪山之巅。
宽大的军装披风更衬得他面容白皙,只是那双深邃无比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自己,并配上了微蹙不悦的眉间。
阿尔米亚意识到自己打量的目光过于直白了。
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她慢吞吞从厚实的皮毛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再解开手套的束绳,露出半截手指来。
寒风一吹,指尖冻得通红。
审判者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似乎洞察一切。
等到阿尔米亚微有些不耐烦时,他才拿出特制的银针往她指尖一验。
鲜艳的红色滴到雪上,艳丽得有些刺目。
审判者还在凝望着地上那滴血,阿尔米亚却已经重新戴好手套准备进城了。
“……矮猎人。”
他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音调是一贯的无起伏。
“怎么,你怀疑那个矮猎人是厄?”
文士看了一眼背着狼尸的背影,摇摇头,“虽然平常的猎人很难捕到灰狼,但矮猎人一族是出了名的猎捕高手,孤身出猎很正常。再说,这里离中心畸变场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能伪装成人的地狱厄。”
他拍了拍审判者的肩,“继续吧,还有一大半的人没进城呢。”
红色的血不出片刻就被熙熙攘攘飘下来到雪花覆盖了,冷淡且直的声音再度响起。
“停下。”
“……好的,大人。”
细弱的女声回答道。
……
阿尔米亚在进入城镇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斯塔塔与以往真正的差异。
穹顶被施了隐匿式,此刻正覆盖住了这诺大的城镇。
这座穹顶是绝然透明的,像是一扇巨大的水瀑。壁垒至少有七币厚,能抵御大多数潜伏厄的攻击,对于斯塔塔这样的城镇来说足够了。
阿尔米亚将皮毛裹住的脸露出来一小块,方便呼吸顺畅,微润的水汽凝结鼻尖,她伸手擦去。
踏进穹顶,就像是踏进了另一个季节,没有城外的寒冬那般阴冷,反而像是春天将临了。
穹顶的特性往往来源于其主人的性格,和其信奉的道义,由此可知这座水瀑般的透明穹顶有一个温和的主人,一个性格不错的卫道士。
往来的行人只是疑惑最近进城的流程繁琐严格,但并未发现自己头顶的穹顶。
常人是无法用肉眼看到这些事物的,比如穹顶,比如悲嚎,比如……畸变后伪装的灾厄。
这对于大多数人类来说是幸运的,他们不用直面黑暗与恐惧,唯一的担心就是如何更好的生存下去。
阿尔米亚不由得思考先前听到的那一行人的对话。
“哎让一让啊,让一让!”
喧哗的叫卖声打断了阿尔米亚的思绪。
“新鲜出炉的蒲旭草饼啊,只要三索尔,外面裹得是甜又香的糯米呀,里面是甜蜜的蒲旭草芯和樱桃馅儿!”
“卖长毯咯,长毯!寒冬天气,为您和您的家人买一条厚实的长毯吧!只要三柳布,三柳布就能买下厚实的羊毛毯子咯!”
“烤乳猪!腌制的猪肉铺,新鲜的牛肉……”
城内的氛围仍然是熟悉的味道。
阿尔米亚咽了口水,将背后的狼尸往上提了提,艰难地穿过城门口的美食广场。
在左拐右拐穿过几条石砖巷子后,她才在一家光鲜亮丽的皮草店的门口停住。
新面孔的店员拦住了她,“抱歉先生,我们最近暂停收皮草的业务了。”
阿尔米亚不做声,只将覆盖在狼尸上的干草撇开,露出灰狼那独有的银灰色皮毛。
店员愣了愣,“是灰狼啊……但是,但是最近因为一些事情,即使珍贵稀少如灰狼,我们也不能——”
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店员的话。
“快进来,阁下!”
中年发福的秃顶男性笑容满面,发黄而镶嵌有昂贵金子的牙齿令他的笑容更加熠熠生辉。
“这可是我们店的老朋友,可靠的猎人兄弟。”店主拍了拍店员的肩膀,“快去把剥皮的工具拿来,记住,是那最锋利的一套。”
说完,店主忙接过阿尔米亚背上的灰狼,提着它的尾巴仔细打量了一圈。
“品质上好,就是冬天狼找不到东西吃,太瘦了,皮毛有点暗淡,不过伤口很小,完全不影响皮毛的完整性,我敢保证将它做成围巾或是披肩,能获得一众年轻小姐的欢心。”
“这一圈毛几乎没有杂质,看来能取下来缝在贵族小姐们的礼帽上,戴着它去舞会肯定出彩极了……”
店主摩挲着灰狼的脖颈,碎碎念叨着。
“尾巴上的毛再做成围裘,银中带白,颜色十分典雅……”
阿尔米亚却不动声色观察了一圈,店内的摆设东倒西歪,还有几扇橱窗被打碎了,伙计们正在忙着用手轻轻拈去珍贵的皮草上的残渣。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店主长叹一声解释道:“是厄,一些进化的潜伏厄前段时间溜进斯塔塔了,我们店本来专门请了武士在店门看守的,但是有一条厄居然伪装成了死去的火焰狐狸,在我们准备加工时突然跳起,咬断了一个店员的手臂逃跑了。”
“您是不知道那只潜伏厄是多么精明可怕,它甚至能在背上伪装出狰狞的伤口,诈尸后将店里所有的珍贵橱窗全部打破,当着受害者的面食用他的手臂,幸好审判者大人恰好来这巡逻,在店门外十米处的位置枪毙了那只逃跑的坏东西。”
阿尔米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店门外那块石砖上还残留着血液和黑色污迹的残骸。
“这几天都忙着打扫和修补皮草,您手上的这匹灰狼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前天刚有夫人向我预定灰狼毛制作的大衣。”
店主十分信任她,丝毫不担心她手上的灰狼会不会也诈尸变成厄大肆破坏。
众所周知,矮猎人一族不同于普通猎人,他们捕猎时对厄和正常的猎物,有天赋般的辨认技巧。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更像是天生的审判者。
但是阿尔米亚可不是矮猎人。
“店长,那套顶级的剥皮刀拿来了。”
“给我们的猎人先生吧,他是我见过剥皮技术最精湛的人,为此我每次都愿意付给他额外的7勒硬币。”店长的笑声爽朗。
阿尔米亚静静接过那柄刀,刀尖如流转的小圆舞步在狼的身体上跳跃。
不过几个呼吸间,皮毛与身躯就完美分离开来,刀尖快速得甚至都没沾上一滴血。
阿尔米亚嘴角微微上扬。
只要她不说,谁能知道这匹狼也是一头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