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小

林惜岚无意琢磨赵雾的深意。

她的视线落在桶里漾动的清水,挣开了按在她腕上的大手:“我就是在这山里长大的。”

他又凭什么给出“她不合适”的判断?

林惜岚不以为意地起身,甩干手上的水渍时,无端地想起了以前。

比去京城念书,遇到赵雾更早的以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家用的都是这样的土灶台,爸爸在炒菜,妈妈添柴,她就坐在板凳上洗新摘的蔬菜。

夫妇两人的工作都很繁重,即便如此,他们每天也会尽量抽出时间和女儿一起吃顿饭。

后来林惜岚去镇上念初中,家里的灶台换成了煤气,接了自来水管,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

但她每个星期还是回困雀山。

这是一个怎么也缝补不起来的大窟窿,然而她的父母固执得要命,在这大山一守就是几十年。

林惜岚长大一点后常常质疑,偶尔还会闹别扭怄气,她不喜欢大山,不喜欢各种粗俗方言混杂的叫骂,不喜欢棚顶的老鼠和路边的蛇,不喜欢那条坑洼危险的长路……

她不明白最爱她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宁肯让她一个人寄宿在外,也不肯往外走一点陪她。

雨夜的水滴声不断,梦里的画面颠倒混乱,林惜岚半梦半醒睡不安生,起床时,天边已经吐了鱼肚白。

宿舍窗前的旧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摞书,上下铺的铁栏杆已经生锈,掉漆的木门不时被风吹出咿呀声响。

雨后的山里起了浓雾,漫山遍野笼罩在氤氲中,林惜岚洗漱后出门,视线越过走廊,看清了正对面的村小操场和升旗台。

右手虎口显眼的红印提醒着林惜岚,昨晚不是一场梦。

雾气清透,破晓的天光里,她一眼望见了起得比她更早的赵雾。

他半弯着腰,正和一大早来上学的小孩聊天。

“林老师!”小孩看到林惜岚眼前一亮,握拳得意道,“我今天是第一个到校的!”

林惜岚下意识灿烂微笑,夸奖一番后又问:“路上还滑不滑?”

“大路不滑!小路还湿着,我踩了好多泥巴……”

小男孩穿得破旧,没有统一的红领巾校服,只背着一个磨得快看不出颜色的书包,朝人露出一口不太规整的小虎牙。

赵雾站直了背,也打招呼:“林老师早。”

林惜岚笑容下意识收敛,客套着回礼几句,昨晚两人道别得生硬,她至今还没消化完赵雾上任困雀山的事实,分寸尤其拿捏得叫人心烦。

赵雾换了身休闲装,看不出款式名牌,穿在他身上质感尤佳,最显眼的还是别在左胸的一枚小巧党徽。

来得最早的小虎牙睁着大眼睛骨碌地盯着赵雾。

林惜岚客气得近乎恭敬,赵雾却不吃这套,轻笑回:“林老师叫得太生分了。”

她没有像昨晚一样喊他全名,而是代以职位。

“以前怎么叫的,现在就怎么叫。”赵雾挑明得很坦然。

这种坦然——总是有意无意地刺痛到林惜岚,她回的时候笑了一下:“赵队长太大度了。”

她不认为他是念旧的人,况且他们之间实在也没有多少“旧”可以念。

赵雾没再纠缠,瞥向她的右手,不等询问,林惜岚主动道:“手伤已经好多了,多亏了您昨晚处理得当,谢谢。”

末了,她也觉得生硬,再次补充:“非常感谢。”

这话是实话,烫伤面积并不大,也没有起水泡,除了一点红痕外算不上严重。

赵雾眉头皱起,正要开口,背着书包的小虎牙却等不及了,高高举起手插嘴道:“林老师,今天早上还有牛奶吗?”

“有的。”林惜岚顿觉解脱,主动领人去小食堂,“来吧,我们一起去拿。”

剩下赵雾独自绕着村小观察了几圈。

来念书的小孩们陆续进来,村小实在太小,没有门卫甚至没有像样的大门,教室也不大,稀稀落落坐着几十个小孩,大部分是女孩。

林惜岚在给她们分早餐牛奶。

赵雾注意到纯牛奶是散装的各个牌子,不像统一进货的。

时间一到,林惜岚便去手动敲响了廊顶的铜钟,不需要报时,学生们就自觉捧课本早读起来。

走廊外,赵雾问:“这是全部的学生?”

此时,一个教室内四十来个小孩,手里的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各不相同。

林惜岚不看赵雾,只答:“还差一个到齐。”

昨晚她淋了一身雨,爬了大半天崎岖山路,也没能让那家人回心转意。

赵雾推测:“离得很远?”

“辍学了。”林惜岚不咸不淡地解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家里人非要留她在家照顾小弟弟。”

赵雾一时哑然,林惜岚瞥他一眼,透过窗户看向教室内,主动和他挑起了这个话题:“你知道我刚来那会儿只有几个学生吗?山里读书可不像城里。”

书声琅琅,童声稚嫩,林惜岚站在窗外,倒映出的眼神平和而忧郁。

赵雾问:“那个没来的小孩叫什么?”

林惜岚转头,赵雾眸光定定:“有失学儿童,我的扶贫工作可是会被一票否决。”

他说这话时语气半开玩笑,眼底却很认真。

林惜岚把花名册拿了出来,赵雾看到了她密密麻麻记下的补充信息,辍学女孩那一栏特意圈出了许多重点,林惜岚解释道:“她们家是特困户,今年情况有点特殊。”

“村小的条件你也看见了,班里基本都是贫困户,家里稍微有点积蓄的,都送去镇上小学了。在我来之前,这儿新学期甚至开不了学,因为没有老师。”

林惜岚并没有卖惨,只是如实地陈述。

赵雾拿出扶贫手册做起了记录。

林惜岚瞥见那笔记本时略有失神。

赵雾记录得很详细,不多时又把村小里面转了一圈,林惜岚配合着他的问话,一问一答的模式让她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工作——不过那时她才是那个问话的人。

她又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话,不合适——走神间,赵雾重复了一遍问题,林惜岚不好意思地道歉,语毕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什么,自然问:“赵队长也还没吃早餐吧?”

小食堂里,采买完的做饭大婶回来,认识赵雾后笑逐颜开,蒸好馒头后非要给他也塞一个:“您可别嫌弃唷,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啥好吃的,但保证干净卫生!学生们都吃这个呢。”

她的普通话相当蹩脚,带着浓厚的乡音,赵雾听明白后笑着道谢,不客气地干嚼起来。

林惜岚状态放松了许多,一边啃着馒头,一遍帮刘大婶搭把手做事。

到了时间,她恰准时间去敲钟,一群小孩神采飞扬地下了早自习,三两玩闹起来。

赵雾站在小食堂门口,看着走廊上和孩童弯腰说话的林惜岚,轻笑:“林老师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哩——”刘大婶擦擦额头的汗,“我啊晚点做完中饭就走了,林老师可要一天都在这围着转呢!”

在此之前,赵雾无法想象这样的学校,它只存在于遥远的新闻里,是大山深处的一声虚幻喟叹。

林惜岚似乎察觉他的视线,转头看过来,赵雾颔首示意了一下,走到了操场边停着的面包车前。

车是昨夜开上来的,轮胎上厚重的泥土凝结成块,差不多半报废的状态。

有几个小孩好奇地围着打量,林惜岚走近了,认出是村主任的车。

赵雾拍了拍车盖,笑着问:“这儿可以停车吗?”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主动提起这个老大难问题,林惜岚立马答:“不可以。”

村委就在小学旁边,外面水泥路狭窄,占用起村小里面的地盘也不客气,林惜岚虽然觉得碍事,但也不便较真。

村小的操场没有跑道,更没有绿草坪,只是铺了一层煤灰。

小孩上蹿下跳,雨水坑被踩得飙溅,在这不大的一方空间里撒起野来。

“这边的路确实不行。”不过短短半天,赵雾对困雀山的路况已经有了深刻领悟,全寨只有村委门口那短短一截的水泥路,一遇上雨天通行就是大麻烦。

想要富先修路绝非一句虚言。

人人都知道,可困境之所以是困境,正是因为难以打破。

林惜岚曾经对这片土地抱着无限期待,可一年又一年过去,这座山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父亲靠在砖瓦墙旁,眉毛紧皱,一年又一年地抽着烟。

她有些分神地陪赵雾闲扯几句,最后只蹙眉提醒:“安全第一,这边的山路不适合开车。”

山里长大的孩子总是敬畏自然的力量,意外降临时才不会管你什么身份,是普通村民还是新来的干部,反正老天爷都一视同仁。

赵雾眼皮微掀看她:“林老师这是担心我出事?”

“对。”出乎意料地,林惜岚丝毫不显窘迫,正色望他,“赵书记知道有多少人丧生在那条路上吗?”

她仰着头,面孔没有半分笑意。

赵雾也不再笑,片刻后道:“不清楚,但我想,以后不会有了。”

林惜岚一时怔住。

“整点到了。”赵雾转身看向教室里一张张探出来的好奇脸庞,不由松弛下来,“他们在等你上课。”

愁云驱散,林惜岚露出些许笑意,往回走时又忽地被叫住——

“林老师。”赵雾偏头,“有没有人说过,比起老师,你还是更合适做记者。”

林惜岚脚步微顿,侧头看他时神色很淡。

几个月前,林惜岚还是传媒巨头企业的一枚实习记者。

大学四年的新闻熏陶不可避免地让她染上些许习气,哪怕离职已久也还能从细微末节得窥一见。

很多人问过她,为什么要放弃那份工作,她也准备了无数体面的回答。

但这一刻,赵雾的问话让林惜岚久违地感受到了深深的倦怠。

“很多人说过。”林惜岚收敛了笑容,“我以为很明显——我在京城丢了工作,这里正好缺老师,这就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

她刻意加重了咬字,语气凉薄,自嘲般地下压唇角。

赵雾察觉到对方的反感,知趣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的视线随着林惜岚的背影进入教室,钟声响起,课堂上的小孩唰唰站起鞠躬问好,大声得惊走了树枝上的麻雀。

山林中薄雾笼罩,潮意绵延,环绕着裹住村小围墙,朦胧地沁进心扉。

透过木框玻璃窗,林惜岚不经意地同赵雾对视一眼,很快挪开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看吗(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