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拓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重新回到了当初和郑峰一起撬地皮建船厂的年月。
为了盛安这块地,他们四处周旋,两头应酬,一天三顿都是红黄白交替着喝,碰上喜好自酿酒的,他们还得陪着人家喝七八十度的高粱酒。
短短一个月下来,他不幸光荣就义,达成了有生之年第一次因为喝酒进医院的成就。
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干脆利落的按着他洗胃引流做检查,他一个连枪林弹雨都不放在眼里的硬汉,愣是却被胃镜的解析图吓得满走廊乱窜。
幸亏有郑峰协助护士长将他捉拿归案,又帮忙掰开他嘴塞钡粉,这才逼着他去做了一回造影。
结果钡餐的成像效果不明显,医生坚持要他再做一次胃镜,他死皮赖脸的去跟负责检查小护士搭腔套近乎,小姑娘社会经验少,吃他这一套,被他一忽悠就神思恍惚两颊绯红,他趁机跳窗跑路逃之夭夭,蹲在墙根下的郑峰踩灭烟头长臂一揽一兜,面无表情的把他扔回了检查室。
他就这样可怜兮兮的惨遭仪器凌辱,并且还在成像结果出来之后,被尚不知黑道险恶的年轻医生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不知道爱护身体。
他对此既委屈又窝囊,以至于回去堂口抓着陈戎和黄毛轮番锤了好几天都不觉得解气,不过天道好轮回,又过了几天,郑峰同样不幸中标,这就换成了他在医院里围追堵截,郑峰四处翻墙逃窜。
再硬汉的人也会对医院打怵,至少沈拓和郑峰都是这样人,在双双确诊之后,他们去医院的时间总是错开的,看似是做事周全保证堂口里至少有一个人坐镇看家,但实际上是想维持形象,谁也不想把自己恐针晕针的丢人样子公布于众。
后来他们轮流打针吃药,一直熬到地皮批下,破土动工,那几年国内机床发展不是很好,船厂的仪器全是从国外往回进的,段霄看他俩辛苦,特意借此机会给他们办了护照手续,让他们借着这个由头出去放两天假。
而他们去的那个国家正是段以疆读书的国家,只是两个城市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隔着好几个时区。
沈拓梦到了自己偷偷溜去看段以疆那天,他做贼似的买了两张全价机票,坐飞机去,坐飞机回,一天的时间全都耗在往返的路上。
可到了地方,他却连学校的门都没敢进,只是蹲在大门口的马路对面眼巴巴的看了一下午。
他没有看见段以疆,更没有主动去找,临走前,他照着地图上的标志遥遥看了一眼段以疆所在的宿舍区,这就算是了却心思。
他做了深夜的航班飞回落脚地,闭口不提自己白天的行程。
了他一天的郑峰倒是没多说什么,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前病号记吃不记打的猫在酒店吧台又喝了整整一晚上酒。
他抱着威士忌的酒瓶窝在卡座里拼命把自己蜷缩成球,仿佛以此就能挨过钻心剜骨的思念,从未接触过同性恋这个概念的郑峰看破不说破,只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现在想来,他对段以疆那点破心思,郑峰应该一直都知道。
沈拓在梦里哼哼唧唧的蹙了蹙眉心,他仍然觉得很不舒服,只是他空荡荡的胃囊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吐了。
他的胃病是经年累月耗出来的,早些年底子还在,可以吃药扛住,如今却是再也不行了,一旦发病就得老老实实空腹断食,一边引流打针,一边靠着营养液过活。
鼻饲管是天底下最难受的玩意,沈拓闷哼着打了个寒噤,刚一转醒就立刻昏昏沉沉的伸手去拔。
他当年重伤之后动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手术,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比起其他那些,鼻饲管已经算是相对温和的东西了,但他独受不了这个,段以疆为这事跟他急过好几次,可他从来不长记性。
“操……”
事实证明,插着难受硬拔出来更难受这个道理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适用的。
沈拓歪歪斜斜的扔开导管咒骂出声,火烧火燎的滋味异物感从胃囊一路窜过食道和鼻腔,积极认错死不悔改说得就是他这种人,他趴在床头连喘带呕的缓了十几分钟,险些又眼前发黑失去意识。
自己作就得自己忍,沈拓倒也皮实,他咬紧牙关摇摇晃晃的起身下床,虽然踉跄不稳,不过好歹是能自己走到窗边。
陌生的景色让他有些恍惚,他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来去看墙上的电子钟,液晶屏上兢兢业业的显示着日期,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好几遍,这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按照港城的规矩,郑峰怕是早就入土为安了。
“.…..少爷。”
段以疆推门的动静算得上恍如隔世,沈拓久卧得肢体发软,刚才又起身太急,现下才觉出两条腿使不上力,他靠在窗边的栏杆低声叫人,窗外的阳光晃得他眼底发涩。
往日的心虚和不安都没有了,沈拓累到没有跟段以疆恃宠而骄的心情,他软下身子靠去段以疆肩上习惯性的认错,抓着窗沿的手背骨瘦如柴,只有两三根突兀的青筋还在那强撑门面。
“没事……没事的,沈拓,没事,你醒了就好。”
倘若不是真真切切的被段以疆抱着,沈拓死都不相信不爱抽烟的段以疆会哑成这幅德行。
方才还疲惫到麻木的心脏立刻又被紧紧攥起,生生榨出了新鲜的血液。
沈拓太习惯一个人去扛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垮的,他担着段家走过那么多年,生离与死别是最常见的事情,他兴许确实是在此时此刻肝肠寸断,但早晚有一天,他会心平气和的接受。
可段以疆不一样的,他清清白白的少爷本就不该涉及这些。
沈拓猝然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他竭力伸出手去圈上了段以疆的脊背,发抖的指尖连着收紧了几次,总算磕磕绊绊的攀住了段以疆的肩头。
“少爷……少爷,别……不怪你……”
“……我没事,沈拓,我没事。你冷静一些,你答应我,先冷静一些,我没事,我只是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段以疆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与沈拓始终都是当年抢着认错的两个孩子,他们太爱彼此,也太看重彼此,他们永远在拼命承认着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哪怕是豁上万劫不复,也要努力将对方择得一干二净。
“少……”
“别怕,不是坏事。”
段以疆叹了口气抱着沈拓回到病床上,他俯下身去反复亲吻着沈拓的眼尾,清瘦了很多的身形显得有些佝偻。
“你现在身体不好,情绪不能激动。看着我,沈拓,什么都别想。”
他清了清过于沙哑的嗓子,再次吻上了沈拓的唇角。
从沈拓昏迷到现在,他两头忙活得脚不沾地,连一个完整的睡眠都没有,咖啡和浓茶没有那么好的提神效果,为了保持清醒他只能开始抽烟。
“……听话。对,就这样,你就看着我,什么都不要想。”
沈拓还是很听他话的,段以疆小心翼翼的吻到沈拓呼吸稍缓,随后便半跪去地上替沈拓穿上鞋袜。
又细了一圈的脚踝已经撑不起正常尺寸的袜子了,提上去就会松松垮垮的掉下来,大概是觉得痒,沈拓浑然不觉的晃了晃脚腕,段以疆见状冷不丁眼底发热,赶忙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照理来说,智能化的轮椅不需要外人来帮忙,沈拓自己就能操控,段以疆却坚持亲自推着他走。
坐上轮椅出了病房,沈拓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国内了,走廊里来往的医护都是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不太自在的攥紧了扶手,心下隐隐生出些许异样。
国外的私立医院更注重病人隐私,从上电梯到进病房需要经过数道检查,沈拓云里雾里的被段以疆推到顶楼,病房周围有额外雇佣的安保人员,他下意识挺直脊背绷紧指骨,段以疆拉过他紧张到痉挛的手指推开房门,又轻轻吻上了他的发顶。
“冷静点……沈拓,听话,你还没好全,冷静点。”
病房里窗帘拉得严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
满室的昏暗之中,负责监测的仪器尽职尽责的工作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正斜侧着支棱起身子跟一根细长的导管奋力抗争。
“……少爷,他……”
沈拓在看清那人轮廓的一瞬间愕然之极僵住了身子,他恍惚着怔了半天,险些连呼吸都忘记。
鼻饲管拔出之后是熟悉的国骂,代表着警报的滴滴声随之而来,沈拓这才仓促得憋红了一张脸赶紧换气,然后如梦初醒似的使劲收紧指节用尽全力狠狠一掐。
“少爷,少爷……”
没有应有的疼痛传来,就代表着这只是场荒诞无望的梦境,沈拓颤着肩颈眼圈发红,一时连语调都提了三分,掺进了明显的哭腔。
“.…..你掐错人了,他活着呢,是郑峰,他还活着。轻点……沈拓,沈拓,你这掐得还是我。”
段以疆至此才算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他神色复杂的抽了抽眼角,忍痛俯下身来吻上了沈拓的指尖小声解释,并趁机缓缓抽出了自己受苦受难的右手。
“啊……我……我怎么……”
比起活蹦乱跳的郑峰,沈拓倒更像是死过一次的那个人。
他像是突然失去了大半的感知,即便面临这种天大的喜悦也要懵懵懂懂的捋上许久才能弄清楚。
他在段以疆的指引下屈起手指去掐自己手腕,可他手抖得根本使不上力,段以疆只能狠下心来代劳。
“唔——”
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像是在干枯沉寂的荒原上燎了一把野火,沈拓疼得整个身子打晃,他认认真真的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腕,直至疼痛消散,直至段以疆凑上来咬上了他的下唇,他才终于欣喜若狂的落下泪来。
“活着……他活着……”
“对,他活着。慢点,来,慢点起来。”
从病房门口到郑峰面前那几步路,沈拓走得仿佛轮回了一次。
他攥着段以疆泛青的手腕蹒跚迈步,几次都险些歪斜着倒地,所幸段以疆始终伸手拦着他的腰。
“掉什么猫尿,你多大人了,这不是没死呢……别,别来这套!你别过来,别啊——姓段的!——你管不管你老婆!”
眼见着沈拓就要泪汪汪的过来抱他,刚刚还张牙舞爪跟导管奋战的郑峰立刻别别扭扭摆手叫停,然而这种一对二的局面,他注定赢不了。
“慢点,我扶你。”
段以疆置若罔闻的忽略了鬼叫的郑峰,他屏息扶着沈拓的后脊帮着沈拓弯下腰去给死里逃生的郑峰一个拥抱,过于亲密的行径让他和郑峰两个都不好受。
郑峰这种死直男是肉麻到头发都快立起来,他是面上平静心里吃味,唯有沈拓是真真切切的欢喜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终于平安无事。
“……行了,我这到底还是活着了,随你心意,你还个哭什么……”
郑峰也是个口嫌体正直的典型案例,沈拓真抱着他噼里啪啦的掉眼泪了他又舍不得,转眼就老老实实的张开手臂主动跟自己重归于好的过命兄弟紧紧相拥。
郑峰难得想要安心享受一下兄弟温情,只可惜这一温情时刻并没有停留太久。
几分钟之后,他还沉浸在重归于好的兄弟情里,而嚎啕大哭的沈拓却突然一吸鼻子一皱眉,缓过神来就开始跟他一笔一笔的算账。
“好了,别哭了,多大岁数还哭,你郑哥活着呢,你说你丢不……诶我操!沈拓!你别薅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