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崩盘

看守所的备用电源是老式的柴油发电机,大概是年头久了缺乏保养,运转起来供电不稳,弄得灯管忽明忽暗。

牢房里的单人床质量一般,郑峰个高人壮,随便动弹两下就会带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原本凝重严肃的气氛被郑峰这两句话毁了个干干净净,牢房外的段以疆下意识梗着脖子攥紧了拳头,假若不是事态严峻,他绝对会立刻黑下脸色扯着沈拓走人。

“听见没啊?大晚上的,别跑我这来哭丧,赶紧滚蛋。”

见眼前这几个人都没有动作,郑峰打了个懒散的哈欠,不情不愿的撑着床边翻身坐起,然后又大大咧咧的抬起宽厚粗糙的手掌使劲搓了两把脸。

“你……”

“我什么我啊,知道你找我有事,边上等着。”

有些忠诚和习惯是刻入骨髓的,周远喉头发梗,他握枪的手倏地一松,食指没来由的打了个颤。

他没想到郑峰会这么心平气和的面对自己的背叛,更没想到郑峰会在这种时候直接起身过来掰开他的右手。

“松一松,姿势都变形了,照你这么个拿法,这么近都不见得能一枪打死我。”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心口,即便是擦枪走火都足以危机性命,可郑峰却轻松得很,他甚至还能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去矫正周远的姿势。

“你就这个毛病,多少年都改不过来,这不就对了,松松劲,握正了就行。”

郑峰脾气直,对自家人更是如此,他和沈拓一样偏袒自己手底下的小孩,也和沈拓一样只要有空就会教他们生存所需的技能。

周远入行晚,经验少,黄毛他们十几岁就能自己挎着刀横着走去收保护费,而周远那会连子弹都不会换,周远学枪那会沈拓忙得腾不出空,他闲着也是闲着,顺路带着他去打了好几次靶。

枪茧粗糙到能把皮肉摸得生疼,仇恨是个很可笑的东西,没机会宣泄的时候能让人燥得烧心灼肺,而当机会近在眼前的时候,它又能溺得人整个胸腔发闷。

“——别动,郑峰!你别动。”

周远手上抖得更厉害了,他绷紧身子厉声开口,在后退一步的同时换成了双手持枪。

“还有你俩,听见没有啊?”

郑置若罔闻的朝前又走了一步,牢房里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他溜溜达达的走去沈拓身前,蛮不在意的将后背留给了周远。

“耳朵聋了?说了老子不想见你们,赶紧滚!”

他极不耐烦的推了把沈拓的,紧实有力的手臂看似是行凶推搡,实际上却牢牢挡住了沈拓身前的要害。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搂过沈拓了,嶙峋单薄的肋骨硌得他心里骂娘,他揽过自家兄弟的小身板硬推向牢门口,顺便还朝着门外的段以疆狠狠甩了个眼刀。

“来,裴队,帮个忙,把门打开!让他俩走,这没他们事儿——”

“小心!!”

带着消音器的手枪总会给人一种威力不大的错觉,段以疆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也在第一时间抽出了腰后的第二把枪上膛,可他毕竟没有沈拓那种身手,在周远已经架好枪的情况下,他抢不到先机。

“周远!”

沈拓声色俱厉的喊劈了嗓子,尖利的音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硬生生的拉长扯断,他被郑峰推得撞上了牢门,金属质地的栏杆发出了盖过枪声的巨响,他拼了命的侧身去挡,可郑峰却抢先将他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子弹贴着郑峰的肩颈直直凿进了走廊的墙壁里,在场的所有人都很熟悉血水的气味,猩红的液体滴滴答答的落去地上,转眼就能蓄成小小一滩。

“……老子都说了,你这样打不准。”

皮肉豁开的疼痛远不足以让郑峰皱一皱眉,他用余光瞥了一下门外的段以疆,看见这个四体不勤的小少爷没有被子弹伤及才重新撇了撇嘴。

“把手腕放松,瞄准了再打。”

“闭嘴……”

郑峰满不在乎,沈拓却差点吓没了呼吸,他掐上自己倒地时杵伤的胳膊哑声开口,再次蹒跚起身挡去了郑峰身前。

“你让开!”

“——拓哥,你让开。”

几乎是异口同声,郑峰抓上了他的肩颈要将他扯出战局,周远则移开枪口不愿伤他分毫。

“都闭嘴。”

沈拓啐出半口血沫咬紧牙关,他根本站不住了,来时就隐隐作痛的腹脏里像是绞进了某种锋利的碎片,割得他五脏六腑血肉模糊。

“周远,他会很久的牢,我现在只是想保他的命,就一条命,周远,就一条命,算我求你。”

沈拓知道自己该趁这个机会捡起地上的枪,但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对着曾经的兄弟刀枪相向,更做不到昧着良心伤害周远。

这件事情是郑峰错了,当年的孩子无辜惨死,因果恩怨追述到底,仍是他们自己欠下的血债。

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卑躬屈膝的去求得周远的原谅。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段以疆可以保全郑峰的命,但不可能全须全尾的捞出郑峰,坐牢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即便可以在日后缩短刑期也绝对不会少于十年。

“周远,算拓哥求你,也为你自己,他已经错到这一步了,你别走他的路。”

是低三下四,也是苦口婆心。

沈拓眼圈发红,他用发软的双腿勉强向前半步,摇摇欲坠的握住了周远的枪口。

十几米之外,段以疆眼睁睁的看着沈拓佝偻着垮塌下去,像是满身的傲骨被生生打断,也像是一柄利刃终究被腐蚀成灰。

私仇私报是错,殃及无辜是错,这是他想让沈拓懂得的道理,也是他想让沈拓遵守的行事准则,只是他忘了当这种夙愿终于实现的时候,摧拉枯朽的现实会毫不留情的毁掉沈拓。

段以疆攥紧枪柄深吸了一口气,眼下情形紧迫,轮不到他在这百感交集心如刀割,他近前一步走到牢门跟前,尽可能的放缓语气给沈拓帮腔

“周远,把枪放下,你听见他说的了,别走郑峰的老路,你现在出来,我可以替你处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越是好心就越意味着护短。

周远无法言明这种眼睁睁看着仇人被偏袒的滋味,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抬起枪口正对郑峰,疤痕狰狞的面上浮现出了扭曲到悲凉的笑意。

他能理解沈拓是真的在救他,他一个人一把枪,且不说开枪之后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单是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只要沈拓愿意,就随时可以配合对面的段以疆直接要了他的命。

郑峰也好,他也好,哪怕是事已至此,沈拓依旧谁也不想舍。

沈拓还在拼命的拉扯他,就像那天在码头阻止郑峰时一样,沈拓还拼了命的将他拽离悬崖边缘。

周远看向了沈拓身后的郑峰,他用没持枪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脸,汗水沁得他面上发疼,陈年的旧疤本不该再有感觉,可他一直都感受着烈火灼烧的痛苦。

“回去吧……周远,听话,回去。”

沈拓一手撑上墙壁,一手按上自己瘦削小腹死死掐住一块皮肉,他努力咽下了涌到喉咙的酸水和血液,近乎哀求的俯下了身子。

情深义重,生死同行,这是他们这行里最珍贵最难得的东西,也是最要人命的枷锁。

周远恍惚着摇了摇头,他再次抬手蹭去眼睛的泪渍,重新架稳了枪。

阿戚死的那一年只有十三岁,他们相依为命,结伴谋生,他暗自攒够了一笔钱,想要送自己的小兄弟去读书,只差一天,只差一天他就能让他的阿戚立刻那片乌烟瘴气的地方去新开的寄宿学校读书。

那天他跑去新城给阿戚买新的书包,势利眼的店员哄苍蝇似的将他哄出店门,他连着跑了三家店才买到阿戚喜欢的颜色,他举着新书包脚步不停的穿过一座城市往回跑,车水马龙的繁华和他擦肩而过,他兴冲冲狂奔回家想要给弟弟一个惊喜,可他看到的只有一地砖瓦和渗进泥土里的再也洗不掉的血红色。

后来,他是见过郑峰的,邻里街坊凑了点钱帮他置办后事,他哭够了便抱着从山里摘下来的野花去墓地祭拜。

世间就是有这种巧合到恶意的事情,郑峰恋人的墓地和阿戚的墓地离得很近,所以他看见了自己的仇人蹲在墓碑前面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堆积了十几厘米的烟蒂熏得墓碑发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郑峰是要靠抽烟来自杀。

他那时发了疯的想要动手,他握着简陋破旧的小刀捅伤了郑峰的后腰,生锈的小刀是他在外头收废品割纸箱用的,腥热的血水浸得他握不住刀子,他用力到指尖抽搐痉挛,反复将刀拔出来重新去捅,一次又一次的恨不得将过于高大的男人千刀万剐。

他记不清自己捅了多少刀,也记不清郑峰留了多少血,他只记得那地上一滩刺目猩红和他弟弟留下的一模一样。

几分钟之后,他因为脱力而瘫坐在地,挨了捅得郑峰却依旧能正常起身,他又恨又惧的咬紧了牙关等死,可郑峰只是按着他的脑袋用力揉了几下,便迈步离开。

后来,他仍不甘心,为了报仇雪恨,他毁了自己的脸入道入行,他进了和段家作对的堂口,被人当成随时可以丢弃的卒子随意使用,仇还没报成就沦落到险些惨死路边,如果郑峰和沈拓没有捡到他,他大概早已是孤魂野鬼。

在段家做事的时候,他本有很多次可以杀死郑峰的机会,但他迟迟没有下手。

他忘不了郑峰教他开枪用刀,带他做生意赚钱,更忘不了每一次火拼动手,郑峰都会一脚将他踹到最安全的角落保他平安。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当初的目的,他真的和黄毛他们一样跟着郑峰尽心竭力,就连当初分家决裂,他也不假思索的跟在了郑峰身边。

只是仇恨可以被时间淡化,却不能彻底消失。

郑峰出国的前一天单独联系了他,告诉他自己要去报仇了,报当年恋人被杀的仇。

他至今都记得郑峰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堂而皇之得像是一个清白又正义的受害者。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出现的噩梦,他梦见死去的阿戚抓着他的手问他——“为什么你不给我报仇?”

“你一直都知道。”

“那为什么……”

“我欠一条命,我认。”

周远对郑峰回答稍有失神,他听见了段以疆和沈拓都在叫他住手,他也看见了沈拓别无选择的捡起了地上的手枪。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亲疏远近,沈拓总是分得清的,只要他动一动食指,段以疆和沈拓就肯定会同时对他开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郑峰错了,他也即将错了,可是阿戚没有错。

最清白、最无辜的那一个人早已长眠地下,他若没有记起这段仇恨,兴许还能苟且得熬过余生,可现下他真的没得选了。

破膛而出的子弹是终结和解脱,也是将过去和未来真正一刀两断的转折点。

周远疲惫之极的闭上了眼睛,扣动扳机的食指带出一声微乎其微的脆响,来自不同方向的两颗子弹虽然同时打进了他的右手小臂,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瞬。

他和郑峰面对面的同时倒下,手骨断裂的痛楚似乎没有被神经传达开,牢门应声开启,紧接着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试图陷入一场安眠,但那依旧忽明忽暗的灯光却晃得他眼泪直流。

看守所的常驻医生反应很快,在送上救护车之前就给郑峰采取了止血措施。

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一路通畅,直至郑峰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沈拓还觉得这或许只是一场荒诞又惊悚的梦。

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满着鼻腔,他披着段以疆的外套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冲着周远开得那一枪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他连上救护车的动作都蹒跚狼狈,没有段以疆扶他,他可能爬都爬不上去。

陈戎和黄毛他们到得很快,郑峰的人缘当真是很好,兴许大家都在为明天的开庭夜不成寐,所以得知郑峰出事之后,连那些已经赋闲退休的老家伙们都陆陆续续的赶到了医院。

这像极了段霄病危去世的那天晚上,恐惧与悲伤肆无忌惮的蔓延夸张,寸土必争的挤压着沉闷的空气,直至让人心力交瘁到失去呼吸的权利。

而唯一不同的是崩溃不再是一种奢侈了,有段以疆在,他可以蜷缩在长凳上安安静静的规避掉外界的一切。

沈拓知道自己低着头坐了很久,他能听见前辈和下属们声色俱厉的责问,能听见医护苦口婆心的解释,但很奇怪的是,他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

“沈拓……”

又过了几分钟,他终于舒展开酸痛的肢体缓缓抬头,穿过人群的段以疆俯身下来攥住了他发抖的手,他怔怔眨了眨眼,连串的水珠从他眼里滚落而下,仿佛已经预知到了所谓的结局。

这次他听清了,他听清了他的少爷告诉他,郑峰没有抢救回来。

他懵懵懂懂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在脑海里使劲思考了许久,才磕磕绊绊的将“没有抢救回来”和“死亡”划上了等号。

“沈拓!——沈拓!!”

再次吵闹开的动静几乎将医院的天花板掀翻,沈拓困惑的歪了一下脑袋,他张了张嘴,想要表达自己只是想去看郑峰最后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段以疆会紧张到眉目狰狞。

“少……少爷……我,咳——唔……”

意识在这时才终于跟上了身体的反应,沈拓手脚发软的跪去了地上,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手术室门口,但他其实一步也没有迈出去。

血和胃液一同溅上了纯白的瓷砖,已经和胃液产生反应的血水是黯淡的浅褐色,看着难看极了。

他习惯性的伸手去捂,刺目的鲜红从他指尖星星点点的落下,后涌上来的血水梗得他胸口钝痛,于是他只能垮下瘦骨嶙峋的肩颈拼命喘息出声,喑哑又凄哀得像是某种凶兽临死前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