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含元子两手一摊:“亏我这段日子还提心吊胆,做足万全准备,结果百相王将是转了性子一般,硬是没冒头。何轻尘还跟我提过,九黎国先前兴许派了几波使者前往瑶池国,商议两方一同出兵,结果瑶池国也没什么动作。”
“这不太寻常。”据赵黍所知,此次有熊国为并吞南土,前后光是筹集兵甲粮草就花了三年有余,可谓是倾国之力。西边郡县同时也做好面对瑶池国大军侵攻,坚壁清野、迁移百姓,准备固守待援。
想当年梁韬登坛飞升,气数之变引得天下高人皆知,百相王远在瑶池国,也要飞渡万里直扑地肺山,其人决绝性情可见一斑。
而如今有熊国意图摧灭九黎,百相王要是没有任何动作,未来注定要单独面对有熊国。
单论修为法力,百相王的确是昆仑顶峰之一,然而两国交锋,拼得不止是个人能为。百相王再厉害也是孤身一人,偏偏他又不像赵黍这种精通科仪法事,有呼风唤雨之功,说到底他更像是武夫之流,杀伐有余,建业不足。
“我估计是百相王自己的事情。”含元子抬手掐算片刻:“瑶池国那边,百相王也有好一阵子没露面了,朝堂诸事都交给手下那帮幸佞之臣,他估计是在闭关修炼,意图精进。”
“看来他已舍弃瑶池国。”赵黍忽然说。
“哦?为何有此一言?”含元子问道。
“并非是严密推演,单纯是猜想罢了。”赵黍言道:“百相王从来就不是励精图治之主,瑶池国也是他篡夺权位而来,只为了满足他予取予夺之欲。倘若瑶池国成了累赘,就此舍弃也无需眷恋。”
含元子面带笑意:“你与百相王不过交手过一次,就对他这么熟悉了?”
“我只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一番,至于是否属实,我也不清楚。”赵黍回答道。
含元子不由得仰头而笑:“跟百相王这种人将心比心,如果让他知道了,只怕会让他暴怒非常。”
“确实,像他那种人,应该容不得旁人窥探心性。”赵黍言道。
含元子打量着赵黍,尽管眼前只是一道虚幻不实的分身:“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也有所精进了,如此何轻尘也能更加放心。”
赵黍却问道:“我精进如此迅猛,是否有悖常理?”
“常理?”含元子毫不在意地说:“有志于仙道长生之辈,本就脱出常理所限。一朝启悟,九窍通明、七门齐开,这也不奇怪。倒不如说,到了你这种境界,就不能囿于成见,朝夕勘破百年功,这也并无不可。”
“多谢前辈开解。”赵黍拱手道。
“不必言谢。”含元子纵身而起,一飞冲天,转眼不见踪影。而赵黍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就剩下玉树宝杖立在永翠祠外,默然静待。
……
“你说什么?嘉禾城丢了?”
圣兕谷中,火德祠外围修造的宫殿中,伤势未愈的黎淳听到下方兵士传来急报,怒眉喝问道:“有熊国兵锋不可能这么快抵达嘉禾城,充其量是轻骑突袭。嘉禾城壁高沟深,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攻下?”
下方兵士身上带伤,衣甲残破,他神色慌张道:“有熊国并未攻城,是陈县令主动开城投降!我等不赞同,与敌军厮杀一阵,奈何寡不敌众,只能前来圣兕谷。”
“投降?我待嘉禾陈氏一门不薄,他们就是这样回报的吗?”黎淳气急败坏,胸口剑伤迸裂,当场鲜血染红衣襟,令周围臣属惊慌失措。
黎淳一把推开上前施救的巫祝祭司,现在他谁也不会信任,自己服下一瓶碧绿玉液,调息行功催发药力,碧光如水波流转全身上下,使得胸口巨创缓缓愈合。
然而这个过程比预想要慢得多,用永翠神树树汁提炼的延命玉液,原本足可治愈致命伤创,可是面对胸口巨创残留不去的剑气,却是收效甚微。
黎淳心头恨怒交加,若是自己回到永翠祠,在神树生机滋养之下,加上神女从旁施救,完全可以祓除身上剑气,让自己尽快康复如初。
但是在失去神树法力加持的瞬间,黎淳便已明白,有熊国定然是派了高人前往永翠祠,神树眼下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原来这就是神树警示的含义!”黎淳恼恨不已,如果自己当初听从神女建议,返回永翠祠驻守,区区一个夷真子根本攻不进来,更不会像如今这样狼狈。
可如果自己要是一直留在永翠祠,前线战事又该如何应对,黎淳此时此刻真的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或许这场仗从一开始,便注定是必败之战。”
这个念头无端浮现脑海,黎淳猛然惊醒过来,他断然不能承认这个结果,此时一旦软弱下来,九黎国局势才会真正土崩瓦解。
“大祭司,眼下要怎么做?”一众巫祝祭司面带顾忌,所有人都惟恐触怒黎淳。
“派出斥候,密切探听圣兕谷外围情况,若遇有熊国兵马,速速回报。”黎淳略感疲惫,闭目言道:“另外派出信使,告知我仍在圣兕谷,让各处城寨调遣人手来援。我们只需坚守圣兕谷,待得来年雨季,有熊国兵马难耐卑湿,山川瘟毒丛生,届时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下方众人齐声遵命,黎淳继续说:“有熊国近来必然强攻圣兕谷,你等要做好防备,还要聚拢逃散兵士。”
“大祭司,永翠祠那边……”有下属欲言又止。
“大巫祝已经南下,不日将回返。”黎淳不想动摇人心,只得随便应付。
可这边还没说完,殿外就有一名永翠祠巫祝匆匆赶到,叫嚷道:“不好了!永翠祠被外敌所占,大巫祝陷入其中,已经多日没有现身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惊呼不已,黎淳眼前一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昏厥过去,追问道:“你说大巫祝怎么了?她不是在南边巡视吗?”
那名巫祝两眼含泪道:“大巫祝抵达老爷山后,忽然遭遇赵黍分身阻挠,两方斗法一番。后来大巫祝发现这是赵黍声东击西之计,斩灭分身之后匆忙赶往永翠祠,结果在内中多日没有半点消息,我等在外施术,却无法打开结界!”
“赵黍!”黎淳厉声咆哮,只觉得胸口被人重重一拳,一口鲜血仰头喷出,旋即不省人事。
……
恍惚间,赵黍有所感应,仿佛是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可真灵随之大受震撼,南土山川万物呈现眼前,万千族类生死不绝,黎民百姓千万面孔,无以计数的心念、记忆、情感,一切喜怒哀乐,好像化作无边无际的滔天巨浪,试图淹没赵黍真灵。
赵黍试图凝守真灵,摒绝侵扰,然而这无穷无尽的天地万物、众生景象,清晰无碍地浮现眼前。飞禽搏击、蛇虫潜伏、猛兽扑杀,乃至于草木从萌芽长成大树,平原隆起化为山岳、雨水积聚化为江湖,各不相同却此起彼伏。
到后来,赵黍真灵所见,甚至超脱寻常之理,时而蛇化为龟、时而雀化为蛤,世间生灵物类不拘原身。甚至老枫化为羽人,朽麦化为蝴蝶,无情之物化为有情之类。贤女化为贞石,山蚯化为百合,有情之类又化为无情之物。
天地开辟、洪荒初定以来不知多少岁月的过去汇聚此时,而好似大树繁茂枝叶延伸的无尽未来,也在此刻昭显。
如此千变万化之象,足以使得胎仙尽催、真灵蒙尘,但赵黍就像是一面通透无瑕的镜子,照见一切事物,却没有留下一丝丝痕迹,不曾沉溺其中分毫。
赵黍明白,一切有为之法,此时皆是徒劳无功,唯有清静无为,可使真灵不昧,坦然面对诸般纷乱。
赵黍仿佛知晓古往今来一切,但好像转眼有全然忘却,真灵至此圆融无碍,胎仙浑成、与身合一。
此念了然,赵黍复归清明,放眼所见,置身一片上下皆碧的虚空中,面前一名绝色女子,赤裸无瑕,银白及踝的长发披散开来。
“经历生命的演变、见证灵魂的本质,彼此合二为一,这是成为神明不可或缺的步骤。”若木飘然言道。
“多谢指点。”赵黍拱手揖拜,此次他与若木推演法诀,自己也收益良多。
为了推演结化胎仙、炼就真形之功,若木向赵黍完全敞露了自身内在,赵黍也毫不保留地倾囊相授,两人在神树内中形神交感,彼此触融,已臻妙境。
赵黍得若木之助,胎仙合形、真灵圆融。而若木得赵黍传授,终于炼成真形法体。
“是我要感谢你才对。”若木语气柔和且坚定:“你不止向我展现一条前所未见的道路,并且让我见证一位神明的诞生,令我明白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我的子民也因此获得拯救。”
赵黍缓缓摇头:“我还不是你口中的神明。”
“你已点燃永恒不灭的神火,踏入半神的行列。”若木说道:“但是想要成为真正的神明,还需要愿望与信念结合,开创出属于你的道路。”
辞藻有别,但赵黍大体能够听懂,若木口中所谓“神火”,便是仙家所谓的先天真灵,是成就仙道的关窍所在。至于愿望与信念结合,赵黍这未能完全领会。
“你内心有困惑。”身在此间,两人心心相连,没有半点隐瞒,若木飘然近前,双手缓缓抬起,捧住赵黍脸颊,目光柔和、神色慈祥:
“我看到了,你对这片大地上生命的爱,但是你还不清楚怎么去做。你面前的道路宛如树冠分叉的枝杈,有的可以茁壮生长,有的却过早枯萎。你担心自己的抉择会让无数生命凋零,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因为你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自己的誓愿所吞没,沦为行尸走肉。”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被各路仙家高人一步步推到如今这种境地。”赵黍叹气:“但我现在明白,天上仙家只是给我展现了不同道路,他们并没有逼我去走哪一条,最终如何抉择,仍然在我自己。”
此番与若木交感双修,赵黍渐渐开始领略到,长生久视的仙家究竟是如何看待世间。
真灵所见,并非单独一人一物,而是能够洞悉过去、推演未来,众生万类构成一幅玄奥图卷,变化不绝。
天庭众仙有意指引赵黍登临天帝之座,但融汇诸天万法的天帝究竟是何等成就,具体又要如何求证,此前赵黍几乎是一无所知。
但如今赵黍隐约明白了,真灵应物,自有包罗万象之功。
只是这等境界,赵黍能证,各路仙家应该也有证悟,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看中呢?
此事赵黍转念即明,若非有此证悟,各路仙家也不会共同开辟天庭。
天庭并非仗势逞威而开,实乃证悟相通而成。就是因为这点,在赵黍之前,各路仙家便已为开辟天庭而推演谋划,至于最终是谁来登临天帝之座,不过顺其自然而已。
赵黍或许资质悟性确有不凡之处,可更重要还是他一步步印证诸天万法,无形中与各路仙家结缘。相比起真正结识天上仙家本人,对不同传承的印证修悟,才是更为关键。
“你想通了。”若木笑道。
“只是略有领会。”赵黍心中感叹,自己与若木相处短暂时日,便已是彼此交心,完全超出世俗常人理解。
或许短暂时日也不准确,形神交感这种事,赵黍与若木必须无所保留地向彼此展开,两人似乎都共同经历了彼此,仿佛已经相处许久。
只不过相比起赵黍,若木因为与永翠神树一体无分,底蕴深厚广袤得多,所以彼此交感,反倒是赵黍领会精进更深更广。
正如含元子所说,这也是赵黍欠缺的一份经历,过去他刻意排斥,反倒多了几分刻意矫饰,如今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彼此坦诚相见,无需避忌。
一念通明,赵黍再无挂碍,牵住若木的手说:“走吧,我与你一同出去。无论你我,都需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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