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肉眼所见,永翠祠结界之内占地约莫方圆十余里,也是树冠笼罩所及,足见神树高耸茂盛至极。
然而当赵黍朝着树干方向凌空飞步,却感应到上下四方被玄妙法力所化转,使得赵黍看似飞速疾驰,实际方位却滞留不前,无法靠近树干。
“嗯?还有高人。”
赵黍立刻就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守护神树的高人,眼看那些山鬼木客相继赶来,天上还有许多精怪盘旋,凝成无数箭光,绵密落下。
“看来永翠祠那些巫祝,正是师从你等。”赵黍轻易化解箭光,同时借英玄照景术,发现在永翠神树庇护之下,方圆天地自成一格,已经不能用福地形容,而是近乎于洞天一般。
不过永翠神树扎根大地,并不像真元玉府那样在天地间巡行不定。而在神树之下,肉眼所见恐怕不能完全当真,方位距离都会被化转延伸,比起赵黍过去见识的壶天之法还要高妙不少。
“固然高妙,却并非无懈可击。”
赵黍心生一计,提运法力、掐诀上指,大明宝镜中浮现出青崖仙境的浮光掠影,永翠神树顿时一阵摇撼震颤。
既然永翠神树之下堪比洞天,那赵黍便召摄另一方洞天降现。即便青崖仙境并未真正降临此地,然而借法仙境、上开天门,使得两方洞天相互冲击,法度磋磨之间,必然生出巨大动荡。
如今青崖仙境由赵黍总制,法度加身,任何冲击震撼自然也反应在形神之中。好在赵黍炼形易质已然大成,胎仙合体,加上科仪法事深厚根基,举手投足间天地之气自来加持,宛如神山雄峙、不动不摇。
反观永翠神树之下,那些美貌动人的山鬼明明不曾受到直接伤害,却相继发出悲鸣之声,连同她们驾下虎豹纷纷跌落扑倒,在地上辗转反侧,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五内俱焚一般。
至于那些形似人身的树精木客,更是萎靡不振,身上枝叶显露枯萎凋败之相。天上形体不全的精怪飞散飘零,几乎要就此湮灭不存。
这个结果略微超出赵黍预想,看来这些山鬼木客、林中精怪,皆是与永翠神树一体共生,有些类似洞天中的千真万圣。神树本身受到冲击震撼,他们也会感应到切肤之痛,这点倒是与仙家洞天不太一样。
见此情形,赵黍正要再提法力,打算一鼓作气摧折神树,却听得耳边风中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请住手,不要伤害我的子民!”
赵黍法力稍缓,朗声言道:“让开道路,你我当面一谈。”
风中传来轻浅叹息,赵黍感应到阻碍自己前行的化转之功消散不存,他当即纵身化光,直抵深处。
高高隆起的树根宛如山岭,等赵黍真的来到树干之下,眼前仿佛是一座参天崖壁,透出一股朦胧光辉。
就见树干表面渐渐浮现出一名女子,她与那些山鬼相似,也是双耳尖长,一头银白长发随意披散,除此以外不着片缕,尽显曼妙身姿。但她四肢都泥陷在树干中,无法脱离,赵黍能清晰感应到,这名女子与永翠神树一体无分,几乎可算作是神树真灵。
“你就是永翠神树?”赵黍问道。
“你可以这么看。”女子声音略带一丝病弱无力,脸上表情也不甚鲜活。
“我叫赵黍,你该如何称呼?”赵黍问道。
女子答道:“我家乡的语言和这个世界差别很大,你可以叫我若木。”
赵黍微微颔首:“这么说来,你本不属于这方天地?”
“是。”若木的病弱之态不禁让人生出怜惜之意:“我的家乡在久远前便遭到毁灭,我带着残存子民匆忙逃离。漂流了不知多久,遇到你们这个世界的神明,得到准许后得到安顿。”
“神明?你是说农神稷主?”赵黍心中微讶,脸上并未表现出来。
“是的。”若木轻声回答。
赵黍一时沉默不语,农神稷主其实并非神明,而是一位上古仙家,只不过在成就仙道之前,稷主也曾是一位君王。
上古之时昆仑洲邦国部族林立,并无明确朝代之分,据史书所载,稷主曾一度为中土各部共同推举为王,而他最大功绩便在于教化民众辨识百草、种植五谷,因此后世得了农神稷主的美名。
此前赵黍只知晓永翠神树乃农神稷主手植,却没料到背后还牵连到这么一位天外来客。仔细算来,还不止一位。
“稷主为什么会准许你在南土扎根?”赵黍问道,他也很好奇,上古仙家对于天外物类的态度,似乎并非一味排斥。
若木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解:“你们那位神明非常温柔仁慈,所以他收容了我和我的子民。”
赵黍面无表情,换做是别人,赵黍估计会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可若木此人好像觉得,农神稷主的“温柔仁慈”就是理所当然一般。
稷主那样的上古仙家,有救护生灵的大慈大德,也在情理之中,但同样作为百部之君,稷主断然不是轻信盲目之人。如果若木和她的子民有可能危害天地苍生,稷主应该不会收容他们。
“但是你为什么要相助黎淳?由他把持一方天地气数?”赵黍又问。
若木回答说:“是丹盈求我,她是稷主的后人。”
“永翠祠是农神稷主的传承?”赵黍闻言一惊,他自然知晓丹盈就是神女本名。
“是的。”若木人如其名,性情有些木讷呆滞。
赵黍不由得陷入深思,见识过绛瑛客之后,赵黍也逐渐明白如何与仙家打交道。有些事倘若不知,或许还不会引来追究,但既然赵黍已经知晓永翠祠是稷主的传承,又有若木这等受上古仙家接纳的天外物类,就容不得赵黍靠着一意孤行,强行伐树了。
赵黍甚至怀疑,以天上仙家的推演之功,应该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对上永翠祠,而如何处置若木和永翠祠,又是仙家留给自己的一番考验。
“你可知我为何要攻入永翠祠么?”赵黍心念一转,朝若木发问道。
“你是丹盈和黎淳的敌人。”若木回答说。
“这话说得轻巧。”赵黍叹道:“如果真是战场上敌对双方,相互彼此攻杀便是,但如今永翠神女勾结南土妖神,甚至放任活人血祭。我倒是想问一句,这种事情莫非在你的家乡,也是寻常之事么?”
赵黍说这话时,大明宝镜幻化出诸多光影,其中就包括老爷山外活人血祭的状况。
若木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同种族,不同习俗,而我也无法干涉这些事情。”
“那就是无对无错了?”赵黍转而又问:“那黎淳受你相助,从而大举召摄亡魂阴兵,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莫非也觉得此事无妨?”
“我的子民死亡之后,灵魂将回归大树,若是遭遇入侵,灵魂便会化为野兽与树人。”若木言道:“让先祖亡魂重现于世,抵御敌人进犯,应当无妨。”
赵黍眯眼不语,他发现自己略有疏忽了,对于若木这种天外物类,还真是没法靠道理说服。因为人家原本出身天地,法度与昆仑洲截然不同,加上这些山鬼木客的习性也不能与常人相提并论,自然不会看重人道常情。
但也是因为这番对谈,赵黍隐约有所领悟,那便是面对来历不同的天外物类,不能凭过往己见先入为主,对方所思所想、所求所欲,或许大异于常人。
正如同枭夜明而昼昏,鸡昼明而夜昏,世间不同族类看待昼夜晨昏尚且不同,更何况是不同天地、不同物类?
“莫非这就是稷主留给后人的考验?”赵黍不禁在想,像稷主这样的上古仙家,没理由会仅凭仁慈之心便将若木一族安置在昆仑洲,或许还存了什么深意。
“我且问你,稷主当年将你们安顿在此,可有什么吩咐?”赵黍言道。
若木没有隐瞒:“他希望我能够将大树根系延伸到世界每个角落,然后接引死者亡魂。可惜我耗费了漫长时间,也只能完成一小部分。”
赵黍闻言心下暗惊,若木所言,立刻让他想起上古之时的九泉禁狱法。稷主试图让永翠神树接引亡魂,或许也是某种尝试与推演。
而这应该与永翠神树本身能够接纳亡魂并加以转化的能力有关,稷主想必就是看中这点,所以才让神树扎根南土。至于为何没有将若木一族安顿在中土,或许是因为中土历来动荡不定,若是战乱波及若木一族,他们自保之能显然不足。
如此看来,黎淳能够大肆召遣亡魂阴兵,必然是得到永翠神树加持。黎淳之于若木,可比当初地肺山一役时,赵黍之于梁韬,皆是得到了大法力加持在身。
“你既然说接引亡魂,那为妖神血祭的信众,魂魄又归往何方?”赵黍问道。
若木久久不言,赵黍叹气道:“人道伦理、纲纪礼法的确并非一成不变,你既然是从天外而来,我不苛求太多。可你既然扎根昆仑洲,又得了农神稷主托付,不该全无作为。”
“我不希望卷入这个世界的纷争之中。”若木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答应永翠神女的请求,相助黎淳?”赵黍反问:“数百年前的天夏朝开疆南土,应该就是你示意永翠祠要置身事外,从而得以保全。而你一时动念,结果就此眼下这般,我亲自登门过问。”
“我错了。”若木倒是非常干脆地承认下来:“我之前预感这个世界将要面临巨大变化,担心会再度遭遇毁灭危机,所以选择主动插手了。”
“巨大变化?”赵黍当即省悟:“你是说孛星陨坠一事?”
“星辰陨落,象征着旧秩序的崩毁。”若木言辞另类:“我发现了,那个摧毁旧秩序的人,就是你。”
“你是在说天夏朝的纲纪法度么?”赵黍对于若木识破自己不觉稀奇,只是摇头道:“纲纪法度崩坏又岂止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到,当年我在蒹葭关行法,不过是将残存一点前朝遗泽彻底消磨殆尽。”
“但你也是建立新秩序的人。”若木望向赵黍,木然表情浮现一丝好奇:“我看到了,诸神试图借助你编织全新的命运。”
赵黍眉头微皱:“首先,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建立什么新秩序,这种事从来不是一人之功。其次,众仙并非神明,在我们这里,仙道与神道终究有别。”
“是吗?”若木言道:“在我家乡,像你这样的人,就是行走在成为神明的路上,渐渐剥离自己人性,只保留与神格最契合、也是最纯粹的神性。”
“我看你比我更像所谓的神明。”赵黍略有不快:“只可惜,你被这棵树所束缚了。”
“这是我对子民的承诺。”若木并无一丝悲伤哀怨之色。
“也就是说,我可以拿你的子民存亡为要挟了?”赵黍问道。
若木没有说话,从她那木讷表情也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是大明宝镜照耀之下,赵黍察觉到她有一丝恐惧。
“你既然清楚我是永翠祠的敌人,那你应该明白我此次前来的目的。”赵黍说:“有熊与九黎两国在前线交锋,黎淳得到你加持,大加阻挠。你要是选择继续援助黎淳,我不介意在此大开杀戒。但我不希望这么做,我可以试着将你从永翠神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并且不会影响你的子民。”
“你……真的可以做到?”若木眼中微微泛光。
赵黍忽然笑了:“你刚才不是说我是什么建立新秩序的人吗?那从你这里开始,顺便我也还你一句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是神明的箴言么?我好像有些听懂了。”若木言道。
“那你是否答应?”赵黍问道。
若木言道:“在我的家乡,这种事需要订立契约,否则彼此无法信任。”
“那你打算怎么做?要我以指天立誓、歃血为证吗?”赵黍又问。
“把你的手伸过来。”若木说完,赵黍只能半信半疑将手递到她面前,结果若木俯下头去,直接亲吻赵黍手背。
赵黍面无表情,只是感应到一缕精微气机依附自己身上,即便砍下手掌也无法抹除。
“契约已成。”若木抬眼直视赵黍说:“希望你能履行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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