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龙夫人?略有耳闻。”赵黍望着那尊巨大木雕神像言道:“千年之前,金睛妖王占据山川湖泽,割据一方,麾下有多位水族大妖随之兴风作浪,时常鼓荡洪波、侵害生民。
后来众仙下界镇压群妖,仙家云华君以大法力镇住一条恶龙,凡人不知其名,称其为镇龙夫人,后来也列入天夏朝祀典之中。不过我记得古籍有言,云华君乃妙龄少女之貌,为何这尊神像却是老妇模样?”
“想来是百姓们觉得,老妇更加庄重可靠吧?”钱少白无奈道:“百姓们未必能分清仙神之别,他们奉祀镇龙夫人,所求者无非风调雨顺、江河安定,再多一些则是祈求多子多福、家和业兴。”
赵黍微微点头:“可惜,这么一位正神雕像,如今却被妖祟窃据。庄重仪相之下,满是阴邪血秽。”
“无知凡人,得见本神,为何不拜?”此时镇龙夫人的木雕神像活泛起来,眉眼稍抬,口吐人言,虽然发出老妇之声,语气却无半点慈祥庄重,更多是威迫之势。
“见你操弄藤蔓,想来是树精木怪之流。”赵黍毫不客气地说:“如你此辈,依附木像、假冒神祇,本已大违神道崇正之意,至于弄怪作祟,更是合该诛伐。而你假借昏乱时局,戮害满城生灵,除了形神俱灭,再无其他下场!”
钱少白听到赵黍这话,望见大妖现世的恐惧顿时消失,心头砰砰直跳,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
“愚昧。”木雕神像话中带笑:“你等凡人伐斫草木无算,可曾听过满山草木哀怨之声?今日取一城凡人性命,不过稍作弥补。未来本神要根延千里万里,让亿兆生灵用血肉滋养草木!”
木雕神像的声音带有侵透之功,昔日蓼花县众多百姓跪伏在神像前,而后逐一被藤条刺穿的血腥场景,随言印入闻者脑海。若是有凡人在此,闻言之后神魂必定惊骇难抑,甚至可能当场暴毙。
“此言一出,足见你已失天真。”赵黍丝毫不受其扰,冷笑道:“草木扎根大地,上得日月普照、雨露滋润,下得厚土承载、腐殖滋养,参天彻地、应乎四时、合于阴阳,草木本就在自然生杀之中,深契天真。如今你妄言用亿兆生灵血肉滋养,岂不是自甘堕落?”
“狂妄!”木雕神像暴喝一声,几十条藤木破土而出,朝着赵钱二人逼杀而来。
然而赵黍不动不摇,大明宝镜同样喷吐出几十道烈焰,如火蛇盘空,缠上破土藤木,彼此绞杀成一团。本已残破的屋舍楼宇,经受不住两股雄力冲击,纷纷被夷为平地。
原本火蛇最适合焚毁藤木,可谁料木中水汽充沛,蒸腾而出,火蛇很快便落于下风。
“你方才呼召三光照临之法,还能否施展?”赵黍暗中传音于钱少白。
“现在不行,除非让我调息片刻。”钱少白说道。
“那你且专心调息,稍后我会让你出手。”赵黍取出一个玉瓶,之前龙潭洞府内收藏的一切,都被他用真元锁收走:“这是补益气机的黄精养和露,你且服下。在我周围三丈之内,自然风雨不侵。”
钱少白接过玉瓶,不知为何,自己对赵黍变得十分信任,没有多想便服下灵药,然后行功调息。
火蛇势弱,赵黍并未慌乱,心中反倒迅速拟定出应对之策。他抬手虚拨,九天云台自然漫开,厚积卷云铺展脚下,既是结界护持,也是布成法坛。
“好法宝。”木雕神像流露出贪婪神色,没有半点庄严气象:“只要你乖乖献出此宝,本神许你做驾前臣仆。”
“即便清弱浊盛、正衰邪旺,如你此辈仍是这般无可救药。”赵黍振袖一招,虎威铁令祭出,随之一众箓坛吏兵现身云坛之上,各安方位。
木雕神像预感到赵黍要施展高深术法,不容他功行圆满,座下那条栩栩如生的木雕恶龙挣脱而出,摇头摆尾、口滴毒涎,腐蚀地面,冒起丝缕青烟。
“去!”
一声喝令,木龙沿地席卷而至,碾碎前方一切阻碍,张开大口直冲赵黍而来。.
“岂有如此轻易?”赵黍翻掌祭出螭龙玉印,按落云坛,龙魂凝云结形,朝着木龙冲杀而去。
双龙立时战作一团,彼此奋起凶威巨力,一个翻身就撞倒墙垣,一记摆尾便掀起泥浪。若是城中还有百姓,恐怕转眼便要千百人丧命。也只有这种时候,赵黍才会放开手脚斗法。
眼见一时拿不下赵黍,木雕神像催动藤木潜地而行,试图从下方破土而出掀翻云坛。
然而藤木一旦靠近云坛附近,便再难逼入,好似前方泥土变成坚岩铁壁。
坛场巍峙不动,赵黍项生紫华圆光,渐渐接引高天清气,木雕神像越发急怒,它心知放任赵黍行法下去,自己恐怕难有胜算。
当机立断,木雕神像将绵延方圆数十里的雾障收摄而回,深扎地脉的根须也开始疯狂汲取气机,城中妖变行尸纷纷萎靡倒地,残存生机也被吸食一空。
转眼间,整座蓼花县城开始不安闹动,河水暴涨,城墙倾倒,无数泥石砖瓦混入水中,形成一股汹涌泥流,从四面八方围聚逼袭。
泥流碾过蓼花县城,如摧枯拉朽、吞灭一切,即便是一人高的岩石也如同浮木般被裹挟翻滚。面对此等威能,哪怕是半仙之体被卷入其中,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四面藤网、八方泥流,面对夷平一城的法力,赵黍神色泰然自若,九天云台之中宁静如常,他翻掌轻抬,螭龙抽身而退、护坛盘旋,吏兵齐声诵咒,云坛下方竟尔拔地成丘、聚岩成垒,澎湃泥流威力虽大,却是不曾高过岩丘。
土煞运化、块垒挪移,泥流不断冲撞岩丘,却无法将其摧倒。反倒是泥石汇积而至,随赵黍凝神行法,使得岩丘越拔越高。
片刻之后,一座六丈多高的九层之台耸立在泥泞废墟之中,云坛之上,赵黍鼎立不摇,大明宝镜高悬如日月,普照十方。
木雕神像见此情形,也深感震撼,自己倾尽法力,居然被对方反化为用,这远远超出自己预想。
眼见高丘云坛之上,紫华灿耀、上接高天,一股令自己十分畏惧的锋锐之力渐渐凝聚,木雕神像已然心生退意,正当他打算牵制赵黍,思考脱身之策时,就听到对方遥遥传音而至:
“根连地脉,你是不是没法逃了?”
木雕神像霎时大惊,自己草木之精要挪动原身本就极为不易,方才为了对付赵黍,将根须深入至地脉,眼下想要离开自然越发困难。
“这也是你的算计吗?!”
木雕神像面容狰狞,声音难辨雌雄,随着怒喝咆哮,无数尖锐藤枝冲破地面,如同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高丘云坛。
“百兵锋刃不加身,弓弩箭矢皆还向!”
赵黍口诵禁咒,大明宝镜浮现一道气禁符印,瞬间笼罩云台之外,密密麻麻的藤枝去势顿时迟缓。
当藤枝彻底停滞下来,好似受到无形法力策动,齐刷刷掉转方向,朝着木雕神像破空反射而去!
“不好!”
木雕神像震惊非常,一面催发藤网护身,一面试图潜逃入地。
藤枝如飞瀑怒潮,瞬间炸得木屑四溅,木雕神像也被刮得伤痕累累,庆幸这尊神像饱受信力滋养,早已坚如铁石,不至于立刻损毁。
还不等木雕神像反应过来,天上响起一阵钟磬之声,忽见一面金色斧钺高悬云巅、光比耀日,伴随滚滚风雷而落,光是斧刃便足有百丈之长,斧钺两侧刻满兽面图腾,杀伐之威充斥方圆天地。
此等灭形金钺,是过去降真馆所有门人都不曾施展出的绝大威能。斧刃尚未落地,巨大风压便已压得地面上藤断木折、飞沙走石!
木雕神像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金钺落下,最能克制草木精怪的太白庚金之气、斧钺伐斫之象合而为一,直接从上到下劈开木雕神像,宛如利刃剖分朽木,干脆利落,没有半点阻碍。
光是劈开神像还不够,灭形金钺之威沿着木雕神像下方的根须脉络扩散开来,尽断根须、灭绝生机。
一声常人听不见的悲鸣从地底传出,方圆百里草木同受感应,激颤摇晃,迅速浮现枯萎衰败之兆。
“恨哪——”被劈成两瓣的木雕神像表情扭曲,眼中渗出血泪,诡异非常。
“动手!”赵黍没有理会,朝钱少白传音道:“朝生机最旺盛处降下三光之威。”
钱少白两眼一睁,当即飞身而起,扬手指天,浩烈阳炎再度从天而降,直射木雕神像裂缝深处。
阳炎一落,轰隆巨响,草木之精最后一点顽强生机也被扑灭,悲鸣声戛然断绝,木雕神像好似泼了油的干柴,瞬间燃起熊熊大火,顺势将周遭藤木一并点燃。
火光转眼遍及整个蓼花县城,尽管此地早已是一片狼藉泥泞,除了被赵黍拔高抬起的一座九层岩台,几乎找不到蓼花县曾经存在的痕迹。
钱少白落到岩台之上,望着满城烟火,一阵头晕目眩,胸口隐隐作痛,鼻中烘热,有鲜血流出。
“糟糕,施术过猛,伤到气脉了……”钱少白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昏厥过去。
……
当钱少白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营帐之中,帐内熏香袅袅,静谧安详。
钱少白刚想起身,觉得四肢酸软无力,他脑袋一偏,就见赵黍坐在一旁手捧书卷,神色专注。
“醒了?”赵黍手掌一翻,书卷凭空消失,俯身随意拨弄炉中焚香,言道:“你为了呼召三光照临,强行催动法力,气机冲突,致使胸臆气脉受损,险些伤及绛宫。”
钱少白闻言暗惊,赵黍继续说:“我已施法力护住你的心胸气脉,后面还用丹药稍作疗愈。不过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你自己慢慢调养。”
“蓼花县怎么样了?”钱少白问道。
“蓼花县已经烧成一片白地,关将军正带人收拾。”赵黍言道:“那妖物我再三确认,生机已绝,不会继续为祸了。”
“那就好,那就好。”钱少白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居然会有跟赵黍并肩作战的一天,而他也没把自己随意撇下,反倒是救起了昏死的自己。
“那妖怪到底是什么来路?”钱少白感觉氛围有些沉闷,于是问道。
“这几日我勘察过附近山川,猜测可能是一株千岁藤。”赵黍说:“这种藤木一旦扎根长成,便可延生不绝,绞死一棵树后另寻一棵,不曾止歇,甚至一片山林中的高大树木被藤木同时缠缚,尽夺生机。”
“千岁藤?我听说过。”钱少白双眼一亮:“此藤若能活到千载寿限,便会结出果实,号称长春丹,修士服之能延年益寿。传闻这长春丹也是千岁藤通灵变化之证,此果落地便能化作人形,从此脱离草木原身。”
“我们对付的妖藤尚且保有草木原身。”赵黍解释说:“我便是料中这点,刻意引他扎根地脉、大展法力,从而无处遁逃。”
钱少白听到这番话,不禁暗暗后怕,如果不是赵黍修为法力足够高深,他估计就要死在蓼花县了。
“未及千岁便有此等法力,这妖藤果真不可小觑啊。”钱少白感叹起来。
“非也。”赵黍反驳道:“妖藤有此法力,不全然是它自身修炼而得。我怀疑它是在东胜都剧变之后,为避山川气数动荡,寄附到蓼花县镇龙夫人的神像中,借战乱时的香火信力滋养自身,加上吸食满城百姓血肉生机,从而使得藤木长遍县城。”
“只是可惜了城中百姓和随行兵士。”钱少白面露自责:“如果我能够更加警惕一些,或许在进入雾障时便察觉异状,这样就不会带着众人继续深入。”
赵黍提醒道:“妖物已经伏诛了。”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钱少白眉头微皱:“但如果没有你帮忙,别说对付此等妖物,恐怕眼下我已经沦为妖物充饥的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