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披褐徐怀玉

赵黍在铁棺之中沉睡十年,别说是常人,哪怕是凝就玄珠的修士也难以做到。

如此不饮不食、长眠深定,除非是有仙家妙法护持肉身不衰,又或者是服食了长保生机不绝的灵丹妙药,否则体魄生机难以为继,五脏六腑也会渐渐衰竭。

但赵黍能够沉睡十年不起,原因在于他的修为境界又有精进。

玄珠升入泥丸后,神气相抱。若能做到意不散流、神不外驰,则外息可绝,而内生胎息。默观返照,无为无虑,便契合真一自然之境、入玄元妙宅之门。

境界至此,玄门仙道各家各派说法不一,下手用功处也是千差万别,或曰“玄关一窍”,或称“先天妙宅”。

但有一点,证此境界的修士,体魄形骸渐渐超出肉身凡胎之限,其余非凡之功暂且不论,内守胎息便是共证。

加之再进一步便是结化胎仙,玄门之中也大多以胎息成就表述这等境界。

修仙之人若能内守胎息,只要不受外劫所伤,或因强施术法而耗损,便可保生机不散不失,这也是修仙之人经年辟谷不食的根基所在。

赵黍突破至胎息境界并非刻意,当初他在地肺山欲自行了断性命,却被中途阻绝,从此昏睡不醒,周身神气内凝不发,加上过往积累已足,又有铁棺藏魂掩魄加以护持,自然而然地胎息深眠。玄珠也进入九宫中更深一层的流珠宫,开始总摄周身神气。

可尽管如此,赵黍在昏迷之前的经历,依旧萦绕心头、徘回不去,在流珠宫中生出重重幻境。

幻境之中并非惨痛过往,而是赵黍不曾有过的圆满人生。以往阅历中的人事物,经过幻境的扭曲、构造、演变,再度呈现。一切宏图伟业不复得见,只有一个宁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华胥村。

一开始赵黍确实未能自行勘破幻境,他就是把自己当成那个华胥村的少年,永远不必长大,永远有父母亲朋的陪伴。

可灵箫并未让赵黍沉迷其中,当幻境演化到一定程度,灵箫便出手加以干涉,使得幻境崩毁。

然而体会过幻境滋味的赵黍,实在不愿回到那个充满不堪与痛苦的现实,再度一头扎进幻境之中。那里是他安顿本心的避风港,不用面对外界的苦难与无能为力。

灵箫一次次插手,幻境一次次崩毁,彼此反复拉锯,赵黍在流珠宫中构造的幻境越发牢固。以至于灵箫后来甚至不能直接现身其中,要用巧妙手段化入幻境,找到破绽才能将赵黍抽离而出。

即便灵箫如今只余一点真灵,可若论神思运用,赵黍还远不能及,当最后一次幻境崩毁,已经把赵黍逼到极限,不得不正视现况,无法再自欺欺人。

当赵黍完全苏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副铁棺之中,棺材内侧书满蟠曲符咒,所用材料竟然是铁公飞升时留下的灵文神铁。

赵黍几乎是闪念间便想通前后因果,他当初将灵文神铁留在怀英馆,打造这副铁棺之人若非张端景便是石火光。

而自己会躺在铁棺内中,想必也是老师事先布置的后手。

赵黍当初在地肺山打算自刎,不光因为目睹灾劫降临、深感悔恨,还有就是人间道国不成,退路尽失,赵黍自己注定会成为各方公敌,招致众怒,恐怕不会好下场。

想起老师张端景为了诛灭下界仙家,当场形神俱灭,赵黍心中不免悲痛。如今求死不得,只能勉力振作,面对世事。

不过当赵黍主动解开棺盖禁制,翻身起来望见一众陌生面孔,还是对自己眼下处境有些茫然。

“你们是谁?”赵黍目光扫过,他发现洪尚武等人手持法宝,大多有施术动武后的气机浮动,在看到那化作满地碎石的洞府门户,脑海中隐约拼凑出“发现洞府”、“探寻奇珍”诸事。

赵黍心下无奈,想当初自己在白额公洞府遇上灵箫,如今则轮到自己躺在棺材里,等着被人发现。

“你、你是……”就站在铁棺一旁的钱少白看见赵黍,立刻便认出对方。

即便十年过去,这张面孔除了略显茫然,形容相貌却不受岁月之牵。

然而当钱少白看到赵黍,他心中潜藏的恐惧惊怖再度涌现,吓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两腿打颤地向后退却。

“你……”赵黍一时茫然,钱少白前来刺探石梁十二寨,也是经过一些易容乔装,赵黍自然没能立刻认出他来。

“诈、诈尸了?!”有散修惊呼出声。

洪尚武也是震惊非常,他想破脑袋也没料到棺材里的人真能爬出来,原本打算趁机杀死钱少白,现在却因赵黍现身出棺而乱了步调。

“别怕!他不是行尸!”洪尚武眨眼间反应过来:“他就是一个大活人,诸位与我一同出手!”

不等其他人询问,洪尚武顿足箭步,一拳隔空打来。

灼热拳风在半途化作数十枚火流星飞袭而至,赵黍无从躲避,眉头一皱,大明宝镜随感而应,自铁棺之中飞起,镜光一扫,便将火流星化有为无。

赵黍方才还没留意到大明宝镜就在身旁,此时目光稍移,发现紫辰玄威剑也在棺内。

这两件仙家法宝代表了青崖真君与崇玄馆的法脉传承,此刻出现在自己身边,只能说明梁韬已然殒落,而他将这两件法宝传给了赵黍。

心念及此,赵黍发现有一道云篆符图虚悬脑海之中,只是眼下无暇细思,洪尚武再度攻来。

洪尚武两手空空,没有御使任何法宝符咒,但是像他这样精通玄门仙武的修士,肉身体魄便是法宝。只见他抡臂一甩,气机凝成无形长鞭朝着赵黍抽去,阴险毒辣。

赵黍微惊,直接从铁棺之中飞身而起,躲过长鞭一击。谁料长鞭转瞬化作蟒蛇,缠住腿胫,足可拽倒十象的雄力,将赵黍勐然拖回地面。

“死吧!”

洪尚武急攻不绝,飞身逼近赵黍身前一丈,再度运起五丁开山势,乱拳错影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接。

然而赵黍立身不动,轻吐一缕真气,瞬化虎威神将,同样出拳如雨。

顷刻间,拳拳相对,最朴实无华的攻击,最纯粹直接的碰撞,没有半点试探之意,只剩下彼此修为法力的较量。

密集得几乎听不出间隙的碰撞声,拳风气浪向外激荡,扑面生疼、令人窒息,修为稍浅之辈不仅无法靠近,光是看见乱拳交锋,便觉心惊胆跳。

两位同样有胎息境界的修士交手,一者妙法通灵、召将赞功,一者仙武奋威、雄力万钧,明明只是迟尺之间的乱拳交锋,却打出了千军万马正面厮杀的声势,整座洞府也因此微微震颤,四周柜格中的物品也随之摇晃。

若论修为根基,赵黍与洪尚武在伯仲之间;要比杀伐斗法的经验,两人一时恐怕也难分高低。

只不过赵黍深眠十年,眼下真气法力饱满充盈,洪尚武则是为了打破洞府禁制,先前两番出手损耗不小,甚至还因禁制反震受了暗伤。

如此毫无保留地对拼,向来以气机绵长、颇耐鏖战的洪尚武竟感一丝气力不济,暗伤也在交手中受到牵动。

暴雨般的乱拳交锋中,赵黍察觉出洪尚武难以为继,抬手一指,五行大煞并合如箭,直接射向敌手肋下。

洪尚武有所感应,分出一拳拦阻,五行箭煞立刻炸开,随后虎威神将百拳狂袭而至,洪尚武硬是挨下大半攻击,借势后撤而退。

“好硬的身子。”赵黍暗道一句,即便他未能看出洪尚武修为根基,却也发觉此人肉身筋骨强悍非常,自己不过是借巧胜了半分,想要一举击杀对方也不容易。

“你等是何人?”激战稍歇,赵黍趁机问道:“我甫一出关,你们不由分说便下死手,有何新仇旧怨,尽管说来。”

赵黍已经做好准备,如果这些人是因为华胥国灾变来报仇雪恨的,自己便不与他们死战到底,或驱逐、或逃离便是。

洪尚武没有回答,而是朝其他散修喝道:“你们还不出手?”

那些江湖散修早就被方才斗法交锋吓破了胆,他们清楚自己根本不是赵黍对手,连洪尚武都输了一筹,加上又是强闯有主洞府,士气已弱三分。

“尽是些无胆鼠辈!”洪尚武见那群散修畏畏缩缩,心中暗骂一句。

“你们……该不会是觊觎此间洞府珍藏吧?”赵黍见他们这副模样,尽管对自己眼下所处境况尚不明朗,但已经猜出几分,随即言道:

“我看几位也算是修炼有成,为何行此侵门踏户的贼寇举动?就此退去,我可不计前嫌。若是一意孤行,休怪我无情。”

赵黍说话间抬手虚摄,紫辰玄威剑从铁棺中飞出,剑锋划地,星斗光辉结化符图阵式,凛然不可犯。

洪尚武并非莽夫,他看出赵黍祭出的剑镜双器皆非凡品,那帮延揽而来的江湖散修又胆小如鼠,一遇强敌便瑟瑟发抖,实在难成助力。

不过洪尚武很快转变心思,他收敛怒意,稍稍整理仪容,正色拱手:

“在下白龙寨洪尚武,日前见山中有灵光冲霄、云气徘回,知晓将有洞府出世,于是率诸位同道前来一探。原本在下见尊驾自棺中现身,误以为是积尸教邪修,一时急怒,不加分辨就匆匆动手。冒犯尊驾,还请恕罪。”

赵黍没有立刻接话,如今他可不是那种会被轻易唬骗的无知小辈。何况赵黍自己本就擅长伪饰诡言,对于洪尚武这番话并未当真。

“既然是误会,那我暂不追究。”赵黍神色冷澹。

洪尚武却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再次揖拜,礼数十足:“今日得见尊驾,让在下大开眼界。为表诚心谢罪,想请尊驾移步,在下将率石梁十二寨众头领,仰瞻尊驾。”

“石梁十二寨?”赵黍飞快思量,确认自己过去并未听说过这伙人物,莫不是近十年来新出现的?

赵黍躺在铁棺中胎息深眠,不见天日,灵箫虽然也难察外事,却对岁月流逝有微妙感应,知晓外界已经过去十年。十年,看似短暂,然而在乱世之中,足可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赵黍来说,外界一切恐怕早已物是人非。

“不急。”赵黍环顾周围:“你等将此地搅得一片凌乱,我还要收拾。”

洪尚武见识到赵黍的本事后,动了拉拢他的心思。哪怕无法夺占蛟龙洞府,如果能得此人相助,对未来大事也有极大裨益。

只可惜双方刚交过手,肯定心怀戒备,洪尚武很清楚眼下不宜过分示诚,于是询问道:“对了,尚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赵黍眉头微皱,自己如今只怕是人人喊打,于是答道:“徐怀玉。”

“原来是怀玉真人,失敬了。”洪尚武再次揖拜,语气恭敬万分:“我等先行退下,怀玉真人日后有暇,不妨来我白龙寨一晤。在下务必净水扫洒、焚香荡秽,以迎尊驾。”

赵黍不言不语,故作高深莫测之态,就是不让对方猜到自己用意。

洪尚武一时无计可施,只得领着众人渐渐退出洞府,却见钱少白仍旧惊愕未定地望着赵黍。

“钱道友,还不离开么?”洪尚武见他如此,反倒生出几分疑窦。

“他、他……”钱少白心绪纷乱,他看着传闻中早已死于地肺山的赵黍出现在眼前,岂能不惊?而且对他来说,赵黍此人如同梦魔,当年惨败历历在目,道心一乱,吓得连逃跑都忘了。

洪尚武方才看出他修为功底,随之心生毒计,对赵黍言道:“怀玉真人,他是有熊国上景宗弟子,此次与我等同行,正是为谋夺洞府奇珍而来。在下早已看出他心怀不轨,只是慑于上景宗威势,不敢贸然举动。眼下便将此人交由尊驾处置。”

说完这话,洪尚武立刻带着其他散修匆忙离开,留下钱少白一人面对赵黍。

“上景宗?”等洪尚武等人离开后,赵黍御使大明宝镜,镜光掠过,照破易容乔装,他略显惊奇地言道:“钱少白,居然是你?”